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嘉年原是被坍塌下来的房梁,吓得七魄丢了三魄,转瞬又被这记吼声,唤回了两魄,他腿脚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抬眸对上谢见君愠怒的眼神,一身汗毛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还不走?”
他恍惚点头,手脚并用地从屋里爬出来,像只刚刚破壳,便急于回到海里的小海龟。
但眼下没人觉得这姿势好笑,谢见君确信他安全后,才向后撤开一大步,松开了抵住雨水冲塌的土墙上的双手。
“轰”的一声,土墙没了支撑,应声而倒,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在这儿逗留?”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是说、说过……”乔嘉年摸着脑袋,心虚应答。
“你来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谢见君反问,“我三令五申地叮嘱你,你全然不当回事儿,方才情况那般危急,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鲜少有如此直观表明自己情绪的时候,故而乔嘉年只愣怔了一瞬,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辩解起来,“大人,属下本来背着那个大爷走出数丈远了,只他说有个银锭子丢在家中,还说那是给他小孙子上学要交的束脩,我这才回来找的……”
他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竟是生不出半点底气,论起来,其实是他一时生出恻隐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嘱抛之脑后了。
“还敢顶嘴?!”谢见君冷着脸呵斥。
担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乔嘉年的后颈,仿若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里,老汉穿着“小鸡仔”身上的油衣,盘腿坐在高台上,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银锭子,见二人出来,问乔嘉年。
刚挨了训,乔嘉年不敢搭话,只闷闷地道了声“没找到……”
“你这竖子,我那银锭分明就搁放在枕头下了,怎么就没找到?怕不是你独吞了吧!”老汉气急败坏,登时就站起身来,想要同他理论。
“大爷,这银锭子只要是有,便丢不了,如今您瞧这风急雨骤的,还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难吧。”谢见君温声劝解道。
说着,他松开手,使了个眼色,让乔嘉年去将老汉带走。
老汉跟头犟驴似的,见不着钱,任乔嘉年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离开,还嚷嚷着定然是这小后生见钱眼开,偷摸拿走了,不给他。
乔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涩,也断然不会趁火打劫,动旁的歪心思。
眼瞅着积水愈发蔓延了上来,谢见君见劝不动老汉,心头一阵烦躁,“再不走,咱们都得被困在这儿!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当然是要我那银锭子!”老汉梗着脖子,倔强回话,大有要同银钱共进退的架势。
谢见君一把扯过懵懵懂懂的乔嘉年,转身就往小巷外走,现下大雨如注,多在这儿耽搁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险一刻,他身为知府,是要护一城百姓安危没错,但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电光晃耀,一记闷雷落下,老汉打了个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台上,下面是齐腰高的水,哪里也去不得,须臾,他扯着破锣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谢见君淌着水,本就走得不快,闻声便让乔嘉年掉头去将老汉背出来,走至一半,接应的陆同知便带人赶了过来。
他朝着走过的路回望了一眼,长巷中空无一人,黑褐的浊水夹杂着碎枝烂叶,砂石土砾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陆大人,这条巷子的民户方才都走得仓促,不少人家的财物都未来得及收拾,恐会被不轨之人趁乱摸了去,你留两个人在这儿巡逻,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处的人家,可否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陆同知听了嘱托,当下就留了两个年轻的府役,其余人跟着撤走。
“崇福寺那边可有回信儿?”谢见君攥干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脸,紧接着追问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带着寺内僧侣,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帮着搭建临时避难用的救济棚,好些妇孺刚刚都被运送了过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帮忙呢”陆同知将自己从府役那边听来的消息,一一都说给他。
“那便好。”谢见君闻之,稍微宽下三分心,要知道,这甘州府城虽只是个小城,但林林总总也住了数千户人家,转移民众容易,如何安置可是个麻烦事儿,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会受暴雨影响,悟心主持又宽和仁善,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风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个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来,压得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先救我大胖孙子!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哩!”暴雨中,婆子细长尖利的叫嚷声尤其听着刺耳。
宋岩适才查探完前一家屋舍的漏雨情况,就被那婆子拽来了自家院子门前。
“官爷,俺们家这屋子不能住了,方才院子里柳树被雷劈倒了,把屋顶砸出个这么大的口子,老身魂都要吓掉了!”婆子一面说,一面还比划着,“你们这些当官的,可得要保护好我们百姓呐!”
“大娘,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带你们出去。”宋岩好声好气地安抚着,被婆子堵在门口,他只得垫脚,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要塌了!屋子要塌了!”一汉子抱着襁褓中的被打雷声惊得不住啼哭的婴孩,急急慌慌地跑出来,一年过半百的佝偻老汉紧随其后,怀中揣着个油布裹起来的大包袱。
“娘,快走,趁着水刚漫上来,咱们赶紧走!”汉子推搡着老妪往巷子外走。
“孩他爹,咱家的银钱地契都带好了吗?”婆子哄着哇哇大哭的娃娃,问及老汉。
“拿上了,都拿上了!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在这儿裹着呢!”佝偻老汉拍了拍怀中的包袱,信誓旦旦道。
宋岩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屋子都要塌了,还不忘惦记着这些身外之物。
然确信一身家当都在这儿的婆子,谄笑着扯住他皂服的衣袖,“官爷,俺们一家子人齐全了,您说好送我们出去的,可别半中央把俺们丢下!”
