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朝着县衙门外一挥手,被献祭为“河神新娘”的哥儿,当即由府役带进大堂。
“草民梁思淼,拜见知府大人。”
钱闵双眸冷冷一眯,杀意瞬时在眸底聚拢,果然方才应该及时砍断麻绳,他心里暗想。
梁思淼被他这精明眼眸中透出的阴狠,吓得身子一颤,登时就萌生了退意,但一想起这些时日遭受的种种恶待,略微弓陷的肩背复又重新挺立起来,他从袖中掏出诉状文书,稳稳地端过头顶。
“草民梁思淼,今日于此,状告甘宁县知县钱闵,勾结乡绅与神汉,巧偷豪夺,残民以逞!”
“哦?还有这等事儿?”谢见君假作一副愕然模样。
“大人,这这这、下官冤枉呐!”钱闵脸色一变,立时就替自己辩解起来。
然谢见君并不搭话,灼灼目光越过他,直朝他身后看去。
很快,便又有民户手持状纸,陆陆续续地入大堂来。
“草民孙大壮,状告钱闵强制借贷,压良为贱,逼良为娼!”
“草民赵旭,状告钱大人恶意赁租,以盈其欲!”
……
只一会儿功夫,大堂里已然跪满了人,大多都是衣着破旧,面黄肌瘦的寻常百姓,还有些许是城中的小商小贩,皆是遭了钱闵的迫害,想来给自己和至亲讨个公道的人。
谢见君命府役将状纸敛齐,从头到尾仔细地翻阅一遍后,抬眸看向脸色愈发黑沉的钱闵,“钱大人,你瞧瞧,本官这好心办坏事儿了。”,他语气听上去极为惋惜,仿若真如所说的那么回事儿似的。
钱闵扯了扯嘴角,暗暗将这初生牛犊的十八辈祖宗,挨个都问候了个遍儿,难怪谢见君方才口口声声都在赞颂附和他说的话,弄了半天,是搁这儿等着他呢。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比这犊子多吃好些年的盐,还能被一小年轻牵着鼻子走?钱闵呼出一口浊气,迅速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大人,下官为甘宁县县令数十载,一直以往兢兢业业地济人利物,河润泽及,虽说不上大有建树,但也是施仁布泽,衣被百姓,下官实在不知这些刁民是受了谁的趋势,在这儿诬告下官!”
谢见君早料到他会有这般说辞,故而对他随口扯出的谎话也不见恼怒,甚至于还贴心地问道:“本官听你之言,似是你并不晓得怎么回事儿?也不认识堂前的这些人?”
“自是如此。”钱闵拱手,满脸都写着问心无愧,“大人廉明公正,又擅审思明辨,想来定然不会相信这些刁民的一面之词!”
好大一顶高帽迎面扣下来,谢见君抿了抿嘴,“这倒是奇怪了,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底下这这些人都在说谎了?”
堂下众人听此,心里纷纷打起了鼓。是纪主簿主动找过来,说知府大人能替他们申冤做主,他们这些受其迫害之人,才下定决心背水一战的,但假使今日没能一鼓作气地扳倒钱闵,之后等他东山再起,自个儿如何还能活命?
于是,有民户沉不住气了,见他咬紧了牙关,向前膝行半步,重重地一叩首,“草民所诉之事,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便遭天打雷劈,再死不惜!”
谢见君见来者正是状告钱闵强制借贷的人,便点了点案桌,示意道:“本官记得你方才说钱大人压良为贱,逼良为娼,所谓何意?”
“草民乃是牛头村的里长孙大壮,前些时日,县令大人吩咐我等清点村中荒地数额后,不日便贴出了告示,让农户们去县衙申领土地,开荒种地,这原是天大的好事儿,然牛头村一向贫苦,即便有官府帮持,愿意垦荒的农户还是在少数。
“之后没过多久,县衙又贴了新告示,说官府为鼓励垦荒,特此借贷于农户,但借贷利息为四分利,大伙儿都觉得不划算,故而也就没有人买账,不成想,钱大人竟将我们这些里长都叫去县衙,将借贷份额强制安排给我等,我等不从,他便命人将我们关起来,不给吃不给喝,足足关了三日,有人扛不住了,才将我们放出来。草民为保薄命,不得不回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凑齐了近百两的贷额,没成想这才过了不足一月,衙役就登门催着还钱,大伙儿都是靠天吃饭的庄稼户,哪能说变就变出钱来,他们动辄打骂,闯门抢掠,见着有几分姿色的哥儿姑娘,便强行拖走,卖去青楼里还债,搞得整个牛头村乌烟瘴气,百姓们有苦难言。”
孙大壮说着,还指认出几个去牛头村作威作福的衙役。
衙役们见势不好,立时后退着就想跑,被宋岩和乔嘉年带人围堵住,押回了大堂。
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一拍,“钱闵,你可知罪?”
