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伊始,谢见君北上黄杨县已是一个月。
适逢春闱放榜,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上京城,久违地热闹起来。
这回,满崽郑重其事地拒绝了季子彧前去礼部蹲榜的邀请,有“狐狸少年”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再成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了满崽做伴儿,季子彧也无了兴致,干脆窝在家中等府中仆役送消息回来,既是阿兄已经笃定了他能中,那便八九不离十,不过就是名次的前后罢了。
这一等可不打紧,谁能料到比蹲榜仆役来得更快的,居然是送喜报的府役,季子彧前些天在满崽跟前夸下的海口一语成真,此番会试,果真捞了个会元的名头。
可惜他没露面,苦苦等着榜下捉婿的富绅豪商们既没逮到会元,也没蹲到传说中的狐狸少年。
此时的满崽还不知道会试的结果,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隔着一条街响起时,他一把丢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往屋外走,正与从甘盈斋回来的昌多撞到一起。
“我听说季家的小公子中了!”昌多路过经过季府门前时,从大伙儿口中得了消息后,马不停蹄地前来报信儿,“还是会元呢!”
满崽神色一怔,犹自嘟囔了一句,“倒还当真让他说中了,这书呆子的嘴开过光吧……”
“你不去瞧瞧?如今季府门前可热闹了!”昌多故意逗他,“据说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打听子彧的婚事呢……”
“打听呗,寻常人家如他这般年纪,早已经定亲了,他也是时候替自己着急了……”满崽一脸的满不在意,“我并非他家中人,人家关上门来谈婚论嫁,我这做外人的,难不成还能拦着?”
昌多笑了笑,“我看呐,咱们这府里,除了庭院中的那座假山,就属你的嘴最硬了。”他说完,转身就跑,一溜烟儿的功夫,人影都不见了,徒留刚回过神来的满崽,气急败坏地猛跺了两下脚,嚷嚷着要收拾他。
“会元怎么了?我阿兄也是会元……”满崽嘀嘀咕咕,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季子彧道喜,余光中瞥见方才自己随手丢在笸箩里的东西,迈出去的脚步又退缩了回来,“没准、没准人家不稀罕呢……”
“小叔叔!”散学回来的大福一路小跑着钻进他怀里。
“哎!”满崽敛了心头那点不得劲,重新挂上了笑意,见大福噘着嘴,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便问道:“哎呦呦,谁招惹我们家大福了?瞧这小嘴儿噘的,都能挂油壶了!”
大福被打趣也不吭声,犹自在他怀中蹭来蹭去,讨着撒娇。
紧随而来的明文看不过眼,主动开口,“这几日不知为何,城中巡街的守卫换了好几拨,小公子今日兴致勃勃地同那守卫打招呼,还递了甜果子过去,哪知守卫冷着脸,爱答不理,对他递过去的东西也不接,还给、还给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想起那些人讨嫌的嘴脸,明文越说越觉得生气,“实在是太过分了!”
满崽本以为大福是在学堂里同小伙伴闹了别扭,闻言了然地点点头,他半蹲下身子,将大福从自己怀中扒拉出来,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不难过哦,兴许是人家不喜欢呢?咱们也不能强迫人家对不对?”
大福紧抿着嘴,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可怜模样。他最是喜欢这些穿着盔甲,腰间挎着长刀的叔伯们了!阿爹说过,他们是上京城中最勇敢的人,有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上京城才能长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可都是大英豪!但今日,大英豪不仅不理他,还将讨厌他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他不明白……
“我不喜欢这些人,小叔叔,你知道先前那些和善的叔伯都去哪儿了吗?”
“这……”满崽被问住了,仔细回想起来,这城中的确最近多了好些生面孔,他时常在街上逛,自是比大福要了解一点,“小叔叔也不知道,大抵是那些和善的叔伯表现上佳,被调去更好的地方了。”他半哄半糊弄道。
大福闷闷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什么。
晚些,云胡从甘盈斋回来,刚下马车,就被蹲点的满崽拉去一旁,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同他说道了一番。
得知城中守卫大换血,云胡沉思片刻,“从明日起,我让陆正明去接送大福上下学……近些天,城中乱糟糟的,你莫要四处乱跑了。”
这下子轮到满崽闷闷不乐了,云胡此话的意思,是让他在家跟着学管账,还得硬着头皮去应酬前来拜访的别有用心的官眷们。
“好吧。”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连晚饭都没心思吃,窝在屋中接着倒腾笸箩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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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已至,暖潮浮动。
满城梨花未能给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半点蓬勃的生机。
崇文帝又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起初只是心悸难眠,不过三五日光景,整个人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少有的清醒时候,他面露死灰之气,苍白干涸的唇瓣微微翕动,李公公凑近才能听见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让国师前来殿中侍疾”。
远在北上之路的睿王收到京中传来的书信,赶忙唤内侍,将谢见君召来跟前。
“咳咳……谢卿,太子哥哥说父皇病了,病得很严重,每日只服侍丹药时方能清醒片刻…原定殿试结束,父皇要远赴泰山行封禅祭祀之礼,如今卧榻难起,恐会耽误了殿试……咳咳……”
这殿试是泱泱学子们平步青云路的最后一关,谁也没能料想到,身为主考官的崇文帝居然撂了挑子。
谢见君从内侍手中接过添满银丝碳的火炉,塞进七皇子的怀中,又将搭在身上的皮裘掖紧实,“殿下莫要着急,圣上福泽深厚,定能保龙体安然无恙,您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再有几日,咱们就到黄杨县了。”
盎然的春意并没有覆盖西北,越往北走,越是寒峭,使团里好些官员都水土不服,连带着七皇子也病了,谢见君不得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方便侍奉左右。
“孤的身子不打紧,咳咳……“七皇子掩嘴轻咳了两声,“只是、只是昨日吹了些寒风,等到了驿站歇息上两日,便可痊愈。”
他抿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父皇病重,也不知道母妃和太子哥哥如何?”
