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有句话,叫“生有爵,死有谥,爵以殊尊卑,谥以明善恶”,大意是朝臣重名,生前追求爵位,死后追求谥号,爵位用以区分尊卑,谥号用来辨识善恶。
简单来说,一位臣子死后是否能得到朝廷追封的谥号,谥号是好是歹,至关重要。
若为恶谥,甚至没有,子孙后代在圈子里都抬不起头来。
而当今对爵位把控十分严苛,之前隋青竹九死一生,也才换了个聊胜于无的子爵,其他人就更难了。
没有爵位,世人自然更看重谥号。
故而天元帝命礼部拟谥号的旨意一下,众朝臣就都松了口气,纷纷赞美天元帝念旧情、尊师重道。
死后殊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那卢实都快被剃光头了,给老爷子留点脸面,有何不可?
试问陛下对待晚节不保的老臣都能如此宽容,又怎么会苛待我们呢?跟着这样的主子,安心。
于是前番天元帝接连抄家灭族带来的血腥压迫,瞬间消弭于无形。
感受着身边同僚们的情绪变化,秦放鹤不禁暗自感慨,论及恩威并重,天元帝当真是其中佼佼者。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就扭转气氛,安了满朝文武的心。
谥号需概括死者一生,拟定颇有讲究,褒义的多以文忠庄定素等常见,另有勤慈等中意的。
柳文韬素来谨小慎微,一时拿不定天元帝的意思,便去讨董春的示下。
董春也不明说,只给了一句话,“陛下重情念旧。”
柳文韬就懂了。
真要论及卢芳枝的生平,可谓晚节不保,换做狠辣的君主,不给谥号甚至给个恶谥也不奇怪。
但天元帝既然大张旗鼓命礼部来做,必然不是这个意思。
可董阁老又特特说陛下念旧,也就说明天元帝依旧赏罚分明,并不因卢芳枝曾经的功劳而抹去他晚年过错……
梳理明白这些,柳文韬最终选了五个谥号递上去,分别是“文、忠、诚、勤、慈”,三上二平。
天元帝见了,意义不明笑了下。
“文”者,常表有经天纬地之才能,也有德高望重之意。
“忠”和“诚”不必多言,就卢芳枝晚年表现来说,实在讽刺。
柳文韬垂着头装死,一声不吭。
天元帝睨了他两眼,随手往“勤”字上一点,“卢阁老一生勤勉,临终之际仍不忘忧心国事,勤之一字,恰如其分。”
一个“勤”字,不光抹去临终前的不堪,也掩盖了他前半生的功绩。
一遍就过了!
柳文韬心中窃喜,面上四平八稳地应了,“是,臣这就吩咐下去,命人加紧刻碑。”
晚间正守灵的卢实接到消息,久久无言。
勤,好个勤……
正月下旬,卢芳枝正式下葬,天元帝又赐下恩典,追封其太师衔。
领了这道旨意之后,卢实被“勤”字谥号刺得体无完肤的心情才略略和缓了些。
“卢府”的规制和格局完全是按照卢芳枝生前的品阶来的,如今他故去,天元帝又没额外开恩,家人便不能继续居住。
整个二月,卢实都在忙着搬家的事,又要抽空去工研所与高程交接,脚不沾地。
老夫人悲伤过度,也病倒了,卢实又要随侍汤药,越发忙了十倍不止。
三月初,卢实处理好了京中事务,预备带母亲扶灵回乡。
对这个同僚,高程的感官还是很复杂的,憋了半日也只是道:“节哀。”
现在卢实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木然点头,“按计划,殿试之后五月会先后开工科和算学恩科,届时必然广纳人才……”
因卢芳枝生前所求,天元帝只给了他七个月孝期,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剩下的时间,也不过堪堪够往返于老家和京城,最多再处理下族里的事。
高程应下,“你只管去。”
目送卢实离去,高程心中不免感慨,你说说这爷俩弄得,如今连正经守孝的空都没了,图什么?
会试在即,内阁却进行了大幅度人事调动:
董春顺势升首辅,兵部尚书胡靖升任次辅,天元帝又提拔杨昭领吏部尚书,杜宇威继续统管工部,柳文韬管礼部,尤峥辖刑部。
至此,内阁六人再次满员。
胡靖素来耿直,爱憎分明,威望颇高,又领着兵部,在当下朝廷生出对外用兵企图的大背景下,升任次辅也算顺理成章。
别看首辅和次辅虽只一字之差,但实际权力和地位天差地别。
说得直观一点,若将内阁整体权力视为一,那么首辅一人便掌六成,次辅掌两成,剩下四人分两成。
如此首辅总领,次辅辅佐,井然有序,尊卑分明。
任何规则的形成都有其必然性,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坏处,也同样明显:容易成为靶子。
所以董春上位后,非但没有给下马威,反而慷慨地进行分权。
“我年纪也不小了,难免精力不济,诸公比我年少,各部各衙门的事,能担起来的,就担起来,若有实在拿不准的,再由我去讨陛下的示下也不迟。”
胡靖等人听了,倒没急着欢喜。
乍一看,好像大家手里的权力增大了,实际地位也重了,容易立功;可相应的,责任也势必会分摊到各人。
真这么着,内阁可就不是一个靶子,而是活生生六个了!
