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秋狝之际,侍读学士李德奎因受贿卖官被革职,空缺出来的位置,果真补上了陆伯言的堂兄,没几日,这位堂兄便被调到了尚书房,为开蒙的皇子们授书讲学。
谢见君早先从师文宣那儿得来了消息,故而听别人说起时,也并不意外,只是对自己无意中替别人做了嫁衣之事,有些唏嘘。
但好在因祸得福,经此一事后,宋学士似是对他生出提点之意,讨论秋狝的诸多事宜时,会将他叫到跟前来一道儿旁听,偶时也问问他的见解。
翰林院诸人皆知,这宋学士持正不阿,执法如山,一向最为看重个人的真才实能,并非是这从六品的小官,只巴结奉承就能攀附上的。
遂一朝院中风向大变,同谢见君热络的官员忽而多了起来,连上朝散班时都有同僚主动上前来寒暄。
“瞧瞧,这就叫‘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去翰林院的路上,季宴礼忽而故作高深地说道。
见惯了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随性模样,谢见君扯扯笑得僵硬的嘴角,“这回唤你来打趣我了是吗?,你要不是跟你爹下朝时站在殿外吵架,惊动了圣上身边的李公公都出来帮着劝和,现下你这棵可高入云霄之木,照样得他们仰视。”
“你不懂”季宴礼摆摆手,显然对这些人的仰视不甚在意,“我这是告诉他们,我跟我爹并非是一丘之貉,想让我在中间搭桥引路,趁早还是打消了这心思吧。”
“你就贫吧。”谢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事儿之后,翰林院中的官员见风使舵,知道季宴礼指望不上,又得知了他家中的事儿,先前围绕在他跟前的人,纷纷都凑去了陆伯言身边,一时之间,陆伯言竟成了翰林院的香饽饽,进出朝中都有人陪同相伴。
谢见君自知比不得人家的家世背景,但是看自己好友自此坐上冷板凳,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幸而还有师文宣帮着操心。
此次秋狝,原是修撰和编修的官阶,都不足以随行圣上,但师文宣为了让他们也跟着出去长长见识,经一番打点后,二人皆出现在秋狝的名单上。
九月初九,圣上带着皇子公主,以及诸多官员,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木兰围场的路。
龙辇在前,有镇国大将军率骁骑军护卫,谢见君等一众文官坐在马车里,随着龙辇缓步前行。
季宴礼出行一向骑马居多,现下窝在这窄仄的马车里,烦躁得直抱怨,恨不得当下就抢了骁骑军的马,扬鞭而去,不受这颠簸之苦。
“你可消停消停吧……”,谢见君放下马车的门帘,“先生说了,明日秋狝,善骑射的文官亦可参加,若是猎着稀罕物,圣上还会给个好彩头呢。”
“有那些卯足了劲儿,等着在圣上跟前出风头皇子们,还有什么好东西能留给咱们?莫不是要给人家当垫脚石了。”季宴礼没好气道,“听说近日以来,圣上有意要扶持三皇子,此番秋狝,还特地指名让他陪驾,看来,咱们这位太子爷的日子可是要不好过了。”
“那倒也未必,圣上自有圣上的打算,这圣意岂能是你我轻易能够揣测的?”谢见君截了话头,指了指车窗外,眼下四处都是崇文帝身边的耳目,他们还得谨言慎行,莫给自己招惹祸端。
季宴礼做了个闭嘴的手势,仰面躺倒在马车里,他懒散惯了,这会儿更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手中折扇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掌心,不知在琢磨什么。
谢见君没再搭理这人,犹自担心起被留在家中的小夫郎。
自得知要随军秋狝开始,云胡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
他虽嘴上不说,但做夫君的人,哪里能看不出来?一想到自己此趟出去,又是小半月不着家,谢见君心里亦是舍不得,尤其前些时日跟着宋学士忙秋狝一事,几乎每日都是踏月而归。若不是云胡强撑着精神头等他回来,俩人怕是连面儿都见不上。如此,谢见君暗暗下定决心,待此次秋狝结束,翰林院闲下来,他便抽出时间,在家中好好陪陪小夫郎。
钱婶子照顾得再熨帖,都赶不及自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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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天,到木兰围场时,已是傍晚时分。
太阳西沉,暮色卓卓。
随行的太监宫女井然有序地伺候着圣上用膳,诸位皇子和公主,以及三品以上官员皆需要陪同在侧。
其余随行的小官则是由内廷宦官分发膳食,各自在帐篷里歇息,不经召见,一律不得外出。帐篷外都有骁骑军来来回回地巡逻,整夜不停,以防有不轨之人另生事端。
