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渠,挖的过程中要保持沟壁的平整,不要有虚土和空洞,水渠中的土和石头都得夯实……”
一面往山上走,谢见君一面叮嘱宋沅礼开挖水渠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有架设的竹筒,要选用毛竹筒,每节差不多需要两丈长,你看图纸上的这些地方,只用单条即可,靠近山泉的位置搁置二到三条,这竹筒和竹筒的连接处,都得用麻绳捆扎结实,可别顺着顺着,到山脚下就漏干净了……”
说着说着,谢见君止了话音,无他,他实在是被身旁炽热的眸光盯得浑身毛毛的。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是我说得太快了?”
宋沅礼摇了摇头,面上神色甚为诡异,少顷,才喃喃开口道,“我现下有些怀疑,咱们在学府上学时,念得是同样的书吗?以你这谋略,为何不入工部,反倒是来了甘州呢?”
谢见君被逗笑,“圣上让我去何处,我便只能听从安排,哪里还能自个儿挑剔?”
宋沅礼轻“啧”了一声,适逢闫大海凑过来问竹筒的事儿,他便闭了口,再没提这茬。
“这每竿上须得钻一眼如绿豆大,以小竹针窒之,道远日久,无不塞之理,但只要不住抽换,便可保长久不废。”谢见君说这话,是用来嘱咐闫大海的,宋沅礼将其修建起来后,断不可能时时盯着这些引水用的竹筒,桐坞村想要经年累月地用下去,就得好好维护,这具体的法子,昨个儿他也已经告知了。
闫大海听完这话,果不然拍着胸口保证道,说自个儿决计不会懈怠此事儿。
由此,谢见君才宽了心思,复又将目光放在宋沅礼身上。
“宋知县,这开渠和引泉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小工程,若是一时之间凑不齐人手,只管先紧着架设竹筒来,村民吃水耽搁不得,左右这荒地还得锄草施耕,要用到灌溉,怎么也得四月份。”
“知府大人打算用这块荒地种什么?”宋沅礼在闫大海跟前,有模有样地扮起了戏,开口时先拱手行礼,可谓是恭恭敬敬。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又上来劲儿了,故而拿乔道:“若是本月能将田地耕好,三月便可种上早谷了。”
有道是“肥地宜于晚种,瘦地宜于早种”,这刚开垦的荒地,必定比不得农户们经年累月施种的肥田,早早种上,赶在田里干净时,容易整治,况且,早谷皮壳薄,米粒充实,出米率也高,那晚下的谷子,则与之相反。
而之所以选用谷子,也是因着其生命力之顽强,即便是种植在贫瘠的其它农作物生长不良的土壤里,也会有高种植收益。
这一听说三月要下种,连宋沅礼都跟着着急了,“就一个月了,能赶得上吗?”
谢见君也拿捏不准,只好道赶一赶进程试试看。
“对了,我让你收敛的骨头和蛹汁,可都备好了?”
“骨头难寻,但好在好些人家的家里都养蚕,蛹汁倒是容易些,如何,这是要用上了吗?”宋沅礼道。
谢见君颔首,“既是三月下谷子,如今便要开始溲种了,你即日吩咐下去,让村民把这些东西都送到荒地这边来,再整几口大锅…还有雪水,也一并送来…”
“知道了。”宋沅礼应承,虽不知道谢见君有这些腌臜玩意儿做何用,但他要,定然有他要的道理。
他招来身边衙役,垂眸耳语了几句,衙役得了差事儿,同两位大人辞别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跑。
“知府大人,还有旁个事儿要吩咐吗?”宋沅礼继续问。他原本以为垦荒不过就是锄锄草,翻翻地罢了,如今竟然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准备,步骤之复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暂时就这些…”谢见君斟酌道。再有个三四日,那片荒地的杂草碎树根便清理得差不离,待木匠将耢做出来,就可用在翻地上了。
这开渠引泉有宋沅礼盯着,倒是不用他费些心思,转日,溲种需要的一应东西都送来后,他又从垦荒的人中挑出了几个壮汉。
“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这又是让咱们干啥?”李四拿着锤头“坑坑坑”砸着手里的牛骨,憋着嘴嘀咕道。
“说是溲种…反正咱不懂。”一旁的汉子搭腔,他抚了抚酸痛的腰,蹙着眉道:“这两天锄草可把我这老腰子给累坏了,现下砸骨头算啥,搁这儿邦邦敲就是了。”
“这倒也是,就是这剔下肉来的骨头瞧着怪埋汰的…”说是埋汰,李四还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咱啥时候能吃上点荤腥,这嘴里都快要淡出鸟儿了!”