“哎,阁老说笑了,”胡靖率先笑道,“您还有几个月才近古稀,怕不是比我们几个都要耳聪目明,资历又高、经验又足,若没您总领把关,这大家伙儿心里也没底呀!”
况且他也六十多岁的人了,能年轻到哪儿去?谁也别说谁!
这头自己刚升任次辅,董春就分权,若给不知情的人看了,指不定要说自己如何不安分,椅子没坐热就要争权了呢!
柳文韬等人也都跟着笑,“是啊是啊。”
“阁老,能者多劳,您老就莫要推辞啦!”
然而董春的意志非常坚决,甚至当天下午就向天元帝面陈。
天元帝听了,拨弄着白玉莲花手串,似在玩笑,“朕看爱卿眼不花耳不聋,少说还能再干二十年。”
董春赔笑,“陛下玩笑了,老臣承蒙圣眷,荣升首辅,已是惶恐之至,如何敢拿江山社稷做耍?且朝中大小事务日益繁杂,天长日久的,老臣也怕有所疏漏,诸位阁员皆有大才,便该加以善用,也好替陛下分忧。”
“嗯,”天元帝颔首,“事情么,确实是有些多。”
说着又笑,“这份杂乱里头,倒有七、八分是秦子归那小子做的。”
什么农研所、工研所的,又因此故加开恩科,挖掘矿藏、招收铁匠等等,乱作一团。
甚至对外,高丽也乱成一锅粥。
不过么,乱得好!
“老臣惭愧,”董春亦笑道,“小子无状,全赖陛下宽仁,遇之私下里也常训诫,只是本性难移。”
“罢了罢了,朕也不过随口一说,”天元帝站起身来,摆摆手,神色微妙,“汪遇之自己也是这两年才稳重些,又摆什么严师的风范,没得叫人笑话。本性难移,那便不移也罢。”
对秦放鹤,天元帝无疑是满意的,自己说可以,一听别人说,反倒不开心。
“是,”董春自然欢喜,“只是如此一来,越发纵得他张狂了。”
“他年轻,狂些也无妨,”天元帝浑不在意道,“况且他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踱了几步,天元帝又道:“朝中谨小慎微的臣子够多了,实在乏味,有几个赤子心性的,反而难得。”
君臣二人说了一回话,天元帝便准了董春所奏,又顺手将白玉莲花手串给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此物在三清殿开过光,朕今日将它赐予爱卿,爱卿可要长命百岁,替朕好好管着内阁。”
这些年来,天元帝虽然有意提拔翰林院对抗内阁,但前者的资历和见识、威望实在难以抗衡,所以董春这种主动分权的行为,实实在在做到他心里去了。
董春见状,双手接过,感激涕零,“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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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春升任首辅之后,董门所有核心成员集体收敛、内缩,然即便如此,也多的是人主动凑上来套近乎。
作为三代核心,秦放鹤不堪其扰。
谁说文人有风骨,宁折不弯来着?
在文人之前,大家还有另一个头衔:官。
是官就不可能不想往上爬。
好在会试、殿试近在眼前,好些官员都被抓了壮丁,今年秦放鹤和孔姿清也没跑了,被按到考场后面帮忙阅卷。
阅卷真不是什么好活儿,一连数日,睁眼闭眼都是各色文章,到了后期,甚至梦里都在批卷子。
卧房隔音也不好,秦放鹤就不止一次听到隔壁半夜说梦话,“……不知所云”“多了,太多了……”
好不容易熬完会试,难兄难弟出了门,先找个澡堂子一起泡,又说起来日前程。
天才也爱扎堆出现,这一届考生水平不能说不好,但相较于前面三届的群星荟萃,只能说有点平平无奇。
好,但不够突出。
秦放鹤舀了一瓢热水,冲去澡豆搓起来的浮沫,“平倒也罢了,肯吃苦、能办事就好,我也好管。”
孔姿清听他话里有话,“怎么说?”
算起来,秦放鹤入翰林院已有两届六年,按照旧例,也该往外调了。既然外调,好不好管的,与他何干?
秦放鹤搓了把脸,扑腾胳膊腿儿游过去,两人凑头说话,“我揣度陛下的意思,只怕一时三刻的,未必叫我出去。”
这会儿会试都结束了,殿试近在咫尺,正常情况下,翰林院众人的安排也该有眉目了。
秦放鹤不说日日面圣吧,三天至少能见两回,可天元帝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透。
不光他觉得奇怪,掌院马平也暗示过,甚至金晖那厮私下也旁敲侧击问过,话里话外都透着“你那首辅师公是不是给你留了好货”的意思。
“连掌院大人都这么想,那就有几分意思了。”孔姿清想了想,“恐怕陛下是要委以重任。”
以秦放鹤的起点,根本不可能用学政啊知州知府之类的职位打发了,怕只怕是下一个隋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