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一早起来,乌云压得沉甸甸,谢见君推开屋门,被扑面而来的细碎雪粒砸了满头。
“阿兄,今个儿好冷呐……”满崽抱臂从卧房里钻出来,登时就被冻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谢见君撑开油纸伞,往他身侧偏了偏,“一会儿上了马车,燃起火炉子就不冷了。”
满崽哈出两口热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厚裘裹紧,“阿兄,晌午去崇福寺上香祈福回来,我能带大福去街上逛逛吗?今日是年初一,昌多说有戏班子在南边搭台子呢。”
“去吧,让你师父也陪着一道儿,将大福看好就行……”谢见君应声道,回头又冲屋里吆喝了一声,“大福,你的新衣裳换好了没?再晚出发,那崇福寺门前的糖葫芦可就卖没了!”
“来了,阿爹,来了!”谢瑭着一身月白羽缎长袄,蹦蹦跶跶地跳过门坎儿,跑到谢见君跟前晃了晃,“阿爹,你瞧,是爹爹给我做的新衣裳!”
“嗯,好看……”谢见君笑吟吟地夸赞道。
“还有仙鹤!”大福指了指胸前,“爹爹绣的!”
“我也有云胡绣的青松!好看吧?”满崽撩起厚裘来,显摆给谢瑭看。
“两个幼稚鬼。”云胡将将从屋里出来,就瞧着二人在这儿比划,他轻抿了抿嘴,笑意浮上眉眼。
“咱们走吧。”谢见君擎着油纸伞绕过两小只,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腰际,拥着他往府门外走。
李大河驾着马车,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四人出门,忙不迭把脚凳搬下来,“主君,炭炉子烧好了。”
“辛苦了。”谢见君客气道,先行把云胡扶进车厢里,又把大福捞了上去。这腊月天,冷风簌簌,满崽也不嚷嚷着骑马了,老老实实地捂着手炉,跟在他身后钻进马车。
马车慢悠悠地驶出大道,街上陆陆续续热闹起来,大多都是年初一出来拜年走亲戚的百姓,还有提着香烛,如他们一般往崇福寺去上香的人家。
“阿爹,我困困……”大福打着哈欠凑到谢见君跟前。昨日守夜,他和满崽,昌多一直在院子里放鞭炮到子时才歇下,这会儿困顿得睁不开眼。
“睡吧,阿爹抱着你。”谢见君将人搁放在腿上,拿厚裘裹得严严实实,轻摇了两下,怀中人便起了鼾声。
“睡得也真是快……”云胡笑着打趣道,同样玩了半宿才歇下的满崽,自出城没多久,就靠着他昏昏欲睡,这会儿已经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了。
他将小崽子身子放平,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穿来的毛裘正正好可以当做薄被,既宽大又暖和,“今夜可得哄着这俩人早早入睡,断不能再闹腾到那么晚了。”
“难喽!”谢见君压低声音,“方才临走前,满崽还说要带大福去南边听戏,我让昌多和李盛源陪着他们俩一起,适逢咱们也腾出空来去城里转转,入夜那河岸边还放花灯呢……”
“也好,有李师父跟着,倒也不用担心这三小子的安危,只是莫要逗留到夜半再归就好。”
“放心,我会提前叮嘱李盛源,听完戏就带他们回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马车外冷不丁传来李大河的吆喝声,“主君,主夫,崇福寺到了。”
谢见君掀开棉帘,崇福寺的门匾近在眼前。
“满崽,醒醒,咱们到了。”听着动静,云胡轻推了推窝在他怀中安睡着的满崽。
“到……到哪了?”满崽揉着惺忪的睡眼,慢腾腾地坐起身来,似是还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小祖宗,别迷瞪了,已经到崇福寺了。”谢见君将早一步醒来的大福丢给云胡,自己则半蹲下将满崽身子扶正,拢了拢小少年睡得凌乱的发髻。
“再往里,马车进不去,咱们得走着了。”
“好……”满崽点点头,照旧是睁不开眼的困乏模样,微眯着眼,摸索着刚刚随处乱扔的毛裘,谢见君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厚裘披在他身上,体贴地在领口处打了个丝结。
这一通折腾,等到二人下马车,云胡早带着大福,在寺庙门口团起了雪球。
“小叔叔,看剑!”大福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歪头,掷出的雪球正正好砸中满崽,这可让原本还睡不醒的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哇,你居然敢以下犯上!看招!”满崽迅速地蹲下,从石阶上窝起一团雪,追得大福撒了欢儿地跑,沿途落下二人清脆的笑声。
云胡招招手,将跑得一身雾蒙蒙热气的两小只招到眼前,“别乱跑了,这寺庙前,不兴喧哗嬉闹。”
他垂眸,挨个给整了整衣襟,“这地上都是雪霜,等下进到寺庙里,要慢慢走,若是不小心摔倒了,可得把新衣裳给弄脏了。”
“好~”两小只拖长了尾音,乖乖巧巧地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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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崇福寺修建在山崖边上,过了红木山门,约摸着要踏上百来层石阶,才能抵达大雄宝殿。
寺庙中檀香四溢,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来往的香客们或提着香烛,或背着贡品虔诚拜访。
“你说,她在求什么?”云胡驻足,望着一路沿着石阶层层跪拜的信女,低声喃喃道。
“世间情爱,家人康健,在外之人平安顺遂,亦或是钱财官运……”谢见君小心搀扶着小夫郎,一步步地踩着青石阶往上走,途径女子时,他下意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让出了大半空闲地方。
云胡闻言,默默地叹了口气,“这石阶一眼望不到顶,她这般一阶一阶拜上去,定然是所求之事难成,才会寄托于神明。”
“嗯……”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这世间之人皆有贪欲,否则那鼎炉中,怎会香火不断?”
