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来之前,秦放鹤曾向天元帝求得一位精通烧瓷技术的老工匠,从他口中得知,如今有能力烧造仿青铜四角虎樽的,只有官窑。
这里的官窑并未某家特定窑厂,而是朝廷官方出资兴建的窑厂,其中南直隶和浙江一带就有五家之多。
“有没有可能某家私人窑厂攻克难关,也突破……”
秦放鹤的话还没说完,那位老匠人就斩钉截铁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官窑之所以是官窑,不禁因为它们掌握着世上最精湛的技术,拥有最无限的研发资金,还掌握着最先进的火窑和特定粘土矿!
“仿青铜瓷器必须用特定的土,烧造用的窑也是特制的,如今有本事搭建的几位老匠人,都在工部挂职,家眷也都在京城!”
没有土矿,没有火窑,靠什么仿造!
得到这个答复后,秦放鹤如释重负的同时,心也瞬间跌至谷底。
也就是说,贾老板经手的,是实打实的贡品!
这类精品的报废率极高,据老匠人说,开三十炉能有一炉成的就算不错了,所以每年的产出都很有限。
“除了固定上贡的,偶尔朝廷还会赠与交好的国家的王室,所以各窑厂都会额外多做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多出来的几件也不能随意处置。
在陛下亲自开口前,一律封存,若新一年的出来了,旧的还没用,也不能外流,而是要在窑厂和监窑官的同时见证下销毁。
如今看来,必然是这五家官窑内部出了贼,将本该销毁的贡品偷出转卖。
丑闻,绝对的丑闻!
天元帝被偷家了!
麻烦啊!
因贾老板的口供,案件的冰山一角终于浮出水面,但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越加迷雾重重。
金晖对贾老板的不知情非常不理解,一度觉得他还有所隐瞒,应该再来一次贴加官。
“如此贱民,非重刑不足以吐真言!”
秦放鹤斜眼瞅着他,“当真没有别的缘故?”
该不会无意中帮你开发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金晖充耳不闻,生硬转移话题,“这说不通。”
既是勾连作案,理应事先通气,如此方可保万无一失,为何贾老板反而被蒙在鼓里?
晚间暑气稍退,秦放鹤躺在大摇椅里,瞧着二郎腿看满天繁星,手里还擎着一只大莲蓬。
已是六月底,生吃嫩莲蓬的时节也快过去了,怪可惜的。
拇指和食指发力,漏斗形的莲蓬头就在他指间滴溜乱转,带起一缕掺杂着荷香的微凉晚风。
“倒也不是全然说不通。”
金晖转过脸来,“愿闻其详。”
秦放鹤将莲蓬头在额间轻轻碰了碰,“若你是贾老板,明知无人接应,你过市舶司检查时会如何?”
“紧张,谨慎……”金晖不假思索道。
“是啊,眼见财富触手可得,必然倾尽全力。”秦放鹤看着圆滚滚的莲子,轻声道。
金晖知道他从来不说废话,也顺着往下想,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一时间,又说不清。
既然谜团太多,不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百密终有一疏,若市舶司这边一时出了岔子,贾老板被人查出夹带违禁品,不知有人掩护,也只好乖乖束手就擒,所有罪责皆由他一人承担……”
即便追究出以前的,一来没有当场人赃并获,证据不足;二来大可以推到下头小差役身上去,搞临时工那一套。
毕竟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是是非非,谁说得清?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掉脑袋的买卖。
若贾老板一开始就知道有人接应,说不得哪天灌点黄汤,放点“老子在市舶司有人”的狠话,大家一起完蛋!
抑或天长日久,胆子见风涨,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必然不会如现在这般谨小慎微,一朝事发,势必第一时间想求助。同伙搭救,等同自爆;不搭救,随时可能被拉去同归于尽……
君不见后世因过分嚣张,几乎明目张胆违法过海关而被现场抓捕的案例也屡见不鲜!
幕后黑手这一招十分纯熟,贾老板绝不可能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大家都这么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才能最大限度保护他们的保护伞。
金晖很聪明,非常聪明,秦放鹤只起了个头,他就立刻想到尾。
“但还是说不通,”他一把抢过秦放鹤手里的莲蓬,三下两下剥开,“作为工具,似贾老板这种货色,不敢说俯拾皆是,也绝不在少数,给他四成,太多了吧?”
就拿那一对仿青铜酒樽来说,四成可就是足足八万两!
一个现任官儿放开胆子贪吧,还得好久呢!
商贾又算什么东西,两成都算给你脸了。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秦放鹤翻身坐起,眼疾手快,金晖剥一粒,他就抢一粒,直接往嘴巴里丢,“虽说财帛动人心,但四成,确实太多了些。除非……”
金晖顾不上跟他争,瞬间接上,“除非那人根本就没想让贾老板活!”
以高利润引诱人的诈骗术历久弥新,从古到今屡见不鲜,许多人哪怕明知有诈,但仍难以抵挡,鬼迷心窍非要试一试。
万一呢?
万一人家就是大老板不差钱,就是想顺手带我发个财呢?
万一呢……
但最后呢?
往往是鸡飞蛋打。
什么四成,只要你死了,一成都没有!
