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人怎么说话哩!”周时雁性子急,听了这话,当下就垮了脸,“我们家的糖水罐头在府城卖得可好了,每日开门,这门前都排着长龙,有时客人来得晚,尚且买不到呢!”
掌柜的自认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商户见得多了,对周时雁的辩解,也不过就是逢迎两句好听的话,便借着自己还有旁的要紧事儿处理的由头,离开了。
周时雁吃了瘪,一时气不过,上楼将这客栈老板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云胡。
“这等唱衰的话,你听得还少?”云胡招呼她过来坐下,将李盛源方才买回来的翡翠玉团分出两块,推至她面前,“听说那掌柜的,是白头县本地人,盘踞此处开客栈数年之久,算是对当地的情况了解甚多,能说出此番话,也是实实在在的肺腑之言,你若句句都去计较,不累吗?”
周时雁敛下羽睫,盯着面前浅黄的绿豆凉糕,默不作声。他们一行人没头没脑地跑来这不熟悉的白头县,本就有些贸贸然,刚才与那李掌柜探听了一二,她这心里更是忐忑,没由来地也默许了那些丧气话。
云胡打眼一瞧,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万事总是开头难,当初甘盈斋刚开张时,不一样也是瞎子摸石头过河?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
“是,主夫您说的对。”周时雁敷衍地搪塞着,探手去摸那盘中的翡翠玉团,这东西捏起来湿滑软弹,入口却细润紧密,仔细咂摸咂摸,还能品出些许的清爽。
“好吃吗?”云胡问。
周时雁点点头,“柔柔糯糯的,吃起来略带果干的微酸,但一抿嘴还是甜津津。”
“这一小盏,就是二十文钱。”云胡轻点了点盘沿儿,不紧不慢地说道。
“二十文?”周时雁惊呼出声,一刹那以为自己听错了,“能有人买吗?那李掌柜前脚说白头县穷得叮当响,这后脚就有糕点铺子卖二十文钱的甜品,这也太扯了,难不成将绿豆凉糕换个名字,就能卖出天价?”
“如何没有人买?”云胡挑眉反问,“这记翡翠玉团,三香斋每日只卖五十份,不等铺子开张,便早早地都让城中贵人占了去,也就是李先生去的巧,才买到一些……”
周时雁怔了怔,忽而就明白了云胡话中的意思,“这般看来,纵然这地儿再怎么揭不开锅,亦是有贵人愿意为了口腹之欲买账,二十文一盏的凉糕都能一抢而空,兴许城中人也能接受咱们这十二文一盏的糖水罐头呢?”
云胡没在继续这个话茬,转而说起了旁的,“这些糕点,拿去给大伙儿分分,知会他们一声,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干活了。”
说着,他起身,径直朝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回眸道:“昨日说的先去酒楼试试水的计划暂时先压下,咱们换个别的法子。”
周时雁还在琢磨着怎么在白头县打出名头去,乍一听云胡的话,还当是他从这翡翠玉团里摸出来什么道道儿,乍然心中大喜,应下吩咐后,就将伙计们都唤了起来。
然等她下楼想去问问云胡换什么新法子时,却看见他们老板,正忙着跟客栈李掌柜租借桌椅和小碗。
“李哥,借我们两排桌椅就好,这小碗和汤匙怕是要多些,大抵一共要用个三四日,您瞧瞧多少租金合适,一并都算在房费的账上……”
“哎哎……”李掌柜是个实诚人,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老些东西就要了一百文,见他们来的人少,还使唤铺子里的伙计,帮着把东西推去西市。
云胡晓得自己是占了便宜,一连道了好几声谢,还让李盛源从板车上又搬下几小罐糖水罐头给李掌柜。
然他带人刚走,客栈小厮就凑到自家老板跟前,撇了撇嘴:“一个小哥儿,居然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他知道怎么算账嘛?怕是连算盘珠子都拨弄不动。”
“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李掌柜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你瞧瞧他那一身不凡的穿着,像是普通人家讨生活的小哥儿?没听着小娘子和他身后的壮汉,唤得都是主夫吗?”
小厮不过逞两句口舌之快,就平白挨了斥责,他悻悻然地抱着算盘回了柜台前,冷不丁瞧见云胡留下的陶罐,目漏鄙睨地扯了扯唇角,“哥儿哪里懂这些做买卖的门道,就应该在家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不像话……”
忙着在西市搭棚子的云胡,还不知道小厮这般轻看他,但若他知晓了,也不过就是一笑了之,毕竟,旁人再怎么说些不中听的话,这银钱赚来,还是捏在自己手里面。
“王喜,你别擦桌子了,去司市那儿,先把管理费交了……”他使唤着伙计去交钱,初来乍到,在人家的地盘上摆摊做营生,就得守当地的规矩,这是他这些年跟着谢见君从福水村一路走到上京,又从上京跑来甘州悟出来的道理。
王喜将抹布往桌上一丢,接过李盛源递来的银钱就小跑着去找司市。
司市瞧着他是生面孔,还多问了两句,无非就是打何处来,做什么买卖诸如此类的常见问题,他一一作答,末了临走时,还工工整整地给做了个礼,云胡嘱咐过的,出门在外,得对人客气些。
果不然司市脸色见好,还耐着性子给他指点了一二。
王喜愈发恭敬,就差给人叩首了。
交完了银钱回来,摊子也搭的差不离,将将把写着“甘盈斋”的招牌布幡竖起来,就有人瞧着稀奇往跟前凑。
照例都是先做试吃,巴掌大的白瓷碗中盛着剔透的糖汁,烹煮得软嫩的果肉犹如戏水的鸭子,水灵灵的窝在其中,瞧着就惹眼。
过往采买的路人被这蜜渍渍的甜香气勾得走不动道,纷纷上前询问起来。
“什么东西?闻起来咋这么甜?”
