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福被.干饼子噎得直瞪眼, 偏跑出来太急,随身也没带个水囊,他用力地吞咽着, 忽而面前一双靴子闯入眼帘,他顺着靴子抬眸,“小、小枫大夫?”
常庭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是小枫大夫。”
“诶?那你是谁?”大福有些懵, 他下意识地发问,声音像是哽在喉咙里似的,听上去酸涩又喑哑。
“我是谁?”常庭晚上前拎着他的耳朵, 故作愠怒道:“你再好好瞧瞧我是谁....”
二人之间的距离在顷刻间拉近, 连带着滚烫的气息也一并压了下来,常庭晚故意贴近了几分, 几乎与他鼻尖蹭着鼻尖, “大福,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谢瑭自懂事起,就不许家里人再唤“大福”了,如今听着自己的乳名从面前之人的口中吐露出来, 他惊诧之余, 竟生出些许的怀念,幼时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 疯狂地涌入脑海。
“常..”他脱口而出, 刚蹦了一个字, 立时就被常庭晚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常什么常, 我是小枫大夫。”
大福说不了话, 只能“呜呜呜”地胡乱点头, 被放开时,他脸憋得通红,被泪水泡得红肿的双瞳中粼粼水波流转,即便如此,也未能掩饰住满脸的喜色。
“你好像变了一副模样似的,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正值少年的常庭晚,五官相貌更偏嘉柔公主,但幼时大福去公主府,总被教导着不可抬眸直视公主殿下,遂,难为他一直觉得“小枫大夫”面熟,却愣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都认不出来才好呢....”常知衍俯身轻锤了锤腿侧,他站着有些累,本想坐一坐,奈何这地儿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尘土,他蹙了蹙眉,到底没坐下,“除了那几个叔伯,这儿没人知道我爹是谁。”
“也没人知道我阿爹是谁!”大福喜滋滋地笑。这是他一早跟常知衍约定好的,或许有阿爹的荫庇,自己在军营里的日子能过得极好,但做一个小士卒,靠着学来的本领上位,应是也挺有意思。
瞧见常庭晚的动作,他心领神会,脱了刚换的干净短衫,铺在身边一块平整石头上,拍了拍,“坐这儿吧。”
常庭晚倒是也不跟他客气,招手的功夫,人就挨着他跟前坐下。
“都来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你还这般爱干净。”大福撇撇嘴,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了风口。小世子生得这般娇气,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常庭晚知道他这是在揶揄自己,侧目睨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躲这里哭什么呢?跟小狗呜呜叫似的。”
这事不提,兴许也就过去了,但一提起来,大福心头一酸,整个人立时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半晌才闷闷地开口,“我想家里人了。”
“给你阿爹和爹爹写信,这里每隔一段时日都有信使来取士兵们的家书,但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到,可就说不准了,你也知道....”常庭晚顿了顿,抬手想揉揉大福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应是不错,然此时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他略有些惋惜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也知道,上京城离这千里之遥呢。”
“我明白...”大福兀自难过,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被人惦记上了,他蜷缩成个团子,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砸成一连串浅浅的小水洼。
常庭晚心里那股子不得劲又漫上来了,“要不,等阿爹回京述职时,我帮你同他说说情,看能不能让你也跟着回家一趟?”
大福摇头,“我不能就这么、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他虽说着,眼泪却掉得越来越凶,连脊背都随着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微微颤抖。
“刚来这里都会想家,没什么丢人的,再过些时日就好了。”常庭晚自幼被人哄着长大,自然不是会安慰人的那块料,他半蹲在大福面前,从袖口中掏了条雪白的帕子,给“小狗”潦草地抹了把脸。
想起自己在营帐里还藏了点好东西,他把帕子丢给大福,径自小跑着回去。
再找过来时,大福已经止了哭腔,因着自个儿的囧样被常庭晚瞧见了,他拿帕子遮着脸,不敢与儿时的玩伴对视。
“金豆豆都掉了,这会儿还矜持上了。”常庭晚一眼瞧出他的心思,扯掉他脸上的帕子后,便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糖?”大福惊讶。他得有八百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军营的日子清苦,每天拉练回来,等待他的只有干到噎巴的饼子和沾点荤腥的汤菜,能在这鬼地方见着糖,实属不易。
常庭晚三下五除二剥开糖纸,像哄孩子似的塞进他口中。
突如其来的甜味驱散了心底绵绵的思念之情,大福久违地露出笑意,一双瞳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他似是来了精神,猛地站起身来,惊得常庭晚一愣怔,“干嘛,跟个兔子似的,一惊一乍!”