“大人,下官不知!”钱闵伏身,“下官这段时日一直盯着廉租屋的修建,将大人分派下来的垦荒的差事儿交给了王县丞操办,如今看来,是王县丞被猪油蒙了心,假传您的饬令不说,还在其中牟取私利,此行径之恶劣,实在天理难容!”
他话说得漂亮,实则是将自个儿完完全全地给摘了出去。
谢见君瞧他摆明了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遂唤府役将王县丞带上大堂,只威逼了两句厉害话,那王县丞便哆哆嗦嗦地都认下了,还道此事于钱闵无半点关系,全然是因为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办了错事儿。
此话一出,钱闵“嗷”的一声,“下官谢过大人明察秋毫,还了下官一个清白之名!”他涕泪连连,仿若受了莫大的委屈。
“知府大人,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王大人!就是钱大人……”孙大壮显然没料到事情的发展走向,与他所想的结果背道而驰,他猛地抬眸,细长的眼眸中满是茫然与气恼。
“大胆刁民,知府大人既已查明了事情的真相,你还对本官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你居心何在!”钱闵厉声呵斥道。那孙大壮被他欺压惯了,下意识地缩回脑袋,整个人弓成个虾状,再不敢说话。
钱闵自觉自己占了上乘,眉宇间有些得意,“大人,都怪下官忙于政务,对属下看管不力,出了纰漏,才让王县丞钻了空子去,还请知府大人降罪!只是下官上对大人,下对百姓,一片赤诚之心可见,绝无半点妄作胡为之举!”
“你此话当真?”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不及钱闵回过神来,他朝着堂下高声宣道:“你在外面听得够久了,进来吧。”
钱闵一听这话,心里骤然咯噔一下,那股子不详的预感又晃晃悠悠地漫上心头,他随着众人的眸光,一道儿往县衙外望去,就见从祭祀开始便不知所踪的纪万谷,此时正站在堂外。
得了通传,纪万谷大步跨进门槛,直直地朝着堂前而来,途径钱闵之处,他目不斜视,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下官甘宁县主簿纪万谷,来此状告县令钱闵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横征暴敛,招权纳贿!”
一话终了,县衙大堂倏地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刺耳得很。
“纪万谷,你可知,自己此番状告之人,乃是朝廷钦定的官员?若无确凿的证据,本官便是要褫夺你举人功名,还得降罪于你,如此,你还要继续吗?”谢见君神情凛然地正色道。
“大人,下官求一个公道!”纪万谷铿锵泣诉,他从身后摘下一个黛青包袱,双手恭谨地呈到公案桌上,“钱闵所犯重重之事的证据,皆在此处。”他如履薄冰地收集了数年,好几回差点被钱闵的心腹搜查到,但最后都转危为安,想来上天也时眷顾于他的,不光让他找全了铁证,还等来了能够为甘宁县百姓披云雾睹青天的谢见君。
谢见君详细查探了呈上来的东西,其中不乏有账册记录着这些年钱闵从各处搜刮来的银财,和县丞以及县衙多名官员上供的名录,还有与前任知府,地方乡绅等人的书信往来,内容也多是一些鱼肉百姓,获其私利的举策,看到最后,连他都不得不佩服纪万谷缜密的心思,能从钱闵的严防死守中,找寻到如此多的证据。
而钱闵早在看到那个黛青包袱时,便已经变了脸色,待宋岩将账册书信抵在他面前时,他更是冷汗涔涔,哑然失色,“这、这不可能、这纪万谷怎么有这些东西的?”他不可置信地低喃着,嘴角不断地抽搐。
“钱闵,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谢见君身居高堂,眸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
“不可能……不可能……”钱闵尚且沉浸在自己此时高楼坍塌的震惊中,须臾回神后,他猛地扑向跪在前面的纪万谷,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枉老子对你这般好,你竟然、竟然敢背叛老子,纪万谷,你就是干干净净吗?你这身文雅皮囊下,没准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腌臜事儿呢!”
“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若知府大人存疑,尽管去查过便知,至于你,只想着谋财谋利,拿百姓生死不当回事,还妄图捂嘴,掩众人之耳,你这样的人,不配做甘宁县的父母官!”即便被掐得面色青白,纪万谷也没有生出半点惧怕之情,反而将自己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吐露了个干净。
“还愣着作甚?上前将人拉开!”局势瞬息万变,最先反应过来的谢见君赶忙吩咐府役,将钱闵从纪万谷身上硬生生撕了下来。
“罪人钱闵,于甘宁县任职期间,贪墨败度,横行不法,滥用职权,擅作威褔,数罪并发,即刻押入大牢,待本官拜表吏部,再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