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意尚未散去,凛风抽打着枯枝,拍在窗棂上哗哗作响。
谢见君醒得极早,在东云山的半月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现下一睁眼,便没了睡意。
他起身拨弄了拨弄火炉中的炭火。
床榻上的云胡翻了个身,摸索着将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捞进怀里,艰难地撑开眼皮一道细缝,“几时了?”
“天还黑着呢。”谢见君宽厚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眼眸处,将最后一抹光亮隔离在外,“我今个儿回东云山,要早些走,你且接着睡便是。”
云胡将他的手拉扯到嘴边,轻啃了啃两下掌心。
“这就饿了?”谢见君莞尔抿了抿唇,从喉间溢出一抹轻笑。
“昨个儿我给你买了好些吃食,等下走的时候,别忘了都带上。”云胡低声道,将大福小心翼翼地搁放在身侧,拿被子捂得严实实,摸过一旁衣裳,胡乱地往身上套,“我送你去城门口,正好往城南走一趟,找个做陶罐的匠人。”
“是,小云掌柜,劳烦您操心了。”谢见君半蹲下,将火炉烘烤得暖烘烘的棉鞋给小夫郎套在脚上,箍紧了系带,“铺子不急在一时开张,可别累着自己,凡事儿不用逞强,回回头,都有我在呢。”
“嗯!”云胡半坐在床边眯了眯眼,安心享受着他给自个儿脚上套鞋袜,从这个视角望下去,只能瞧见谢见君眸底温柔缱绻的笑意,和从不掩饰的坦坦荡荡的情愫,他沉沉地落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眷恋,“等过些时日,我就去东云山寻你。”
“行。”谢见君将他的裤脚扯下来盖住棉鞋,浅浅地应了一声,“到时我专程去常德县城接我们的小云掌柜。”
云胡被臊得无措,红着脸避开谢见君炙热的目光,“八字还没一撇呢,少在这儿打趣我,万一成不了,指不定要惹来多少笑话。”
谢见君抬袖揉了把他的额发,正经道:“成与不成,你都是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出了屋子,屋外呵气成雾,云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怨道:“都这般时候了,甘州还冷得骇人。”,他蹙起眉头看向谢见君,“你们那儿炭火可还够吗?山上定然比城里还要冷上几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不用担心,炭火都备得足足的,夜里睡觉还踢被子呢,那宋婆子每日都要煮上一大锅姜汤,垦荒的人回来都被盯着喝下一碗姜汤。”谢见君俯身将小夫郎的衣襟又紧了紧,“倒是你,莫要光顾着在铺子那儿忙活,也得照顾好自个儿身子。”
不远处,周时雁正忙着洒扫院子,听着二人交谈的动静,紧赶着将扫把搁置在院里,上前作揖行礼,“民女周氏见过主君,主夫!”
“周娘子,我不在这段时间,照顾主夫起居就麻烦你了,你得帮我盯着他每日早早歇下,不兴熬夜。”谢见君搭手虚扶了扶她,笑吟吟地嘱咐道。
“是……”周时雁颔首,复又行礼后,方才着小步退下。
“你打算让她跟着,去铺子里帮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见君侧目同小夫郎低声讷讷道。
“现下手头上没有合适的人,王婶子倒是手脚麻利,又是自己人,可偏偏大福身边离不开她,我瞧着周娘子性情本分,又带几分泼辣,让她帮着看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云胡说到底,是看中了周时雁身上的那股子韧劲儿,拼着跟王大川鱼死网破,也要给自己和孩子寻一条生路,这般果敢,连他都自愧不如,更被说那些为了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而一味地忍气吞声不敢声张的女子和哥儿了。
加之周时雁是本地人,这些年也结识了不少城中的商行老板,有她在其中帮着搭线铺桥,像找靠谱匠人的事儿就容易多了。
谢见君晓得如今的云胡,做事已经有自己的思量和主意了,便笑着应和着他的话,“行,你说了算,都听你的。”
“既是听我的,那你就别拦着我给你塞东西。”云胡指挥着人一个劲儿地往府衙的马车上装各式各样的吃食。
“都要装不下了,好歹给我留一容身之处……“谢见君闻声劝阻道,“东云山那边有专门负责去采买的府役,附近的集市什么都有。”
云胡将刚从柜子里摸出来的油纸包的胡饼塞进他怀中,顺手捏了捏他脸颊上仅有的二两肉,瘪了瘪嘴,“骗子!”
