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多雨。
谢见君下学回来时,飘起了零星的小雨滴,淅淅沥沥的,砸落在泥地的小水洼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好在早上走时,云胡让他带了把伞,现下不至于将书册淋湿,他擎着雨伞,步履匆匆地同许褚家出来,没着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摸去了陈婶子那儿。
昨日他提着镰刀下地锄草时,碰着陈婶子家的二小子大树,大树说他娘前些时日孵出的鸭苗如今出栏了,叫他早些去家里挑。
来时,陈婶子正在忙着给院子搭雨蓬。
“婶子,我过来挑小雏鸭。”谢见君轻扣了扣门扉,扬声道。
“哎,来了来了~”听着动静,陈婶子乍一抬眸往院门口瞧,见着是谢见君,连忙应声将他迎进门来。
“今个儿下雨,我把它们都搁在柴房里了,你听听,这会儿还叫得欢生着呢,吵得大树他爹睡午觉还闹挺……”,陈婶子引着谢见君往柴房里去。
一推开柴房门,果不然听着叽叽嘎嘎的动静,凑近一看,干松的细绒草窝里,几只小雏鸭挺着小胸脯,拍打着翅膀,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憨头憨脑的,瞧着就喜人。
“孵出来有半拉月了,就数这茬仔鸭长得结实,吃的也多。”陈婶子一提起自己的喂养的鸭子,话就多了起来,拉着谢见君好一通闲唠,得意的笑意浮上眉梢。
“那都是婶子您舍得花心思,又喂养得仔细,这小雏鸭才长得这般精神。”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赞许道,蹲下身捋了捋小雏鸭背后的绒毛,软软和和的,云胡定然喜欢。
“瞧瞧,到底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会说话。”陈婶子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其中几只个头稍大些,身形也更健壮的仔鸭,同谢见君嘱咐起来,“这几只模样都还不错,你且放心带回去,同云胡说,赶上有啥不会的不懂的,甭个害怕,只管过来问我就是。”
“行,麻烦婶子了。”谢见君应得爽快。云胡平日里常呆在家里不怎出门,有这几只活泼的小雏鸭,也能给他解解闲闷。
天阴沉得厉害,隐隐有下大雨的趋势,从陈婶子家出来,谢见君一刻也没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临着走近,瞧着云胡站在院门口,往他平日里回来的方向张望,他没打伞,这会儿肩膀处都沾染了潮湿。
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伞歪倒云胡身侧,挡住了飘下来的雨滴,“出门怎么不带伞,这要淋湿了,一准又得生病。”,语气里带上了嗔怪,细听还有点点不易察觉的焦急。
“我、我刚出来、你、你一直没回、”云胡小声替自己辩驳道,他在家等了许久,都没听着院门拉动的声音,就连下雨没得出门玩的满崽都跟着念叨他家阿兄怎么还不回,这才想着出来瞧瞧,别是谢见君被什么事儿绊住脚了。
“我没事,只是今日去了个地方。”谢见君声音缓和下来,一手擎着伞,一手推开院门,掩着云胡往屋里走。
云胡隐约听着谢见君身后的背篓里有清脆的“嘎嘎”叫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谢见君索性没进门,站在屋檐下,卸下来背了一路的竹篓子,揭开盖着的细绒草,漏出六只巴掌大小的小雏鸭。
小雏鸭脖子一圈灰白绒毛,眼眸又圆又亮,扁平的小嘴一张一合,嘎嘎嘎叫的灵动。谢见君将它们从竹篓子里一只一只倒出来。
粗短的小脚丫支撑着它肥嘟嘟的身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绒球,咕噜咕噜地地上扑过来滚过去,云胡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敢上手轻抚了抚它们身上柔软的绒毛。
