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的来源大致可分为三类,被父母家人卖了的,被拐子拐来的,还有就是家中男人官场获罪,女眷们沦为贱籍。
别说什么红袖添香,风流韵事,那都是对男人而言的,对女人们,只有灾难。
尤其最后一种,身份地位可谓从云端坠入深渊,非常残忍,本人也往往很难接受,不少人一接到旨意就宁肯自尽也不受辱。
而此次逃跑的这位就曾是官员之女,其父当年卷入江南盐税一案,因此获罪,族中女眷悉数没为官妓,流散四方。
官妓的可怕之处在于,普通身份的同行可以自赎,或是随便什么豪商巨贾,只要银子够了就能带走,但官妓不行。
只有现任官员才能为其赎身,也不能做正经妻妾,且要记录在案。这往往很影响官员本人的风评和日后晋升,所以实际上会这样做的人极少。
本质上,这条律令也就意味着,一个女人沦为官妓后,一辈子就这样了。
正因该女子的身份,所以也算是在年前的京城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人们纷纷猜测她到底为什么要跑。
是实在不堪忍受了么?
似乎并不难理解。
但怎么成功的呢?此刻又藏身何处?
需知她们一旦逃跑,所在青楼老鸨会立刻上报官府,由官府出示海捕文书,等同逃犯,谁人敢包庇?
天寒地冻的,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
那位昔日的官家小姐也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要的,故而刚落难那会儿,便有好事者蜂拥而至,名头不小。
如今事发,许多官员也在私下扼腕,可惜了!
明日就放假了,各衙门难免有些松散。
处理完了政事,各处贴了封条,这一年就算扛过去了,自然身心松弛,相互道别之际,也不免说起此事。
翰林院中也有几个曾会过那女子的,啧啧几声,又对前面程璧笑道:“程编修,日后你可少了一位红颜知己啦!”
谁不知道那女子曾与程璧春风几度呢?
便是如今她唱的几首曲儿,也是出自这位风流才子之手。
程璧听罢,也是转身一笑,“可惜了。”
话虽如此,他面上的笑却无半点伤感,仍如往日一般灿烂又多情。
不过一个妓女而已,跑了也就跑了,与他何干呢?
那几人听了,便都挤眉弄眼哄笑起来。
“可惜了,也不知同哪位情郎私奔了吧?”
“此事便是程编修的过错了,若他早年便怜香惜玉,替人家赎了身,安置了,哪里会有今日相思之苦?哈哈哈哈!”
程璧也跟着笑,并不以为意,又说要同众人一道吃酒去。
“城西酒肆新来了两个胡姬,模样儿么,不如咱们中原女子温柔细腻,只舞姿甚好!”
那几人听了,便都说好。
有人喜欢,自然也有人不喜欢,落后几步的隋青竹等人听了,纷纷皱眉,满面嫌弃。
可惜?
可惜什么?
“污言秽语,不知所谓,”隋青竹重重跺脚,沉声骂道,“简直有辱斯文,有辱圣听!”
这还站在宫门口呢,就这般放肆议论,简直没有一点朝廷官员的体面!
他骂得很大声,前面正等车轿的几人立刻就听到了。
程璧抄着衣袖,施施然转身,“我说呢,哪来的乌鸦这般聒噪,原来是隋修撰,怎么,年货都置办齐了么?”
话音刚落,身边几人便都大笑出声。
隋青竹一味慷慨解囊,以至于本末倒置,家人拮据的事不算秘密,许多人都笑话他痴傻,常以此攻讦,屡试不爽。
若在以前,隋青竹不觉得自己有错,此举自然无效,但如今他多少也有些转圜过来,听了这话,不禁面红耳赤,气势上就弱了,“……本官自有道理,如今也不曾亏待家人,君子过而改之,无需尔等指责!”
他看向程璧,“倒是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修正己身,反而恃宠而骄,行事越发放浪,如此辜负圣恩……”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你没说烦,我都听得烦了,”程璧冷笑着打断,看见后面秦放鹤和孔姿清联袂而来,本能地顿了顿,然后才收回视线,重新对隋青竹道,“你若不服,只管参我,就是不晓得本官犯了大禄律法的哪一款哪一条!”
说罢,狠狠往隋青竹青红交加的脸上剜了眼,拂袖而去。
走出去几步,又不知为何停下,扭头看了眼,这才上了宫门外等着的轿子离去。
“又吵了?”
秦放鹤迎着程璧的视线,口中却对隋青竹道。
隋青竹重重叹了口气,气愤且沮丧,“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他就是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为何在朝官员能如此肆意。
那些圣贤书,都白读了么?