“秦山!”秦放鹤扬声道,“去看看古提举是否得空,我有要事相商!”
“大人,”秦山为难道,“去往浙江海商那边的人回来了,来的是两个管事,说他们家大老板家大业大,日常出入货的小事并不亲自插手,问他们就好。”
“哼,好大的架子!”金晖就看不惯有人在自己跟前摆架子,冷笑道,“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官面前拿乔!”
“哎,稍安勿躁,”秦放鹤笑呵呵拍拍金晖的胳膊,“这有什么?取纸笔来。”
金晖低头看着他顺手抹在自己袖子上的莲蓬渣滓,胸膛不断起伏,嘴巴开合几次,终究是忍住了。
“这时候给谁写信?”
那边秦山已经麻溜儿取了四宝来,秦放鹤提笔蘸墨一气呵成,慢慢吹干信纸,轻描淡写道:“说来也是巧,我有个二师伯姓苗名瑞,现任浙江巡抚,他呀,最喜欢围人的家啦。”
坊间传闻,海商,尤其是江浙一带的海商巨富无比,石崇、王恺斗富之流已然不可与之相提并论,更争相修建园林,连通码头,其奢华精致难以形容。
多好的园林啊,不围起来可惜了。
金晖:“……”
他眼睁睁看着秦放鹤将信纸折叠好,用蜡封了,递给秦山,面无表情道:“托古永安即刻五百里加急送往浙江巡抚衙门,湖州海商牛润田包藏祸心,抗旨不遵,即刻押来见我!”
巡抚是文职不假,但地方官都有直辖厢军在握,临时处置区区一介商贾,完全不在话下。
有权力不用是王八蛋!
牛润田,呵,本官倒要看看,沦为阶下囚之后,你还能不能这么牛!
秦山带着书信直奔古永安处,古永安一听,也有些傻眼,怎么还跟浙江巡抚衙门扯上关系了?
不过市舶司虽地处两地交接,名义上虽叫南直隶市舶司,实则直属中央,就算真闹起来,也是地方府州县各级衙门没脸,他只是协助钦差大臣而已!
后面见了秦放鹤,倒是个有问必答。
“您想问过去几年私藏金珠之类贵重品被抓的案子?”
“是,”秦放鹤点头,“不知提举可有印象?”
“这个么,其实下官到任也才不满两年,”古永安迟疑道,“金鱼港吞吐量巨大,实不相瞒,私藏一事,一日之内便多不胜数……您若要看,下官这就去叫人送了卷宗来。”
金晖凉飕飕补充了句,“最好是被告畏罪自尽了的。”
“自尽?”古永安一怔,下意识去看秦放鹤,见他点头,又思索片刻,“这么说的话,好像确实有几出。”
秦放鹤与金晖飞快地交换下眼神。
有戏!
古永安一面派人去取卷宗,一面解释说:“非下官不尽职,实在是市舶司诸事琐碎,下官蠢钝,凡事倒也能想个大概,只怕耽搁了两位公务,还是取了卷宗来细细查看的好。若要询问细节,不妨按图索骥,请了当时接受案件的地方官和仵作来验证。”
市舶司只管海贸,这死人么,确实有点超出职权范围了。
秦放鹤笑道:“这个自然,提举想得很周道。”
顿了顿,他又问:“对了,各海船归来后靠岸,入码头停泊,负责检查的官差都是固定的么?还是说可以自行挑选?”
“大人说笑了,”古永安笑道,“事关税收,岂可容人自行安排,那不都乱了套了?都是海船先行领号入港,市舶司这边下头各处安排好了,轮流登船查看。”
“哦,”秦放鹤点头,“也就是说,轮着谁算谁?”
“是。”古永安道。
“那有无可能有人事先了解了目标船的序号,然后从中斡旋,或以种种借口调班?”秦放鹤试着问。
“大人的意思是,内外勾结,暗中私藏?”古永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绝无可能!至少在下官在任期间,绝无可能!”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古永安忙放软了语气道:“下官的意思是,大人常在京中,这下头琐碎的活儿自然知之甚少,凡是前头做事的,一月才能家去一回,期间不得外出,更不得随意与人交谈,每每上下海船,也会搜身……”
但说到这里之后,古永安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因为他想到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秦放鹤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如果下面的人不可能私通内外,那么……上面的人呢?
这个结论刚一浮现,古永安便感觉好似有一股冷气直击天灵盖,顺着脊骨一路往下,叫他全身都凉透了。
底下的人出事,好歹还能推到小头目身上。
可高层人有问题……
若此推测成真,那么他这个市舶司最高长官,也难辞其咎!
一看古永安的面色,秦放鹤就猜到他猜到了。
“提举不必惊慌,眼下毕竟全是本官的猜测而已。”
古永安的面皮抽搐几下,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声音干涩道:“是,是,下官不惊慌……”
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几下,仿佛生吞了一整个莲蓬,又干又涩,噎得生疼。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下官效劳的地方么?”
若果然有问题,眼下自己能做的,唯有戴罪立功一项。
秦放鹤也不跟他客气,“我要这五年来市舶司从上到下所有官吏的名单,现任的,卸任的,还有种种缘故主动辞职或身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