“我今个儿去陈婶子那儿买回来的,一会儿等雨停了,就在院子里用篱笆围出一地来,养着这群小雏鸭们。”谢见君大致比量了一下位置,同云胡细细商量着。
“如今天儿暖和,陈婶子说都能下水了,这小东西本就是长在水里的,没有水就会死,咱们再养上几日,引着它们去河里游也行,我看村里都这么放鸭子……吃的也容易,拌些碎谷子荇菜或是放任它们自己捉虫,好养活着呢。”
云胡眼直直地瞧着这绒毛鸭子,谢见君说一句,他便下意识地点一下头,嘴里“嗯……嗯嗯……”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憨憨模样。
谢见君不由得失笑,只觉得这样呆愣楞的云胡,可比这几只绒毛仔鸭可爱多了。他忍住想要揉揉他毛茸茸脑袋的冲动,陪他一起将鸭子先行安置在柴房里,铺上一层厚实的细绒草,又找来食槽添满水。
今日下雨,他便没出去村外卖豆腐,正好早上贪睡了些,做的也不多,一板豆腐在村里叫卖叫卖,也能卖个差不离。
现下福水村的村民都晓得他家卖的豆腐,不光结实,卤水还少,称一斤就是一斤的量,以前攒着都去集市上买豆腐的农户,如今也常来光顾,生意比去年要好多了。
安置好小雏鸭们,谢见君脱下有些潮湿的外衫,搭在火炉上烤干。虽说是天暖了,但屋里不见太阳的地方还是阴嗖嗖的,旁个人家早早都停了暖,他还坚持烧着火炉,这倒春寒可不能小觑,尤其是像云胡和满崽这般体弱的,最容易着凉,多烧上一段时日,不过就是费些柴火罢了。
得了会清闲,他靠在案几上,伴着雨声默书,余光中瞧着云胡频频向窗外张望,不知道的,还当是以为屋外有什么东西勾着他。
但谢见君知道,云胡在盼着雨停,雨停了就可以去院儿里扎篱笆,篱笆扎好了,他的一群绒毛小雏鸭就能出来撒欢了。
好不容易等着雨停了。
他和云胡提着镰刀上后山砍竹子,捎带着捡了些还算干的树枝,稍粗长些的树枝,便斜靠在石头上,上脚使劲一跺,就能折断,抖擞抖擞再塞到身后竹篓里。
云胡顺道儿挖了些冒尖的野菜,荠菜白蒿香椿铺了一竹篓,回头干拌烙饼都放上些,吃起来鲜着呢,临走他还挖了一大把婆婆丁,谢见君这些日子温书辛苦,等着将这婆婆丁洗净了泡水,喝了能清热败火气。
扛着一捆竹子下山时,碰着半山腰挖野菜的村里农户,问起怎么上后山来砍竹子,云胡难得主动回话,说谢见君买了小雏鸭回来,要在家里扎个篱笆养鸭子,声音细声细气,神色却瞧着乐呵,就怕旁人看不出他得了仔鸭,心里有多高兴。
谢见君笑得一脸纵容地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下山的脚步,颠颠儿地蹦跶起来,像摘了满怀松果的小松鼠,就连身后的背篓都跟着主人轻松的步伐,上下起伏。
红日渐渐西垂,回了家,谢见君便忙活起来。
他先是将竹子削去竹节疤,又砍去尖端,继而拿锯子将竹子都锯成齐腰的高度,再将其用刀从中间剖成四节,以院墙为一边,围成了一个半圈。
接着又把剩余砍来的竹子剖成一条条柳树枝一般的细篾条,清除掉竹条内层的蔑黄,只保留着篾条外层叶青色最有韧性的部分,穿插着把怼进土地里的用来做篱笆的竹片连接起来。临着篱笆边缘位置,他还把篾条拧上个半圈,复又返回继续编织,这细篾条韧劲儿强,下手再重也拧不断。
这样来来回回地编上三茬细篾条,篱笆就结结实实地立起来了。编篱笆不算什么细致活儿,顶多费些劲,家家户户的汉子都会干,谢见君也是学来的手艺。
架好篱笆后,云胡将柴房里的小雏鸭都赶了进来,他用干草编了个窝,里面铺上厚厚一层细软的绒草,这样即便天冷,仔鸭们扎堆躲在窝里也可以取暖。
忙活完这些,瞧着这几只毛茸茸的小雏鸭四平八稳地迈着小方步,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地,呆头呆脑的模样忍不住让他蹲在篱笆旁看了许久。
仔鸭们太小,不仔细照看着,可能会被黄鼠狼摸上门叼走,他拿着要紧着呢,连晚上起夜,都忍不住去篱笆里瞄上两眼,细数两遍,确信小雏鸭都在后,才放心回屋接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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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了四月,年前种下的冬小麦都长出了新叶,麦田里要浇水,锄草,谢见君跟云胡整日忙得同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常常夜里一沾枕头就睡,小满崽也不惦记着日日贪玩了,跟在他们俩后面,帮忙砍了酸枣枝,拖过麦田,将落了一整个秋的干枯树叶拉断锄掉。
