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崽,是我。”季子彧背着身浅应了一声,笑意冉冉浮上眉眼。
若不是他余光中瞥见这小子因着动作幅度太大,从颈间滑落的长命锁,及时收了腰间冒尖儿的匕首,恐怕如今被按在地上,一身狼狈的人,可就不是自个儿了。
“你怎么来甘州了?”确信没认错人后,满崽手抚了抚胸口,松下一口气,转而便面露嫌弃道:“瞧你这弱鸡样儿,一个过肩摔就能把你干倒了,来,我拽你起来!”
季子彧望着面前这双丝毫不在意身份有别,只顾着朝自己探出的手,踌躇须臾,到底没敢搭上去,他一手撑地,缓缓地站起身来,顺势掸了掸衣裳沾着的土。
满崽见状,轻啧了一声,尴尬地收回手,“一年未见,如何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扭捏上了…”
季子彧心里止不住地叫苦,单单只是方才满崽将他摔翻在地,就已然招了不少人的瞩目,现下可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他倒是无所谓,只是满崽身为小哥儿,与他一个成年汉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到底是不善的,谁知一朝会传出什么不像样的腌臜话,败坏了满崽的名声。
“小叔叔,他是谁啊?”一旁被忽略许久的大福骤然出声,打破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你傻呀,他就是常给你小叔叔我写信的那位小哥哥,你前几日吃的荔枝,还是这位小哥哥送过来的呢。”满崽将“小哥哥”一词咬得极重,而后一脸玩味地看向季子彧。
季子彧被他这明晃晃写在脸上的得意逗得想笑,“一年不见,我竟连在你这儿的辈分,都矮上了一截。”
“那是自然!”满崽挑挑眉,“大侄子,你何时来的甘州?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去城门口接你。”
“今日方到。”季子彧道,他是院试第二日一早从家中跑出来的,这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还走了一个来月。
进城等不及梳洗换身衣裳,便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满崽,谁知适逢碰着落单的大福,见他身边没有跟随的仆从,才上前将人带到一旁,想着呆会儿打听着送去知府。
“那你落脚何处?”满崽继续追问,得知季子彧还没有安排住处,秉承着来者都是客人的原则,他当即便搂起大福,又热情地拉上人,“走走走,去什么客栈,来我家!府衙后院大得很,空房间多的是呢,阿兄和云胡都去外地了,我正愁没人陪我玩。”
他这一拽,愣是没拽动,回过身来见季子彧噙满笑意的双眸,温温柔柔地瞧着自己,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手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你光瞅我作甚?我这脸上有东西?”
“满崽……”季子彧清了清嗓子,“见君阿兄和云胡嫂嫂不在,我就先不去你家了,等他二人回城,我再携礼登门拜访。”
家中没有主事儿之人,他贸贸然上门,总归是失了礼数。
满崽狐疑地睨了他一眼,心道都是打小儿一块长大的,谁还不熟悉谁?非得搞这些个莫须有的虚礼,阿兄又不在意,他无奈地撇撇嘴,“行吧行吧,我先带你去找个客栈入住,真是的,这上京距这儿可有千里之远,你出门在外,连个侍从都不带,还得我帮你操持。”
季子彧抿嘴,掩着心头翻涌起来的欢喜,他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语气端得愈发客气,“那就麻烦您了。”
与此同时,远在东云山的谢见君,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信。
写信之人,正是季子彧的兄长,季宴礼。
信中言:“上京局势瞬息万变,有国师助力,三皇子一脉得势多久,正想法设法地打压太子手下的亲臣,我等在朝中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望旧友看在昔日同窗之谊的份上,对幼弟护佑一二。”
谢见君合上书信,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他本想问问陆正明,那季家小子现在身在何处,但一想到二人从未有过交集,即便街市上擦肩而过,估摸着也不曾认得出来,遂沉了沉声,“连云山手收上来的谷子,都安置得如何了?”
“禀大人,已经找好镖师,这几日便可押运入府城。”陆正明拱手。他不知那信中内容,只瞧见知府大人神色阴郁,想来是上京生故,便体贴地开口,“大人,可有属下,能为之解忧之事?”
