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碗?”
云胡乍一听这话,怔忪了一瞬没反应过来。
还是周时雁瞧着他发愣,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试探着问了一句,“掌柜的,咱之前可没开这样的先例……”
“无妨,既是想吃,何必难为这些孩子们……”云胡回过神来,从红布下翻出几只小白瓷碗,俯身冲领头的小汉子弯起眼眸,温言细语道:“这里一共是三份苹果罐头,我就收你们六文钱,如何?”
小汉子连连点头,在掌心里数出六个铜板,递给了跟前的王喜,王喜接过银钱,往腰间挎着的小布兜一揣,便招呼他们去棚子下搭好的桌椅旁坐着吃。
云胡瞧见这三个孩子闷着头,手捧着小碗“呼噜呼噜”吃得津津有味,脑袋里冷不丁冒出个念头,他清点了下红布罩着的小白瓷碗,足足有二十来个。
“周娘子,王喜,你们过来一下。”他将伙计们都唤来跟前,把自己的想法同几人说道了说道。
“一小碗一小碗,分着卖?”周时雁讶然出声,心道主夫莫不是从这几个半大小子身上得了什么启示吧。
然不等云胡开口解释,王喜心有顾虑地接茬:“掌柜的,能成吗?晌午日头这么盛,咱把封口都拆了,倘若还是没有人买账,可就赔大了!”
“不试试怎么能行?”云胡难得如此雷厉风行,打定了主意,立时就让李盛源挂幡吆喝,他常年习武,肺气足,声音也敞亮,朝着两边的街道一叫喊,就招来不少的行人驻足。
“瞧瞧,我就说他们家的糖水罐头卖不动吧,你看这才几个时辰,就卖两文钱一碗了……”
“啧,不自量力,这儿可不比府城,哪有什么冤大头愿意吃亏上当……”
白头县,芝麻绿豆大点的地方,本就没多少百姓,一来一往的还是早上那群奚落挖苦的铁公鸡。
“你们咋说话哩!”这摊前的伙计还未来得及张口辩解,小娃娃们先耐不住性子了,“东西好坏,好歹尝过再说,空口无凭地诋毁旁人,算什么?!”
“小三子,你这哪来的银钱买甘食?别是摸你爹的裤兜子了吧?”一瘦溜溜的汉子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啐到地上,贼眉鼠眼地调笑着揶揄道。
“石赖子,我有没有银钱关你屁事?搁这儿放什么屁话!”被唤作小三子的小汉子紧拧着眉头驳了回去,他一向看不惯这不干正事儿的混子,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
“嘿,小兔崽子,我回头跟你爹说你偷钱!”汉子没占得便宜,气急败坏道。
“你别胡说,我们买这个的银钱是茶楼里……唔……”年纪尚小一点的小哥儿登时张口就要解释,被小三子一巴掌捂住嘴,“嘘!咱们答应过那位小叔叔,不可以说的!”
云胡本就一直关注在这边的情况,闻声便顺着街道,朝对面的茶楼张望了一眼。
察觉到有视线扫过来,谢见君捞起趴在窗台上看光景的大福,两个人躲在窗户后面,隐住身影。
“主君,可是要再嘱咐嘱咐这几个孩子,别在夫人面前说漏了嘴?”遥遥立在包厢门口的陆正明体贴询问道。
“没事,不用麻烦了。”谢见君回。头着方才,他见云胡摊前没有人关顾,担心小夫郎心里失落,便找来小三子,掏钱请他们吃糖水罐头,就连小三子同云胡说的话,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的。
如今看来,倒是也有些成效。
这有唱衰的铁公鸡,自是就有好奇心盛,愿意花上个两文钱来尝尝鲜的人。
“给我来一盏吧,今个儿卖了一上午的菜,口里正干着呢!”一菜农打扮的干瘦汉子从布兜里摸出两个铜板扣在桌上,随后蹲在路边,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这果肉熬煮得恰到火候,吃起来软软滑滑,又是拿冰块煨着,入口清凉,回味甘甜。
他吃完一碗,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眸光不住地往陶罐上扫,少顷,猛地一跺脚,似是咬紧了牙关下定了决心,“小哥儿,再给我打包一小罐,我带回去给家里娃娃也尝尝!”
“哎哎……”云胡赶忙捆了麻绳,递上前去。送走菜农,他手里攥着十来个铜板,眸底的喜意再遮掩不住。
十二文钱的一小罐,嫌少有人光顾,小丁块的试吃不够塞牙缝,两文钱一小碗反倒是最为合适。
一时之间,早就动了心思,只是舍不得多余花这银钱的妇人哥儿们,齐齐围了过来,爽快地掏钱给自家孩子解解馋虫。
忙忙活活了小半个时辰,竟是比一整个早上都卖得好,几人原本哭丧着的脸上都见了笑,好歹是没白在太阳地里挨这么久的晒,总算是有点成果了,但云胡心中的欢喜过后,又兀自发起愁来,他们此番来白头县,并非想做零卖的营生,总不能一直两文钱一小碗这么个卖法。
“走开走开,挤在这儿作甚?!”一家丁装扮的小厮虎着脸挤开了人堆,大摇大摆地走至摊前,伸手便要去掀覆在陶罐上的盖子,“这卖的是什么吃食?”
