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人探索新大陆远比欧洲人来得艰难,按常理,横跨大西洋风险最低,但中间隔着整个欧洲,对方一旦觉察,很容易从中作梗。且数百年来那一带海盗横行,暗流汹涌,极其凶险。
若径直往东,固然没有国家阻碍,却有天险太平洋……在这个时代想要横跨太平洋,不能说绝无可能,但绝对九死一生。
此行主要目的是带回高产作物,帮助国家应对即将到来的人口爆炸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天灾、虫害,所以思来想去,秦放鹤还是决定启用欧洲那条线,横跨大西洋。
船队西行,需乘东南季风,以夏半年出发为宜,故而天元五十二年四月中,秦放鹤亲自为阿嫖、董娘一行人办饯行宴。
席间有詹士府内侍低调前来,亲自面交了一口箱子,“太子殿下知诸位壮举,十分感喟,奈何不便亲至,特吩咐奴婢转交此物。”
如今太子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若他亲自前来,整个计划就曝光了。
箱子里装的是各色宫廷秘制特效药,俱都用厚重油纸仔细包裹后团成蜡丸,几十年都不会失效。其中尤以各色金疮药、紫雪丹、至宝丹等消炎、退烧为最,另有百年龄的吊命老参一对,正是长期在外的旅人急需的。
阿嫖和董娘感激不已,亲自谢过,命人好生收了,又请吃酒。
内侍推辞,“不便久留,这就回去复命了。”
又向二人行礼,“奴婢在此预祝此行旗开得胜,平安顺遂。”
他是太子身边的太监,阿嫖等人为高官家的女眷,都是这个时代看似风光,实则处境尴尬的几类人,很难出头。故而相较寻常男人,反而更易感同身受,这份祝福,也尤其真挚。
阿嫖和董娘十分领情,又道谢。
“此事陛下可知?”阿嫖意有所指,委婉道。
那内侍便了然笑道:“县君聪慧,此事陛下已然知晓,那老参还是前儿刚赐下的。”
眼下不年不节,太子府上也无人生病,天元帝何故冷不丁赐药?便是借太子之手,资助一二罢了。
阿嫖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亲自替秦放鹤送他出门。
稍后回来,见秦放鹤一脸欣慰,阿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解释说:“历朝历代天子在时,最忌讳太子与群臣勾连,如今既是陛下授意,太子赐药不过顺势而为,也就不打紧了。”
那么太子是如何知晓的呢?说不得便是柳文韬告诉了傅芝,傅芝又告诉了太子……
这样看来,傅芝虽没有明确站队,当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来日前程,足可自成一派,无需攀附他人,但至少短期内不会与自家为敌。
这就够了。
秦放鹤含笑点头,拍拍女儿的肩膀,“甚好。”
因要先赶往福建交接船只,董娘还问阿嫖,是否要顺道去章县与阿姚道别。
阿嫖想了想,摇头,“不必了。”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徒增烦扰罢了。
左右她这几年常常在外,一时杳无音讯也是平常事。
四月末,一行人按计划南下,先去船厂和市舶司结算手续、领取公文,然后与选出来的一干舵手、水手汇合,再次确认名单和物资清单后,进行了为期一月的集中训练和磨合。
此番出海,势要开亘古未有之壮举,成就开天辟地之伟业,马虎不得,必须令行禁止。
期间,阿嫖亲自往寡妇岛去了一趟,与那些女岛民深谈,承诺无论成与不成,都会交给她们足以支撑两年的粮食。
“若事成,回国后我另有厚报。”
寡妇岛上众人天性爱冒险,本就心动,一听又能先领粮食,当下便有几人愿意。
众人商议三天,最终选出十五名精壮女人,签订为期三年的雇佣文书,正式归入阿嫖麾下。
自此,以阿嫖为船长,董娘为副船长,连同水手、杂役、队医等在内,合计一千一百三十七人的队伍正式成型。
天元五十二年五月末,东南风渐强,阿嫖一行三条大船混在一干出海船队中,悄然向欧洲进发。
这些年各国贸易频繁,这几条成熟的航线上船只往来川流不息,她们这三条船并不显眼。
阿嫖和董娘所在的主船领航,领导水手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舵手,人称老黄,渔民出身,此前多次受雇于官商船队,有丰富的航海经验。
他很擅长观星看海,预测天气,只要扬脸感受扑面而来的风,是否有雨、几时下,都能摸个差不离。
老黄话不多,人却极干练,对阿嫖,尤其敬重。
“秦阁老和周学士的玉米救了好些百姓的命,咱们不能当面磕头,见了您也是一般!”
