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话音刚落,就见云胡嘴张得老大,仿若跟丢了魂似的,连手里的勺子掉了都未曾发觉。
他被小少年这幅傻憨憨的模样逗得直想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想着那豆子既是亏了本,不如磨成豆腐,在四周村里叫卖叫卖,多少也能赚点银钱回来。”,这念头来得突然,他自个儿心里也没个底,灵光一现,嘴就跟着说了出来,却没想云胡反应这般大。
他有些犹豫,本就没下定决心,这会儿愈发觉得是自己唐突了。
岂不料云胡愣了片刻,茫茫然回过神来,确信自己没听错后,他提了口气,还是同先前那样点点头,复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他犹自想了想,“卖豆腐、我们、我们就能赚钱了,等有了钱,你可以、你可以去读书了”。
正琢磨着要开口再找补两句,闻声,谢见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话到嘴边,梗了梗,只觉得心底似是被羽毛轻轻扫过,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深邃的眼眸中染上一丝笑意,“难为你为了我读书的事儿,还一直挂念着。”
云胡轻摇了摇头,耳梢烧得滚烫,“我、我不怕吃、吃苦”,他是想让谢见君如愿的,若是能将这日子越过越好,辛苦些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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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同云胡夸下了海口,谢见君便琢磨起磨豆腐这事儿来,虽说幼时曾见过爷爷奶奶磨豆腐,可要轮到自己动手去做,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他想着自个儿先行尝试一番,若是成了,便是能做门行当的买卖,赚多赚少,总比他在家闲着要强,赶着这会儿没什么农活,把这买卖拉拔起来,兹等着有了固定的客人后,就好做多了。
听云胡说,这福水村从前有个宋家阿嬷卖豆腐,她家做的卤水豆腐韧而不硬,好吃得很,只可惜她人病逝了之后,家里孩子没能将这买卖给继承下来,后来,村里人但凡买豆腐,要么去别村,要么就赶着集市上买。
如此看来,倘若他们这磨豆腐的手艺还算能拿得出手,买卖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转日,
谢见君将老磨盘周围的杂物收拾干净,老石磨在柴房里搁置了有些年头,内里表面都落满了灰尘,他清水冲洗了好几遍,连边边角角的沟壑里都杵着小木棍擦洗干净。
秋日里阳光甚好,老磨盘上的水珠熠熠发光,映得谢见君晃了眼,他搬来个小矮凳,蹲坐在院子里,闲着无事,便将许褚交于他的书册翻找出来,借着光影,细细翻看起来。
书中内容稍显晦涩,他一面默背,一面依仗着许褚标注的注解,自行领会。这许褚并非是那闷头苦读之人,行间字里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多数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通读几页后,谢见君竟也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畅快,偶有不解之处,他便将其标示出来,只待几日后,去许褚那里,再仔细询之。
起风了,云胡从屋里出来,他见谢见君在院子里温书,怕他一时专注,受风着了凉,便从柜子里翻出件长衫,想着给他送来挡挡风。
谢见君正看得入神,冷不丁眼前递过来一件月白长衫,他抬眸望去,云胡怯怯地站在他面前,“有、有风、冷。”
经他一提醒,谢见君才惊觉日头已不似中午那般盛,他接过长衫,往身上一搭,温和的暖意包裹起全身,他紧了紧衣襟,道了句谢。
“没、没啥”,云胡说完,脑袋又低低地垂了下来,这是他一贯的习性,鲜少会同人相对视,一紧张手指便忍不住磋磨衣角。
脑袋顶上乍然传来一声轻笑,“那衣角再搓,可是要给搓破了。”
一缕羞意透上心头,云胡涨红了脸,紧攥衣角的手指无处安放,他怔怔抬头,正对上谢见君温柔的眸光,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谢见君晓得他脸皮薄,歇了打趣他的心思,指了指他身前沾着的碎布,“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弄得衣衫上都是碎布头?”。
“要、要给满崽做鞋、打、打脚。”,云胡笨嘴拙舌地解释道,脸红得像兰月熟透的樱桃,鲜红欲滴。
谢见君浅浅“哦”了一声,整日整日地为了生计而奔波,都没得注意到这些事儿,原是想着哄得满崽高高兴兴的,就是报了原主的恩情,如今看来,照顾孩子这事儿上,还是云胡心思更为细腻些。
他心头涌上一丝愧疚,“我帮你一道儿吧,你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交予我便是。”,说完,就将手中的手册一收,起身要随着云胡进屋。
