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上的动向,秦放鹤从来没有刻意避开过阿芙,所以现在阿芙一听,也觉察出不对劲来。
“出事了?”
秦放鹤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拍拍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又问来的那个人,“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准了。”那人道。
天元帝当时还特意看了王芝一眼,然后当众夸赞王焕一番,准了。
国子监祭酒和司业都在,现场认了人,事情就算定了,堪称史上最快入学。
期间没有任何一位咨询王芝的意见。
秦放鹤点点头,“回去告诉师父师娘,我知道了。”
正如阿芙所言,确实出事了,但不是大事。
使团成员留下求学并非没有先例,本也不算什么,但一般流程都是他们使团内部先协商,拟定了名单之后呈报给礼部。礼部批示后再经内阁审议,觉得没问题了,找皇帝行朱批之后再转给国子监处置。
王焕如此行事,只释放出一个信号:高丽使团内部分裂了。
王焕觉察到自己正在,或即将经受巨大的危险,迫使他必须尽快跳过所有步骤,直接求得批准。
这一举动显然直接打乱了王芝的预想,也恰恰印证了王焕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如果私下商议肯定会被阻止。
但留在大禄朝并非最终目的,他肯定是想回国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来日放他回去,岂不是纵虎归山?”阿芙难免担心。
“陛下心里有数,放心吧。”秦放鹤笑了笑。
留下吧,留下慢慢学吧。
说不定来日等你学成归去……国都没了。
腊月二十九,南下调查堤坝一案的胡立宗等人赶在正月前回归。
抵达望燕台城外驿站时已是四更天,宫门关闭。然天元帝曾有言在先,需得正月前出结果,于是胡立宗马不停蹄手持钦差令牌夜叩宫门,天元帝觉都不睡了,当即召见。
为了赶上时限,胡立宗一行人日夜兼程,消瘦自不必说,官袍穿在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
一路奔波,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写折子,此时都当着天元帝的面一一口述,声音沙哑。
最初报蚁穴溃堤之处,确有其事,只是稍有夸大,倒也不过分。但胡立宗遵照旨意沿途查访时,却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发现其他辖区多处堤坝建材以次充好。
“好些地方乍一看是好的,可人上去踩了就知道,下头都是空的,乃是以薄木片抬高,表层涂泥……”胡立宗能预想到天元帝的震怒,压根儿不敢抬头。
像这种招数,只要人不上去用力踩、亲手验,单靠走马观花的看,什么都看不出来。
之所以没有露马脚,皆因天公作美,那几地近几年都未曾有大雨,水位未漫到那里。
“混账!”天元帝抬腿踢翻脚边火盆,猩红的碳块滚了一地,名贵的波斯地毯当场烧起来,一时烟尘弥漫。
胡霖等人吓了一跳,忙叫了一群内侍上前灭火,又劝天元帝换到别处。
天元帝气极,“换什么,朕的百姓随时都可能被淹死,还换……把地毯撤了就是!换什么新的!”
胡霖一听,就知道他倔劲儿上头,也不敢再劝,忙亲自去开了窗缝透气。
天元帝兀自咒骂不休,“还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做的,啊?啊!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拿着朕的银子,国库的银子,都进了他们的腰包了!前线年年吃紧,原来是他们在后面年年紧吃!”
越想越气,天元帝狠狠拍了一把桌子,“可恶!”
不解气,再一下,“可恶!”
啪一声,把玩多年的蜜蜡手串裂了两颗珠子。
胡立宗和胡霖一看,整齐地吸了口凉气,拼命低头。
下一刻,天元帝就将手串一扔,咆哮回荡在整座暖阁内,“人呢?”
更气了。
胡立宗不敢抬头,“相关者都押回来了。”
天元帝黑着脸道:“着三法司连夜会审,该抓的抓,该抄的抄,该杀的杀,一个不留!”
过年?
过的什么年!
还给朕贺寿?
巴不得朕一口气没上来,气死了!
“是!”
伴随着天元帝的震怒,数道旨意雪片般飞出,无数相关官员被连夜从卧室中唤醒,迅速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年假,一边骂娘一边从四面八方往皇城汇聚而来。
整座王朝的权力中心都如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浓重的夜色下迅速运作开来。
因本案牵扯甚广,许多细节还需要反复复盘,胡立宗等一行人直接被留在宫中不得归家,方便问话。
他们休息的同时,也抓紧时间将各处要点细节,通通写了折子呈上来,天元帝重新看过,偶有不详尽之处,也立即叫了人来问。
原本秦放鹤等人还跟赵沛约好了正月相互串门,结果他所在的大理寺也要跟着忙,约会顿时告吹。
因这道插曲,这个年过得非常割裂:
官方表面和民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而私底下却何止暗流汹涌。
几乎所有听到风声的官员都嘱咐家眷和族人低调行事,不得张扬,生怕被台风尾巴扫到,殃及池鱼。
原本还有许多官员想趁着正月二十一,天元帝五十整寿时上书请求大赦天下,结果闹了这一出,也都不敢作声了。
还大赦天下呢,这次不血流成河都算奇迹。
案件内容是保密的,但陆续有官员押解进京,大致是哪方面事发,相关人员也都能猜出来。
阿芙听说后难免感慨,“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贪不够呢?”
