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前脚刚敲开南山堂的大门,见云胡也在,心里骤然咯噔了一下,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待赵田背着受伤的小哥儿进内室,才快走两步,拉过小夫郎,仔仔细细地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怎么跑来医馆了?身子不舒服?还是满崽和大福有什么事儿?”
“我无事,满崽和大福也都好得很……”云胡晓得他着了急,挑着要紧的事儿先回了话。
乍一听不是家中事,谢见君暗自松了口气,回眸瞧着王喜几人伙计都在,便开口问道:“那这……”
“今日救助棚的民户们相继都发起了热,我担心是淋雨染了风寒,趁着府役给大伙儿熬姜汤的空闲,想着来寻冯大夫过去给瞧瞧。”云□□声细语地解释,抬袖给自家夫君扯平整身上的油衣,余光中瞥见内室中一晃而过的身影,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那小哥儿伤得厉害吗?”
“还不清楚呢,得等着冯大夫诊治过,方能知道。”谢见君微微躬身,好让小夫郎不用踮着脚给自己整衣裳。
“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倒是对崇福寺那边疏忽了,幸而你心细,帮了我大忙。”
云胡得了夸赞,腼腆地抿抿嘴,正要搭腔,冯大夫背着药箱从内室中匆匆忙忙地出来,
“回禀大人,那小哥儿身子无恙,只是擦破了些皮肉,没伤着筋骨,留在南山堂静养些时日便能恢复。”
“那就有劳冯大夫了。”谢见君拱手道谢。
“大人可是要折煞老夫了!这救死扶伤本就是老夫的职责,如今城中暴雨,大人日夜不停地救助灾民,我等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担不得大人行此大礼。”冯大夫洇了洇额前的细汗,塞满药材的药箱压弯了他左侧的肩膀,单单只是站着,身子就往一旁倾斜。
东哥儿极有眼力见儿,当即就接过他背着的药箱,往自己身上一搭,别看里面装的都是些轻飘飘的中药,填满了还真是不轻快。
他用力地颠了颠,将木箱牢牢地抱在怀中,还贴心地附上了一层油布,怕雨水渗进缝隙中,濡湿了药材。
“掌柜的,咱现下要走吗?”之所以这么问,是他看着知府大人和他们家掌柜的,黏黏糊糊地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流转,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被东哥儿不动声色地一提醒,云胡想起自己此行是有牵挂的事儿在身上,他客客气气地朝着冯大夫做了个请的手势,“冯大夫,您先走一步,我这边稍后便来。”
“好……”冯大夫应话,侧目望向谢见君,顿了顿声,道:“知府大人,义塾里习医的孩子们有三两个就在我这南山堂,若是您有打紧的差事儿,尽管吩咐他们,医术虽生疏了些,但瞧个寻常病,还是绰绰有余。”
“请您费心了。”
目送冯大夫等人由东哥儿引至门外,知道云胡着急要走,谢见君见雨势渐密,便将油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让小夫郎穿上。
“这天儿还下雨呢,油衣你自己……”小夫郎的“穿”字未及说出口,眼前倏尔罩下来放大了数倍的俊秀脸庞,温热的吐息倾撒在他的鼻尖。
下一刻,谢见君俯身贴了贴他的额前,面露歉疚,“穿着吧,小心着凉,如今情势危急,实在顾不得照顾你,还让你跟着操心受累,这般奔波,我心中过意不去……”
云胡一把捂住他的嘴,强行打断了他的话,“等暴雨结束,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温柔地笑开,好看的眉眼间尽显眷恋,他亲了亲小夫郎的掌心,待他如受惊一般,猛地抽回手,才温声温气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都听你的。”
云胡重重地点头,赶时间似的环了环他,便撩起下摆,提步小跑着出门,王喜正等在门口,见人到齐,就蹲下身子,让冯大夫伏在自个儿肩膀上,一行人渐行渐远,眨眼消失在长街上。
小夫郎一走,谢见君这心儿乍然空了好大一块,然不及他拾掇拾掇心绪,陆同知同府役们又往南山堂送来了几个人,药童们见状,赶忙招手让抬进屋里,方便为其诊治。
“陆大人,如何突然冒出这么多伤员?”谢见君疑惑道。
“大人,这些都是顶着暴雨出来买吃食,一脚踩空陷进水洼之后,被我等打捞上来的,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下官怕浊水不净,感染了伤口,特此找大夫帮忙来施诊。”
陆同知说这话时,一脸的愤愤然,分明已经派人知会过了,若非必要,切莫出门,可还是挡不住,天知道他们捞这些人费了多少力气,年纪稍大的府役,到这会儿还喘不匀气呢。
闻之,谢见君心下了然,这雨来得急,好些民户家中都没有备下存粮,怕是勉强支撑了两日,实在挨不住,才会冒雨出来碰碰运气。
他随即就点了几个年轻府役,命他们去城中商贩那儿收粮食菜肉,着低价,再买给有需求的百姓,今个儿这般情形,还不知道会维持多少日,总不好只想着安置崇福寺的灾民,置这些人于惘然。
“听着,凡是有从中谋利者,一律给本官按照《熹和律法》严加处置!”
“是……”被点到的众将士齐齐应声,刹那间四散而去。
仅仅靠府役挨家挨户地敲门,能尽的力甚微,谢见君沉吟了片刻,招陆同知带过来城中舆图,指着数处积水尚浅的街巷,吩咐道:“陆大人,您带人跑趟腿,同这些地方的商户都知会一声,现今可酌情自行安排出门贩卖吃食,但不兴哄抬物价,否则将与徇私谋利者一并严惩!”
