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是五十分钟后送来的。
赔偿了酒店一扇门的钱,换了另一间套房。
徐楚宁拿到琴,擦了擦,调了下音,装上肩托,夹着琴,紧了紧弓子。
“需要谱子吗?”郁风峣盯着他的背影。
徐楚宁头都不回,“不用。”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起琴弓,落到琴弦上。
很久都没有拉过琴了,整条手臂都很紧张,效果很不好,徐楚宁慢慢沉了脸色,自己的技术已经退步成这样了……
乐声戛然而止,郁风峣捻灭烟头,“怎么不继续了?”
徐楚宁揉了揉手腕,默不作声地把琴收起来。
郁风峣走过去,抱他,“还是你想用自己的琴?我让人去取。”
“不用,没意义。”徐楚宁挣脱他,抬手抹了把脸,“困了,要休息。”
他钻进被子里,背对着外面,蜷缩起来,又显得那么脆弱无助,丝毫没有一个小时前的张狂和锋利。
他侧躺着,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的墙壁。
郁风峣心脏拧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呼吸不过来。
伸手扳过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一眼就看见他呆滞又仓惶的神态。
“你怎么了?”男人忍不住问。
听见声音,徐楚宁眼神晃了晃,轻轻眨眼,看上去很正常,可脱口而出却是,“先生,我是个废物了。”
郁风峣稍怔,而后沉声:“胡说什么。”
徐楚宁手掌轻轻遮在脸上,好像是瞬间崩溃了,“我拉不了琴了,什么都做不好……我现在连业余的都不如,你没听见我刚刚拉得多差吗……”
一字一句轻飘飘吐出来,却忍不住带上哭腔。
他已经很久不拉琴了,久到刚拿到琴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恍惚,恍惚到忘记自己要琴是来干嘛的。
郁风峣把他的手拉下来,强硬地擦去他的眼泪,“别胡说八道,你只是不顺手。”
“这不是顺不顺手的事……”
徐楚宁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留下来,他很想大哭一场,却又被自尊阻拦住。
郁风峣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秘书,“我帮你把你自己的琴拿来。”
徐楚宁忽然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上面的伤疤。
那天晚上,锋利的冰揦子插进郁风峣的手掌,一直到手指,至今都有一道浅浅的疤。
徐楚宁说:“如果受伤的是我该多好……我就可以给自己找借口。”
“没有的事。”郁风峣抽回手,擦去他的眼泪,“你手生了,再练练能回来的。”
“我练了十二年的小提琴。”徐楚宁恍惚着,像是呆住了,目光虚浮,“我现在废了,我要怎么跟以前的十二年交代……”
“你怎么可能废了,你到底在说什么?”郁风峣按住他。
徐楚宁渐渐不挣扎了,嘴皮子动着,声音却细如蚊呐,“也好,也行,反正以后不用拉琴了,没关系……”
“你想继续拉琴,就继续。”
徐楚宁抹了一把泪,“郁风峣,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从今往后,我的所有不幸,都要归咎到你身上。”
“好,可以。”男人偏头,吻在他颈侧跳动的脉搏上。
次日一早,郁风峣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顿时清醒过来,起身,床头柜上放着便签,宁宁说他先回去了,中午会回来吃饭。
【另外,琴我拿到了,谢谢。】
昨天他用不惯琴行租的琴,哭成那样,今天把他自己的琴送来了,应该心情会好点吧。
男人点了根烟,走到阳台抽,听见楼下传来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一低头,滨江的露台上,有几个小孩在玩太空沙,一旁坐着个穿围裙的年轻男生,照看着他们。
或许是托儿机构吧,此时正值假期,有得忙。
男生大概是兼职,手忙脚乱地看管着那些孩子,都是三四岁的年纪,最是闹腾。
“……那个脏,不能往嘴里塞!”
“小轩,不许欺负女孩子!哎,别拽她辫子!”
“不能往朋友脸上撒沙,听话!很危险!”
一小会儿功夫,男生已经生气了,脸都气红了,却碍于小孩子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咬牙切齿干瞪眼。
看着他,郁风峣突然笑起来了。
他最烦小孩子,尤其是不听话的,一个个的聒噪起来像豪猪,让人想拎着脖子放水里淹死。
徐楚宁却很擅长处理跟孩子的关系,他教过小学生,初中生,还给郁时铭当过家教。
这么久,好像也没有红过脸。
郁风峣陷入回忆中,想起宁宁的好脾气和温柔性格,面上不由得带了一丝怀念。
再看那个暴跳如雷的兼职男生,就有点嫌恶了。
郁风峣咬着烟,转身,下楼,开车去了徐楚宁老家。
徐楚宁做完饭,摘了围裙出来,就看见停在路口的车子。
这段时间他在家里待着陪妈妈,郁风峣就在那里,坐在车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偶尔会走,偶尔会等。
徐楚宁从自家院子里,能看见他的车,却看不清里面的人。
“小宁啊,你来帮妈看看,这写的啥。”徐女士拿着一个说明书,戴着老花镜,眯眼看着。
徐楚宁给她买了个测血压的仪器,教她用。
“来,你过来,我给你演示一遍。”徐楚宁笑着把她领进屋。
隔壁住的婶婶们也来了,一脸艳羡地说徐女士好福气,儿子这么争气。
听见这句话,徐楚宁的脸色沉了一下,眼里的光也有一些暗淡了,却还是强撑着一抹微笑。
一旁的婶婶们却打开了话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起来,围着那一台小小的测血压的机器,不停的恭维着徐楚宁。
“哎呀,徐姐算是熬出头了,年轻时候日子不好过啊,也好在小宁懂事,没让徐姐操什么心,现在长成大人了,知道孝顺妈妈了。”
“诶,对了,小宁啥时候成家呀?”