“不骗你,我能照顾好自己。”谢见君连连举手保证,就差并起四指冲着小夫郎发誓了。
云胡抬眸睨了他一眼,朱唇微启,“哦。”,而后又让人将他买的鱼胙搁放进马车里谢见君顺手能拿到的地方,以备路上饿了,也能稍稍垫垫肚子。
忙完这一通,王婶已经将早饭做好。
二人凑活对付了几口,云胡送谢见君出城,二人在城门口惜别。
“天冷,早些回家。”临走前,谢见君掀开棉帘,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小夫郎挥了挥手,这一走又要好些日子不见,他心中实在不舍。
倒是云胡心里还记挂着做陶罐工匠的事儿,撂下一句“过些时日见面”,转身便消失在街市中。
“跑得真快!”谢见君笑骂了一声,转而对赶车的宋岩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马车哒哒驶出城门,到东云山山脚下时已是晌午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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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见君被马车上的火炉烤得昏昏欲睡,得宋岩提醒,才将将回过神来。
因着众人不知他今日归来,这会儿屋舍外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洒扫婆子在忙活着他众人今个儿吃剩的午饭。
“大人,您且要先歇息一会儿吗?”宋岩拱手问道。
“你赶了一路的车,去歇着吧,这儿用不着你了”谢见君扯了扯糅乱的衣袂,提步往荒地那边走去。
赵田正盯着连云山等人犁地,见谢见君过来,忙不迭迎过来行礼。
“怎么样了?”
“回禀知府大人,头着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小雨,连云山趁着地里潮湿,将将又犁过一遍,只是有些杂草冒了出来,明日得先锄草。”赵田谨慎报告着这几日垦荒的进程。
“不用锄草,等着再耕上一个来回,把土搞得松快些……”谢见君踩了踩脚下的土地,继续道:“大土块能敲碎的敲碎,敲不碎的,就挨个挑拣出来,这伙人都是庄稼汉出身,该是知道怎么做。”
“是,卑职一直盯着他们呢,都安分得很,没有投机取巧之人。”赵田道。
“呐,看好连云山就行,这群人都听他的,有什么需要交涉的问题,只管去寻他。”
谢见君早就注意到了,远在朝河山时,诸多山匪便对连云山唯命是从,来了这儿,这人虽名义上不再是大当家,一行人却照旧很听他的话,连对自己阳奉阴违之人,只要知会过连云山后,立马就安分下来。
故而,他对垦荒的诸多要求,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连云山传达给底下人,这人不光组织能力超群,脑袋也灵光,要紧事儿说一遍便能反应过来,甚至有时还能帮着出出主意,也算是给帮了不少忙。
“赵田……”他招招手,将赵田唤到跟前来。
“之后若是我不在跟前,赶上这田地里有什么事儿,尽可以去问问连云山。”
“是是是……”赵田连连应声,茫然的眸光瞥向正赶着牛犁地的连云山,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土匪头子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让人对他另眼相看了。
“去吧,方才嘱咐你的话,别忘了告知连云山。”谢见君挥了挥衣袖,见赵田还一动不动地看着田地,不知在琢磨什么,他出声询问道,“怎么了?”
“都听清了,卑职这就去照办!”赵田回过神来,挎紧腰上的佩刀,小跑着往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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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哥,您去跟那知府大人提一提呗?”地垄间,李四朝着谢见君待的位置扬了扬下巴,低声道,“他人已经回来了,再不说,来不及了!”
“就是啊,连哥,咱们这些兄弟们,也就是您能跟知府大人说上两句话了。”同行的汉子附和道。
连云山紧蹙着眉头,对李四等人的话,似是听到了,又似是没听到。
“连哥,您行行好,俺想去看看俺娘,有日子没回去过了。”汉子不依不饶,对上连云山望过来的眼神,又禁不住瑟缩一下。
“这一来一回就得耽搁好几日,没听着赵府役说,知府大人着急下种吗?”连云山轻斥一声。
“咱们起早去,晚些归,您看还不行吗?”李四舔着脸凑近,“连哥,怎么说,那儿也有您的亲人,不是吗?”
连云山眸色暗了暗,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如今已不是自由身,哪里能像从前那般,说干啥就干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一对上大伙儿恳求的目光,他这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末了,从齿缝间艰难地憋出几个字,“我去试试!”
谢见君正搁小屋中合计区田,赵田带着连云山过来,说这人有事要禀告。
“让他进来吧。”谢见君搁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眸看向门口。
棉帘被掀开,连云山紧缩着肩膀,局促地跨进门坎儿,当即便屈膝,深深地行叩首礼。
“知府大人,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应准。”
“哦?”谢见君眉梢微挑,私以为他对自己方才吩咐赵田做的事儿有疑问,饶有兴致问道,“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连云山又是重重地磕了个头,“过两天是俺们村那些村民的忌日,当年走山,草民和兄弟们的亲人都被埋在了朝河山下,草民想带着他们去祭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