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行了大半日,晌午过后才抵达常德县。
李盛源扯紧缰绳,将马车停在如意客栈门口,“主夫,咱们到了。”
“好……”紧闭的车厢里传来云胡闷闷的声音,他掀开门帘,先一步下了马车,而后将裹得严实实的大福抱下来。
客栈小厮听着套马的嘶鸣声,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小跑着迎出门,“客官,您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李盛源上前,将云胡和大福挡在身后,他生得高大,膀圆肩宽,往那儿一站,便犹如一座巍峨的高山,尚不等他开口,小厮被乌蒙蒙的阴影笼罩,禁不住身子瑟缩一下,忙不迭让开进门的路,“客、客官,您们里面请。”
李盛源颔首,护着云胡父子俩入客栈,路过小厮时,他紧绷着脸颊,略一躬身客气道:“烦请找两间干净齐整的客房……”
“这、这就安排!”小厮磕磕巴巴地应声,引着他们一行人上二楼。
二楼尽头有两处相邻的客房,云胡带着大福住一间,李盛源则单独住另外一间。
舟车劳顿了大半日,云胡正有些累了,想着其余杂事儿都有李盛源帮着安置,他便宽下心来,搂着同样迷迷瞪瞪地直打哈欠的大福,小憩了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门外冷不丁传来轻叩门板的声音。
云胡乍然惊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来了!”
他拉开门栓,眯了眯眼,定睛向外瞧去,来者竟是青哥儿。
“外面冷,快些进屋里来。”他连忙招呼道。
“我以为你前些天就跟着知府大人一道儿过来呢,还一直让客栈掌柜的打听着,没成想等到了今日。”青哥儿笑吟吟地进门。
“原是不想惊动你们,我来这儿落落脚,明日就要去冬云山了。”云胡抿抿嘴,腼腆道。
青哥儿当他此番过来,是为了找谢见君,就将自己从宋沅礼那儿听来的话,同他说道了说道,“知府大人前日去曲兰县了,最早要明个儿才归,你可在县里多住几天再去,不然就算去了,也是扑个空。”
“我不是特意来找他的……”云胡轻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在府城开了一间做糖水罐头的小作坊,听夫君说,桐坞村那边多有农户家的苹果,至今还堆放在地窖里,没有小贩来收,也卖不出去,我想着明日下乡去看看,若是价钱合适,便收些来……”
之所以跑这么远,一来他晓得谢见君特地提及此事,是想借着做苹果罐头的由头,帮着桐坞村的村民消化一部分,二来府城的集市那边,他着人打听过,即便量大收购,价钱也不会便宜到哪儿去。
这做买卖,总得顾及到投入的本钱,本钱越多,这糖水罐头的售价就越高,甘州不算富裕的地儿,东西卖得太贵,百姓们不买账,到最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青哥儿同商户打了好些年的交道,这些浅显的道理,他自是也清楚,闻之,便道,“沅礼明日正巧要去冬云山,让他捎带你们一程,下乡的山路陡峭难走,你初来乍到,毕竟对那一块儿不熟悉……再者,既是要去桐坞村,他这个县令出面,帮着你找找村里的里长,行事上也要方便些。”
“劳烦你二人操心了。”,被如此安排得面面俱到,云胡不好意思拒绝,故而红着脸道谢。
青哥儿摆摆手,显然没把这点小事儿正经放在心上,见云胡有几分怯意,还细心地宽慰他,“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用害怕,你总归在衢州也做过营生,这些还能难倒你不成?”
云胡耳梢臊得滚烫,谢见君不在跟前,他做什么事儿,心里都没底儿,“我就是怕自己搞砸了,这糖水罐头的营生,原是夫君想做,只府衙里政务缠身,他又担心没有贴己的人看顾生意,我这才厚着脸皮自荐,倘若做不好,指不定让人怎么笑话呢。”
“你呐,就是想得太多,当初我刚跟着跑商的时候,拘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今不也是这么磕磕绊绊地过来了?”青哥儿拍拍他的手背,“你只管放开手去做,莫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云胡听此,连连点头。
青哥儿见他如此上道,便将自己这些年在外走商得来的经验,一五一十地同他细细说道了一番。
俩人凑在一起,相谈甚欢,待回过神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瞧我,光顾着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都忘了你们一路过来辛苦了。”青哥儿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仰面一饮而尽,“时辰不早了,长睿还在家中等我,叨扰你这么长时间,也得让你早些歇息。”
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
云胡送他至门口,目送他上了自家马车后,复又返回客房中。
将熟睡的大福唤醒,二人去城中逛了逛,回来时,见一对年长些的夫妇正推着板车在客栈门口歇息,瞧那板车上放着的是一兜兜扎捆好的苹果。
“爹爹,天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家?”大福手指着那对老夫妇,稚声稚气地问道。
云胡握住他的手,扯回身侧,慢声细语道:“爷爷和奶奶卖苹果呢。”
“可是外面很冷呐,那爷爷还啃干饼子吃呢……”说这话时,大福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他环住双臂,“爹爹,爷爷和奶奶不冷吗?”