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又只能待在帐子里,谢见君闲来无事,早早地便歇下了。明日才是秋狝的重头戏,他答应季宴礼要一道儿进林子里碰碰运气,今个儿可得养精蓄锐。
黎明前,大将军先行派将士们入围场里布围,草深树密不适合马匹活动的围里由步兵前往,地势较平林木稀疏的围里就指挥骑兵挺进。
秋狝乃是皇家围猎,出不得任何差错,大伙儿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谁也不想自己的仕途以至身家性命都栽到这儿来。
谢见君被号角声吵醒,掀开帐子就见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布围官兵在前哨导引下,占据在圣上行围时的瞭望台和指挥所,以此居高临下地总览全围形势,一旦发现任何异常,即刻报给巡逻的骁骑军处置。
整顿完毕,秋狝即将开幕。
骁骑军将围场内的禽兽都驱赶至小包围圈内,而后引圣上开射行围的第一箭。
崇文帝将箭尾卡进弦中,箭头对准了鹿群,用力地向后拉弓,因着卯足了劲儿,他额前青筋暴起,隐隐有细汗沁出,只听得“嗖”得一声响,箭矢应声飞出,四下逃窜的小鹿中箭而亡。
众大臣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砸向了他,直哄得他满面红光,龙心大悦。
首猎告捷,随行的皇子们连连引弓而射,兽群受惊,仓皇奔突。
“你们去玩吧,朕累了。”,崇文帝的体力早已不如壮年时候,方才拉弓又着实费了些劲儿,这会连说话都带上了沉重的喘气声。
诸人连忙行礼,恭送圣上回营。
谢见君和季宴礼跪在队伍的最后,低声商量着一会儿要入哪片林子里,冷不丁头顶罩下一片阴影。
“你就是那个殿试时,在圣上面前大放厥词,说让我朝主动与敌国求和的竖子?”
他闻声骤然抬眸,镇国大将军着一身戎装,锐利如鹰隽的眼眸正冷冰冰地凝视着他,谢见君后背无端漾起一片寒意,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暗道自己这当日说的话,现下都已经传的这么离谱了吗?
“回大将军,下官所言并非如此,是想要……”
大将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你们这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死读书人,哪里懂‘浴血沙场碎铁衣’是为何意?孬货!”
季宴礼听不下去,当即就想要开口怼回去,谢见君伸手将他拦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满目嘲讽的大将军,一字一句道,“在大将军的眼中,下官尚且不懂‘浴血沙场碎铁衣’,但敢问大将军可知道‘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下官当日所言,纵然有狂妄不妥之处,但归根结底是为了边境百姓数年来所遭受的苦难,和千万将士不得归家的心酸,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请愿,至于大将军说的主动求和一事,下官不知。”
“你!”习惯了西北将士们的绝对服从,乍一遇到敢反驳自己之人,大将军怒火中烧,扬起的巴掌立时就要落在谢见君身上。
“哎呦,大将军,我们的大功臣,圣上可一直在营帐内等着您呢!您看看,您跟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什么?这耽误了面圣的时辰,惹得龙颜大怒,咱二人可都担待不起呢!”,师文宣骤然出现,笑呵呵地只身挡在了谢见君面前,背在身后的手冲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赶紧上一边儿去。
大将军冷哼一声,斜睨了谢见君一眼,而后拂袖而去。
师文宣着急去面圣,但也不放心这俩学生,故而拎着二人耳朵好生嘱咐,等会儿秋猎时看顾好自己的安危,切莫逞强,也不要正面对上邀功的皇子们,只在林子外围转悠转悠便是,临走前,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季宴礼,但却是什么都没说。
谢见君只觉得奇怪,目送师文宣离开后,他与季宴礼盘算着先行回去将身上这套沉重繁琐的官服换下来。途径自家先生的营帐前,他冷不丁停住脚步,回头对上季宴礼茫然的眼神。
“呐,宴礼,你不觉得先生帐子外守卫的小随从很眼熟吗?”
季宴礼蓦然瞪大眼眸,眯着眼细瞧了瞧,登时便大步穿行过巡逻的士兵,上前嵌住“小随从”的后脖颈,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走了。
谢见君离得不甚远,还能听着“小随从”连连低声,“宴礼哥哥,你别拎着我,我能走,我自己能走,我就是想来找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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