“说来也是……我听说,这崇福寺可是灵验得很,难怪年初一有这么多人前来拈香朝拜。”云胡提着衣摆,艰难地跨上最后一层石阶。
“阿兄,云胡,你们也太慢了!”满崽扛着大福早早就等在了殿外,好不容易盼着二人上来,忙起身挺着胸膛,得意道。
谢见君抬袖抹了把额前的细汗,缓缓喘匀了气,他自认自个儿身子还算是爽利,没想到还是比不过小年轻,方才攀爬到一半时,满崽便抱着大福,脚步稳健地越过他二人,如今更像是个没事人儿似的,连大气都不曾喘。
“到底还是年轻好呐……”他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缓过神来,他让满崽带着大福在殿前等候片刻,自己则是同云胡一起入了大雄宝殿。
殿内是接踵而至,前来跪佛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虔诚地伏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俩人等了一会儿,才轮上前。
云胡也学着旁人的模样,点香礼拜,还拉着一向不信奉神明,只相信事在人为的谢见君,一道儿给神佛叩首。
“拜神时候,求得什么?”谢见君见小夫郎神色凛然,对着菩萨佛像嘀嘀咕咕地念叨了许久,从正殿里出来后,便温声问道。
“长命百岁……”云胡一本正经道,转而又问起他,方才那一拜,又是想求什么。
“勿愿作连理枝、交颈禽,但愿生生世世常相见……”谢见君坦然,“既然崇福寺灵验得很,就祈求它让我得偿所愿。”
云胡神色一怔,眉眼中溢开温柔的笑意,他微微颔首,轻声道,“我也求了。”
“那希望上天有灵,菩萨亦能如你心愿。”谢见君将兜帽罩住小夫郎的头顶,贴近蹭了蹭他的鼻尖。
“经年不见,小谢大人和夫人还是如此恩爱呐。”
身侧冷不丁响起说话声,二人都吓得身子一抖,谢见君下意识地护住云胡,警惕地循声望去。
“宋管事儿?”他惊讶道。
“草民宋承章,参见知府大人。”宋管事儿屈膝拱手。
“宋管事儿,快快请起。”谢见君将人托起,“自那年在上京一别,可真是有些年头未见了,您可好安好?”
“劳知府大人挂念,草民一切安好。”宋管事恭敬回话。
“宋管事儿,您突然出现在这崇福寺,可是沅礼和青哥儿也在这儿?”,谢见君低声问道。
宋管事点头,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知府大人和夫人随草民来,两位小公子方才都已先行一步了。”
“那就劳烦宋管事儿在前面带路。”谢见君握住云胡的手,跟在宋管事儿的身后,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儿。
“见君,云胡,你们可算来了。”将将推开院门,宋沅礼便带着青哥儿迎了出来。
来了甘州小半年,有什么事儿,要么是宋家商人帮着递话,要么是宋沅礼入夜翻墙来,翻墙走,这算起来,今日才是两家人头一回正经见面。
谢见君望了眼雪地里身着银白狐裘,同满崽和大福一道儿堆雪狮的稚童,笑道:“这就是长睿?”
“是呢,”青哥儿应声,招招手,将长睿唤到跟前,“长睿,来叫谢叔伯,叔父。”
宋长睿拱手,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谢叔伯,叔夫,新年吉乐。”
大福和满崽也被云胡唤过来,互相行礼。
“天这么冷,就不整这些虚礼了,见君,云胡,让孩子们在外面玩吧,咱们进屋里叙话……”宋沅礼打了个寒噤,扯着几人赶紧进禅房。
“放心,有宋管事儿在外看着呢,这间小院儿一直是我们家供养的,不会有外人过来。”青哥儿见云胡尚有些担心,握着他的手腕安抚道。
二人在衢州时就有几分交情,虽是有些年未见,但仍未见疏离,眼下不过三两句话便又热络了起来。
趁着谢见君和宋沅礼商量春上开荒的事情。
云胡围在火炉前面烤手,听青哥儿说起前两年走南闯北跑商的事情,
“我家大部分产业,如今都交到青哥儿手里了,现下任谁见了我家青哥儿,那可都得唤一声青掌柜呢!”宋沅礼蓦然插话,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得意。
“还不是你惯会当甩手掌柜,爹娘无法,才出此下策。”青哥儿笑骂了一句。
“也是青哥儿你操持有方,否则我家这些产业可就要后继无人了。”宋沅礼话说得坦坦荡荡,丝毫不惧怕旁人会笑话他无用。
青哥儿无奈,转而看向云胡和见君,难为情道:“让你二人见笑了。”
云胡眉心微动,想来自打谢见君入仕为官后,他便一直在后宅窝着,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家中事事还都劳谢见君帮忙操持,如今见青哥儿可以替宋沅礼分忧,亦能够有自己的事情可做,禁不住生出几分羡慕。
谢见君将小夫郎眸底的艳羡都瞧在眼里,心思止不住地活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