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季宴礼兄弟俩回上京的日子。
谢见君带着满崽一早等在了出城必经的城门口处。
辰时过半,清脆的铃铛裹着凛冽的风声传来,季宴礼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摇动着手中的马鞭,远远瞧着二人,他长鞭一挥,踏风而至。
“你俩怎么过来了?”,他一个侧身下马,迎上前来。
“晓得你们今日回去,我带满崽特来送一程。”,谢见君拱手笑道。
“见君客气,本想与你同行,到底还是我要先行一步了。”,季宴礼有些惋惜,若不是出了家中这档子事儿,他断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回上京,高低也要靠到在衢州过了年。
“无妨,明年二月,咱们亦可以在上京碰面……宴礼你此番回去,可得安心准备会试,旁个都是次要,自己的前路才是最要紧的。”,谢见君捏捏他的肩头,温声劝抚道。
季宴礼自是知道他所言何意,“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除去护佑子彧,旁人我一概不论。”。
小满崽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的寒暄,抻长了脖子,频频往城中方向望去,可总也没瞧见季子彧的身影,他小心扯扯季宴礼的衣角,仰头问道,“兄长,怎么不见季子彧呢。”。
“别急,他同我爹坐的马车,这会儿怕是就要来了、”,季宴礼揉揉小崽子的额发,轻声道。
又等了一刻钟,马车缓缓地驶出长街,驾车的马夫扯紧手中的缰绳,骏马一声疾厉的嘶鸣,停在了城门口处。
“宴礼,我们该走了。”,季东林略带威严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
“季子彧,下车跟满崽告别。”,季宴礼没搭他的话,转而吆喝起自己幼弟来。
“大公子,老爷奉圣上之命出来办事儿,本就已经延误了归程的日子,现下又着急回上京,告别一事,暂且先行搁置吧。”,马夫拦住他欲掀开门帘的手,出声劝阻道。
谢见君识相地带着满崽后退几步,让开了出城的路。
季宴礼冷着脸,只身挡在马车前,厉声道,“我说,让季子彧下来!”。
片刻,
“让他去……”,季东林的声音再次传来。
得了首肯,季子彧扯开门帘的一道细缝儿,紧扣着车架,从马车里钻出来,下车时,他脚下一软,若不是谢见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托住,这小子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谢见君瞧着他走路一瘸一拐,裹在膝盖处的衣裳都揉搓成一团,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咙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季宴礼早在看见自家幼弟出来时,脸色便已经阴沉了下去,紧攥着马鞭的指节咯吱作响。
季子彧似是没事人一般,从脖颈间解下了自小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长命锁,系在满崽的脖子上,“满崽,你可一定要来上京,若是我爹肯放我出门,我定然带你在上京玩个遍,那里好玩的东西,可比衢州多多了!”。
满崽茫茫然瞅着胸前浸着温热的长命锁,也不点头,也不应声,他家阿兄还没说会试要带着他和云胡一起呢,他若是不管不顾地答应了季子彧,万一实现不了承诺,可不得让他失望。
季子彧仿若对小满崽的回应也并不在意,见他将自己的长命锁贴身安放好,才扬起一抹浅笑,“这些时日,不能陪你玩,你要照顾好自己……”。
满崽点头,他来得仓促,没想要准备什么送别的礼物,便使唤他家阿兄,替他折下一枝梅花,赠与季子彧,“你也要好好的,若是你阿爹训你,你就回衢州,我阿兄厉害着呢,定然能护佑好你!”。
“行,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季子彧重重点头,他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
马车里蓦然溢出两声轻咳,他微微一怔,松开满崽的手,不舍道,“你和见君兄长快些回家去吧,我要走了。”。
说完,他转身要攀上马车,却不料季宴礼纵马过来,拦腰将他带上了马,“见君,我们上京见!”。
一声道别,二人扬长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城门口,马车“咕噜咕噜”地缓步跟了上去。
直至听不到任何声音,满崽叹了口气,回眸看向他家阿兄,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兄,子彧回上京能有好日子过吗?他那个阿爹看着好不通情达理呐!”。
谢见君眸色暗了暗,将满崽拦进怀里,“放心,有你宴礼兄长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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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季家两兄弟后,日子又恢复了如常。
