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也在忙着过年,今年不同于以往,谢见君升了官,又回了上京在崇文帝手底下做活,自然少不得要同京中的官员交际走动,刚入腊月,府中进进出出送年礼的车便没停下,登门的拜帖更是如雪花一般络绎不绝。
许是打听到左丞大人的弟弟耽搁到如今年纪,还尚未定亲,前来拜访的官眷们,但凡家中有适龄的孩子,便都有意无意地探云胡的口风,想趁此机会跟谢家攀上姻缘。
别看这谢见君农家子出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世背景,但奈何人家命好,去服徭役还能攀上师文宣,师文宣是何等人来?当年为避风头自请下放到衢州做知府,回来还照样能做吏部尚书,崇文帝的肱股之臣。
别看只是三品,可朝中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儿,不得过问他老人家?谢见君做了他的得意门生,往后的日子别提得有多顺当了。
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事儿,哪能看不出这点道道儿?谁能把他那个拿着最是要紧的弟弟给娶回家,谁就能平步青云上九天。
满崽硬着头皮跟着接待了几回,看清这群人是奔着自己而来后,果断借口要陪昌多去祭拜他爹娘,一大早躲了出去。
几日连绵的大雪,压断了枯枝,人踏上去,踩得咯吱作响。
满崽跺了跺被冻得僵硬的脚,呼出两口白汽,见昌多围跪在两处高起的土丘之间默默地添土锄草,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儿葬着昌多的爹娘,当初师文宣让秦师爷特地找风水先生相看过,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就是冬日里山路湿滑泥泞,不太好走,方才他们俩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费了小半个时辰才爬上来的。
“爹,娘,孩儿不孝,这么久不曾来看过您二老。”昌多将坟墓两边的杂草都清理干净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早该来的,刚从甘州回来时,云胡就问过他是否过来祭拜,但那会儿家中一团糟,他不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遂将此事拖到了年节下。
“爹,娘,这几年我过得很好,个子长高了,人也壮实了,不过模样也变了点,但还是像你们的,等将来咱们见面,你们可别不认识我…”他径自说着,声音像是泡在水中似的透着湿漉漉的潮气。
“你们不用担心我,主君一家都是大善人,待我顶顶好…”虽说他当初入谢府,打的是给满崽寻个贴身侍从的名义,但这些年府里府外的人都看得清楚,谢见君和云胡一直当他弟弟教养,吃穿用度不比满崽差,还许他念书识字,昌多心里明白,谢家于他有恩,他忘不了。
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叔伯,婶子…”满崽在一旁也拜了拜,“你们安心,我会保护好昌多的,阿兄说了,一朝若碰到合适的人,定然会给昌多选个好人家,还得在京中安顿,不会叫人欺负了他去。”
昌多破涕而笑,点了点满崽的额头,“小小年纪,不害臊。”
“这咋了?”满崽不以为意,“你若不想嫁人也无妨,阿兄和云胡也说了,他们愿意养你一辈子。”
“那你呢?你何时嫁个好人家?”昌多微翘着眉眼问道。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季子彧喜欢满崽,可唯独满崽自己不知道。
“我我…”满崽少见的慌乱神色,季子彧的身影打脑袋中一晃而过,他下意识攥紧胸前的木哨,“阿兄说我还小哩,你年长我二岁,要嫁人也是你先嫁人!”
“好好好…”昌多笑了笑,没再继续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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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云层遮掩了暖意,山上冷了起来,昌多烧完黄纸,把火苗盖灭,“走吧,咱们该回了。”
“行!”满崽将他扶起来,将墓碑前的贡品稍作收拾后,二人又相互搀着下山。
“留你在马车上烤火就好了,不该让你跟着我折腾,这么冷的天,在家中歇息不更舒坦?”往山下走的路上,听着满崽一连串打喷嚏,昌多心疼道。
“我既是说了要陪你,岂能容你一人上山?”满崽搓热掌心,贴在脸颊上,嘀嘀咕咕道:“我不想待在家里,不是要学劳什子管账持家,就是同那些登门拜访的人虚与委蛇。”他晓得云胡是为了他好,可他跟那些哥儿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他不明白,好好的哥儿,偏生得一身英气都没有,簪花抹粉,说话细声细气,连走路都扭捏极了,出门在外,玩不尽兴也就罢了,还要动不动被身后嬷嬷耳提面命,他不过是想邀他们一同踢蹴鞠,便被以不合礼数为由婉拒了,实在无趣。
“昌多,等会儿咱们回了城去荟萃楼吃完晚饭再回吧?”他扯扯昌多的衣袖,“听说他们新换了掌厨的大师傅,手艺好的很呢。”
昌多最是纵着他,被缠着撒两句娇便缴械投降,“那让陆叔先回,晚些吃完再来接咱二人?”