“看你这话说的,小宁才刚大学毕业,着什么急呀,得先忙事业。”
“咱们宁宁是搞艺术的,以后是要当小提琴家的。”
“哎,你还真别说,我亲戚,有一牌友,他女儿就是小宁这个年纪,也是年纪轻轻出国留学,一毕业就年薪好几十万呢……”
一听这话苗头不对,徐楚宁赶紧退了出来,说去看看锅里熬的汤怎么样了。
进了厨房,关上门,身后还能隐约听到讨论他的声音。
“小宁小时候可讨人喜欢了,又懂事,嘴又甜,逢年过节让表演节目就立马上台,大大方方的,不像我家那不成器的,跟鹌鹑似的……”
“我是听不懂那什么小提琴,我只知道咱们宁宁有出息,有本事那以后是要当大人物的。”
徐女士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插一句嘴,温声说,“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让他自己去吧。”
“哎呦,你可别说有自己的想法,小宁是个乖孩子,他以后肯定会孝顺你,我听说呀,老张家的孩子,读书把脑子给读傻了,不结婚,不生孩子,逢年过节的连家都不回,小宁肯定不会这样的。”
“好啦,好啦,咱赶紧看看这机器怎么用吧。”徐女士连忙打住她们的话,转移了话头。
厨房里,徐楚宁蹲在地上,死死的捂着耳朵,眼中却已经覆盖起了一层泪水。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儿,稻场上,放假的小孩子来回追逐嬉戏,徐楚宁的视线就被他们吸引过去。
小孩子们乐此不疲的玩着角色扮演游戏,一会儿是太空人,一会儿是科学家,一会儿是冲锋陷阵的战士,一会儿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单纯得可爱。
徐楚宁一个走神,脚下的路就没看见,崴了一下,差点摔地上。
在抬头的时候,男人已经朝他走过了,“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徐楚宁摇摇头,是现在那群小孩子身上留连了一番,而后才慢慢的收回来。
“你的琴呢。”郁风峣问。
“放家里了,明天再拿吧。”徐楚宁心不在焉的想着,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气在堵着,明明用力呼吸一下,就能把它吹散,可他就是使不上劲。
坐在车上,郁风峣问他要吃什么,他只是摇摇头,“随便,听你的。”
系上安全带后,车子行驶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扯扯领子,皱起眉头深呼吸着。
“怎么了。”
“没事……”
又过了一会儿,徐楚宁发现胸口闷得慌,好像一下子就喘不上气了,他才突然一把扣住车门,惊慌失措的小声叫着,“我喘不上气了,我好难受……”
正在开车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车在路边停下,翻过去解他的安全带,“怎么了?”
徐楚宁就是突然溺水了一样,睁大眼睛,嘴巴大张着,看上去像是很用力的在呼吸,可是却没有办法将紊乱的呼吸调整过来,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臂,张着嘴却不出气儿,“我……呼……我、我呼吸不过……”
郁风峣用力扯开安全带,动作间有些慌乱的急促。
“唔……”
身上安全带一解开,徐楚宁睁大眼睛,一把将男人推开,手忙脚乱地开门翻出去,趴在路边干呕。
“好点了吗?”
郁风峣望着他的背影,下车,走过去轻拍他的背。
手掌落到背上的刹那,徐楚宁猛地弹了一下,反手甩开。
手掌抽到手臂上,落下红痕,徐楚宁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开始往回跑。
郁风峣眼疾手快追过去,拽住他,“去哪?”
“我回去看看,我有点心慌……”徐楚宁眼神呆滞,只回头死死盯着家的方向,甩开他的手,要往回跑。
郁风峣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人往车里拖。
徐楚宁一下子爆发了,死命挣扎,拳打脚踢,“放开我!我要回去!你放开我!”
男人冷着脸,一言不发,借着强大的体型优势把他拖回来,拉开车门,塞进去。
徐楚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安全带绑在座位上了,要伸手去扯开,又被压住。
被压在车座上,鼻腔里都是皮革的味道,徐楚宁流着泪,“我要回去,我好害怕,求求你,让我回去!”
“你冷静一点。”郁风峣按住他,伸手用力把他的眼泪擦净,忍不住吼了一句,“徐楚宁!”
狭小的车厢里,震声怒吼回荡着,徐楚宁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眼巴巴地看着车顶,哽咽到抽搐,却没了反应。
郁风峣担心地晃了晃他的脑袋,“你往回走要走到什么时候?”
“我要回去……”徐楚宁只重复这句话。
郁风峣暗骂一句,咬牙切齿地放开他,起身去了驾驶座。
方向盘打满,掉头返回,引擎声和轮胎摩擦在地面的刺耳声音格外凌厉。
闯了个红灯,把他送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