小麦抽大穗时,还得忙活着施肥,谢见君烧了草木灰混着牛粪发酵沤肥,每每从外面回来,连平日里最稀罕他的满崽都不往他身上扑了,他搓着澡豆洗上好些遍才能祛除身上这股子农家肥的味道。
许褚体恤他又要做豆腐,又要忙地里的活,便许他不用日日过来。虽是这般,谢见君也不改懈怠,在地里收拾麦田时,也带着书册过去,干活的时候,默念着书中的词语,研究字里行间的要义,中午在地头吃完饭,闲时也翻看两页。
这刻苦温书的模样落在村里人眼里,便是说什么闲话的也有,有说他吃得了苦,将来定是能做大官的人,也有说他痴心妄想,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十里八乡多少年才出一个秀才,还真当自己识些大字就能考状元。
这等不入耳的话,谢见君若是听着了,也不生气,只一笑了之,继续该怎么温书怎么温书,该怎么习字怎么习字,全然不把别人的说辞放在心上。倒是云胡气不过,他那般胆怯不敢生事的性子,还同村里多事婆子结结巴巴拌了几句嘴,连满崽都看呆了,事后被云胡塞了抵作“封口费”的麦芽糖,不许让他告诉谢见君。
但谢见君一瞧云胡神色不对劲,便知道他不在时,定然有事儿发生,两句话就从满崽那儿把整个事情经过都套了出来,赶着那多嘴婆子来买豆腐,寻着时机笑眯眯地揶揄了两句,偏偏那婆子还说不出什么道道儿,反应过来兀自气得跳脚,跑去里长谢礼那儿阴阳怪气地告状,还被谢礼训斥了一通,叫她管好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要眼红旁人。
说实在的,谢礼先前听说谢见君在许褚那儿念书,也只当他一时起了兴致,没曾想这孩子竟然是坚持下来了,还习得一身温文儒雅的书卷气,哪还有先前佝偻着背逢人便傻笑的憨痴劲儿。
正巧家中小孙子谢晟今年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他便带着小晟子过来寻许褚,说起谢见君来,便顺道儿问了问他的课业。
“这孩子并非咱这池中之物,早晚都是要走出去的。”许褚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同谢礼说道。
“先生此话何意?难不成咱这福水村也要出个正经读书人了?”谢礼先是一愣,继而面露诧色。
“且不说课业如何,这谢见君每次来我这儿,都穿戴整整齐齐,哪怕是刚下地干完农活过来,也是干干净净地登门,单单这份尊重,便是我教书育人这么多年以来的头一个,就连年三十,他还担心我一人孤单,大年夜提着饺子和酒过来探望我呢。”许褚话中不免对谢见君的赞赏之意。
“这倒是真的,这孩子知礼数识大体,他弟弟满崽也教养的好,连我内人都说,满村里半大孩子中就数满崽和那小山懂事。”谢礼接着许褚的话说道。
“你要问他课业如何?他虽开蒙晚,基础却打得扎实,脑袋也灵光,寻常书本中的要义我一点就通,又是个肯吃苦的性子,我说他字写得好,但不适应科考,这孩子便日日习字,我那日瞧他常练字的石砖都磨得锃亮。”,说起自己的学生,许褚眼眸中的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谢礼可从未见他对旁个学生这般赞不绝口,他禁不住腹诽,难不成像许褚说的那般,福水村要出一位正经读书人?
倘若真是如此,他这腰杆儿可就在其他里长那儿挺直了,四方镇下的五个村落有些年没出个秀才了,前年板桥村出了个少年童生,可把那里长得意坏了呢。
谢见君不晓得这二人简短谈话间,里长谢礼就对自己寄予了厚望,他照常过着起早磨豆腐温书,白日里下地干农活,晚些出村卖豆腐,夜里云胡研磨他习字的寻常日子。
六月,布谷鸟叫,催着人收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