“听你的!”满崽面露喜色,一把掀开帷帘,“陆叔,咱们改道去荟萃楼。”
今日赶车的是陆正明,年节下城中鱼龙混杂,他被谢见君安排护送两小只出门,闻言,他扯紧缰绳,“两位小公子可坐好了。”
还有几天过年,城门口的守卫多了起来,连审查都变得严格,三人跟着队伍排了有些时候才进城,但好在时辰尚早,去荟萃楼时还有最后一间厢房。
满崽常来此处,店中小厮见着便谄笑着上前来引他进门,“谢小公子,还请您上二楼。”
走廊尽头正挨着两间厢房,打跟前经过时,他不经意往半掩的屋中瞄了一眼,当即脚步一顿。
“怎么了?”昌多察觉到异常,“是有认识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拽进一旁的空厢房里。
“是季同甫……”满崽手抵在唇边,轻声道:“可真晦气,大年下的,还能遇到这宵小之徒……”
昌多知道二人起过冲突,又晓得满崽瞧不上季同甫,遂劝说他道:“咱们今日来荟萃楼是为了吃饭,不兴被扫了兴致。”,说着,他招手将小厮唤来跟前,“上几道你们这大师傅的招牌菜,再送一壶热茶来。”
小厮不知所以,虽觉得奇怪,但碍于身份没敢发问,领了吩咐便小跑着出了门。
门一关,满崽便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瘫坐在椅子上,“就是他欺负人,还对季子彧出言不逊!”
“那你这是替他打抱不平?”昌多笑。
满崽一听,忙替自己辩解,“我看不过眼罢了,你尚且不知道我的性子?若他那般对你不敬,脑袋都要给他拧下来!”
他话音刚落,隔着一道墙,季同甫的声音从隔壁厢房传来,“他算什么?我爹是礼部尚书,晾他也不敢跟我作对……”
满崽翻了个白眼,“瞧把他给厉害的,这礼部尚书的名头就跟护身符似的,都赶上圣上御赐的黄马褂了,叫他如此嘚瑟……”
昌多连忙捂住他的嘴,“快些少说两句吧,主君千叮咛万嘱咐,这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小心被人抓着小辫子,捅到主君跟前去,可有你好果子吃?”
满崽识时务,立时不吭声了,适逢小厮送茶和吃食进来,他叨起一筷子笋丝,“咯吱咯吱”地大口嚼了起来。
季同甫还在逼逼赖赖,一听便知是喝大了酒,吐字都不甚清楚,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就是不想听,浑话也直往耳朵里钻。
“季子彧?你说那个小杂种?”
满崽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脸色倏地垮了下来。
昌多暗道不好,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方才就不该让陆正明先行回府里。
“考个解元罢了,一样不得在我爹跟前夹着尾巴做人?笑话,不过一个妾室生的杂种,也配与我平起平坐……”季同甫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不晓得是谁劝了他两句,只听着奚奚索索的说话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砸到地上。
“我自是知道他师从于那谢见君,还用得着你提醒?”这回能听得出来,季同甫很是不悦,说话也逐渐刻薄,“区区一个户部左丞,仗着有几分圣上的偏宠,就敢在殿前口无遮拦,我爹可说了,迟早要让他栽个跟头,认清这朝中是谁说了算!”
这下子满崽坐不住了,他腾的一下起身,就要往门外去,被昌多一把拦住。
听动静,隔壁厢房的人只多不会少,他们两个小哥儿如若要硬刚,怕是要吃亏,到时季同甫没教训得了,反而沾一身腥。
“都是蛇鼠一窝的家伙,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就了不得……嗝……”门一开一合,似是季同甫出来了,“别……别扶我……谁说我喝多了……嗝……我能走……”
满崽和昌多对视一眼,悄悄然地跟了上去。
“都怪季子彧那个小……小杂种……考个解元让我爹好一通夸赞……分明……嗝……分明老子现在也是举子身份……”季同甫溲解完从后院的茅房出来,扯着裤腰带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什么叫请那么多先生……入……入府都教不会我,人家只跟着一农家子学了数月,就有此……有此硕果……哎呦……”
他腿弯处一阵吃痛,“来、来人呐!”话刚喊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麻袋罩住了脑袋,“谁?是谁敢捆老子?知道我爹是谁吗?不要命了!”
他酒一下子醒了,扭动着被捆得结实的身子,拼命地挣扎起来。
铺天盖地的拳头落下,砸得他无处可躲。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季同甫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苦头,赶忙哆哆嗦嗦地告饶,“我家里有钱!我爹是礼部尚书,好汉您尽管开口,我立马叫我爹给您送钱来,只求、只求您饶我一命,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