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先将云胡送回了甘盈斋,才跟着乔嘉年去府衙。
上京来的贵客已经被安排进寅宾馆歇脚,他到时,宋岩刚送完一盏热茶出来。
“大人,是传书使。”宋岩压低声音道。
谢见君轻点了点头,推门而入,见来者一袭红衣,头冠赤色稠巾,果真是来送公函的传书使。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那人听着动静,赶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后,便拱手奉承起来。
谢见君心里忽而咯噔一下,正当想问问这喜从何处来时,公函已经被呈到面前,他展开来扫了一眼,开篇惯常是些赞颂功绩的官话,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整张纸,他难得心急了些,直接翻到最后,这才瞧见行云流水的一行字,
“甘州知府谢见君,秉公任直,材优干济,今迁任户部侍郎一职,于同年九月初十莅任。”
户部侍郎……他默默地嘀咕了一句,任期未至,自己不光升了一阶,竟然还要被调回上京,倒真是让宋沅礼给盼着了。
但传书使见他愣住,权当他是因为升官高兴坏了,打勤献趣着说了两句恭维的话,“下官数年前来这儿时,甘州还是不毛之地,贫瘠之乡,如今瞧着有了几分繁盛之景,可见都是咱们小谢大人宵衣旰食,克尽厥职的功劳,圣上若能亲临此地,定然会夸赞您有鹤鸣九皋之贤能。”
谢见君酸得直牙疼,但还是扯着笑推脱道,“大人过誉,本官在其位谋其职,是百姓们勤恳耐劳,朴厚忠良,方成就今日清平安定的盛景。”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那传书使以诏书已送到,要即刻返京为由,当下告辞离开。
谢见君送他出门,借着送甘州特产的由头,将让陆正明提早准备好的红封,一并塞进马车里。
既是传诏,又是升迁这等喜事,便不得让人空手而归,这是在上京三年,师文宣特地教导给他的为官之道。
那传书使本以为自个儿白跑一趟,不成想还能得一红封,握在手中颠了颠分量后,挂在脸颊上谄媚的笑不由得真诚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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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走,谢见君扯了扯嘴角,一直维持着假笑,这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撩了撩衣摆,正要回府衙,乔嘉年不知打哪儿蹦出来,凑到他身旁低语道:“老大,你是不是要离开甘州了?”
谢见君闻声,侧目睨了他一眼,“你现在都敢躲在门口偷听了?”
乔嘉年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没偷听,宋岩哥把我拎走了,我就是……”他顿了顿声,“我就是见上次传书使来了之后,这才不到一个月,宋知县就被调去上京主事了,我想你,我想你……”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似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连吞咽都变得费劲起来。
谢见君也没打算瞒着,遂干脆利落地告知了实情。
“哦……”乔嘉年听完,闷闷地应了一声,他像是被雨淋湿绒毛的小狗,耷拉着耳朵,一面念叨着“上京好,上京比甘州强多了……”,一面焉儿巴巴地往府衙走,那单薄的背影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谢见君好像也受了浸染一般,心绪总赶不及当年得知外任甘州知府时那么的轻松自在。
他干坐在屋中,愣了大半下午的神儿,一直呆到薄雾冥冥,李大河来报时,说是该接大福散学了。
想起晨时同小学童拉了钩许了承诺,他不负使命地捞起尚且还在咿呀学语的祈安,挨家挨户地买齐了小学童钦点的零嘴,末了,赶在散学前,早早地等在了文诚书院的院门口。
散学的钟声一响,孩子们穿着统一的青衿,背着各式小书袋陆陆续续地从书院中出来。
谢见君只站了一盏茶功夫,便等到了自家小学童。
“哥……哥……”祈安个头不大,眼力倒是极好的,大福刚冒了个头,他便在阿爹怀中扑腾起来,还单字单字地往外蹦,引来了一众学子的瞩目。
“快看,我就说了!我阿爹一定会来的,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他答应我的事儿从不会食言!”大福一脸得意地同身边刚结交的小伙伴炫耀道。
谢见君听见动静,拿起祈安藕节般的白胖胳膊,朝着几人方向挥了挥手,意料之中,大福马不停蹄地小跑过来,许是跑得有些急,他额前噙满了亮盈盈的汗珠,临到了跟前,手往衣衫上用力地蹭了两下,“阿爹,我想抱祈安。”
“小心些。”谢见君将咿咿呀呀向大福张开手的小崽子,轻手轻脚地托给他,“大福,阿爹给你带的零嘴,要给小伙伴分一些吗?”