云胡轻叹了一声,抬眸看向那一对老夫妇,这会儿正是倒春寒的时节,一入夜,这城中冷津津的,那老夫妇点着一小盏灯,裹着薄被,依偎在板车旁,有人经过,便吆喝两声,但更多时候,板车前都是匆匆而过,连片刻目光都不曾驻留的路人。
“大福,你去找客栈里的小哥哥,跟他说咱们要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大福重重地点头,小跑着进了客栈,不多时捧着几个油纸包的热包子出来,他翘首茫茫然地看着云胡,“爹爹,这包子是要给爷爷和奶奶吗?”
云胡颔首,半蹲下给他整了整身上的厚裘,“去吧。”
大福这回没再跑蹦蹦跶跶地小跑,担心热包子掉在地上,他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云胡眼见着他直直地冲着那老夫妇而去。
不晓得这小崽子笑眯眯地同人说了什么,他看老妇人颤颤地借过热包子,随后从板车上挑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苹果,照着自己身上外衫蹭了好几下,才递给大福。
透过昏暗的烛光,云胡仍能见妇人手上皲裂的伤口和通红的冻疮,心中酸涩不已。
大福送完包子,又得了两个大苹果,回来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爹爹,爷爷奶奶给我苹果!他们还夸大福很乖!”
“大福真厉害。”云胡揉了把他柔软的额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抬眸正对上那老夫妇望过来的目光,三人隔空对视一眼,他微微一躬身,带着大福回了客栈。
晚些临睡前,云胡揭开窗户上的棉帘,客栈外,那对老夫妇还留在原处,妇人直愣愣地睡在地上,身上搭了件厚棉被,身下是一床破旧的被褥,老汉坐在她身旁,嘴里不住地抽着旱烟。
兴许是为了看顾这车没有卖完的苹果,后半夜,他带着大福起夜嘘嘘时,睡在地上的人换成了老汉,老妇人裹着薄被,手杵在板车边上,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头,实在熬不住便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脸颊。
相隔这么远,云胡直觉那老妇人满是厚茧的巴掌似是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干疼干疼的,风一吹便要裂开来。
他站在窗边,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转日,
宋沅礼得知其来意,一直将他们送到桐坞村的村口,又唤来闫里长后才离开。
听说云胡是来村里收苹果,闫里长登时就笑得一脸褶子。
这村民们堆积在地窖的苹果卖不出去,他做里长的也跟着发愁,一连好些日子,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
商贩也找来不少,要么价钱压得太低,农户们辛苦一年,连本钱都赚不回来,要么就是挑挑拣拣,但凡有个磕碰就不要了,更有甚者,谈好了价钱,商贩过来一瞧,便开始坐地压价,村里人怨声载道,苹果就更没有人收了。
这商贩收不走,农户们只能自己拖去集市上售卖,可卖的人一多,价钱便一压再压,更没有什么赚头。
久而久之,农户们宁愿都堆在地窖里干放着,也不愿意折腾这一通。
“这位公子,容我老头子多句嘴,您这趟过来,是打算收多少苹果?”他谨慎地看向眼前文文弱弱的云胡,试探着问道。
“我得先看看那苹果的品质如何…”云胡不紧不慢地回话,他神色平淡,语气也不见起伏波澜,让人一时瞧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那您是想要以什么价钱收?”闫里长继续追问道,没从云胡嘴里套出实在话,他高低不死心,就生怕自己将人带到农户跟前去,再谈得不合适,让村民们白高兴一场。
云胡侧目瞧了他一眼,“闫里长,这市面上卖多少钱,我便以多少钱来收,但还是那句话,我得先行看过农户的苹果之后,才能决定。”
“好好好…”闫里长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汉,做了个“请”的手势,“您随我来,咱们先进村子。”
说着,他引着云胡往村里走。
初来此处,大福见啥都一副稀罕劲儿,也不许云胡抱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满路上蹦跶见着小黑狗都要上前逗弄逗弄。
云胡一面忙着应付闫里长的寒暄,一面还得看着到处乱跑的大福,忙得左右顾不上。
“谢瑭,再顽皮,我把你丢去爹爹跟前!”他憋足了一口气,扬声吆喝道。
然话音刚落,比他高出好几个声调,中气十足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就是让它们烂在地窖里,也绝不卖给你们这些腌臜人的商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