众水手深以为然。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当官的肯为百姓办事,就是好官,那么他们为对方的后人卖命就是本分。
因事关重大,老黄还带了他的儿子小黄,“这小子笨嘴拙舌,您别嫌弃……”
小黄二十来岁,比老黄话更少,是个哑巴一般的青年,但却颇得其父真传,手脚麻利。
对待阿嫖和董娘,也有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恭敬。
初期航行非常顺利,阿嫖准备的那些收拢人心的手段,几乎没派上用场。
其实底层百姓的需求很简单,心思更简单,他们也不知道之前曾有过怎样的暗流汹涌,彼此较量,只知道是上面的大官相公们吩咐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是朝廷要出来找东西,但是具体找什么、怎么找,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们自动剥离了大脑,将全部指挥和行动权上交,只听命行事。
阿嫖没有纠正。
反正已经出港,他们也无处求证,不如将错就错。朝廷和个人的威慑力毕竟不同,有朝廷的招牌压着,他们就轻易不敢动乱。
听话,统一,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最重要的。
大禄通往欧洲的海上路线已经非常成熟,众人于天元五十二年十一月顺利抵达,登陆补给,并进行为期数月的休整。
在这期间,阿嫖和董娘等人对欧洲进行了深入探察,并用熟练的外语与当地人交流,绘制了许多十四世纪欧洲人生活的图画,并对当时的风土人文进行详细记载,编撰成册。
天元五十三年四月,漫长的冬日正式过去,所有人的状态也重新调整至巅峰,船队再次起航西行。
因前路漫漫,充满未知,所以纵然物资充足,打从离港那日起,众人日常生活所需俱都定时定量分派,一日三餐更以每日捕捞的海鲜为主,佐以少量菜蔬。
每每风平浪静、天气晴好时,阿嫖便会命人取来海水,在容器上放置大张油纸,居中放重物,不多时,便会有蒸汽汇聚,坠入最低点下方的水壶中。
淡水,便由此而来。
在三艘大船上安置数个,运气好时,一日可得淡水一二升,省着点都够几人使用了。
虽不算太多,但如此便有了源源不断的微量淡水补充,总叫人心安。
因海面上常有水鸟盘旋,水手们偶尔也会捉点来,或烧或烤打牙祭。
但要适量。
“这些水鸟都很聪明,相互间也会通风报信,”老黄说,“捉得狠了,以后就不来了。”
非但不来,有的鸟报复心重,会故意跑来拉屎,甚至试图引来某些颇具威胁的巨型鱼类。
阿嫖和董娘等人听罢,啧啧称奇。
捕鱼,打鸟,那些女岛民都非常擅长。
有时候风速不佳,船速不快,她们就会放下小船去,短短几个时辰便有相当惊人的收获。
几尺长的大鱼不算什么,还有巨大的乌贼,能喷人满身墨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算难得的乐趣。
偶然还能捞到新鲜的水草和大块海带,做汤很不错。
这一千多双眼睛也曾同时见证三千料大船一般庞大的巨鲸、海中狼,当巨鲸喷着水跃出水面,漫天水雾弥漫,折成霓虹,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是一种最本源最直接的震撼!
董娘震惊于眼前所见到的一切,近乎贪婪地绘制着所有新鲜事物。
她画大海,画日出日落,画风起云涌,画各色奇形怪状的鱼鳖虾蟹……
每每得闲,阿嫖和董娘便会拉着老黄父子一起埋头绘制航海图,根据星空确定方向……
这是一条全然陌生的航线,所有人都只能凭借推断和本能行事,最初的兴奋过后,对未来的茫然和焦虑悄然滋生。
之前往欧洲来时,沿途都能看见岛国,可以频频停靠、补给,但现在……
船上的活动空间和娱乐方式极其有限,举目四望,视野尽头也是只海天一色,如此相同而封闭的环境下,人的心理就很容易出问题。
而一旦心理出问题,人就会很烦躁,暗藏隐患。
这种原理,跟关禁闭是非常接近的。
所以临行前,秦放鹤曾反复叮嘱阿嫖和董娘注意这方面。
对此,阿嫖做了若干举措,其中之一就是带了大量淡水和方便保存的蔬菜干、肉干,另外还有菌菇水果干,以及各种豆类、茶叶等,及时补充营养,防止坏血病等。
菜肉干自不必说,炖菜熬粥都好,豆类只需要一点水分就能得到大量新鲜豆芽,随吃随发。而茶叶既可以提神,又能满足身体所需,是非常珍贵的东方饮品。
后期若登陆,甚至还可以用茶叶跟当地人换取宝贵物资。
中国茶叶举世闻名,哪怕在大禄境内最便宜的碎茶、散茶,在外也能卖个相当不错的价格。
物资都仔细用油纸包裹好了,外面再做蜡封,可以防水防潮,保存数年之久。
另外,她还特意雇了两个擅长做地方菜的厨子。
人一旦长期远离故乡,都会很想家,而一口熟悉的家乡菜,便是最简单直接的满足和安慰。
所以当第一波倦怠期初现,阿嫖当机立断,立刻让厨子做了一大桌海上难见的佳肴。
第二波倦怠期出现时,阿嫖举办了一场蹴鞠赛。
比赛十分激烈,期间爆发了不止一次冲突,看得人胆战心惊。
除非众人闹得太过分,动了真火,阿嫖和董娘都不会过分干涉。
运动本就容易摩擦,她们以往打马球时都曾与对手推搡,更何况现在?所有人都需要合适的契机发泄。
第三次,阿嫖问了所有人一个问题:
“回国后,你们就都是功臣,得了银子之后,想做什么呢?”