一进十一月,天渐渐冷了下来,学斋里的举子们陆陆续续地向夫子请辞。
谢见君也开始正经合计起去上京参加会试一事儿,他思来想去,权衡利弊了有些时日,末了,还是决定带云胡和满崽一起走。
此番进京赶考,官府会出面租赁公车送他们去,等到了上京,便可住在会馆里,他着人打听过,这会馆是为“本省会馆”,主要用来招待老家来京公干的官员,亦或是像他们这般赶考的举子。
会馆里行事方便又有专人看守,连伙食上都便宜得很,还时常能遇上来京候命的地方官员,可谓是了解官场,结交人脉的名利场。
他合计着暂时先带着两小只住在会馆里,只待会试过了,再做旁个打算。
得知要去上京,满崽高兴地在炕上翻腾来翻腾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可以去找季子彧了,自他走后,满衢州府城,再找不到一个能陪自个儿玩的人了。
云胡这一连悬了多日的心,都跟着摇摇晃晃地落了地,他也终于不用担心要跟谢见君分开了。
一说要走,便得开始收拾行李,他们此行一趟至少要三个月,换洗的棉衣,日常用的东西,都要挑挑拣拣地带去。
只家中养了一年多的家禽和那头从福水村牵来的牛,云胡还不晓得如何安置,他一时没有主意,盘算着晚些等谢见君下学回来再定夺。
但刚从学府里出来的谢见君却被人绊住了回家的脚步。
“谢解元,我家老爷想宴请您,在醉仙楼里吃盏酒。”,宋沅礼家的管事冷不丁出现在学府门口。
先前青哥儿常带着这宋管事,来学府接宋沅礼下学,一来二往的,俩人也算是熟悉。
得知是宋家老爷出面,谢见君也不好拂了长辈的意,他拱手回礼,“劳烦宋管事差人去我家中一趟,我此行去吃酒,须得同内子报备一声,他久等我不回,可是要担心了。”。
“谢解元只管放心前去,我自会将此事告知您夫郎。”,宋管事笑得一脸褶子,转身掀开门帘,搭手扶着他上马车后,便吩咐马夫往醉仙楼去,还嘱咐他莫要颠簸了马车里的贵客。
果然这一路都走得平缓,等到了醉仙楼,由小二引着入了包厢,一见着宋沅礼他爹,谢见君就拱了拱手,“晚生见过宋老爷”。
“谢解元,客气了客气了!”宋家老爷一把将他托住,“谢解元肯赏脸,已使我府上蓬荜生辉,若承了您的礼,莫不是要折煞老夫了,您快请坐!”。
正说着,他将谢见君引于上座,招呼小厮过来斟茶。
谢见君恭敬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微吹了吹,轻啄了一小口,方才放下。
“不知谢解元何时启程去上京?”,宋家老爷开口便是问起此事儿。
“晚生与贵府公子乃是学府好友,谢老爷称呼晚生为见君便是…”,谢见君被一声声恭维的“谢解元”唤得浑身都不得劲。
“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同贤侄见外,你若唤我一声叔伯,也是老夫之幸事了。”,宋家老爷借着称呼一事儿,欲跟他拉进关系。
谢见君也顺着杆子下,登时便尊称他为宋叔伯,还道自己将定于月底启程去往上京。
宋家老爷眼前一亮,谄笑地追问,“可是要带家中妻儿一道儿前往?”
“不怕宋叔伯笑话,此去数月,晚生实在放心不下家里,故而是要带内子和幼弟同去的。”
“如此甚好,贤侄倒是同我小儿一般,到哪儿都舍不下他夫郎,好不容易赶着他出门,跟娘舅下南方去走商,原是想让他独自磨炼一二,这小子说什么都要拽上我儿婿青哥儿,都已经是举人身份了,我不许,竟还跟孩子似的闹起了性子,还得让夫郎哄他……”,宋家老爷捋了把胡须,说起自己的小儿,眸底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这事儿谢见君也知道,宋沅礼离开得最早,他跟季宴礼去相送时,还被他抱着好一通抱怨,说爹娘好狠的心,居然想把他和青哥儿分开。
若不是一旁的青哥儿看不下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塞进马车里,他身上这套云胡刚给做的新衣裳,怕是要被这小子的鼻涕眼泪给糊一身了。
想起这趣事,他禁不住勾唇笑了笑,“沅礼和青哥儿一对佳偶,实乃羡煞旁人。”。
“小儿拙行,让贤侄见笑了”,话虽说得谦虚,但听着有外人夸赞小儿和儿婿,宋老爷喜得合不拢嘴。
二人借着宋沅礼的话茬,寒暄了一刻钟,眼见着桌上的菜品已经上齐,宋老爷起身给谢见君添上一块鱼肉后,才正了正神色,说起了此行宴请的目的。
“贤侄入上京会试,是自己找的马车,还是打算跟着官府指派的公车走?”。
“暂定是跟着公车走…”,谢见君不紧不慢回道,他猜测宋家老爷找自己过来,便是要问这事儿。
果不然瞧着这宋家老爷蹙了蹙眉头,一脸担忧道,“贤侄若是想要带内子和幼弟同去,恐是坐不得公车,虽说是官府出面租赁,但那公车一向拥挤的很,我听说,那狭小窄仄的车厢里,可能足足要坐五六个人呢,加之公车只承担举子的路费,凡携带家里人,都得要单独另要出钱呢。”。
他不说,谢见君心里也清楚,他亦正为这事儿发愁,前几次赶考,虽说一路走得辛苦,好歹是他自己一人,忍一忍熬一熬就过去了,但带着两小只,他便不想让他们俩,也跟着去吃苦头,这也是他之前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
只听着宋家老爷这般说,想来是有什么思量,谢见君便顺着话茬接下去,“宋叔伯说的是,晚生还在想别的法子,跟着公车走,是最后的办法。”。
