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去户部点卯的第一日,正赶上早朝。
寅时将过,他翻了个身,正打算轻手轻脚地下榻,腰间冷不丁环上来一双手,将他一整个从身后抱住。
“吵醒你了?”谢见君微糙的指腹摩挲着小夫郎的手背,低低地问道。
“不曾。”云胡黏黏糊糊地应着,他喉间忽而涌上一阵干痒,禁不住轻咳两声,身子也跟着颤了颤。
“这秋日干燥,我昨个儿听祈安和先生都有些咳嗽,便让婆子煮了润喉的梨膏,你白日里记得喝上一碗。”谢见君抚了抚他的后心,帮着捋顺了气息。
云胡困乏得眼睛都睁不开,只顾着点头,不晓得听进去多少,迷糊间感觉肩头一暖,原是踢到脚边的薄被,被重新拢起又盖回到身上。
“起早寒凉,莫要再踢了被子。”谢见君低声叮嘱了一声,将被角的四边掖紧。
适逢宁哥儿叩门,问可是要送热水进来。
“不必了,我这就出去,搁放在外室吧。”担心洗漱的动静会惊扰了床榻上的两小只,他俯身亲了亲小夫郎的唇角,套上紫袍朝服后,便推门而去。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屋中重归于平静。
云胡手抚上还浸润着温热气息的唇角,缓缓地扯出一抹餍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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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蒙蒙黑,去宫中的路上安静得很,马车轱辘滚过青石板,发出“吱呀”的轻轧声,想来应都是赶着前去上朝的官员们。
谢见君靠在轩窗旁浅眯了须臾。
“老大,咱们到了。”乔嘉年将马车勒停在宫门口。
他闻声,将揉乱的朝服扯平整,刚下马车,就被宋沅礼从身后猛拍了一巴掌,惊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走路跟个猫儿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被你吓死了。”他抚了抚胸口,温温和和地嗔怪了两句。
宋沅礼笑,“瞧你这胆小劲儿,怕是连大福都赶不及。”
话音刚落,就被谢见君轻杵了一下,他来不及躲闪,见面前朱红宫门骤然由内而外推开,壁檐下连绵的赤色灯笼,照亮了长街上的路,早已经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官员们相继鱼贯而入。
他敛起松松垮垮的散漫模样,招呼谢见君,二人默着声跟在打灯宫人的身后,往太和殿走。
早朝没什么要紧事儿,鸣三钟行完礼后,谢见君手持笏板,垂眸站在户部尚书方旬身后,听他向圣上奏明钦南水患之事。
这钦南地处边陲,同甘州一般灾害频发,眼瞅着入了秋,又发了大水,钦南知府递上来的奏章中说水势如注,顷刻间便淹没了数百个村子,百姓们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崇文帝面露不耐地听太子和三皇子为着谁去赈灾,争执了一刻钟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地上,“吵吵吵,整日里没完没了地吵,能不能让朕清静清静!”
文武百官登时都不敢吭声了,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中只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公公赶忙奉了新茶,“陛下切莫动怒,小心龙体。”
崇文帝推开茶盏,“老七,你来。”
一直隐在众官员中默不作声的七皇子忽而出列,“父皇,儿臣在…”
“老七,这钦南赈灾不可无主事之人,你替朕跑趟腿。”崇文帝道,他声音听上去沙哑浑浊,浸着浓浓的疲惫。
七皇子有些迟疑,他悄默声地抬眸望了一眼太子,二人视线短暂相碰,见太子朝他微微颔首,便上前一步,屈膝拱手,“儿臣领旨。”
“嗯…”崇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复又将方旬叫出列,让户部批五万石粮草用作赈灾,另派官员随行,即刻出发去钦南,不得耽搁。
虽说以钱粮赈灾,乃是众人约定俗成的章程,但这一路奔波过去,路途遥远,且不说有官员在其中徇私贪墨,单只算路上的损耗,便不计其数。
谢见君任甘州知府时,就曾吃过赈灾粮草的暗亏,故而听闻崇文帝的安排后,便想说与其花费数月,搭上人力物力赶赴过去,倒不如下令于相近的几个州府,移民就粟,让钦南知府先行将受灾的百姓,迁往粮食充足之地就食,以免经受饥馑。
然如今自己已不是一人说了算,顶头还有方旬坐镇,尚不知这位年过半百的尚书大人品性如何,他自认此时出头委实不妥,遂犹犹豫豫地作罢。
早朝散后,秦师爷来问,说师文宣在殿前时曾见他欲言又止,问是否对赈灾有旁的见解。
碍于有外人在侧,谢见君不方便言语,便托秦师爷传话,说是散班后登门去尚书府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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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南水患,你想要移民就粟?”