逮着这种灾祸时候,发国难财的商户大有人在,他推出此举,是为了让城中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必然不会再让去年粮价暴涨的事儿重演。
将差役一一都交代下去,有府役来报,说是城外濉河水位暴涨,恐有泄洪之灾,谢见君便又一刻不歇地往城门口赶路。
————
云胡诸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爬上了崇福寺的半山腰。
此时已是晌午过半,被油苫布掩住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灶台上煨着的姜汤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
有高大威严的府役坐镇,倒是省下他挨个通知的功夫了,很快便有高烧不退的家中人前来求诊。
冯大夫从药箱中掏出一大包用来防疫的药草,委托府役熬煮过三遍后,让大伙儿都喝上一碗,六月天,本就炎热,又赶上连绵暴雨,最容易滋生疫病,可得早早地放备下。
同他一道儿前来的南山堂的小大夫,则是各自或提着,或背着药箱,相继跟随着民户朝临时搭建的救济棚而去。
云胡乍然想起背篓里装着两小罐从商贩那儿买来的羊奶,记挂着那个刚生产完的女子,便自顾自摸了过去。
“刘娘子?”他站在棚子外,轻唤了两声。
棚内鸦默雀静,连孩子的啼哭都没了动静。
担心生了变故,他先行道了句歉,探手轻轻揭开帘布的一个小角,就见女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面上现着不正常的潮红。
“你怎么了?”他干脆利落地走进去,将两小罐的羊奶搁置在地上,蹲身探了探女子的额前,果真是烧得滚烫。
“小云掌柜,您来了……”女子察觉到微凉的触碰,缓缓睁开眼,看清面前之人后便挣扎着要起身。
“我给孩子带了些羊奶……”云胡手指往旁边一搭,继续道:“你家那口子呢?你烧得这么厉害,如何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刘秀兰舔了舔干涩的唇,“晌午那会儿,我生了热,婆母怕传染给孩子,就抱去另一处空闲的棚子,我那口子,大抵出门寻人逗趣去了吧。”
云胡一听这话,登时就炸了毛,“你且等着,我寻大夫过来。”,撂下话,兀自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正巧碰着南山堂的李小大夫刚从旁边的棚子里出来,他便将人请了过来,等刘秀兰穿戴好衣裳,才带着入了棚子。
“不论你婆母咋样,你夫君着实过分了些,你生产时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竟不管不顾地扔下你在这儿自生自灭!”他一面找碗给刘秀艳倒了碗水,递到她嘴边,一面愤愤地嘟囔着。
“小云掌柜费心了。”刘秀兰润了润嗓子,依照着小李大夫的吩咐搭了脉。
“如此靠不住的夫君,留着作何用?还不如和离了去,你还能再改嫁,省下受这窝囊气!左右离了他们,你还能不活了吗?”有周时雁和离的例子在前,云胡在婚事上看得极开。
小李大夫的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云胡,心道知府大人的夫人,行事作风这般有悖常理,自古“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他不帮着劝和也就罢了,还让女子和离,这哥儿和女子除了嫁人,还能干啥?
刘秀兰何尝不是这般心思,“小云掌柜,民女领了您的好心,但如今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不能让他没了娘亲。”
“那就把孩子一并带走!”云胡不以为意道:“你手脚麻利,又会缝绣女工,何至于养活不了自己,平白收他们一家人的磋磨恶待?你若不成,尽可以来寻我,还能让你流落街头?”
刘秀兰大惊失色,“他们断断不会让我带走孩子的!而且……”她迟疑须臾,“我那夫君也并非是一无是处,他还是疼惜我的。”
见状,云胡便不再说什么。能帮的忙,他都帮了,饶是再看不过眼,再可怜刘秀兰,余下的事儿也是人家关上门来自己家的事情,并非他这外人能插得上手了。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后忽而又想到,若当年谢见君是原来的那个人,自个儿没准亦是同女子一般境地。
压在心中的那口浊气吐不出来,他带着竹笠,闷闷地寻了块高处的石头坐下,从这儿向远处望去,正是盘踞在城外蜿蜒的濉河。
彼时,谢见君正命人在城墙上就地扎营,暴雨不过将将下了两日,濉河的水位便比先前涨了三尺,他委实不放心,生怕一个疏忽,引得河水灌进城中,百姓遭殃。
为防患于未然,他命人将沙袋堆积在河堤上,并以装满石块的竹笼为奠基加固,除此之外,还征募了一部分身强力壮的民户,用柴草堵塞城墙透水漏洞之处,并协助府役,分段严密监视濉河水位。
忙忙活活了近七日,他日夜宿在城墙的营帐中,寸步不离,几次惦记着云胡和家里人,想要回城瞧瞧,都生生地忍住了。
如此,第八日清早醒来时,一轮红日当空照,接连倾盆了数日的暴雨,终于消停下来。
雨停了,城中的积水犹在,为了让甘州尽快恢复以往繁荣境况,谢见君马不停蹄地带着人清理树木杂物,疏通淤堵的石渠,好用来排水除涝。
然这些都是小事,如何安置先前被送去崇福寺的那些灾民,成了他现下最头疼的问题。
暴雨过后两日,一直在崇福寺与灾民共存亡的小云掌柜回来了,他神神秘秘地将谢见君拽进屋里,闷着头从陶罐里往外扒拉银钱银票,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张床,
“你觉得,我以甘州商会的名义,在城中盖一处安济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