“贤侄,你既唤老夫一声叔伯,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家吃苦,小儿走时,叮嘱过要帮着看顾你,不知贤侄,可愿意随家中的一支商队共赴上京?”,宋老爷话说得隐晦,一路还都在拿宋沅礼搭桥,意图同他套近乎,但所言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谢见君能听得出来,这人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寒暄,到底是想借用他举子功名下免税的特权,好帮着家中商队,以此来逃避沿途中的赋税。
先前也有商户寻过他,还开出了丰厚的酬劳,但因着同对方并不相熟,又担心有人会借此来打旁个歪主意,夹带违禁货品盈利,便都一一婉拒了。
然则有宋沅礼这层情分在,对他们家所做的营生亦有几分了解,谢见君没急着拒绝,只说要回去同家里人商量一番。
“好好好,这事儿不急,统共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见君也可与夫郎细细权衡。”,宋老爷见他没有直截了当就拒绝这个请求,就知道此事还有戏,心里头也轻松了些许。
倒不是他想占这个便宜,只如今赋税沉重,想要外出走商,竟是关关卡卡都要收钱,连办个通行证,都得提前给官老爷先塞足了银两,不然就寸步难行,即便给了钱,这带出去的货物,还有可能被强行扣押,一趟走商赚来的银钱,全部打了水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他之所以硬逼着打小就身子弱的宋沅礼,去考出个举人功名,也正是如此缘由,表面上说让他跟着娘舅下南方磨砺,实则是想要避税。
除此之外,另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出门走商,路遇山匪乃是常事,虽有镖师护佑,但多数时候都得脱层皮,轻则损失些财物图个平安,重则还会把伙计性命给搭进去。
但有举人在,山匪们便会收敛,毕竟谁也不想得罪将来的官老爷们,给自己平白招至祸灾。
故而,外出行商的商户们都会把主意打在今年入上京赶考的举子们身上。
宋家老爷也想趁着自家小儿与这解元,尚还有些旧相识,好早早占下,他来之前打听过,谢见君已经婉拒了几家,虽不知是何原因,但他觉得,总归是先得把自己的诚意摆在台面上。
他起身给谢见君斟酒,语气放得愈发客气,“贤侄放宽心,此行若是跟着家中商队一起入京,便只管安下心来好生温书,吃穿用度皆有我府上包了,倘若能顺顺利利地入上京,老夫再给贤侄包个大红包。这上京用钱的地方多,你们一家呆的时间又久,这身上多备些银两总归是日子过得不紧张。”。
“宋叔伯的好意,晚生心领了,只待晚生同内子商量过,三日后给宋叔伯答复。”,谢见君连忙起身,恭敬回礼。
谈完这最为要紧的事儿,宋家老爷又问起举子名下免田税的事情。
“贤侄,老夫家中还有几亩薄田,不知贤侄可否愿意将这免田税的四百亩相让给我?老夫也不厚着脸皮白要,倘若贤侄由此意向,我愿意将免去田税的五成分于贤侄!”。
说是几亩薄田,但谢见君心里门儿清,宋沅礼名下的四百亩都没能填上这空子,想必他家里,定然是跟齐思正家不相上下,恐也是个千亩的老地主。
但能从中分得五成出来,他同云胡和满崽在上京,就能过得宽松不少,谢见君稍作思量后,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宋家老爷笑逐颜开,当即就让管事拟好了文书,让谢见君盖手印,转日从官府领了免田税的册子,将其填写上去,今年年底,庄子上的佃户便都不用紧紧巴巴地给朝廷交田税了。
这五成田税的分成虽有些肉疼,倘若能凭着这事儿,借此搭上这谢解元,之后行商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况且,他听小儿的意思,这谢解元平步青云可谓是指日可待,到时他们宋家自然也能跟着沾沾光。
两边都各有打算,小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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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谢见君在跟云胡商量过后,没出三日,便应下了宋家老爷同行的邀请。
他本打算留着衢州租赁的屋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但因着有了田税的分成,加之举子每月还有膏火银和粮食,二人仔细盘算一番,决计退掉豆腐坊,将家禽和牛都一并发卖了,举家搬去上京生活。
计划有变,云胡从收拾行李直接进化成收拾家当,这豆腐坊尽管只住了一年多,但要离开,还生出了些许的不舍。
那头跟着他们从福水村一路过来的黄牛,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地帮着拉磨做豆腐,卖给隔壁杂货铺子时,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好些话,临到了还偷着抹了两把眼泪,惹得谢见君心疼地好一通哄。
家当都收拾好,谢见君特地跑了趟府衙,拿到了官府批下来的通关文书和专门给举子进京赶考准备的盘缠,又顺道儿去学府同山长和李夫子请辞。
眨眼到了与商队约定的时间,
起早,一行人赶着熹微的晨光,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去往上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