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质问得哑了声。
回过神来时,谢见君已将名册摔在他怀中,转身拂袖而去,徒留他站在原地,阵阵发愣。
半晌,一旁的小厮才上前提醒道:“会长,知府大人已经回府了…”
陈然面色铁青,“我又不瞎!”,饶是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现下他也琢磨透了,定然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这群粮商得了消息去。
不过,他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背着他,找到府衙里来了。
“你去问问,看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此事儿!”
小厮得了陈然的吩咐正要走,转身正要走,又被拎回来。
“去给这些商户递个话,明日让他们来商会一趟。”陈然背手而立,望着谢见君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倒要看看,这知府大人从中搞了什么鬼!”
“是……”
没从谢见君那儿占来便宜,陈然已是觉得足够窝火了,本想着敲打敲打这些不安分的商户,可谁知话都递出去了,转日却无几人上门。
即便是来了,待他也没有先前那般唯命是从,连他说的话都是爱答不理,瞧着丝毫不买账。
没两日,名册一事儿不知为何流传了出去,城中商户对他更是怨声载道,这下还走在路上,都会冲他身后狠狠地啐上一口。
陈然气昏了头,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日,连带着对自己新纳入府中的莺娘都冷落了下来,但说到底是自己心虚,他即便再恼怒,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自个儿肚里咽。
反倒是钱德福,粮商们听从了他的意见,将当初立的字据上交给府衙后,谢见君果真兑现了承诺。
至于后捐钱的商户,因着有这位钱老板所谓的亲戚,在其中拉线搭桥,知府大人也未曾另眼相看,该给予的奖励,一样儿都没给他们落下。
这让众人不免对钱德福愈发高看一眼,晓得他在府衙,果真是有能在知府大人跟前说得上话的亲戚,加之陈然不做人事,三两天下去,城中的风向逐渐都倒戈了钱德福。
殊不知,这全然是谢见君在背后推波助澜,借由名册一事儿,揭露陈然自私自利的真面目,让商户们对其大失所望,转而去拥护钱德福。
“谢了!”从老钱那里得知了捐钱的后续,宋沅礼晓得谢见君的良苦用心,特前来道谢。
“你我二人,谈何‘谢’字?”谢见君莞尔轻笑,“这法子能成,还是你手底下的人办事利落,不出意外,明年商会的会长位置,非钱德福莫属了,有他在商会里做事儿,你们家在甘州行商,也能方便些。”
“那是自然!”宋沅礼不假思索,“我不同你见外,只是青哥儿非要让我跑着一趟,自打他来了常德,家中在甘州的产业,都交给他打理了。”
“也好,有青哥儿替你分忧,明年春上,咱们就安下心来捯饬开荒,早早有了成效,好推及到其他县里去。”
“青哥儿叫我只管跟着你忙活,别的不让我操心。”说这话时,宋沅礼眉眼中满是得意,丝毫没有吃软饭的自觉。
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眸见大福摇摇晃晃地小跑过来,他张开手,将小崽子揽进自己怀中。
“爹爹,吃!”谢瑭手里抓着一把梅子,不由分说地就往自家阿爹嘴里塞。
谢见君被塞了满口,入嘴的梅子几乎要酸掉牙。
他不动声色地囫囵咽下去,笑眯眯地看着毫不知情的宋沅礼,摊平了掌心,问大福要梅子。
“大福乖,宋叔伯也要吃甜甜的梅子~”
大福很是给面子,张圆了嘴巴,“啊——”
宋沅礼配合,“啊——”
大福眼疾手快,又不容许他宋叔伯拒绝,当下就将手中余下的梅子都塞进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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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酸!”宋沅礼五官都紧皱在一起,正想找个地方吐掉,大福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说,不能浪费粮食”
被自家儿子坑过一把的谢见君朗声大笑,直把云胡都给招了过来。
见宋沅礼勉为其难将酸梅子咽下肚,正到处翻茶壶找水喝,他难为情地拉过“一肚子坏水”的大福,嗔怪道,“这般酸涩的梅子,怎好拿给阿爹和宋叔伯吃呢!”