“你没瞧着,那知府大人也跟咱们同吃同睡,咱吃的啥,人家就吃的啥,这你还抱怨什么?”
“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你还真信了,你瞧他那世家公子的端方模样,哪里是能吃得了苦的?保不齐面上跟咱们同甘苦,背地里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呢。”李四嗤笑一声,一副我早就看穿了他虚伪真面目的笃定模样。
“咳咳咳”连云山清了清嗓子,四周围立时安静下来,只听着锤子敲在骨头上的沉闷的击打声。
“都给我少说两句,委屈不着你们。”连云山低声斥责道:“再乱说话,就给我滚回牢里吃牢饭去!”
李四晓得这话是在敲打自己,登时便垂下脑袋,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这敲碎的骨头要混着雪水一道儿熬煮,一斗骨头三斗雪水,再锅里煮沸个三回,而后再过滤掉骨渣,将附子浸泡在其骨汁里。
“这就成了?”宋沅礼凑上来瞧,登时就被熏得一跟头,连忙后退两步,拿帕子捂紧了鼻息。
“没那么快,要先泡上个三四天。”谢见君手执木棍搅了搅,“等着捞去里面的附子,再用同等分量的蚕粪和羊粪拌进去,搅和均匀,使其成为稠粥的模样……”
“等等……”宋沅礼出声打断,“怎么还得用上蚕粪和羊粪呢?你这是在和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个比“稠粥”更合适的词语,但单单只是这两个字,就已经让他心底泛起阵阵干呕。
谢见君一言难尽,“要不我说,你还是去冬云山上盯着砍竹子吧。”
宋沅礼正有此意,当即就摆手退下,临走前还又不死心地瞄了一眼,愈发觉得那骨汁,闻着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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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去四天,眼见着原来杂草遍野的荒地,现今已经修整得平秃秃,谢见君给辛苦劳作多天的众人放了一日假,自己则着一身素朴常服,转悠着下了桐坞村。
正如同宋沅礼所说的那般,沤好的骨汁须得用蚕粪和羊粪搅拌,前些日子,他便吩咐闫大海帮着在村子里收敛这些东西,今日走这一趟,是想看看搜集的成果如何。
明日便开始耕田,昨个儿在山上窝了数日的宋沅礼,着人把耕牛送了过来,只要套上耢,便可以使其碎土和松地,故而,他还打算去木匠家中,问下耢的情况。
这木匠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得知谢见君身份,登时就要给行礼,连三四岁的稚童,都被拽到跟前来问好。
“大叔,快快请起,我来,就是瞧瞧那耢。”谢见君上前将人扶起来,笑眯眯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几人霎时让开院中一条路,引着他入了柴房,“大人,这就是您要的农具,草民愚笨,不知做出来的耢,是否合大人的心意。”
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有几架已经矗立在屋中,单看外形,与他在福水村时用的没什么两样。
“大人,您再给草民两日时间,草民定当日夜不休,将这农具赶制出来!”老木匠惶恐,这耢做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他一家好几口,一连几天都没有正经休息过,生怕耽搁了知府大人的要紧事儿。
“大叔,不急,我明日让人先把这些抬走,余下的那些您在五日内做好就行。”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慰道,他看得出来,这老木匠不是个偷奸耍滑之人,这耢是用一根根藤条扯紧了手编出来的,本就要费劲些,没得将人逼得这么紧。
“谢大人体谅!”本以为当官的大老爷都是不通情理的人,没成想还能在这儿遇着和善的好官,老木匠心下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招呼儿子来给谢见君奉茶,又让小孙子下地窖去摸年前刚下的苹果。