哪怕只是正经做官,光年每年的俸禄和冰敬炭敬并朝廷赐下来的不纳税的田地,就足够一家人过活了,怎么还不知足呢?
非要往油锅里捞钱!
如今倒好,抄家灭族只在顷刻之间。
秦放鹤唏嘘道:“难呐!”
别说权倾一方的大官,就说他自己吧,昔年返乡时还曾有顾云五之流借机行贿呢。
其实那笔银子拿了也就拿了,没人会知道,但最怕开这个口子,因为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有了一万两,就想十万两,有了十万两就会想百万……
甚至有的时候不是本人想贪,而是周围的人想。
你如果不贪,就会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要么想方设法拉你下水,一起同流合污,要么绞尽脑汁除掉你这个拦路虎。
阿芙跟着叹了一回,“对了,我妹妹的亲事大约要定了。”
“哦?”秦放鹤问,“是上回那人?”
阿芙点头,“是。”
年前后这些天,宋家思来想去,划拉了许久,终于还是发现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此人固然有野心,也有城府,但想要入官场,这两样反而不是缺点。
只要宋氏一族不倒,秦放鹤本人不倒,有这两座大山压着,他不仅不会对不起阿芷,反而会想方设法对她好。
而这几年被带着出入各种场合之后,阿芷也渐渐明白过来,身处此种环境,恐怕难以独善其身。
说什么超然物外、归隐田园,到头来不还是要靠家人供养?
她也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永远当个拖油瓶。
秦放鹤道:“她自己想开了就好。”
外人怎么说其实都不要紧,日子还是得自己过,要是心里存着疙瘩,一辈子都难受。
夫妻俩说了一回,夜里例行胎教后,秦放鹤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苦笑道:“啧,恐怕我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相关奏折卷宗堆积成山,翰林院也被迫提前结束休假,动起来了。
正月初九,秦放鹤再次踏入翰林院,与一众难兄难弟一并开工。
而翰林院的工作甚至要比其他几个衙门更繁琐。
因为各国使团尚未离京,户部和经贸司那边整天跟洋鬼子扯皮,上到各处口岸选址,下到各国往来贸易关税,一分一厘都要掰碎了细算。
一群平时风度翩翩的衣冠禽兽到了谈判桌上,也都争得唾沫横飞面红耳赤,跟街头为了一棵大葱一棵白菜杀价的小贩没什么分别。
这一忙就到了三月,阿芙找出来春衫让秦放鹤换时,他竟有些恍惚。
这就春天了?
各国使团陆续踏上返程,而压了一冬的江南巡堤大案也开始落下帷幕。
残冬过,万物生,三月末,第一颗人头落地。
紧接着又有第二颗,第三颗……
江南富庶,江南的贪官也富庶,几道抄家令扔出去,国库以惊人的速度重新丰盈。
具体多少,秦放鹤暂时不得而知,但是兵部再次开口要银子的时候,天元帝空前大方。
四月初八,高丽和倭国使团作为坚守到最后的两组,也终于离开。
与他们一并踏上返程的,还有大禄两支舰队,包括并不仅限于儒生一百,医官并各路匠人若干。
为保太平,另有沿途护送的兵士数千。
其中为协助高丽抗辽,另有火炮和战舰若干,并进一步开放礼成港,降低赋税。
根据约定,抵达目的地之后,两国将单独划出一片区域,作大禄舰队安置之用,并就地兴建汉学馆。
作为让步,大禄不参与学生选拔,全程由当地负责。
而在教学期间,大禄军方不得随意走动,但作为附加条款,教师和医护人员另算。
在谈判过程中,时刻承受辽国压力的高丽全程比较配合,倭国则花样百出,花了近乎双倍的时间才签订打折般条约。
最大的区别就是,高丽那边没有约定大禄官方人员何时回归,倭国则以一年为限。
主动留在太学的高丽王子王焕听罢,一声长叹。
事情,果然还是朝着他最担心的方向狂奔而去。
坚船利炮,看似抗辽,可焉知不是震慑高丽全国?
大禄朝水师威震寰宇,高丽朝廷看了,必然肝胆俱裂,日后如何再挺直腰杆?
只怕这一遭,才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