谢见君心口似是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连喘息都觉得艰难,这几日得来的谷子丰收的喜悦,被手中这封犹如青铜鼎一般沉重的信打破,他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疲惫道:“无妨,粮食押运的事儿要紧,你与镖师随行,一道儿回府城。”
依照着年初开荒时定下的规矩,连云山等劳役者以工代粮,荒地三年的收成归官府所有。
他们此番特地跑这一趟,除却查探收成的情况,更为重要的就是将这批粮食带回去,充入粮仓,以备将来灾荒之年所需。
“是……”陆正明恭敬应话。
将此事吩咐下去,谢见君还惦记着季子彧,便没继续在东云山逗留,稍作歇息后,翌日,他动身回府城。
算着时间,云胡一行人应该入甘州境内了,他一路纵马疾驰,在城外茶摊歇脚时,碰巧遇上从曹溪回来,将将与青哥儿商队分开的小云掌柜。
“今日赶路,大伙儿都累了,等下将东西送回甘盈斋后,可自行散去,休息两日再上工。”云胡正忙着叮嘱铺子里的伙计,冷不丁听着清脆的铃铛声响,和嘚嘚而来的马蹄声,尚不及回眸瞧瞧热闹,下一刻身子一轻,他像只瘦弱鸡崽似的,被人拦腰捞起。
他吓了好大一跳,一颗心扑通扑通,仿若有个小人舞着鼓槌,“咚咚咚”肆意敲鼓,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马鞍上,身后是熟悉的怀抱。
“你你你你……”他轻掐了一把谢见君胳膊上的嫩肉,“我还当是一路都顺顺利利,临到进门口遇着劫匪了呢!”
“是劫匪……”谢见君贴近几分,脑袋抵在小夫郎柔软的颈间,“要偷走了你的心的劫匪。”
云胡脸颊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后颈都染上一抹霞云,“堂堂知府大人,说话没个正形儿。”
“那又如何?”谢见君逗弄着脸皮薄的小夫郎,只觉得乌沉沉的阴霾,正缓缓从头顶上散去,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牵动着二人身形跟着一晃。
云胡有些害怕,连忙抓住面前粗糙的缰绳,被“偷心劫匪”握住手,与其十指牢牢相扣在一起。
容不得他挣扎,身后的谢见君便已然发话,“周娘子,我带你们家掌柜的先行一步,铺子里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主君宽心,我等必会安置妥帖。”周娘子笑眯眯地应话,她手指磋磨着团在掌心里的绢花,似是想起些什么,眸底多了几分羞赧,但很快就转瞬即逝。
——
“你知道吗?”被带着纵马过城门的云胡倏地出声。
“我不知道。”谢见君老实回答,立时招来小夫郎一记肘击,“你再这般打趣我,我便什么话都不同你说了。”
小绵羊一朝亮出了尖利的獠牙,偏生了逗弄之心的人只好缴械投降,“路上发生什么事儿了?可是遇着麻烦了?”
云胡摇了摇头,面带喜意道:“我发现王喜和周时雁互生情愫,两相心悦呢。”
“是嘛!”谢见君惊讶,“这可真是件好事儿,王喜若能以真心相待周娘子,倒不失一桩佳缘。”
“我也是这么觉得,只是他们俩还藏着掖着,我这做掌柜的,也不好出面乱点鸳鸯谱。”云胡惋惜道,周时雁和离前的那位夫君待她如此不善,以至于她又伤身又伤心,但现在的王喜,他瞧着还真不错,行事稳重,当行出色,若非这般,他断断是不能放心将甘盈斋的事儿,全权交给这人的。
“不急……”谢见君扯紧手里的缰绳,不紧不慢地带着云胡在长街上散步,“感情这种事儿,向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二人不将此事儿摆在台面上,定然有人家的思量,倘若有朝一日喜得良缘,你这位小云掌柜,可得掏个大红包出来了。”
云胡抿嘴轻笑,月牙般的双眸明亮亮的,盛着耀眼的碎金,“甘盈斋开张至今,他们俩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即便佳偶难成,年底我也给包大红包,好好犒劳犒劳铺子里的伙计们。”
“我呢我呢……”独守空房遭冷落的某人急不住了,小夫郎一走就是两个月,可把他惦记得“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如果不是地方官员未经传召,不得擅自离开辖地,他高低也得追过去。
“回、回去再说。”小夫郎脑袋低低地垂着,扣在一起的手指,不安分地挠了两下自家夫君的掌心,“这还在街上呢,休、休得放肆。”
谢见君别提有多稀罕云胡这薄薄的腼腆劲儿,见他想要和自己讨巧,当下心里头也跟着泛起了酥酥麻麻,“那咱们这就回家。”
手中的长鞭一扬,身下坐骑昂首长啸,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而后朝着府衙的方向疾驰而去。
“阿兄,这儿这儿!”还差一个街口拐到府衙门前,茶肆二楼的小厢房内探出半面,满崽抱着大福朝二人一个劲儿地直招手。
谢见君心里一凉,“坏了,光惦记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倒是一高兴,把好大儿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