“大叔,莫要忙活,我还得回东云山,不便叨扰。”谢见君婉拒。
老木匠不敢强留,末了,携一家老小将他和闫大海送出门外。
走出老远,谢见君回眸,还能见着老木匠几口人,在院门外排列得整整齐齐,目送他们离开。
“闫里长,您也回吧,不用特意让人去东云山单独跑一趟,您将东西准备好,明日我让来拉耢的府役一并将其带走便是。”
此行的两个目的都达成,谢见君便没让闫大海再跟着来回颠簸,他一把年纪,跟着折腾了好几天,也的确不容易。
二人自村口分别。
往回走的路上,谢见君一路瞧着四平八方的田地里,遍布绿油油返青的麦子,心里祈祷着今年可别再有什么灾祸了,让村民的日子都好过些。
“哥哥,你要买苹果吗?”一七八岁的孩子骤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见君顿足,瞧见他身后背篓里装着满当当的苹果,莞尔笑道:“你这苹果多少钱一斤?”,许是他今个儿前来桐坞村没带随从,又许是一身常服,整个人瞧着温温和和的,让人禁不住亲近。
小孩立时把竹篓往地上一搁,从中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苹果,搁身上用力地蹭了几下,才弯着眉眼递上前来,“哥哥,您先尝一尝,不甜,我不收钱的!”
谢见君也不同他客气,接过苹果往腿上一掰,“吭哧”一声,苹果一分为二,清甜的香气直扑鼻香,他将其中一半递给小孩,自己随意地往田垄间一坐,“怎么你自己出来卖苹果,家里大人呢?”
“我爹娘都去县城里干活了,阿爷腿脚不便,我想去赚点钱。”小孩老实回话,拿到手里的苹果不敢吃,望着谢见君直咽唾沫。
“村里没有小贩上门来收吗?”谢见君疑惑,这苹果正常11月份下来,早应该被小贩收走了才是,怎么能放到立春后。
“年前这边大雪封路,小贩的车进不来,幸好天冷,阿爷将苹果都放到地窖里存着,好不容易盼到过了年,小贩上门,却压价压得太低,我阿爷种苹果,辛辛苦苦地忙活一年,都赚不到钱…我本想去集上,但是集市上到处都是买苹果的小贩,他们不买我的…”小孩苦着脸为难道。
谢见君跟着轻叹一声,当年在福水村时,也是因着来村里的小贩压价,背去镇子上卖不划算,还要被人挑挑拣拣,他和云胡才决计自己做豆腐用。
如今看来,不管是果农还是田农,都要面临着这样无解的问题。
小孩见他不说话,便壮着胆子凑近几分,试探着问道:“哥哥,你还买我的苹果吗?”
谢见君瞧着他瘦瘦小小,背着满满一竹筐苹果,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脚上的布鞋都磨出了破洞,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他摸出随身带着的荷包,掂量了一番,“这些应该够买你这一背篓的苹果了。”
小孩眼底蓦然亮起一盏光,“哥哥,这些你都要吗?”
他眉眼微翘,“嗯,都要。”
“谢谢哥哥,哥哥你是大好人,我阿爷说了善有善报,你会有大福报的!”小孩一板一眼地说道,眼眸中的喜意遮掩不住。
他还以为自己要背着这筐苹果再回去家里呢,一想到阿爷失望的眼神,他这心里总酸酸涩涩的不得劲,没成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大善人,这下子,他有钱给阿爷买肉吃了!阿爷吃了肉腿肯定就不疼了。
谢见君被他这份没见明晃晃的欢愉感染,他勾了勾唇,“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送走小孩后,他兀自对着这一竹筐的苹果发了愁。
他方才尝着这苹果脆甜,正想说过几日回甘州府城时,给云胡带回去,但细一琢磨,这苹果放着放着,兴许就蔫儿了,等回了府城,没准口感也差远了,倒不如…倒不如…他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个想法来。
他扛上竹篓,快步往东云山山脚下去。
等回了住处,谢见君招来明日要出去采买的府役,
“赵田,明个儿你们去集市,捎些糖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