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粮价逐步恢复正常后,谢见君终于收到了来自上京的回复。
崇文帝只批准了可免除甘州百姓积年所欠的税粮的奏章,至于放开“盐禁”的事情,并没有应许,大抵是国库空虚,舍不得那些盐税,更是怕别的受灾的州府,也纷纷有模有样地学了去。
故此,他也能理解。
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完,谢见君整合了商户们凑出来的粮食,分别送往了几个受灾的村子。
这一回,他没有假借任何知县的手,单派陆同知和手底下信得过的府役,直接在县城里辟出了一块地,让百姓们依次前来领救济粮,每日限一份,凡领粮者皆做登记,不得多领,亦不得冒领。
此举大有成效,且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的粮食,都能分到受灾百姓的手里。
但唯独曲兰县,押运车出了变故。
辰时点卯,谢见君刚挨上府衙的椅子。
不经府役通报,曲兰县知县冯之越,便匆匆忙忙地进来,一见着人,当即就哭诉道,“大人啊!您特地送到我们县里的赈灾粮食,都被朝河山的山匪,给抢走了!”
谢见君昨日也得了消息,正准备今个儿召冯之越过来问问情况,没想到他居然先跑来了。
“冯知县,好端端的,这曲兰县怎么会有山匪出没?”
“回禀知府大人,那群山匪许久前,就在朝河山上扎营压寨了,这几年一直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欺辱得周边百姓们民不聊生。”冯之越苦着脸抱怨道。
“既是作恶多端,为何不派兵围剿,容许他们这般放肆?”
“哎呦,知府大人,您有所不知呐!下官多次让人上山围剿,不是提前泄露了消息,人去寨子空,就是剿匪不成,捕快们受伤惨重……那山匪个个身高九尺,有古时夸父之态,又都是练家子出身,狡猾得很……”冯之越似是茶馆里的说书人,说到兴起之处还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直听了谢见君“咳咳咳”警告的动静,才回过神来,双手往身前一搭,摆出那副谨小慎微的怯弱模样。
不过,谢见君也算是听明白了,这冯之越说来说去,归根结底,就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到知府里来。
但他没立时就应下剿匪的事情,只说自己会派人押送新的救济粮过去,就将冯之越先行打发了回去。
冯之越茫茫然地离开后,回头,他又问起了陆同知。
这陆同知本就是甘州本地人,做同知亦是有些念头了,该是对下面几个知县有几分了解。
“回大人,朝河山的确有一群山匪,下官之前自掏腰包往曲兰县送赈灾粮时,也被他们抢走了!”
说起这个,陆同知就气不打出一出来,那可是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搜刮来的救济粮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劫走。
当初,他也曾请求佟知府派兵,辅助冯之越去朝河山剿匪,但偏偏那佟知府就是个甩手掌柜,对他的话一向左耳进右耳出,剿匪一事儿,最后就落了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下官恳请知府大人,务必早日将那兴风作浪的匪徒缉拿归案,好让百姓不用整日心惊胆战,受尽折磨!”
谢见君看着陆同知拱手请求的真挚模样,低低地叹息一声,“陆大人放心,朝河山剿匪,本官会尽快安排。”
“那下官先行谢过知府大人!”
————
“你当真要去朝河山剿匪?”