名垂青史什么的,对普通百姓而言太过遥远,遥远到近乎虚无。
反倒是银子,叫所有人都眼前发亮。
一贯最内敛的小黄率先发言。
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有了钱,就给媳妇割绸子做衣裳!”
听说那东西可软和,素日偶然见贵人们穿,也是飘飘欲仙,十分光亮,可惜太贵了,他们买不起。
众人便都哄笑出声。
这趟出来,阿嫖和董娘都特意打扮得朴素,除了两套礼服以备不测充场面之外,一件丝绸质地的衣物都没带。
因为谁也不知道途中会发生什么事,一旦期间发生暴动,穿戴显眼的她们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这么着,”董娘笑着提议,“我把你们的事迹都记下来,赶明儿回国,著书立说,流芳百世!”
见众人不为所动,董娘一拍巴掌,换了个说法,“这可是朝廷特许的大事,回头传开了,老家都得给你们单独开一本族谱!”
众人:“!”
看吧,董娘暗自得意,又笑着加了把火,“没准儿逢年过节,还会叫你们烧头香呢!”
众人:“!!!”
啊这……这谁忍得住?!
原本的犹豫和迟疑一扫而空,所有人都踊跃起来,争先恐后的发言,做出各种越听越匪夷所思的设想,比如什么牙齿拔光,全换成金的……
阿嫖和芳姐等人听了,俱都大笑,也跟着畅想起来。
但旅行途中并非只有轻松愉快。
事实上,开辟新航路期间遇到的不便和困难超乎想象的多。
首先,淡水短缺,个人饮水都需限量,更别提沐浴更衣。
出行几十天后,就很难再维持体面,所有人的头发都打了缕,板结,油腻,痒得厉害。
甚至有水手生了虱子。
包括阿嫖在内,所谓日常清洁也只是用湿帕子擦一擦脸,然后头发尽量用布巾包裹起来,眼不见为净。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但其实大多数人经常修理毛发,因为当下毕竟沐浴不易,若头发太长,就很难打理。
像芳姐等游历江湖的中底层女子,修剪得就更勤了。
而阿嫖和董娘在外游历后,也经常如此,今时今日这般遭遇,剪得就更短了。
一开始真的很难熬,太痒了,太脏了,根本睡不着。
好多人第一次尝试这样长途出行的人开始失眠、脱发……
但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渐渐地,众人就都学会适应,学会珍惜每一次上天赐予的雨水:
只要不是狂风暴雨,所有人便会冲到甲板上,搬出所有木桶、木盆和瓶瓶罐罐接雨水,然后便是漫长而狂热的大清洁。
之后的若干个时辰内,船队的每一条缆绳、每一根桅杆上都鼓动着无数风帆一样的床单和衣服,在空气中猎猎作响。
出海最怕的有两件事:
迷失方向,不能及时靠岸补给。
以及,遇到大风暴。
小风小浪时,老黄往往不做理会,只命左右两条随行船只跟上。
中等风浪时,海上水汽茫茫,就有掉队的风险,老黄便会要求三艘船以铁索相连,既不容易冲散,也能有效压浪,保证平稳。
但若遇到大风大浪,这个法子就行不通了。
没有任何钢铁锁链能承受大海的愤怒一击。
在那种情况下,船体相连非但不能保持平衡,反而可能像成年人撕碎纸张那样,被海浪撕破船体。
抑或整艘船被抛起来数丈之高,玩具一般,眨眼撞在一起,碎成烂泥……
遇到这种情况,几条船之间避开越远越好!
阿嫖和董娘等人第一次遇到特大风暴时,完全被震慑了。
三千料的巨船变成玩具,被海浪玩弄于股掌之间,抛上抛下,所有人的都被迫将自己捆在船上,眼睁睁看着船体倾斜,家具翻滚,木桶、床板从船头滚到船尾,再从船尾滚上天花板……
该如何形容那些四五层楼高的滔天巨浪呢?
墙!
是的,活像海神发怒时,奋力掀起的黑色巨墙,遮天蔽日!
逃,逃不掉;躲,躲不开,只能闭上眼睛硬抗,祈求老天保佑……
这是一种任谁看了,都会自卑于人类之渺小的自然之力。
那场风暴过后,他们损失了一条船,失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水手,和一部分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