“太子殿下孝心感天,此刻定然同慧贵妃娘娘在圣上榻前扇枕温衾,菽水承欢。”谢见君一面温温和和地安抚着小少年,一面拿夹子将炭火丢进脚炉中,炉火烧得旺盛,不一会儿功夫,车厢里暖如春日。
他用力地搓了搓手,把掌心搓热后,便给小少年褪去了繁重的袍衫,扶着人躺平在马车里,“殿下尚未病愈,最忌忧虑深重,臣侍奉您歇息。”
小少年无端地叹了口气,他眉头一皱,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弓成了虾状,半晌,才缓缓地平复了吐息,“希、希望父皇无碍,否则京中就要乱了。”
然话音刚落,双眸便被温热的掌心覆住,他眼前冷不丁陷入一片昏暗,“谢卿……咳咳”
“殿下,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您如今身负重任,可谓是鞭不及腹,与其惆怅满怀,不妨早日将互市之事谈妥,咱们也好早些回宫。”谢见君声如温玉,温暖得让人禁不住与之亲近。
“那好吧。”病中的小少年往他跟前凑了凑,双手攀住他的胳臂,像是抓着一棵救命稻草,“谢卿,你一定要陪着孤。”
十七八岁的年纪像极了爱撒娇的满崽,谢见君一时心软,语气放得愈发低柔,“殿下放心,回京之前,臣会一直在您身边。”
哄着七皇子睡熟后,他缓缓抽出被压得酸痛的手臂,揭开一小角帷帘,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
内室正随着马车步行,见他露面,连忙谄媚地上前扶他。
出京两个月,谁人不知这位左丞大人如今的地位水涨船高,已荣盛为睿王身边的大红人,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可劲地上赶着讨好他。
但即便再怎么谄媚奉承,这左丞大人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样,从不端架子颐指气使,也不曾因着点细小错处,苛待官阶低的官员和随行侍从,相处这么长时间,任谁都说不出半点不善之处。
谢见君尚不知内侍的脑袋里已经浮想联翩,他还一直在琢磨刚从七皇子那儿听来的信儿。
崇文帝病重,照理说应当召太医前来诊治,太医院养着那么多医院高超的太医,总不能一个中用的也没有,可他偏偏跟魔怔了似的,全然信任一个不知来路的江湖道士,到底三皇子寻来的这江湖道士,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见君不免有些好奇,但转念一想,当下崇文帝几乎算是被国师挟持着,京中局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那太子辅政的活儿估摸着得不好干,只是正如他劝抚睿王所言那般,他们马上要到黄杨县了,哪能隔着近千里,还管朝中闹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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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北又行进了五日,眼瞅着还有半日的脚程就到黄杨县,使团与常知衍相遇。
常知衍虽被崇文帝准许回上京,同嘉柔公主和小世子一道儿过年,但开印前就动身回西北,使团来时,他已经早一步到了军营,还肩负起带兵前来接应的任务。
七皇子的病拖拖拉拉了多日,在谢见君和太医悉心照料下,总算好得七七八八,故而常知衍前来请安时,他以车厢里窄仄沉闷为由,提出要骑马入黄杨县。
谢见君原是想着劝抚,怕临门一脚再出乱子,然念在四月天,风和日暄,小少年可怜巴巴地在马车上憋屈了两个月,如今纵马舒缓舒缓身子骨也无妨,遂与他骑马并行。
一行人加快脚程,赶在晌午时分终于到达了黄杨县城门口,黄杨县县令宋锦早已带全城百姓们候在长街上,听着内侍的通传声,纷纷跪伏行礼,“参见睿王殿下!”
七皇子勒紧手中的缰绳,朝屈膝在前的宋锦微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
宋锦在黄杨县做了大半辈子的县令,服侍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镇国公常贤,当下见着皇子真容,他受宠若惊,声音止不住发颤,“下官恭迎……”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而冲出一身形瘦长的汉子,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词,趁着众人都未回神之际,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从他手中掷出,不偏不倚地朝着骑在马背上的七皇子,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