“我要去给阿爹写信!”说着,他收拾起地上沾染了尘土的短衫,随手掸了掸套在身上,似是丝毫不在意那是常庭晚坐过的。
走出两步,他忽而回眸,如今这时节,日头已不算太盛,他清秀的面容隐在斑驳的光影下,映着亮莹莹的欢喜。
“之后,我还能来找你吗?”他语气轻快地问道。
“那是自然,只是别再掉金豆豆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糖来哄小狗。”常庭晚抱臂笑道,他尾音拖得极长,似是打趣,又似是促狭。
大福脚步一趔趄,那离开的背影,怎么瞧都像是落荒而逃。
数月后,念叨着小没良心的,出门许久都不知道给家里递个消息的谢见君,终于收到了常知衍亲信送来的好大儿的亲笔家书:
“阿爹,爹爹敬上,孩儿在军营一切安好,吃得饱睡得香,还找到了小世子!小世子现在长得真好看,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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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里的枯燥日子,因着有了常庭晚,大福总算觉得没有那么难熬。
他偶时也会在训练后,跟着大伙儿扎堆等在军医们回医帐的必经之路上,同常庭晚眸光短暂一撞,就是打过招呼了。
但更多时候,二人相伴躲在山崖下,看星星看月亮,聊幼时趣事,聊分开这么多年彼此的生活。
常庭晚时常会生出自己同大福并没有分开过的错觉,俩人熟稔得像是自小一起长大似的。
“我说,这营地里的饭食是糙了点,但你也多少吃点。”大福靠在他肩膀上打哈欠,被瘦削的骨头硌得生疼。
“嫌不舒服,你就别靠过来。”常庭晚嘴上说着,身下却挪了挪位置,好让他能倚着得劲些。
“嗐,我可不是这意思,你莫要曲解我。”大福知道小世子断然不会因为这句话生气,但还是赶忙解释了一句,随后又掏了个红果子出来。
这是今日伍长周回带队去后山巡逻时摘来的,特地给他留了一个。军营里少见新鲜的果子,有也是紧着那些大人物,小喽啰自然什么都捞不着,大福舍不得吃,来见常庭晚便带上了。
他将红果子用衣衫转着圈地擦了两下,不放心又抹了一把小匕首,小心翼翼地削去外皮。
常庭晚早在他拿出这果子来时,眸光就挪不开了,这会儿闻着香津津的果味,更是止不住吞咽口水。
就见大福一手捻着果子的首尾两端,一手执刀熟练地上下翻转,那把精巧的小匕首在他的手里灵动自如,只一会功夫,褪去外皮的白嫩果肉就被递到自己面前。
常庭晚下意识接过来,手背被碰到的地方,摩挲得有些痒。常年舞枪弄棍的人,手上都覆着薄茧,大福也不例外,他掌心宽厚,粗粝的薄茧下隐着浅浅的青色纹路。
“吃吧。”不晓得小世子愣哪门子的神,大福把果子又往前推了推,“知道你事儿多,我的手没碰着果肉,是干净的。”
“我不曾嫌你。”常知衍反驳,似是怕大福不信,他“吭哧”咬了好大一口,兴许是粗茶淡饭吃久了,口中寡淡,亦或许这果子当真清甜鲜脆,以至于他这心里也跟着甜津津的。
然果子不常见,难以下咽的干饼稀米汤却日日都有,自幼锦衣玉食的小世子不肯将就,又过了几日,二人再撞面时,人瞧着又瘦了些许,眼瞅着眼窝都快要凹进去了。
大福劝不动,转日就打起了伙房的主意。
奈何肉包子不是小士卒能肖想的,连军医都没有这待遇,他几番游说利诱伙夫,哪知那伙夫收了钱听了好话还不办事儿,于是,趁着某日晌午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大福便摸进了伙房。
蒸笼里搁着刚出炉的肉包子,是伙夫做来,晚上要送去给军营里大人物们吃的饭食。
大福一揭开笼盖,油滋滋的肉香不管不顾地往鼻子里钻,他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从中摸出两个巴掌大的肉包,顾不得滚烫,拿油纸一裹,揣进怀里就要跑路。
不成想刚起身,他便见着一士卒打扮的汉子同样鬼鬼祟祟地进来了。
以为是“同道中人”,大福忙不迭躲在灶台后面,打算等着人走了,自己再离开,他借由蒸笼挡住身影,只留着一双圆眸滴溜滴溜瞧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瞧不打紧,还真让他瞧出点端倪来。
那人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便自顾自地从袖口处掏出个油纸包,将内里的白色粉末悉数倒进了水缸里,伸手进去搅了两下。
大福顿觉不对劲,立时起身,指着那人怒喝道,“什么人!你往水缸里倒了什么!”
