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雨雾中,二人囿于一把油纸伞下,静静对视。
“钱、钱被偷了,豆、豆腐也、也被踩脏了。”云胡泫然欲泣,语气里溢着浓浓的湿意,莹白的泪珠吧嗒吧嗒地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得谢见君心窝子生疼。
原是有些生气他瞒着自己乱跑,但见他抱臂蜷缩在角落里,眼眸湿漉漉的,眼尾漫起一片绯红,濡湿的外衫紧贴在身上,衣裳破裂之处,隐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谢见君一颗心立时软了半截,责怪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片刻,他抬袖轻抚上云胡脸颊的破皮伤口处,“疼吗?”。
云胡瑟缩着别过脸去,用力地摇摇头。
“怎么回事?”他追问道。
“有、有人抢我、钱兜子、没、没拿回来”云胡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一般,越说到后面,越发没有底气,他实在无用,连钱兜子都护不住。
谢见君心头泛着丝丝拉拉的疼意,他伸手欲将人扶起来,却不料云胡侧身躲开他,向后猛退了两步,瘦弱的脊背抵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微微颤栗,纤长的羽睫上挂着几点泪珠,摇摇欲坠。
“钱、钱被偷了。”,他复又说道。
“云胡,没事”,谢见君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面前撑了撑, “钱没就没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了,左右我们还可以再赚便是,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云胡怔怔地愣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抬眸看向谢见君,见他面色如往常无异,仔细辨之,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缓缓松下心来。
他抹干净眼泪,哽咽了下,心道,还从未有人在乎他的安危呢,谢见君果真是个大好人。
莫名被发了“好人卡”,还不知情的谢见君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在云胡的肩头,“咱们回去吧,再不回,满崽怕是要等急了。”
云胡跟着讷讷地点头,许是蹲坐了太久,腿脚阵阵发麻,他起身时身形晃了晃,险些又跌坐回原处。
谢见君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搀住,宽大温热的掌心将他的手包裹在内,手中擎着的油纸伞不经意间往他身侧偏了偏,确信他站稳身子后,温言抚慰他道,“走吧,我们回家了。”
云胡任由他乖乖地牵着手,往福水村的方向走,只觉得心里的某根弦仿若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蓦然想,若是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谢见君的掌心太温暖了,他实在贪恋这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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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崽在小山家里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来谢见君和云胡,急得满屋子来回踱步,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也不肯吃柳哥儿递过来的菜饼子,眼见着漆黑夜幕中一盏赤色灯笼走近,照亮隐在黑夜中的熟悉的脸颊,他紧拧的眉头舒展开,直愣愣地冲进谢见君的怀里,一抹急切浸着丝丝拉拉的委屈,放肆地倾泻而出,连声音都带上了湿润,“阿兄,你回来了!云胡找到了吗?他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
“好好好。”谢见君一把将满崽托抱起来,好声好气地哄他道,“找到云胡了,已是先送他回家去了,满崽乖,阿兄来晚了。”
满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脑袋抵在他怀里,闷闷地道了声“嗯”。
谢见君拍拍他的后背,正要同小山一家子道别,转眼柳哥儿从灶房里走出,将一布包递给他,“今个儿晚了,怕是你们也来不及煮饭了,晚些我蒸了菜饼子,满崽担心你们俩,始终不得吃,这还剩了几个,你带回去,就当是晚饭吧,我一直温在锅里,还热着呢。”