“大娘,这是我们甘盈斋的苹果罐头,您尝尝来……”周时雁笑眯眯地招呼道,顺手端起一小碗递给老妪。
老妪将小孙子扯到跟前来,“吃、快吃、好东西!”
小孙子双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咽下肚里,乐得眼眸眯成一道儿细缝,“奶奶,我要!”
老妪也是个疼孩子的,当下就扯扯周时雁的衣袖,“姑娘,你们这苹果罐头怎么卖?多少钱一罐?”
“大娘,十二文。”周时雁老实道。
“啥玩意?这一小罐就要十二文?”老妪立时变了脸色,一把抓过眼睛直勾勾盯着陶罐的小孙子,扔下小碗就走了。
“哦呦,可吃不起,快走快走,别看了,娘是不会给你买的!”一旁的妇人听了,也不由分说地拽上孩子,连王喜递过来的试吃都没要。
王喜脸上有些挂不住,手僵在半空中,须臾才窘迫地垂下去。
“什么糖水罐头,听都没听说过,保准是糊弄人的东西……”
“不要不要,连个正经铺面都没有,谁知道卖得干不干净……”
“十二文能买好大一兜苹果了,哪个傻子放着新鲜的不吃,吃你们这不知搁了多久的东西?”
众人贪过这一茬便宜后,说起话来却是愈发难听了起来。
“不买就不买,平白说这埋汰话作甚,我们老实本分做生意,又不偷不抢,你们嘴上积点德吧。”周时雁急性子,一时没把住嘴,怒怼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汉子。
“瞧瞧,这小娘子的嘴可真厉害,大伙儿不过说两句,气性就这么大了!”汉子失了面子,张口就想骂人,被李盛源一个眼神都冻了回去。
李盛源一身横肉,膀大腰圆,素日冷着脸不苟言笑,连一向被宠得没大没小的满崽都怵他三分,更别说个头还不及他肩膀的汉子了。
汉子瑟缩了下身子,掉头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
云胡听着这边起了冲突,就招招手,把周时雁和李盛源都叫去了一旁,自己过来招呼客人。
但打听的人多,愿意尝尝鲜的人也不少,就唯独没有人买,大伙儿都像是约好了一半,三三两两地插兜瞧着,就想看看谁愿意当这个大冤种,买十二文一罐的苹果罐头。
于是,小摊前人来人往,只见着小白瓷碗摞得半人高,陶罐纹丝不动。
“掌柜的,咱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等会儿都送出去了,还是没人买咋办?”王喜先急了,他们在甘州开张时,可没应付过这样的情况。
云胡没应话,继续含着笑回应一茬又一岔的客人,他模样生得清秀,说起话来温温和和,哪怕是遇着抬杠的人,也没有丁点的恼怒,
“大哥,我们在府城里是有铺面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吃食……”
“这罐头用的果肉是我们从农户家里收来的,都挨个挑拣过……用的时候,苹果先要清水洗上个三四遍,再打掉皮,怕果肉变黑不好看,还得一直浸在水里,干净着呢……”
“这糖水罐头,一来生津解渴,消暑润腹,二来还能解酒之效,客人们都常来光顾,我们在府城里卖时,铺子里的伙计熬上一锅,一日就卖完了,……”
一听说府城里的人稀罕,有人就起了兴致,县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府城,自是对那边心生向往,但刚一冒头,就被身边人扯了回去,“你听他瞎掰,他要能在府城卖得好,何至于来咱们县里面?”
如此,好些人又歇了心思。
云胡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卖出去几份,谢见君在对面茶楼的包厢里坐着,瞧见小夫郎有些失落的神色,心里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丝丝拉拉地泛着疼。
“阿爹,糖水罐头那么好吃,为什么没有人买,爹爹看起来好辛苦呐……”大福扒着窗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爹爹,语气里听着酸酸涩涩的。
谢见君侧倚在窗前,借由宽大的窗棂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冷不丁瞧见矮巷的拐弯处有三四个半大孩子,正歪着身子一个劲儿地瞧云胡的小摊子。
“正明,你看着小公子,我出去一趟。”说罢,他揉了把好大儿的脑袋,转身出了包厢。
没多时,几个孩子蹦蹦跶跶地跑到摊子前,为首的小汉子从袖口掏出几个铜板,稚嫩的圆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大哥哥,我们买不起一整罐,可不可以只买一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