大福“咯咯咯”笑弯了眉眼,露着两排白生生的小米牙,瞧着喜人极了,饶是宋沅礼在他手下吃了亏,也舍不得生气,只上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顺势将一个信封塞进了他的怀中。
“这是什么?”谢见君接住滑落的信封,疑惑问道。
“我们家在城中有一处二进院子,离着府衙不远,买下许久无人去住,眼看着就要荒废了,正巧给你拿来办义塾,信封里是地契。”宋沅礼逗弄着肉墩墩的大福,漫不经心道,好似是再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你这是作甚?”谢见君当即就要把地契退还给他。
“哎,你少在这儿自作多情了。”宋沅礼抽过信封,不由分说地塞给大福,”这可是宋叔伯送给我们大福的三周岁生辰礼。”
大福捏着信封,懵懵懂懂地不知所措,他看看阿爹,又看看一旁的爹爹,手快得将信封往嘴里一填,便张嘴啃咬起来。
谢见君连忙拿过沾满大福口水的地契,“沅礼,大福三周岁还早着呢,少拿这个说事儿!”
“我的知府大人呐!”宋沅礼身子往后一靠,散漫地搭起腿,“您总不好只接受旁个商户的捐助,拒绝我们宋家的吧?”
“你们家帮的忙已经够多了……”谢见君发自肺腑道,这一个来月,若不是有沅礼帮着出谋划策,他到这会儿,还不知是何光景呢。
“我爹若是知道我帮你办义塾,你信不信?这年底儿回老家百年,祠堂都能让我上头香!”
谢见君被逗笑,末了还是收下了地契,云胡瞧出了他的为难,索性替他开口,“沅礼,你和青哥儿若是得空,给义塾请个名字吧,毕竟这里面也有你们出的力。”
宋沅礼倒也不客气,立时就应下,说回头就跟青哥儿商量商量。
送他出门时,大福双手合十,学着谢见君教他的模样,对着宋沅礼拜了拜手
“谢谢宋叔伯,宋叔伯和青哥儿都是大好人!”
————
有了商户们捐助的银钱,还有宋沅礼赞助的屋舍,谢见君合计先把义塾修缮起来。
这义塾招收的学生,暂定为六岁到十五岁之间城中家境贫寒的孩子,连带着未及秀才功名的童生,也可以来念书。
除此之外,他还想另开设两间学斋,请医馆的大夫前来授课,教孩子们学习医术。
科考不是唯一救世的出路,在这个时代,得有一门能活命的手艺傍身。
趁着修缮义塾的功夫,谢见君让府衙张贴出告示,招募童生以上功名的先生,前来义塾教书。
然甘州读书人本就不多,但凡身上背着秀才童生功名的书生,都想着再搏一搏,告示贴出去好几日,经谢见君挑选考究过,能担起教书育人重任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将五间学斋,暂时缩减为三间时,自打来了甘州,便一直窝在屋里看书练字的许褚,突然找上他。
“见君,我知晓你近日来,一直为那义塾的教书夫子一事儿发愁,若老夫自荐去教书,学问上,可还勉强说得过去?”
“先生,您这是哪里的话?您是学生的恩师,自是学识渊博,满腹经纶,谈何过得去过不去一说?”谢见君惶恐道。
他明白许褚此举,是想替自己排忧解难,故而心生愧疚,
“将先生一路从福水村带去了上京,又劳烦您舟车劳顿来到甘州,原是想安稳给您养老,不成想,先生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还在为学生费心费力,学生实在惭愧。”
许褚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办义学,是为善事,为师欣慰不已,莫要有如此负担,之所以提出去教书,也是老夫在家中闲来无事,眼看着一把老骨头都僵硬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儿,我教书多年,如今若能回归学斋,传道受业,这心里踏实多了。 ”
如此,谢见君也不好再坚持,义塾里教书夫子的事儿,有了许褚的帮忙,问题迎刃而解,他还特地找木工,又定做了上课用的桌椅讲台。
只待万事俱备,义塾修缮完成时,暮秋已别,初冬将至,院中的银杏已经染上了一片金黄。
甘州的冬天比上京要冷得多,街头小巷的孩子们早早都套上了冬衣,圆鼓鼓的,跑动起来时,像一团团蓬松松的雪球。
连大福也被云胡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活脱脱跟那小企鹅似的。
“爹爹,阿爹今日何时回来?”
