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咱们还是去瞧瞧大夫吧!”城西一处稍显破旧的祖屋中,七八岁年纪的稚童伏在床前,涕泪连连地求着床榻上面容苍白的妇人。
“你这傻孩子!”妇人枯槁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家里穷的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余钱去给娘瞧病?”
稚童吸了吸鼻子,望着案桌上唯一一碗米粥,咽了下口水。这米是他找隔壁胖婶子借来的,娘亲一连咳嗽了数月,近些时日还见了血,邻居们都说他娘是肺痨鬼,一个个避讳得很,路上遇着都捂着鼻子绕开走,只有胖婶子心善,愿意给他些陈米填补肚子。
“娘,大夫说了,您的病耽搁不得了,再不去医馆,是会死的!”他用力地抹了把脸,浆洗得发白的衣袖上满是泪渍。
“娘若是不在了,你就可以去安济院了,那儿有人会看顾你,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没饭吃,没衣裳穿了……”妇人说着,转瞬呕出一口鲜血,眼见着脸上的血色又淡了几分,“娘前日去打听过了,他们只肯收孤儿,你去了,能上学能识字,还能学门手艺傍身,有什么不好的……”
“娘亲,我不去那什么安济院,我就要和娘在一起!”稚童环抱着妇人的胳臂大哭。若是自己年纪再大一点,身子骨再壮实些就好了,他如是想到。
那样码头上的管事儿就肯许他扛大包赚钱了,他还可以去酒楼里做跑堂的小厮,哪怕只是帮着洗洗碗,打打下手,只要有钱赚,他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有了钱,就能给娘亲看病吃药了!
“你跟着娘,能过什么好日子?药这么贵,家底儿都被掏空了,娘实在不忍心……孩子,你听娘一句话,这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妇人喉间一阵发痒,她拿手巾捂住嘴,“吭吭吭”咳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稚童紧攥着手中仅有的几个铜板,那是胖婶子借给他的,大抵是晓得他娘没几天活头了,就让他去街上买些称口的吃食,好给他娘补补身子,他踌躇片刻,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跑,“娘,您等我回来,我到医馆找大夫拿药!”
“别、别去了、”妇人未说完的话,很快便被接连涌上来的咳嗽声淹没。
——
“冯大夫,您看咱们这般商定如何?您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些个文诚书院的徒弟,都安排在惠民医所当值,十日为一轮换……”
谢见君正忙着同冯大夫商量惠民医所的事宜,他方才虽已跟陆同知拟定了初始的草稿,但具体实施起来,还得尊重大夫们的意愿。
“大人只管给我等吩咐差事儿即可,莫要如此客气…… ”冯大夫诚惶诚恐地接过策书,他哪里能想到这位知府大人动作实在太快,自己不过上午刚提了一嘴,还未及晌午,就已经琢磨出了应对之策。他眯缝着眼将策书上的内容,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将要开口。
“大夫!大夫!”一穿着破旧的稚童闷头闷脑地冲进医馆,直直地奔他而来,“大夫,求求您给我娘再开点药吧,我娘她快不行了!”
同行的谢见君被眼前这阵仗,惊得脚步一顿,回过神来,他连忙让开路,利落地躲去一旁。
“小杉,给你开的这些药,都是补药,只能勉强吊着你娘的那口气,你还是得带你娘来医馆里面搭个脉,我也好对症下药。”冯大夫有些为难道。
“大夫,我娘今日又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的血,把衣服都染红了!”被唤作小杉的稚童语无伦次地说着他娘的病症,他将手中攥了一路,沾满汗珠的铜板搁放在案桌上,“大夫,我有钱,求你给我娘开药吧,奶奶和爹都病死了,我只有我娘了,求你了,您给想想办法吧!”