“是苹果果肉煮的糖水罐头,两文钱一碗。”周时雁蹙了蹙眉头,有些没好气地张罗道。
小厮轻“啧”了一声,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有百姓瞧着他的穿着打扮,认出了这小厮是城中孙员外的家丁,私底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那小厮跋扈惯了,亦或是觉得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对诸人的小声议论全然不当回事,只辨识清了摊子上卖的吃食,便小跑着直奔一丈开外的马车。
他微微躬身站在马车上,原本嚣张的脸色早已换上了谄媚,“叶管事儿,打听清楚了,那地儿卖的是糖水罐头,两文钱一小碗,小的瞧着不少人吃呢。”
“去……”马车窗户里丢出来两个铜板,略有些沧桑的声音响起,“去买一碗。”
“得嘞!”小厮又颠颠地返回摊子前,这次大伙儿都识相地纷纷让开了一条路。他将铜板大喇喇地往桌上一丢,也不管其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去,掐着腰,高声使唤着云胡,“你这小哥儿,赶紧给我们叶管事儿盛一碗这罐头,动作麻利点!”
王喜哪里肯见自家掌柜的受这憋屈,当即就眼疾手快地送上前去,小厮瞧不着的地方,他偷摸撇了撇嘴,暗自嘀咕道,“什么狗院外,哪来的宵小,知不知道我们老板是谁?!说出来都得吓死你!”
“你这上嘴唇碰下嘴唇,叨叨什么呢?”小厮听着身后有动静,转头面露轻蔑睨了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王喜连忙扯了扯嘴角,挂上一抹笑,“客官,您请拿好,好吃下回就再来照顾生意!”
小厮冷哼了一声,才端着碗离开。
“哎,这碗不能拿走的……”王喜在后面期期艾艾,云胡摆摆手,朝着一丈外的马车扬了扬下巴,“莫急,一等就准送回来了。”
“叶管事儿,东西买来了,您请慢用。”小厮举高了双臂,将小白瓷碗送进了马车里。
那叶管事儿因着定不准孙老太爷八十大寿上的膳后甘食,愁得满嘴都起了燎泡,也没心思细品,接过碗来,看也不看地就往嘴里送。
这苹果罐头一入口,他整个人就愣住了。
不同于新鲜的果肉,这碗里的果子一瞧就是煮过的,嚼着绵软温润,轻轻一抿,舌尖都沾着糯糯的沙瓤,他又舀起一勺剔透鲜亮的汤汁,抵在唇边呷了一口,清甜干洌的汁水顺着喉咙直抵肺腑,透得满心底都是阵阵的凉意,连裹在燥热里的暑气都一并驱散了个干净。
“叶管事儿,这罐头味道如何?可还趁您的心意?”小厮狗腿子似的垫着脚尖,时刻观望他的神色,自己不知不自觉地口中也分泌出唾液来。
叶管事儿咂摸咂摸嘴,他这些时日被小公子苦夏和老太爷生辰,折腾得茶饭不思,方才这一碗甘食下肚,反而勾起了他的食欲。
等等……他蓦然怔住,刚刚出门时,乳母来报,说小公子哭闹,把送进卧房里开胃的山楂茯苓糕给摔了,砸得满地都是碎瓷片,还说不过几日光景,小公子人就瘦了一大圈,主母急坏了,下了最后通牒,让他务必找到能满足口欲的吃食,否则就让他收拾铺盖滚蛋。
眼下他望着碗中水涔涔的果肉罐头,忽而就来了主意。
“旺财!旺财!”他撩开竹笭,“去买几罐他们家的这个甘食,送回府里,让乳母端去小公子跟前试试!”
旺财倏地绷直了身子,接过叶管事儿扔出来的银锭子,忙不迭又跑回摊子前,端的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打包几罐,即刻送去城南孙员外府上!误了时辰,有你们好看的!”
话毕,待王喜称了银钱,倒找了铜板后,他一溜烟地消失在人堆里,似是笃定了没有哪家商户敢在白头县,得罪他们孙老太爷。
余下的云胡和周时雁面面相觑,城南孙员外是谁?府上又在哪儿?
好在排队买东西的人有几个热心肠,七嘴八舌地给云胡指了指位置。
乍然一瞧,离着摊子也不算远,云胡便劳烦李盛源跑趟腿,将陶罐送了过去。
这边,叶管事儿吩咐完就让马夫驾车往凤溪楼去,他今日出门,原是凤溪楼的掌柜过来传话,说他们家的厨子做了记新甘食给老太爷庆寿。
马车在长街上行驶了二刻钟,到凤溪楼门前时,齐掌柜早已等候多时。
“哎呦,叶管事儿,可把您老人家给盼来了,小的敢打包票,这次的甘食,老太爷一准得满意不可!”
叶管事儿听了这话,脸上没见着有多高兴,原因无他,这已经是齐掌柜送过来,又被打回去的第八份菜单了。
他跟随着进了凤溪楼,第一眼就看着摆在大堂中间的八仙桌上的白玉酥酪,兴头就下了一半,“齐掌柜,这就是你给老太爷准备的?”
齐掌柜这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子,“叶管事儿,我们家厨子近日来愁得头发都掉光了,实在揣测不出老太爷的心意呐,要不,您发发善心,给我们出个主意?”
叶管事儿眉头拧成一道沟壑,他端起桌上的白玉酥酪,草草地尝了两口,总觉得食之寡淡,味同嚼蜡。
按理说,凤溪楼是白头县最为出挑的酒楼,这做出来的吃食,再怎么难吃,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仔细地抿了抿嘴,倏地脑袋里又蹦出来西市上吃过的糖水罐头,当即拔腿就往外走,“齐掌柜,用膳之后的那记甘食先不论了,让你家厨子备好宴席上的菜品,我这还有事儿,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叙!”
“诶?诶?”齐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整的有些懵,待他反应过来,门前的马车早已经没了影儿,“怎么还说走就走了呢?这事儿还没个着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