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知州刘文远当场身亡,钦差隋青竹重伤,人证一死三伤,随行护卫军士伤亡若干……当场击杀贼人一十有六,生擒五人,缴获十字连环弩两架,强弓十余副,箭矢若干……”
苗瑞的折子递进宫时,乃是十一月十三深夜,恰是秦放鹤一班轮值。
折子里的每一个字,秦放鹤都念得心惊肉跳,尤其“十字连环弩”一出,更是震惊至极。
如此赤裸裸的谋杀,无法无天,不管前世今生看几次,都会让人觉得丧心病狂。
在场其他几名翰林也是屏息凝神,偶然对视间,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难以置信。
太荒谬了,如此装备和配合,俨然已经成了有组织有规模的团伙,威胁和攻击力堪比地方武装。
后面还有许多,但秦放鹤觉得前半段信息量太大,天元帝恐怕有话要说,所以选择性停顿了下。
天元帝听后,并没有想象中的怒发冲冠,反而出奇平静,平静得可怕。
“十字连环弩?”他撩起眼帘向外一瞥,“军中器械,怎么会到贼子手中?莫非真有人想要谋反不成?”
弩本就比弓力道更大、射程更远,而十字连环弩更是其中佼佼者,曾一度被用作守城器械。如今虽然有更好更先进的大型机弩更新换代,但十字连环弩仍未正式退休。
其体型远超寻常弓弩,需要原地固定,两名弩手配合以腿部之力上弦,最多可同时射出五箭,最大射程可超六百步。
秦放鹤回道:“折子上说,经过查证,确认是仿造的。”
这种器械每年造多少都是有数的,发到各地更有数,寻常州县根本不会有。另外兵器库每个月都要清点,像十字连环弩这类更是重点关照对象,就算折损也必须三人同时在场方可销毁,根本不会流到外面去。
但天元帝的脸色并未随着这句解释而好转。
十字连环弩精巧,等闲人根本无法仿制,如今却有了杀伤力相差无几的仿造品,只有一个可能:有内奸。
要么是内奸本人仿制的,要么就是管理漏洞,有奸细近距离长期观摩,甚至拥有过,所有细节都掌握了,所以才做得出。
饶是于岑再如何警惕,再如何扫清前进道路,也不会想到贼人竟能弄到十字连环弩这种杀器。
此物一出,敌人便可超远距离设伏,直接超出侦察兵的日常搜索范围,所以一行人在第一波攻势中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不过他到底经验丰富,当场命人举盾,护卫,然后迅速展开反击,并及时取得胜利。
先后几波弩箭,都是冲着隋青竹的心口、脖颈、头颅这几处上半身要害去的,目的不言而喻。
万幸敌人显然也不擅长操作十字连环弩,准头不大好,第一波大部分射空了,一旁的小方立刻扑到他身上,奈何第二波紧随其后,箭矢威力太大,直接穿透他们两人……
短短几行字,也不难想象当时的惊险和惨烈。
天元帝沉默片刻,“隋青竹伤势如何?”
秦放鹤一目十行看完,“几个护卫替他挡了几箭,本人身中三箭,俱是贯穿伤。一箭因被护心镜所阻,往一侧偏过,有内伤淤血。另一箭撞断肋骨,擦伤右肺,一度危重,所幸有军医随行,及时救治,如今已无性命之忧。只是据军医说,恐日后要留下病根。”
但凡苗瑞准备的不是那么充分,于岑不是那么可靠,隋青竹就死定了。
天元帝点点头,让秦放鹤念完剩下的部分。
剩下的,苗瑞除交代抓捕和重点审讯过程之外,还特意请罪,因为他砍了证据确凿的平康知府的脑袋,杀一儆百。
理由除上下勾连、收受巨额贿赂,帮助当地奸商抢占林场,并杀害掩埋越级上告百姓之外,十字连环弩的事也极有可能是那里出了漏洞。
知府官居四品,也算一方大员,就算死罪,也需得押解进京,经三法司联合审讯之后,皇帝亲自下旨。
即便有圣旨在,但之前的旨意却是“五品以下,准先斩而后奏”,很明显,苗瑞逾越了,还逾越了不小。
另外,苗瑞还以平康知府是云南巡抚严英杰一手提拔,并遭数人指控,“恐有瓜葛”为由,临时强行停了严英杰的职务。
念到这一段的瞬间,秦放鹤飞快地扫了眼天元帝的神色,发现他眉头微皱,显然有些不悦。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特殊时期在所难免,但平康知府非杀不可吗?
没有一位君王乐意见到下头的臣子这般试探,挑战底线。
秦放鹤曾想过,会不会是严英杰动的手,因为他辖下就有十字连环弩。
但恰恰就因为有,反而让这种可能性无限降低:有人会蠢到用如此特征鲜明的凶器伤人吗?
这么一看,平康知府倒也又有点可能。
但秦放鹤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因为苗瑞在奏折中描述缴获时曾提了一句,“弓箭种类庞杂”。
奏折篇幅有限,苗瑞要讲的事情又太复杂,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
试问有能力拉起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幕后黑手,会让手下用大杂烩么?
除非……不是一伙人!
那十字连环弩,到底是哪里来的?