大福回眸望了一眼,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正拘谨地搓着手站在身后,不敢凑上前来,他微微颔首,“阿爹,他们是我的朋友,可以分。”
得了应许,谢见君从油纸包中挑了几块刚炸出来的香津津的鱼酢,挨个给他们分了分,孩子们学着大福的模样,沾满汗的掌心在衣裳上蹭干净才敢伸手接过来,还不忘有礼数地道声谢谢,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他们都是贫寒人家的孩子,一年带头沾不了几回肉沫性子,有好吃的东西,自然是带回去同家里人一道儿尝尝。
谢见君瞧着日头落了,便招呼大福上车。
回去路上,头一日上学的小学童很是兴奋,拉着阿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一天下来在书院里识了什么字念了什么书,似是半点不知道累一般,偏谢见君心里揣着事儿,难免听着听着就出了神。
“阿爹!阿爹!”久等不来回应,大福扯扯他的衣袖,稚嫩的眉眼间飞上一抹担忧。
谢见君骤然回神,赶忙道歉道,“对不起呀,大福,是阿爹走神了。”
“没关系,定然是阿爹来回奔波太累了。”大福体贴道,他学着云胡的样子,踮起脚尖揉了揉谢见君微拧的眉头,“阿爹若是累了,之后大福可以自己上学,阿爹散班后只管回家中歇息便是。”
谢见君被安抚得眼窝子一热,抬袖捏捏小崽子的脸颊,“这般善解人意的乖宝,是谁家的孩子?”
大福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扯出两抹小梨涡,“是阿爹和爹爹的乖宝!”
*
晚些,听闻谢见君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将将从甘盈斋回来的云胡,端了一盘洗好的青枣扣响书房的门。
“来了。”屋内有人应了一声,须臾,面前的两扇门由内打开。
云胡被迎面而来的酒气呛得后退一步,他掩了掩鼻息,“好嘛,说什么胃口不好,原来是躲在这儿偷喝酒。”
谢见君醉眸微醺,“就这么一回,还被你逮住了。”
“所以说,人不能做坏事儿。”云胡睨了他一眼,先一步跨进门,将青枣搁放在案桌上后,便将酒盏悉数都收了起来,还打开了窗户通风换气,“你本不是酗酒之人,今个儿把酒带进书房,可是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我们家小云掌柜还真聪明。”谢见君像是一只粘人的狗子,从身后抱住云胡,沉甸甸的脑袋抵在他的颈窝里,“晌午那会儿,圣上传诏,命我九月初十之前回上京任户部侍郎。”
“升官啦?!”云胡讶然,但见自家夫君看上去并不像有多高兴的模样,他将人拽到身前,强行按到椅子上,“你不想回去?还是在顾虑旁的?比如我?比如先生?”
被猜中了心思,谢见君闷闷地笑出声,他迟疑到这会儿,的确是在合计如何安置家中之人,且不说祈安胎弱多病,经不起千里之行,许褚虽一直在书院教书,但今年明显身子骨不比往年,这般折腾两个月,老人家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倘若将他们留在甘州,这边又没有可托付之人,他只身回上京,照样担心得不得了。
“我知你肯定又在瞎寻思了,若是拿不下主意,不妨去问问先生自个儿的意愿,反正我、我不想和你分开,大福和祈安也不想和阿爹分开。”说这话时,云胡眸中雾蒙蒙的,连声音里都浸着浓浓的鼻音。
谢见君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怎么、怎么舍得丢下你们。”
“不瞒你说,我去年怀祈安那会儿,就已经在培养甘盈斋的接班人了,如今周娘子自己就能挑大旗,王喜更是曹溪甘州两边生意都兼顾着,这边交给他们俩,没什么问题……至于昌多,昌多若是想留在甘州,甘盈斋自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品性什么咱们都一清二楚,交给他,我很放心,但他若是想回上京,大不了我在上京开一家甘盈斋分斋,糖水罐头的生意在哪儿都一样做,兴许上京赚的更多呢。”云胡轻揉着他的后颈,温声温气地宽慰着。
虽说是宽慰,但这些事儿,他早就在准备了,故而得知谢见君要回上京任职,他也没表现得多么惊慌失措,只想着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待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愁闷了一下午的心结被云胡的三言两语解开,谢见君压在心头的这口浊气缓缓地消散,脸色也难得见了几分轻松。
“你啊,就是喜欢自个儿给自个人徒添烦恼,想得太多,就会变成桎梏你的包袱和累赘,我是你的夫郎,与你并肩作战的人,不是你的累赘和和事事都要顾虑的包袱。”云胡跨坐在他的腿上,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些时日,小夫郎总爱占据主导地位,谢见君乐得配合他,见他俯身要亲自己,故意身子后仰不给他亲。
云胡显然没想到自己被戏弄了,他一时“气急败坏”,双手捧住自家夫君的脸颊,硬生生将人带到身前来,给他额前嘬了个大红印子。
“我错了我错了……”谢见君连连求饶,被按着写下承诺书,承诺自己绝不会独身回京,哄得小夫郎气消了,方才消停。
……
离着六月中旬动身时间,还有两个多月,虽是迁任户部侍郎一事儿已成定局,但谢见君还是想站好这最后的一班岗。