书房内,师文宣翻看完谢见君欲上表陈事的奏章后,惊诧问道。
“对,学生在早朝时就已然冒出此等念头,这赈灾,总归是要以解决灾民的温饱为先,与其眼巴巴盼着朝廷的赈灾粮草耗费数月运送过去,倒不如自救。”谢见君斟酌着说道:“如今国库入不敷出,各地灾害又频发,倘若回回都需要朝廷出资赈灾,用不了多久,便会掏空国库……如此移民就粟,灾民们于荒年,迁徙到富庶的州府,待丰年时候再迁回原地,一来供给及时,二来还能够缓解国库捉襟见肘的难题,可谓是一举两得。”
“倒不失为一个稳妥法子。”师文宣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赞同道。
“只怕没那么容易。”旁听的季宴礼唱衰。他原是被罚在家自省,听闻谢见君来尚书府,便以探望岳丈为由也猫了过来,现下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此事后,皱着眉摇了摇头,“我的好师弟,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贪墨赈灾银两的官员层出不穷,屡禁不止,你贸然提出这移民就粟,恐要触及他人利益,定然会遭到有心之人的强烈反对。”
“所谓赈灾,是解救灾民于水火之中,而非充盈某些人的腰包,圣上批了五万石的粮草给钦南,怕是到灾民手中最多不过十之二三,介时要么饿殍遍野,要么暴乱起义,这两者,都不是咱们想要预见的结果。”
一想到甘州那些掺了半袋子砂石的粟米,谢见君牙关咬得咯吱作响,“这移民就粟,只能解燃眉之急,学生尚且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储粮备荒,平籴出粜。”
“说来听听。”师文宣一时来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学生以为,既已知钦南,甘州等州府乃是灾害频发之地,不妨在几处设置丰盈仓。”谢见君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丰盈仓?这是何物?”季宴礼发问,他头一回听说这词,实在是觉得稀奇。
谢见君没急于解释,反倒是说起了旁的,“这每逢灾荒或战乱之时,便会引起谷价上涨,甘州大旱,粮食一石就要一百七十文,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大把大把的人吃不上饭,不得不啃树皮吃观音土充饥,但遇着丰收之年,谷价又跌到谷底,农户们辛辛苦苦地劳作一整年,到头来别说是赚钱,连老本都得赔进去,这谷价跌跌涨涨,长此以往下去,遭殃的只会是无辜的百姓们。”
“这是自然,别说甘州了,去年上京大雪,粮价都贵得骇人呢。”季宴礼顺着他的话接道。
谢见君颔首,“我于甘州三年,见惯了百姓们面对粮价时涨时跌的无奈,遂才冒出丰盈仓这个念头,此举,便是在丰穰之年,官府平价收粮存进粮库储备,凶歉之年,再以粮库中所存之谷,平价粜卖于市,从而避免‘谷贵伤民’‘谷贱伤农’的窘境,除此之外,官府亦能够以借贷的方式,将粮谷或者种子发放给百姓,约定好期限,待灾荒过去,再归还相应数量的粮谷,不光能维系丰盈仓的运作,还可以起到赈灾的作用。”
“有官府插手的地方,必定少不得贪污腐败,你总想着赈灾便利,可曾考虑过丰盈仓一旦建起来,平籴出粜的粮价被官吏控制,用以谋私怎么办?”季宴礼身为吏部左丞,思虑举策时,总会先考虑到这一步。
然谢见君听了,只侧目瞧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是户部的……”
季宴礼被说得一怔,反应过来一巴掌拍上他师弟的后背,“行行行,好好好,先生你快瞧瞧他这幅德行,弄了半天,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咱们吏部来处置了!”
师文宣被自己这俩学生的一唱一和逗得直笑,须臾,他端起秦师爷奉上来的热茶,浅斟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见君,你明日将移民就粟,以及丰盈仓之举一并整理进奏章中,先行交于方旬,让他帮你参谋一二,若有可行之处,便奏明圣上。”
谢见君正有此意,他闷头盘算得再怎么完备,没有方旬的点头,这折子也递不到崇文帝跟前去,倒不如趁此机会,摸摸方旬的行事品性。
三年前,他在翰林院任职时,曾听闻同僚说起,这位尚书大人乃是崇明县主之子,承蒙祖上阴德,当年以二甲进士的功名入仕,不惑之年就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为人圆滑处世,审时度势,故而结交了不少大臣,这些年在朝中一直都是顺风顺水,即便面对争权夺嫡打得火热的太子和三皇子,这人也是不讨好不得罪,一碗水端得极平。
谢见君最是佩服这样的奇人,琢磨着无论如何都得去会会,遂转日辰时,他刚进户部,就将斟酌了一整晚的奏章,呈送到方旬面前,想听听他的见解。
然方旬仔细翻看完手中的奏章后,略显无奈地将奏章递还给他,“谢左丞,这丰盈仓的举措不错,但就是户部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