宋岩冷冷地应了一声,见几人腿脚都算是利落,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脱下来,掩住老妪和婴孩,三步并做两步,引着他们奔至巷外。
“里面如何?”将将赶来这边的谢见君瞧着他背着老妪,浑身湿津津地淌水出来,赶忙上前搭了把手。
“回大人,这是乌衣巷最后一家人了,一等就让赵田他们护送去崇福寺。”宋岩腾不出手来行李,只得低眸回话。
谢见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声辛苦,眸光扫过年轻汉子怀中的婴孩,小小一只,似是还未及满月的模样,便下意识地开口,“孩子的娘亲呢?”
“娘亲?”宋岩茫茫然地重复了一声,“坏了,我说怎么少点啥!”
他揪过年轻汉子,“方才说人齐了,我问你,你家娘子去哪了?”
汉子被问了个怔忪,回过来神来才一脸轻松道,“她坐月子呢,人走不开,我也搬不动……”
话音刚落,面前倏地闪过一阵风,问话的二人都不见了影子。
“大人,怪属下疏忽了,还请您责罚!”返回那塌了一半的屋舍的路上,宋岩止不住地悔声道歉。
方才若不是身后的照壁突然砸下来,他如何也得进院子看看,倘若去瞧了,定不会留那女子独自在家中。
谢见君薄唇紧抿没搭话,临到卧房门口,他轻叩了两下,等着屋里的女子穿戴好衣裳,回了话,才推开斑驳破旧的木门。
地上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腕,女子挪动身子,挣扎着想要从炕上下来,她看起来像是刚生产完没几日,脸上毫无血色,又因着突然的暴雨和涨水,求助无门,眼神中满是惊恐。
谢见君扫了一眼炕上铺着褥单,大抵许久不曾拆洗过,他手下稍微用点劲儿,一扯便撕破了,想来那些人在逃难时,都可以随意地丢下正在坐月子的孩子娘亲,平日里必是也不会给很好的照顾。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冒着雨,从旁个卧房里翻找出几床干净的被单,隔着厚甸甸的被单,上前将行动不便的女子一整个打横抱起。
那女子认得谢见君的身份,一时惊慌失措,身子腾空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声音里也不由得带上了颤音,“大、大人,民、民女无碍,可自己下来走!”
“你现下身子正当虚弱,如何能经得起折腾?放心,我这就带你出去,孩子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晓得生产之人的辛苦,谢见君先是借着孩子,安抚了女子两句,继而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朝屋外走去。
宋岩见此情形,瞳孔瞪得溜圆,张手就想上来迎,“大人操劳,此等小事儿,交于属下便好,哪能让您以身犯险!”
担心过多的动作会让女子本就不爽利的身子愈发雪上加霜,谢见君侧身躲开,让他去寻人抬步舆过来。
这步舆一来更妥帖舒服些,二来,巷子外的空地上人多眼杂,俩人身份有别,他这般贸贸然出去,虽是情急之下不论伦理,但也有损女子的清白名声,尤其她那些夫家人,看面相就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
目送抬着步舆前来的府役将女子接走,谢见君顾不得歇口气,唤上乔嘉年,就又赶着去下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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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的天儿,连熹微晨光都来得早些。
一行人在城中足足忙活了一白日,加一整夜,天将将亮后,才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或坐着闭目养神,或躺着和衣而眠。
谢见君累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加之又淋了雨,淌了水,数年前受伤的腿疼得厉害,竟是连起身都费劲。
一想到大伙儿跟着奔波了许久,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上,他强撑着精神头,招手让宋岩等人想办法去内城里面弄点吃食来。
宋岩应承吩咐,随手点了几个府役,一道儿出去转了一圈,约摸着一刻钟后,数人两手空空,苦着脸回来,“大人,内城积水有三尺高,酒楼茶肆这会儿都屋门紧闭,您没瞧见,平日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如今一片狼藉,半个卖东西的小贩也没有……”
谢见君虽早先预料到可能是这般情形,但当下听着宋岩带回来的消息,他眉头不由得紧拧成一团。
正当发愁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时,“好香啊!”最先闻着味儿的府役们,一个两个地坐直了身子,使劲儿地嗅着这从天而降的饭香味。
“快看,有人给咱们送吃的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的眸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连谢见君都跟着回眸。
就见朦胧雨雾中,一行淡淡的影子朝着他们歇息的地方,缓缓走过来。
从模模糊糊地认清远来之人,是自家那位小云掌柜的一刻起,他紧皱的眉头松动,眸中的倦意和忧虑,如潮水一般汹涌消怠而去,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温柔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