“大过年的,自家的事,莫要在外张扬,”掌院马平从一旁过来,神色不虞,看看离去的程璧,微微蹙眉,再转向秦放鹤和隋青竹等人时,略和缓了些,“你们……休要同他相争。”
今日一早,程璧又上了新年贺文,天元帝当场看过,十分喜欢。
眼下他正得意,偏行为确实算不得犯法,顶多不够体面罢了,既然陛下都不计较,外人自然也无可奈何。
依照马平老好人的习性,能说到这里,已算不易。
摊上这样的下属,是他的幸运,也是不幸。
隋青竹听了,便有些打蔫,眉眼都耷拉了。
秦放鹤等人谢过马平,又送他上了轿子,目送他远去,复又安慰隋青竹几句,收效甚微。
天降大雪,此时也纷纷扬扬,好似有天神发怒,将空中云絮都扯碎了,随意泼洒。
难得空气清冽,秦放鹤就跟孔姿清找了家临街茶馆赏雪,顺便说些过年的闲话。
“这几日大雪,必然又有好梅花雪水,后日带阿嫖来家里,我煮了茶你吃。”孔姿清伸手接了两片雪花。
时人爱茶,也讲究煮茶的水,最受追捧的便是雨水雪水等无根水,其中又以梅花上的雪水为上。
原本秦放鹤是望而生畏的,总觉得会不会有微生物发酵,结果亲眼看过后才知道自己浅薄了,贵族们的讲究是真讲究。
人家喝的雪水那都是正经筛选过的:
头茬下的雪不要,姿态长势不好的梅树不要,需得是先用第一遍的雪将没虫没病的梅树彻底清洗过了之后,再下下来的干净雪。
让雪在梅花上待足一夜,浸透花香,次日用小毛刷子只扫取梅花上的那一点儿精华。
一大片梅花林,统共也就能收集一罐子,煮成茶水,也就够三五好友吃一回的。
真就一个“品”子。
煮好的梅花雪茶甘甜清冽,唇齿留香,确实极好。
只是性寒,清热败火,脾胃弱的人吃了保管拉稀。
“那官妓的事,你知道么?”孔姿清问。
秦放鹤摇摇头,“这个还真不知道。”
他事先确实不知道,但……差不多能猜出来,应该是自己这边有人动手了。
但埋了什么招呢?
那女子会知道什么要命的内幕吗?
应该不会,她那样的身份,又是那等处境,有心眼儿的官员也不大可能在她们跟前讨论机密。
别看什么影视剧、小说里,青楼楚馆饭庄子动不动就成了情报站了,哪个名妓动不动就窃听机密了,都扯淡。
谁家没几个庄子或是秘密基地的?
谁家谈机密时,巴巴儿跑到外头别人地盘上?
嫌死得不够快吗?
真商议大事了,那都在自家小屋里关起门来商议,就算当日有歌姬舞女,到了要紧的环节,也都提早清理出去,内外都有心腹把守,恨不得上空飞过的苍蝇都给你拉下来查户口……
这些地方的人们,可能跟某些官员混个脸熟,也可能知道对方的行踪和生活轨迹,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秦放鹤才有些好奇,究竟为何要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做文章。
天元三十二年的春节格外安静。
边关没有打仗,朝中也无使团来访;各省没有天灾,各家也少人祸。
一连几场雪下得很大,有经验的老农们都说,明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安静又祥和,太平得像一场梦。
秦放鹤就在这场梦里,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同家人过年,除夕夜窗外呼啸的寒风伴着爆竹声此起彼伏,他也亲自上阵放了一回,引得阿嫖笑个不住。
正月也很好。
秦放鹤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坛子高度烧酒来,赵沛吃醉了,诗兴大发,一口气连做八首好诗,又写长赋,慷慨豪迈,气势雄浑,颇有昔日谪仙人之姿。
八诗一赋,很快流传来开,在太平盛世的正月里刮起一阵旋风,那旋风便是人们的喝彩。
这股旋风迅速刮到宫中天元帝的案头上,胡霖亲自送的。
天元帝看罢,龙颜大悦,连声赞好,“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
假期尚未结束,赵沛便风头无两,连程璧的富丽词汇也无法与之抗衡。
卢实听说了,嗤之以鼻,“书生逞口舌之利!”
他是搞实业的,本就瞧不大上这些纯粹的文人。
一旁的金汝为听了,夹烤肉的筷子一顿,然后才慢吞吞吃了一块烤得正是火候的牛肉。
“可书生口舌之利,有时丝毫不逊坚船利炮。”
卢实皱眉,哼了声,没再说话。
金汝为看着外面的大雪,问才刚进来的心腹,“那妓女还没找到吗?”
来人摇头,“说来也怪了,真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卢实自斟自饮一杯,摆摆手叫那人下去,“一个官妓而已,跑了也就跑了,你急什么?”
“我总觉得不大好,”金汝为捏起酒杯,细看上面的花纹,“偏这会儿那赵慕白又出风头,是巧合么?”
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
这是官窑新出的粉彩寿桃杯,釉质细腻,尚未大量推出,只有那么四套。
其中三套贡给宫里,另有一道不在册的,单独送到了卢阁老手里。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久到大家早就忘了逃跑的官妓的事时,突然有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出现在街头,指名状告翰林院编修程璧,始乱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