云胡正忙着打褙子,他裁了谢见君的旧衣,叠成一层一层,准备熬了浆糊,就将其粘起来,等着干了描样。他是不敢使唤旁人的,但架不住谢见君坚持,便松口说想去熬浆糊。
谢见君二话不说,就将熬浆糊的活计给接了过来,他起锅生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干柴,待引起火苗后,就往锅中舀了勺清水,混着小半碗面粉,末了,还滴了两滴荤油,生着小火,慢腾腾地熬煮着。
担心面粉汤沾底,他拿着筷子,沿着锅沿儿,一圈一圈打着转地搅动着,眼见着面粉汤越来越稠厚,“咕噜咕噜”冒着细细密密的小气泡。他用筷子缓缓挑起,米白的浆糊拉起了细长丝儿。
谢见君浇灭灶台里的火,将浆糊盛在大白瓷碗中,端着往灶房外走。
堂屋里,满崽围着云胡四处转悠,谢见君推门时,这小崽子嘴里还哼哼唧唧地,闹腾着让云胡在新鞋子上绣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还说大虎的每双鞋子上,他娘都给绣了大老虎呢。
云胡苦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从前还在家里时,他娘舍不得他糟践布头,从不许让他拿来练手,只平日里给他们缝补些衣物,针脚上还算是看得过去,唯独这绣功委实有些拿不出手,绣出来的花叶,别说是同原物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关。
但现下满崽偏偏又稀罕得紧,他被缠得无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将大老虎的事儿给应下来。
谢见君瞧他一脸为难模样,走近一步,拎着满崽的后颈,将人从云胡身上扒拉开,轻点了点这小家伙的鼻尖,“你个小无赖,惯会折腾好脾气的人,有这黏糊人的劲儿,去院里瞧瞧,我听着草窝里的老母鸡可是又下蛋了。”
那几只老母鸡,满崽拿着仔细得很,不谙世事的他,也晓得那老母鸡下的蛋能换银钱回来,有了银钱,云胡就会给他买麦芽糖,小小的认知里,已经将鸡蛋同麦芽糖划了钩子,如今听谢见君这般说,忙不迭溜出了屋子,什么大老虎都被扔到脑后去了
目送着满崽没了影儿,谢见君收敛起目光,扭头看向云胡。
云胡局促地缩着肩膀,手指正要搭上衣角,想起谢见君先前在灶房里说的话,又悄默声地垂向两侧。
“若是不方便,不必应下他,满崽是能听进去话的,待我同他说便是,不须得勉强。”谢见君不忍开口替他解围。
“不、不用”,云胡想也不想,立时就拒绝了,速度之快,连谢见君有些怔。“我、我行……”,他不很有底气地替自己找补道,心里却琢磨着,回头自个儿赶着没人的时候,练练手,总不好让满崽穿出去,被村里人笑话。
谢见君微楞,低低地笑起来,乌黑的眼眸中氤氲着笑意。他顺手把大白瓷碗端过来,“这浆糊我熬好了,你看看可还能用?”
“我、我来……”,云胡将碗接过去 ,他用浆糊把剪裁好的旧衣碎步一层层贴在案桌上,待晾得干硬,唤满崽过来,依照着他脚的大小,剪出了鞋底子和后脚跟。
这做布鞋,不似谢见君想得那般简单,云胡拿着剪刀在一堆碎布头之间穿来穿去,他手稳当得很,甚至不用比量,约摸着裁了几截白布滚边儿,将鞋底连着后脚跟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拿浆糊粘好,按平在案桌上。
等着晾干的闲空,云胡又重新裁了布做鞋面,鞋面的内里,他添了一层柔软的薄绒布,让满崽穿起来更暖和,也更舒服些。
谢见君帮不上忙,便拦了做饭的活计,先前云胡在坛子里淹了些酸豇豆,他捞出些来切碎,拌在米粥里,又热了几个烙饼子,三人凑活着吃了一顿晚饭。
夜里,
云胡挑着灯纳鞋底,天愈发冷了起来,他想让满崽早些能穿上软和的新鞋。满崽贴在他身侧酣睡,不时咂摸咂摸嘴,不晓得梦里吃什么好吃的呢。
谢见君没什么困意,便将书册翻找出来,研了磨,半个身子俯在案桌上抄书,他熟读上几遍,再默在纸上,既是入了脑子,又练了字。
天乌漆漆的,屋里烛火昏暗。
这一入夜,云胡的眼神就差些,棉绳捻了好几遭,也穿不进那针眼,他急得脸憋得通红,浑身冒起一层热汗。
谢见君刚默完一章书,将墨迹还未干的纸放在一旁晾干,略一歪头,瞧着云胡紧蹙着眉头,倔强地对着那细小针眼干着急。
“握紧……”,他一把握住云胡手中濡湿的细棉线,只稍稍一抬眼,便将棉线稳稳地穿过针眼。
云胡心如擂鼓,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仿若柔软的羽毛轻扫而过,酥酥麻麻的,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眼帘低垂,纤长的羽睫轻轻地颤动着。
窗外野雀嘶鸣,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震耳,谢见君如梦初醒,他立时收回手,眼神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慌乱,他自诩端方持重,从容自若,现下竟自乱了阵脚,干燥的掌心好似蓦然烧起一团火,火苗冉冉,蔓延至心底,所燃之处,一片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