汉子没想到自己方才所做之事已然败露,作势拔腿要跑,被眼疾手快的大福扑倒在地,二人在伙房里扭打起来。
你一拳我一脚,灶台上的锅碗瓢盆被横扫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动静很快引来了营地里巡逻的士兵。
不出一刻钟,常知衍闻讯赶到。
“怎么回事儿?”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灰头土脸的俩人。
汉子先发制人,攀咬大福说他往水缸里下毒,意图谋害大家。
大福何曾受过这种不明不白地诬陷?他知道若是不解释清楚,即便看在自家阿爹的面子上,常知衍也保不住他,遂当即挺胸,要让人过来搜身。
油纸裹起来的肉包子在打斗中被压成了肉饼,程琰从他身上翻出来时,沾了一手的油。
“荤小子,跑伙房来偷吃的。”程琰照着他脑袋,不轻不重地给了一记爆栗。
“我饿了。”大福大言不惭,“我这长身体的年纪,吃得多饿得快呗,老话都说半大小子饿死老子,要不我爹为啥放我来参军,还不是家里养不起了....”
常知衍抿了抿嘴,压下唇边的笑意,他压根就没把投毒的事儿跟大福联系在一起,晓得是军中出了细作,便让程琰带兵去搜那汉子的铺盖,果不然在撕开的被子里找到了藏好的芒硝,正与丢进水缸里的无二。
这芒硝,虽不致命,但足以让人泻到身子虚脱。
以往行军打仗时,最怕士兵们感染痢疾,此番幸而大福去偷肉包子时发现了下毒之人,否则今个儿指不定有多少人要遭殃。
生病事小,被乘人之危事大。
常知衍摆手,让亲信将那细作带下去。这光是抓到人还不够,他得想法子撬开细作的嘴,问问是何方“神圣”。
处置完毕,他重新将眸光投在大福身上。
要搁平时,两个肉包子根本不算什么,但这是军营,军纪如山,又有这么多人在场看着,他若将此事轻轻揭过,难保不能服众,然令他头疼的是,这是谢见君的儿子,自己当初拐人的时候可是跟人家阿爹打过包票的!
“主帅,属下违反军纪,请主帅降罪。”细作被带走后,大福在众目癸癸之下改了口,连带着认错的态度也谦卑了起来。
常知衍知道这是大福不愿看自己为难,主动给自己找台阶下,他顺势而为,以军纪严明,虽立功在前,但功不抵过为由罚大福二十军棍,让程琰监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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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庭晚是在此事了结后,才从其他军医的口中,听到有人因着去伙房偷肉包,被主帅当众处罚了的传闻。
他莫名心梗,直觉此事跟大福有关,揪着递消息的军医,忙问被罚之人是谁。
军医撇嘴,略带惋惜道:“就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哥,谢瑭....听说被打得可惨了,程将军派了俩人将他拖回营帐了。”
大福模样本就生得清秀,放在一众大老粗中间尤其出众,军医们即便明面上不好龙阳之风,私下里也会忍不住凑在一起闲聊他两句。
也正因为如此,常庭晚才顺利得知了消息。
木槌骤然脱手,砸到脚面上闷闷地一声重响,他似是没感知到疼痛,襜裳都没来得及解下就跑出庵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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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作下毒的事儿被常知衍压了下去,此时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的士兵们都被叫去了演武场拉练,营帐里只有大福。
论起来,他在家时勉强也算是娇生惯养,平日里惹了事,阿爹最生气,也不过罚他去墙边站一会儿,哪里遭过这种罪?