“哎……”冯大夫止不住地叹气,像小杉娘这样的病人,他从医数年,见得多了。许久之前,他曾主动登门给小杉娘号过脉,无非是得了寒症,要服药调养身子,可这妇人偏偏心疼药钱,依着医嘱吃过几帖后,便不肯再过来拿药,那寒症也就拖延了下去,以至于今日沉疴难愈。
“不如本官陪冯大夫走一趟?”谢见君试探着提议,他大抵能从二人的对话中拼凑出些信息来,想着这钱不钱的另说,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怎么都得先救人。
冯大夫本也有此意,适逢谢见君话一出,他当即便吩咐药童背上药箱,一行人紧赶慢赶地跟在小杉身后,往城西祖屋去。
“娘!娘!有救了!”
妇人正给手中打的络子收尾,她自知时日无多,想着临走前再多干点活,好给小杉备下些傍身的银钱,乍一听见自家孩子的声音,她搁放下针线,挣扎着想要起身。
“娘,知府大人带着大夫过来给您瞧病了!”小杉步伐轻快地跑进屋,临过门槛是被绊了一跤,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土,满脸喜色地对着妇人道。
“知府?知府大人来了!”妇人大惊失色,赶忙让小杉扶她起来,要给大人行礼,冯大夫跟着脚步进来,见她脸色煞白,形销骨立之态,便唤她快些躺下。
趁着号脉的功夫,小杉安抚妇人道,“娘,知府大人就在门外,他说身份有别,实在不宜私闯内宅,故而让娘亲只管瞧病便是。”
如此,妇人才暂时歇了心思,静等着冯大夫搭脉。
须臾,冯大夫紧蹙着眉头收回手,“你这咳疾多久了?”
“约摸着能有个小半年了。”小杉抢在妇人前面开口,“娘一直不肯去医馆瞧病,就这么拖延了下来…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冯大夫抿了抿嘴,没吭声,他收拾起药箱,转身出了屋门,谢见君正等在外面,开口便问出了跟小杉一样的话。
“回知府大人,需得每日行针用药,好生将养个数月,方能痊愈。”
那妇人竖起耳朵在屋中一听,登时就慌张地拒绝道:“不瞧了…小杉,你快去同大夫说,娘不行针,也不吃药,娘没什么事,咳咳咳…”,她又止不住咳嗽起来,涨得满脸通红,连话都说不利索。
咳嗽声传至屋外,谢见君轻叹一声,“冯大夫,劳烦您了,人该怎么治,还是怎么治,至于那药钱,暂且先挂在药堂的账目上,待这几日惠民医所成立,再转移到那边去。”
“是…”冯大夫拱手做了个礼,叫出小杉,让他跟自己去医馆拿药。
冷不丁一开门,门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正探头往院里瞧。
冯大夫吓了一跳,身子一侧,立时露出了身后的谢见君。
大伙儿急急火火地凑上前去,七一嘴八一嘴地问着惠民医所的事儿。他们够不上安济院的收录资格,又因着身患隐疾,多数需要常年吃药调理,可自己家里一穷二白,周围亲戚还都借了个遍,哪里能承担得起这高昂的药费?到最后不得不默默地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那会儿听医馆的人提及知府大人要在城中建一所惠民医所,又见冯大夫主动登门给人瞧病,还没收钱,想来这消息应是不假,一个个就追了过来。
被百姓们团团围住,谢见君也不恼,他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先行安静下来,遂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官的确要建惠民医所。”
“大人,这是啥?”有好奇者扬声问道。
“简单来说,之后大家身子抱恙,且囊中羞涩时,尽可以到惠民药局去问诊,官府会给予相应的救济和补贴,以保大家都能请得起大夫,用得起药。”谢见君长话短说,挑着要紧的地方,同他们提了提,至于惠民医所的背后如何操作,官府在其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就不须得让百姓们知道了。
“真的?那以后俺们去看病,是不用给钱了?”
“你想啥美事儿呢,梁老头,这大人说了,不是不用给钱,是往后少花钱,多出咱们不能承担的那部分,大人来帮着承担,是不是?”
