在山里的日子莫名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又是一周过去了。
车子已经修好了,送到服务站,打电话给他,当时徐楚宁正在洗衣服,匆匆接了一下,之后又赶紧把手机放到一边,将手泡到温热的水里。
这里电路不太好,只有一台老旧的洗衣机能带动,一次只能洗两三件衣服,他的毛衣又重,过完水之后更沉,甩都甩不动,频频断电,只能每次都拿出来拧干了水再放进去。
徐楚宁嫌麻烦,干脆用手洗算了。
洗完了衣服,又披在阳台的竹竿上,拍了拍毛衣,往下一看,正好看到几个学生在操场上玩。
徐楚宁盯着他们玩闹的身影看了一会儿,擦了一把脸,转身回了寝室。
这段日子过得很忙碌,因为是新来的,平时除了备课,上课,对学生进行习惯性的访谈之外,还要花很大的功夫去了解学生的背景家庭。
从他们所住的区域入手,对每一个不同的学生特别关照,好在这里学生也不多,但是档案都很厚,山里的孤儿就有好几个,还有一些是烈士家属。
徐楚宁每次翻阅着他们的档案,心里总是沉沉的。
再有空了,就坐在阳台的那张破凳子上,看着窗外的山和天。
他以前还想,山上人少,或许他可以借机会练练琴,但没想到琴刚来就被弄坏了。
他哭了一通,也觉得绝望,甚至想,要不要送去修,但在看见这个琴的时候,他又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琴,这是郁风峣送给他的。
刹那间,恍惚了一下,又赶紧把琴盒关上。
不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以后也不会拉琴了,徐楚宁心想。
“我叫了你两声,你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不想理我。”身后传来一声。
徐楚宁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方栖正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他。
赶紧把琴盒塞进柜子里,徐楚宁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没听见,有什么事儿吗?”
方栖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你好像总是在发呆,我听见那些老师私底下说你不好相处,总是垮着脸。”
“嗯?”
听见这个评价,徐楚宁有一些惊讶。
自己在别人口中向来是温和亲切,好接近的代表,却不知道何时也会被人议论成不好相处的那种人。
方栖摆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用把我、把他们当回事。”
方栖说话一直这样,冷冰冰的,但其实没坏心,徐楚宁也并不介意,就像他不介意那群老师在私底下是怎么说他的,只是很坦然的承认了。
“嗯……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很多的事情。”
“比如说什么事?”
“这……”
徐楚宁还真是被他问住了,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于是便自嘲笑了一下,思索片晌,才说:“想我的过去。”
“你今年多大?”方栖突然问。
“23……快24了吧。”
“你想死吗现在?”
他这话倒真的是把徐楚宁问到无语凝噎,因为在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出了几个场景,在脑海中晃了一下,稍纵即逝。
他低下头,轻轻摇了摇,“不想啊。”
方栖笑了,“那你应该多想想你的未来啊,如果你不打算明天就死,显然你未来的几十年比你的过去,更值得你思考吧。”
对他的话,徐楚宁并没有反驳,甚至很自然的接受了,也认同,轻轻点头,非常诚恳,“你说得对,谢谢你。”
“知道我说的对,就按照我说的做。”方栖说。
“哈哈哈哈……”徐楚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表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办公室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啊。”方栖看了一眼手表,“今天下午我们没课,可以去镇上的庆典看看,你要一起吗?”
“是今天吗,我记得好像是周五才开始。”徐楚宁过得有一些分不清时间了。
“今天就是周五,今天早上是你的早自习,徐老师。”
“啊。”徐楚宁有些手忙脚乱,“是我忘了,不好意思。”
“没多大事儿,我们晚点儿去,晚点儿回来就行,实在不行镇上也有旅馆,在那儿住一晚上也行。”
徐楚宁很习惯性地点头,“都可以啊,看你。”
“看我?”方栖的调子微微拔高,有些尖锐了,“怎么搞得像是你陪我一起去一样。你到底愿不愿意去玩?你想不想去庆典?你要不想去,现在就跟我说,你可以留在这儿,我自己一个人去。”
他的语气好像有一些严厉,要放在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徐楚宁可能会觉得他是生气了,但习惯之后就明白方栖这个人,说话要听内容,而不是听语气。
徐楚宁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我愿意去,我想去,但具体要怎么弄,我没有想好,也不是很在乎,你来定就好。”
“不要不情不愿的。”方栖再次提醒。
“不会。”
“那我就订酒店了,我要在那边喝酒的,玩太晚,我怕回来也不安全。”
“你定吧。”徐楚宁把选择权交给他。
方栖也不客气,全权规划了所有。
从学校出去的时候,几个学生看见他了,跟他挥手打招呼,徐楚宁微微笑着,一边拉上外套的拉链,一边朝他们挥手。
一走出来,上次那个弄丢了笔的小女孩儿正背着一捆柴往家里走,她家离得并不远,至少直线距离不远,但山路崎岖,也要走很久的路。
“徐老师。”小女孩一看见他们走出去,马上停下脚步,抓着书包带子,跟他打招呼。
一捆柴禾绑在书包上,小女孩长得瘦弱,脑袋也小,有些驼背,对比着粗糙的木柴,显得非常有视觉冲击。
“……回家啊?”徐楚宁看着她,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寒暄。
小女孩点点头,抹了把脸,脸上满是汗水,手上也有灰尘,这么一抹,脸颊上的褐红就变得灰扑扑的。
“谢谢徐老师,我爸没打我。”她说。
说的是上次那支笔的事。
徐楚宁微怔,而后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小女孩赶着回家,就背着柴禾走了。
徐楚宁望着她瘦小的背影,走在山路上,背着沉重的木柴,总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倒的脆弱感。
但她一直都没摔。
她的步伐勉强,背上高高的柴禾一摇一晃的,山路不平坦,小女孩的步子就趔趄着,徐楚宁总以为她会摔,但她一直没摔。
“别对他们太同情。”方栖说。
徐楚宁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方栖扳着手指给他数:“那样的小女孩,这山里有好多,还有更可怜的孩子,身体残的,精神残的,病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活活饿死的,数不胜数。你同情不过来的。”
徐楚宁知道,方栖说的都是实话,但心里还是做不到完全剥离出来。
方栖垂眸,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一下,“我带过一个孩子,很乖,很聪明,悟性好,他从我们这毕业,马上就要去镇子里上中学了。”
“……然后呢?”