头回直面军中如此严苛的军纪,他趴在硬床板上,疼得浑身冒冷汗,一阵接一阵地倒嘶凉气。
常庭晚撩开帘子进来时,正听着他“哎呦哎呦”地小声叫唤,走近却没了动静。
“你还真是胡闹,好端端地跑去伙房作甚?”
迎面对上小世子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大福讪讪地干笑两声。
他原想起身,奈何牵扯到后背上的伤,又拧着眉趴了下去。
“疼吗?”话刚出口,常庭晚就后悔了,一整个人都动不了呢。
大福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我皮糙肉厚的,这二十脊杖不妨事,黎叔他们就是打给旁人看的,没使劲,装装样子罢了。”
“爹也是,不过两个肉包子,实在太过于严苛了。”常庭晚瞧着他硬撑的模样,心里禁不住生出些怨怼来。
“常叔伯也有他的难处,况且,我的确是违反了军纪,不算白挨。”大福挪了挪身子,登时就疼得龇牙咧嘴,但碍于常庭晚在,他愣是把临到嘴边的呼痛声给咽了回去。
“行了行了,别逞强了!”常庭晚不放心,让他等着,自己要回庵炉拿跌打损伤的药膏。
哪知刚起身,营帐帘子再度被揭开。
二人警惕地望向帐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常知衍惊诧问道,显然没想到自家养尊处优的好大儿也在这破旧的士卒营帐里。
常庭晚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话,“还能作甚?自然是给某个冷血无情的主帅安抚人心了。”
常知衍平白被噎了一嘴也不恼,见大福脑袋埋在臂弯里,闷闷地笑,便道:“看来没什么要紧的....”他说着,从袖口中摸出个小白瓷瓶丢给常庭晚,“有劳我们小枫大夫了。”
常庭晚心里正气他爹好赖不分乱体罚人呢,接过小白瓷瓶,打开来闻着像是金疮药,才不冷不淡地应了句“嗯”,算是回应他爹了。
威风凛凛的常大将军自此吃瘪,他伸手探了探大福的额前,试着不曾发热就宽了心,临走前又搁下了两个肉包,“饿了就去寻我,亦或是找程琰,偷跑去伙房成何体统?”
大福扯了扯嘴角,想笑也笑不出来,想行个礼也起不来身,末了被常庭晚重新按回了床板上。
常知衍一走,他就将两个肉包子推到小世子面前,“快吃吧,这两天的饭菜糙了些,你一准没怎么吃,瞧瞧这脸盘子都瘦凹进去了。”
“弄了半天,你这肉包是给我的?”常庭晚蓦然一怔,心口似是被什么东西迅速填满,热腾腾,暖烘烘。
“这不是怕你饿着嘛,你是军医,这军营里的老老少少,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还得指望你呢。”大福满不在意地说道,仿若因为两个肉包挨了二十脊杖的人不是自己似的,“这做包子的厨子手艺可好了,你今日忙到现在,没吃东西吧,我刚刚都听见你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他话音刚落,自己的肚子突然“咕噜”了一声。
常庭晚眼眸微弯,递给他一个圆溜溜的肉包,“一块吃吧。”
大福也不客气,他替自己开脱时,说自己吃得多饿得快,这话一点也没错,刚跟人打了一仗,转瞬这不就饿了?他接过还热乎着的包子,三口两口就填进肚里,抬眸见常庭晚盯着肉馅儿直皱眉,这才想起他打幼时起就不爱吃胡萝卜,索性又掏出小匕首,将肉馅里的胡萝卜块挨个都挑出来,
“挑干净了,将就着吃吧,赶明儿跟常叔伯说一声,别让厨子做胡萝卜馅儿的肉包了...”
常庭晚捧着肉包,小口小口地啃咬着,心里却暗暗下定了决心,这往后伙夫送来的饭食再难吃,他也会硬着头皮吃点,说什么都不能让这傻小子继续做傻事了。
但自那以后,他的案桌上隔三岔五便会出现些零嘴,有时是一把嫩黄的鬼灯笼,有时是一捧甜滋滋的抽毛芽,有时是某只“小狗”偷偷省下的口粮,但唯一相同的,这些东西都被剥好了皮,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上,等待着他的“宠幸”。
数月后,谢见君又收到了好大儿的家书,信中洋洋洒洒地写满了自己在军中的见闻,末了,还夹了一句,
“阿爹,小世子哪里都好,就是太娇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