卧房里火炉烧得暖烘烘,他攀着窗棂,望着静悄悄的院子问云胡道。
云胡正忙着给满崽做冬靴,闻声,跟着大福的眸光,向窗外瞥了一眼,“阿爹今日去书院了,晚点就会回来。”
大福讷讷地颔首,他听不懂什么学院,只知道谢见君又不能陪他玩了。
“爹爹,是砰砰砰!”
他忽而侧耳,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窗户上。
“砰砰?”云胡重复道,一时没明白大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屋外传来连绵的鞭炮声,他才反应过来,应是义塾那边放鞭炮了。
今个儿是义塾竣工的日子,谢见君起早便往那边去了。
盖义塾的事儿,城中百姓打跟前来来回回地经过,早不是什么秘密了。
噼里啪啦,放完了两大串鞭炮,谢见君就让衙役们在学院门口张贴了告示,一来是让大伙儿知道城中建了不花钱的学院,二来也是为了招生。
告示一贴,在城中瞬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哎呦,我没看错吧,这义塾不收束脩,只要是六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能去念书呐!”一汉子惊诧道。
“大哥,您识字儿,您能给俺们念念,这告示上写的是什么吗?”一旁的妇人着急请求道。
汉子也是好心,当即就抬高音调,给不识字的哥儿妇人和挤在外围的人群念了起来。
“什么,当真不要钱吗?”妇人听完,瞪大了眼眸,脸上惊讶的神色同汉子无异。
“这不明明白白写着嘛,不收束脩,招收贫寒子弟。”汉子指着告示上的字,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下好了,我儿终于能上学了!知府大人可真是活菩萨呐!”妇人激动不已,立时挤出人群,小跑着回家,要把这喜讯告知自己儿子。
“小伙子,你再帮俺看看,这义塾里还招哥儿和姑娘家?”一衣着破旧的老头,眯缝着眼使劲地往告示上瞧,他年事已高,早看不清这些小字,只得求助于念告示的汉子。
“是要收,说单独给划一间学斋,还要招募想学医的孩子,由城中大夫亲自授业…”汉子不厌其烦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梁老汉,你还打算送你家那幺哥儿去念书?”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大伙儿登时哄笑起来。
梁老汉佝偻着背,似是并未将旁人的揶揄嘲讽放到心里去,他死死地盯着告示,“念书好啊,能念书,就不用做劳活了!”。
汉子听着老头的默念声,眸色暗了暗,他微微躬身,目光与老汉齐平,“老大哥,您要是想让孩子去义塾念书,可早早地去府衙报名,知府大人说,就五天时间,统共招募一百名,招满了就不再要了!”
“哎好好好……谢谢你呐小伙子……”老头拢了拢身后的背篓,颤颤巍巍地从一旁出去,瞧着是往府衙方向去了。
“要我说,这哥儿和姑娘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便是,出来抛头露面作甚!念书识字,又不能当饭吃!”人群中一贼眉鼠目的汉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正是先前调侃梁老汉的人。
“你家孩子不上,别碍着旁人家!”挎着竹篮的哥儿,听着就不乐意了,登时反驳道,“好不容易满府城里能有一家收哥儿和姑娘念书的学院,还不用自个儿花束脩,这可是知府大人发善心做慈善呢,赶明儿我就送我姑娘念书去,多明点事理儿,省得以后嫁给你这样的人!”
汉子被噎了一嘴,想反驳两句,冷不丁对上大伙儿谴责的目光,他暗骂了一句“傻子才去念书呢”,接着闷头扎进了人堆里,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儿。
挎着竹篮的哥儿轻“啧”一声,撇了撇嘴,“歹竹难出好笋,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孩子来?不去正好,给我姑娘腾地儿!”
“就是呐,反正不花钱,我家哥儿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不如送去学院里面学学规矩,识两个大字,我跟我家那口子辛苦大半辈子,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我们也去,我们家刚刚够六岁呢!”