“然后那年暑假,他帮家里干农活,摔了,一条腿没了,身子也瘫痪了。”
徐楚宁愣住,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悄悄看方栖的脸色,在那种不可一世的冰冷里,瞥见了眼角的绯红,听见了他声音中深藏的哽咽。
方栖也不是完全置身事外吧,否则他为何会为这里的苦难红了眼睛呢。
“好在还活着。”方栖一转话锋,做出了轻松语气的样子,“每次放假,我都会过去看他,他也总是笑着迎接我。”
那孩子瘫了,但家里没钱买电动轮椅,只有手动的,可山上又有什么好路能走呢?他也只能整日整日枯坐在客厅里,望着外面终日不变的群山。
“共情能力太强终究不是好事。”方栖说,“如果你迟早要走的话,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感情卷入。”
“那你呢?你不是来镀金的吗?”徐楚宁轻声说,“你会走吗?”
“啧,我在说你的事。”方栖不满地锤了他一下,力道不大。
岔开了话题,就没人在谈这个事了。
下山到了服务站,徐楚宁去开车过来,方栖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副驾。
徐楚宁望着他自然而然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注意到他的反应,方栖勾唇轻笑,这会儿才说:“我可以坐副驾吗?”
“你已经坐下了。”
“那不会有人生气吧?”方栖瞥他一眼,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也没挪窝。
徐楚宁拧动钥匙,“没有。”
“你单身啊?”方栖又顺嘴一问。
徐楚宁是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的,随便扯了几句移开话题。
到镇上的时候,庆典刚刚开始,天色黑暗,但篝火十分耀眼。
还有很多摊贩,徐楚宁还看见了自己的学生,跟爷爷一起摆摊卖自家产的土鸡蛋,旁边还有一窝奶狗,估计也是自家看门狗生的。
徐楚宁望着那一窝攒动的狗头,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看。
学生看见他了,立刻站起来招呼。
徐楚宁蹲下来,伸手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小狗头,听见狗崽哼唧了一声,眼里的笑意更甚。
“徐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阿黄,这是大白,这是四喜……”学生一个个指过去,给每一只狗崽都取了名字。
徐楚宁忍俊不禁。
看见角落有一只醒了的,睁着眼睛滴溜溜的观察着,但一声不吭的,也不嚷嚷着要喝奶啥的。
徐楚宁心头一动,想着曾经自己想养但未果的那些宠物,忍不住有些心痒痒。
他最近有点孤单了。
乏善可陈。
于是他问,“那一只叫什么名字?”
学生看了一眼,说,“徐老师,它叫喵喵。”
“喵喵?”徐楚宁笑出来,“这不是小猫的名字吗?”
“哈哈,是啊,它的叫声特别软,真就像猫一样。”
“那我可以带它回家吗?”徐楚宁问。
学生一听这话,立刻睁大眼睛,“真的吗?!”
徐楚宁点头,“多少钱?”
学生见他真的要,马上就摸布袋子给他装,“十块钱就好。”
也太便宜了。
徐楚宁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他给了钱,又给学生买了一些吃的和用的,然后把小狗带走了,他没用布袋子装,而是把狗崽包在衣摆里。
转身去找方栖。
“方栖?你看我买了什——”
一转身,视线却恍惚了一下,在纷乱嘈杂的人群里,莫名看见一个影子。
徐楚宁一怔,目光骤然颤抖,一瞬间僵硬了,一股劈头盖脸的电流窜遍全身,差点倒下去。
那双眼睛,那道眼神,那副神态。
他太熟悉了。
定睛一看,一无所有。
他看错了。
人群继续热闹,欢呼,歌舞升平,没有任何事发生。
没有那个影子。
是啊,怎么可能呢,葬礼都结束了。
徐楚宁惶惶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一呼一吸的小狗崽,许久,才颤抖着咽了咽口水,压下心里荒诞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