天元帝沉吟良久,“拟旨,太医署即刻调拨两名太医前往云南,苗瑞……”
在处置苗瑞的问题上,天元帝显然顾虑良多,起身踱了几步才道:“命其收拾残局,不许再生事端,明年三月之前,进京述职。”
二师伯要进京了!
一直到后面与人换班,秦放鹤脑海中还是一片喧嚣,各种念头轮换上演。
若在平时,金晖必要上来撩骚,今日先听了苗瑞抗旨、隋青竹负伤,眼见秦放鹤脸色黑得跟天元帝不相上下,难得保持安静。
回家的路上,秦放鹤一直在琢磨天元帝的意思,琢磨苗瑞的意思。
他觉得,这道折子有猫腻,二师伯在试图传递某种信息。
两人虽素未谋面,但也曾书信往来,师父汪扶风也数次说起苗瑞为人,便是一个胆大心细、当断则断,而之前的一系列应对,也足以说明此言不虚。
那么为什么,分明胜利在望,苗瑞突然要杀一个四品知府?
单纯对方拒不配合,为了杀一儆百?
似乎说不过去。
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秦放鹤的品级又不足以在车轿内安置火炉,冷气从每一条缝隙侵入,激得他头脑越加清明。
既然正面推不动,不如就换个角度,倒着推衍。
若苗瑞不杀,又会如何?
秦放鹤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随着轿子的颠簸,一并起伏……
不杀……
隋青竹受伤固然遗憾,但此事与苗瑞不相干,他已经最大限度努力保障了对方的安全,若无于岑那一手的安排,此刻隋青竹就不是伤了肺脏,而是一滩肉泥。
而天元帝本人显然也未因此事迁怒于苗瑞。
那么,这一方面他没有过失。
剩下的……
秦放鹤蓦地睁开眼睛,低低道:“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出了这样的事,苗瑞若不请罪,就要请功,不然朝中其他大臣也看不过去。
可一旦上了折子,朝廷就必须给出回应。
他已是两省总督,师父又是次辅,又该如何封赏?便是将陛下置于两难之地。
待到那时,就算苗瑞一味自谦,拒受封赏也不中用,即便天元帝顺水推舟应了,在外人看来就是朝廷欠他的,天元帝欠他的。
可谁敢让皇帝欠呢?
所以唯一的办法,也最有说服力、最顺理成章的办法,就是大事办完办好了,收尾稍稍搞砸一点。
我尽心尽力办差了,但似乎办得又不是那么好……
如此一来,虽不至于功过相抵,但赏赐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朝廷面上有光,天元帝心满意足,而苗瑞也可继续得到重用。
那么陛下接收到这一讯号了吗?秦放鹤觉得接收到了。
因为后期天元帝特意叮嘱苗瑞“不许再生事端”,也未提及他抗旨不尊之事,甚至还许他进京述职,摆明了就是留出转圜余地,参考之前的猜忌和制衡,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天元帝看出了苗瑞的担忧,对他的识时务比较赞赏,默许了他的行动。但抗旨逾越是不争的事实,若一点儿不管也不像话,所以警告:朕明白你的心意,适可而止,不许再杀。
但这些都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若让苗瑞继续留任地方,保不齐就要遭到反扑和朝中御史们的弹劾。
因此天元帝命他进京,虽说免不了当面敲打、斥责,但也从侧面表明了对苗瑞的看重,也是保他的意思。
而即便一切顺利,苗瑞进京也要明年春末夏初了,待到那时,最大的风口浪尖也已过去,卢芳枝一党下属爪牙想必也收拾得差不多,届时再将苗瑞外放,也算敲打、冷遇过了,一切名正言顺。
想明白这一关节,秦放鹤用力吐了口气,看着唇间水汽如白龙消散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
“去汪府。”
到时汪扶风刚起床,听说秦放鹤过来,他直接把儿子汪淙也挖起来了。
老子起床了,当儿子的也别想睡回笼觉!
姜夫人见了,便叫厨房多备一份早点,“那孩子忙了一宿,肯定饿坏了,我记得他爱吃八宝酱鸭……来人,去卧云楼问问,可还有没有?”
汪扶风听了就对着镜子撇嘴,“他什么不爱吃?”
大清早的,喝点稀粥得了,还吃什么酱鸭子。
汪淙忍笑,“子归这会儿巴巴儿过来,必有要事。”
不多说,秦放鹤进来,果然赶上卧云楼昨晚卖剩下的最后一只油亮亮肥腻腻八宝酱鸭子,十分开怀。
自家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秦放鹤就在饭桌上把苗瑞的折子和自己的推论讲了。
汪淙听罢,赞不绝口,“难为你想得到。”
这位小师弟的“嗅觉”,实在没得说。
汪扶风虽也高兴,却不爱纵着,“别惯着他,越发尾巴翘上天了。”
不过这小王八蛋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除此之外,再无更合适的解释。
这么说,来年二师兄能进京,即便不升官,也断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也不会因功劳过大招致猜忌……很好,这就很好。
爷俩都要去衙门,秦放鹤因刚值完夜班,上午就可以歇着,于是稍后用完了饭,他又赶着董春入宫之前的空当去报了一回信儿。
老爷子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可听说多年未见的二弟子要回京,难得露了点笑模样。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