谢见君眼眶一热,连连道了好几句谢,自觉叨扰了小山一家,便想着赶明寻着机会可得好生谢谢人家,这些时日真是麻烦他们了。
热烘烘又清甜的菜饼子,三人就着热水一道儿分着吃了。折腾了一天,云胡受了伤还淋了雨,谢见君烧开了两大锅热水,倒进木桶中,喊着云胡老老实实地去泡上一会儿,好祛祛身体里的寒气。
这木桶还是他从柴房里翻找到的,大抵是幼年时用过的浴桶,多年堆放着,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冲洗干净后,竟是意外的结实,他便收拾出来,预备着留作他们仨沐浴用。天冷时,劳作上一整日,回来浸润在这热水中,浑身的疲惫尽数散去,别提能有多舒坦了。
等着云胡和满崽都洗漱好,上了炕,谢见君泡在浴桶中,一身疲惫箍得人浑身紧绷绷的,只稍稍歇息的功夫,几乎要睡过去,假寐间,只着单薄里衣的满崽光着脚“蹬蹬蹬”跑来这偏屋里,摇着他的手臂,“阿兄,云胡烫得跟大火球似的,还呼哧呼哧喘粗气咧。”
他猛地惊醒,不知睡了多久,浴桶中的水已然温凉,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匆匆擦洗净身上的水,单手提溜起还光着脚的满崽,俩人快步进了卧房。
卧房里,云胡平躺在炕上,脸烧得红扑扑的,干涸脱皮的唇瓣紧紧抿着。
谢见君小心抚上他的额前,触手一片滚烫,想来是晌午那会儿淋雨受了风寒,生了热病。
他出门打来一盆温水,濡湿了帕子,敷在云胡的额头上。
乍然碰触到湿意,云胡挣扎两下,嘴里哼哼唧唧地念叨着难受,手伸在被子外,无意识地虚空乱抓,他烧得昏昏沉沉,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听着身侧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稍稍一动,脑袋里天旋地转,愈发晕乎。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塞回进被子里,担心他乱蹬,将被角掖紧实,回身见满崽跪坐在炕上,身上裹着他的外衫,困得垂着脑袋直打哈欠,他托住他的小脑袋,温声哄道,“满崽,睡去吧,等你睡醒了,云胡的病就好了。”
满崽倔强地摇摇头,双手拍拍自己脸颊,硬是要等着云胡退烧才肯去睡,可架不住他家阿兄低低地哄上两声,圆溜溜的眼眸一闭,转瞬就迷瞪过去了。
担心云胡过了病气给这小家伙,谢见君把芸娘先前挡在炕中间的棉布帘子翻找出来,重新挂好,将他挡在了帘子另一侧,家中窄仄,实在腾不出别的卧房,便只得先这般凑合一宿了。
忙活完,他将帕子摘下来,浸在温水中重新濡湿,搭在云胡额头,自己依着他身边躺下。他睡得不很沉,偶然能听着云胡轻微的咳嗽声,几次睁眼,都见这小少年四仰八叉地晾着,棉被窝成一团堆在脚边上。
他上手一探,大抵是被子里闷热,云胡的里衣已然被汗洇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难为他这般不舒服。”,谢见君暗自嘀咕了一句,伸手越过云胡,从斗柜里找出件干爽的里衣,三下五除二,给烧得蔫蔫儿的小少年换上新衣裳,又将棉被把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眼见着他挣扎着又要蹬被子,谢见君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尖,想责怪两句,偏偏心下又不落忍,末了,一整个连人带棉被都裹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番折腾完,才微微有了困意。
窝在他怀中的云胡挪了挪身子,迷迷瞪瞪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因着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他难得又做起了儿时的那场梦。
十冬腊月天,天冷极了,刚烧开的滚水,一落地就结了冰碴子。他爹贪懒,家里早早就没了柴火,大冬日的,他娘将他撵到后山去捡柴火。
天黑下山时迷了路,脚下一踩一个雪窝子,穿来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润透,内里脚指头冻得都没了直觉。
他太害怕了,瘦小的身子缩在树洞里不敢冒头,黑漆漆的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野兽争鸣声逐步逼近,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着饥饿。
空寂的后山不闻回声,不见人影,他日复一日地困在那树洞里,走不出半步。
无数次,他听见自己颤颤的哀哭,隐在凛冽的风声里,在林间游荡,“爹,娘,我、我找不见回、回家的路了”
“云胡……”,
潮湿冷冽的树洞里蓦然闯进一束光。
谢见君清瘦修长的身影立于树洞外,他眉目温柔,言笑晏晏,一双修长笔直的手搭在他眼前,
“云胡,不怕,我来接你回家了。”
困其经年的梦里,他抹干净眼泪,向前迈出一步,握住了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