……
谢见君原本做好了寥寥无几的准备,没成想告示刚贴出去第二天,应者云集。
不过三日,招募的名额就满了,来得晚些的百姓没报上名,纷纷懊恼不已。
谢见君无奈现身解释,说这义塾将立,一时容不下太多学生,加之教书先生只有那几位,之后若寻着合适的时机,府衙还会再办义学,这才将错失良机的人暂时给安抚住。
义塾一朝事成,学府那边,有陆同知盯着,进展得也算是如火如荼。
当初,他承诺三天给答复,只第二日夜里,便着急忙慌地登门,硬是将谢见君从被窝里拖拽出来,拉着他要去自己选好的地方瞧瞧。
直磨得谢见君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晕过去,好说歹说地将人劝走,第二日才跟着去了府城东面。
不得不说,陆同知办事儿风风火火,眼光也是极好的,他看中的这块地儿,步行离着城里有二刻钟的距离,依山傍水,僻静得很,的确最适合用来安置学府。
谢见君招来府城中鼎鼎有名的几位工匠,凑在一起商讨了数日,把学府的图纸给敲定了出来。
甘州穷了这么多年,正经读书人本就没几个,更别说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书生了,头着一开始,他盘算着先盖几处学斋,只等着后续的学生多了,再往山上扩建开来,但想要达到衢州学府那样的规模,没个十年八年的,成不了。
那盖学府的人,他都是招募了城中和附近知县里有经验的农户。
本意是想着便利无处念书的学子们的同时,还能给百姓添一条赚钱的门路,故而在招人时,就说明了这些前来干活的百姓,每人一天二十文工钱,中间管一顿晌午饭。
他吃过徭役的苦,那会儿在南阳村修桥,一天三顿都是稀粥配着干馍馍,天一冷,干馍馍冻得邦邦硬,每每都是掰碎了浸在粥里,泡软了才能咽的下去。
就为此,他特地叮嘱了在现场监工的陆同知,切不可在吃食上怠慢,担心底下府役起异心,私吞粮款,谢见君还着人去偷摸瞧过,见那粥厚得筷子都能立住,又听干活的人说隔日就见一次荤腥,肉都是实实在在的结实,这才宽了心。
经此一事后,有了先前赈灾收粮的铺垫,谢见君犹如赫赫之光,在百姓中间声名鹊起,谁人不知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个顺民意惠民利的好官,又是让大伙儿吃饱饭,又是让孩子们有书念,比庙里的菩萨还要良善。
————
学府和义塾的事儿都有了着落,忙忙碌碌了一个来月,谢见君终于松了口气。
夜里,他将睡熟的大福丢给窝在卧房里偷摸看画本的满崽后,搂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躺在床上聊起了闲话。
自从来了这甘州,加上身边有了大福,他二人已很久没能好好温存温存了,借由透进窗子的月色,谢见君把玩着云胡柔顺的青丝,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温柔而又热烈。
云胡被这般毫不掩饰的情愫烫得羞红了脸,他双手环住谢见君的脖颈,埋在他怀中不敢抬头。
“怎么了?”察觉到小夫郎的主动,谢见君挪了挪身子,搭在他后颈的手轻轻揉捏了两下。
小夫郎好似受惊的猫,立时就炸起了毛,挣扎着想要逃走,又被捞住了细腰,一把提溜了回来。
“躲什么呢?”谢见君狡黠的笑在耳廓响起,不安分的手顺势探进了松松垮垮地亵衣中。
“别闹……”云胡捏住了他作乱的手,“都几时了,还不快些歇下,明日还得去学府那边讲学呢!”
“是是是,这就睡……”谢见君敷衍地应着话,修长的手指划过小夫郎的细腰,勾得人登时便绷直了身子,连呼吸都跟着错乱起来。
屋外忽而起了风,影影绰绰地能瞧见映在窗子上的银杏梢儿,和交叠在一处的身影。
……
翌日,天将将亮。
折腾到下半夜才真的歇下的二人尚未睡醒,隔壁卧房骤然响起满崽崩溃的大叫,
“阿兄,云胡,大福把我的床给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