谢见君微微颔首,以示赞同,“这位小哥儿说的没错,除此之外,惠民医所还会于每月十五,会在堂口义诊。”他说话温温和和,平易近人,即便是被会错了意,也不曾呵斥,反而还耐着性子解释,这让大伙儿听了,心里都暖烘烘的。
“凡没有听明白的人,也不用着急,晚些本官会在府衙门口张贴告示,大伙儿可前去细看,如今情势紧急,惠民医所的据点暂时安排在南山堂,由冯大夫安排诊治,另本官会同陆大人以及商会的会长重新协议,放宽安济院和廉租屋的申领资质,给大家提供安身之处。”
此话一出,大伙儿止不住地惊呼,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眼瞅着一条腿都迈进棺材了,还能遇着这天大的好事儿,一时之间,对谢见君的赞颂之声愈发高涨,这可是佟知府在位时,他们不曾享受过的福利和待遇呢,来时脸上的愁容,尽数被发自内心的喜意取代,离开院子时,一个比一个高兴,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有了这一惠民利民的新政策,加之前面的种种,城中民户对谢见君的品性可谓是赞不绝口,谁若是敢说他一句坏话,那是立马臭鸡蛋烂菜叶子招呼。
尤其是在惠民药所自开办起,愈来愈多的穷困百姓的旧疾都得到了妥善的医治,还能住进有人照顾,不愁温饱的安济院调养身子,家中有人去世后,又可以去义庄领到一笔官府补贴的丧葬费,这日子过起来别提多有盼头了。就连小杉也因着要“偿还”他娘行针吃药的钱,被冯大夫留在医馆里做了个小药童,再不用担心年纪太小,赚不着钱贴补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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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你脾胃脆弱,病才将将痊愈,偏如何要吃糖炒栗子?”
一眼望不到头的热闹长街上,谢见君跟某位倔强的小云掌柜,在糖炒栗子的小摊旁僵持。
“我想吃。”云胡眸光不住地往锅中炒得鲜亮的栗子上瞥,大有不给他买,他就不走了之势。
“不可以。”谢见君也不肯让步,向前想拉小夫郎的手腕,将他带离此处。
偏偏这小云掌柜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使不完的牛劲,脚下跟生了根似的,紧紧地扎在摊子前,谢见君不敢硬拽,怕力气大伤了他,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这糖炒栗子日日都有,再过些时日,待你身子骨彻底不打紧了,我保证给你买,可好?”
“可我现在就想吃。”云胡不为所动,“你不给我买,我今天、我今天就留在这里,不回家了!”
“真不走了?”谢见君噙着笑意问道。
“嗯!”云胡重重地点头,脸别向他处,以表自己坚定的决心。
本以为谢见君就此会妥协,可不成想眨眼功夫,这人竟然掉头就走,把他干巴巴地扔在街上,连一旁看热闹的小贩都惊得脸色一变,云胡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道不出口的委屈,丝丝拉拉地泛上鼻尖。
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被丢下,整个身子都蔫蔫儿地垮下来之际,走出几步的人却骤然回身,云胡惊喜,让步的话临到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被谢见君长臂一捞,单手搂到了肩膀上。
“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像一尾离水的鱼,奋力地挣扎起来。
“你不走,我就只能用这个法子了。”谢见君递给小贩几个铜板,趁小夫郎没注意,接过了一小兜糖炒栗子,藏进袖口里。
“我走走走,我铁定走!只要你放我下来,我保准立马就跟着你走!”云胡挣扎无果,利落地妥协服软,只求让这位谢大人在外,给自己留点面子,好歹他也是甘盈斋的主事儿,这让底下伙计们给瞧见了,他以后还怎么发号施令。
“晚了。”谢见君闷着笑,将他往肩膀上又颠了颠,小夫郎再将养得仔细,扛起来也不见费劲,这点小鸡崽似的重量,压在身上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见他还不安分,谢见君索性轻拍了拍他身后柔软,果真便消停下来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羞红了脸的小云掌柜一路被抗回了家,长街所过之处,外出采买的百姓们都停下脚步,捂嘴偷笑。
“瞧瞧,这哪里是咱们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和他夫人?分明一对在寻常不过的恩爱小夫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