申领了荒地的农户们都已经开垦得差不离,他让知县们将采购的优良种子分发下去,依照着溲种法和区田法播种,虽说他见不着青苗长成的模样,但看自己在冬云山垦荒做实验的成果,以及季宴礼信中所言,这两个法子对各地的粮食增产的确有效。
只要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今年甘州必定会是个丰收之年。
而令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经历了地震打击的甘宁县,好在有曹靖舟的监督,匠人们修好了河渠,濉河在雨季来临时也照样平风浪静,不似往年那般波折,遂即便有人提起要祭祀河神,也没有百姓愿意搭理,那知府大人可说的明明白白,神明倘若良善,自会保佑大家过上安生日子,不须得通过这种劳民伤财的祭祀去讨好它。
至于安济院,有商会在背后支撑运作,倒是不用他操心,只是担心自己走后,新上任的知府不愿意承担惠民医所和义学,思虑数日后,云胡不忍见他忧虑,主动说起如果没有官府支持,他和钱德富商量过了,介时甘盈斋和诸多商户会出钱将义学和惠民医所办下去,不会让他的心血付之一旦。
如此,一桩桩心事儿迎刃而解,见城中百姓一个个皆是喜眉笑眼的高兴模样,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六月初一,天蒙蒙亮,一行青蓬马车缓缓地驶过青石街道。
谢见君在这儿拢共呆了不到三年,要离开时,心里还真有些眷恋,他抱着没睡醒的大福,轻轻叹了口气。
“老大,我爹来了。”乔嘉年的声音从马车前传了进来。他自打子承父业做府役以来,便是一直跟着谢见君,故而得知老大要离开甘州,自个儿躲起来难过了许久,谢见君一问要不要跟自己走,他便想都没想地答应了。
“去给你爹道个别吧。”谢见君温声道。自己把人家孩子带去千里之外的上京,总得留些时间给父子俩说两句告别的话。
“不、不光是我爹。”乔嘉年声音有些抖,“老大,您还是亲自出来瞧瞧吧。”
谢见君闻之一怔,下意识掀开车帷一角,映入眼帘的是密密匝匝,人头攒动的百姓们,他们或背着竹篓,或挎着竹篮,此时都像是约定好一般,安静地站在道路两旁。
“嘉年,赶紧停车!”他将怀中的大福托付给云胡,自己利落地下车。
百姓们乍一见他出来,齐齐跪倒在地,“知府大人!”
谢见君这才瞧见他们身后的背篓和竹篮里装的都是粮食家禽,还有寻常不舍得吃的鸡蛋。
“大人此行回京,恐余生再不得相见,吾等略备薄利,还望大人收下。”大伙儿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马车跟前塞。
“大家的拳拳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此去山高路远,实在不便携带,还请各位都拿回去吧。”谢见君连连婉拒,他特地挑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离开,就是想静悄悄地走,没成想还是被逮了个正着,现下见百姓们如此热忱地跑来相送,他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总不是个滋味。
“您这三年励精图治,宵旰忧劳,为俺们盖廉租屋,让俺们有新屋子住,盖义学,让娃娃们有地儿念书,还盖惠民医所,就图让大伙儿吃得起药看得起病,俺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点诚意,大人笑纳!”百姓们说什么也不肯让步,非得要谢见君收下才愿意作罢。
谢见君压下喉间的哽咽,“本官能有今日之功绩,全是仰仗大家的配合,如此盛誉,本官受之有愧,本应多做些事儿,实在是力薄才疏,只盼着大家的日子能越过越好,再无忧心之事。”,说着,他上前将为首拦路的几个百姓一一扶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得诸位相送,实乃我之幸事。”
他接过乔嘉年递来的辞别酒,痛痛快快地仰面一饮而尽,“大家山水相逢,缘分一场,望诸君珍重。”
“大人,念您行之不便,大家不强求,但这样东西,还请您一定要收下。”曹靖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也赶了过来,现下正双手端着一个木盒,呈到谢见君面前。
“这……”谢见君有些为难。
“大人,您且先打开看看,再抉择也不迟。”曹靖舟低声提醒着,顺势腾出一只手,揭开了木盒的盖子。
谢见君探头瞧了一眼,登时愣在原地。
“甘宁县地震时,是大人不畏艰险,坚持带兵来此赈灾,沧河村也因着大人决策果断,保住了数十人的性命,为此您还险些失去自己的孩子,这是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剪了自己的衣服拼缀缝制而成的百衲衣,一来是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二来希望您的幼子祛病化灾、长命百岁。”
本以为自己能扛得住这满城的颂声,却在看到这件由一块块碎步拼成的百衲衣时,谢见君红了眼圈,他颤颤地接过木盒,“替我、替我谢谢大家了。”
曹靖舟屈膝,重重地叩首,“甘州能得您这位知府,是百姓之幸,大人,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百姓们齐齐跟随。
颂声悠扬绵长,裹着浓浓的眷恋和祝福,随马车驶出长街,奔赴千岩万谷,群山万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