夜里临睡前,谢见君刚把剿匪的事儿,试探着开了个口,怀中云胡“腾”得坐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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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已经横行多年,不早些除尽,村中百姓不得安宁。”谢见君捋顺着小夫郎柔软的发丝,将人重新拉回到自己怀里,“最多一日我就回来了,况且,这一路随行有府兵护佑,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小夫郎一脸的不相信,但自家夫君身为甘州父母官,理应为民分忧,他说不出半句阻挠的话。
半晌,也只得往谢见君身侧又贴近几分,压低声音嗫嚅道,“我就是担心你。”
“无妨,沅礼还借了我几个身手好的家仆,到时候会跟着府兵一道儿前往,有他们保护,你总该能放心了吧?”谢见君温声安抚道。
乍一想起下午宋沅礼同自己说的话,隐在漆黑夜幕中的眼眸不由得暗了暗。
据底下商户打听来的消息,这朝河山的确有山匪出没,但冯之越所说,也未必就是全部的真相,宋沅礼叫他莫要听信了这冯知县的一面之词,一切都得见机行事。
从召集府兵到出发去曲兰县朝河山,谢见君速度之快,统共就用了一天时间。
原是想让陆同知在知府府衙坐镇,可谁知他执意要去,八成对当年抢粮一事耿耿于怀,谢见君没做强迫,而是将家仆分出二人,让他们俩看顾好年逾四十的陆同知。
出发当日,云胡天一亮便醒了,担心谢见君上山剿匪,生出些变故来,他一整夜没怎么睡好。
“没事,只是去看看情况,今个儿一准就回来了。”谢见君瞧着校小夫郎眼底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抬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你万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我和大福他们都在家里等你呢…”云胡将早些年谢见君考试时求来的护身符,塞进他衣襟里,又用力地贴了贴,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两句。
谢见君任由小夫郎给自己安置,末了开口道:“我走之后,你且再回去睡上一会儿,曲兰县离这儿约摸着得走个小半日,我怕是最早入夜才能回呢。”
本想说不用等我回来,但谢见君到底还是没出声,云胡这般担心他,怕是不见他完完整整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肯安心歇下的。
俩人在府衙门口分别,云胡目送一行人没了影儿才回屋中,大福也已经醒了,平日里惯来都是谢见君抱他去洗漱换衣服,今个儿一睁眼,人就不见了,他趴在床上,咿咿呀呀地闹着要寻阿爹。
“阿爹今早外出去了,大福乖,爹爹陪你…”云胡低低哄着大福,余光中瞥见案桌上,谢见君昨日特地买回来的蜜渍果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
冯之越提前带县衙中的衙役去朝河山布防,说是布防,不过是安排人守住几个出入口罢了,这衙役身手,本就比不过常年操练的军士,想要跟山匪较量,硬碰硬使不得。
谢见君调兵去朝河山,与冯之越汇合。
往朝河山走的路上,他闲来无事,便跟陆同知闲聊起曲兰县的情况。
“大人,这曲兰县算是甘州较为穷困的县了,百姓日子不好过,年底的税款也多有拖欠,数年来还一直灾祸频发,前些年走山,当时一整个村子都被埋了,后来陆陆续续地救出来一些人,有的安置在附近村子里,有些就不知去向了。”
“那冯之越是什么时候上任的?”谢见君追问道。
陆同知略一斟酌,“大抵就是走山之后的第二年,至今约摸着也有个四五年了。”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还想再问问旁的,冷不丁从一旁的林子里钻出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大人,求您为老身做主呐!”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扯紧缰绳,才没让马从那老妪头顶上越过。他翻身下马,上前搭了把手,把老妪扶起来。
“大娘,是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这……”老妪一怔,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枯瘦如柴的手指扣得他有些疼,“大娘,有事您尽管开口。”
老妪哭哭啼啼地说了些许,都是曲兰县当地的土话,谢见君听不太懂。
经底下人翻译才知,是村里有农户,霸占了这老妪家的田地,种了自家的粮食还不给钱,老妪气不过便告到了村长处,村长见她孤身一人又捞不着什么好处,自然不肯管闲事,她是去山上摘果子,途径看到有衙役经过,才想着过来寻官老爷,给自己讨个公道。
得知了事情经过,谢见君招来两名府役,让跟着老妪,去村里找村长处理占地的情况。
等府役将老妪扶走,他招呼队伍,继续前行。
结果没走出个几丈远,又蹦出来个三四岁的稚童,泪眼汪汪地站在路中间,哭喊着要娘亲和爹爹,谢见君无法,又只得让人去帮着找找。
这一来二往,中间便耽误了时辰。
他加快脚程,往朝河山匆匆赶路。
可谁知,一路上仍不断有农户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求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一个两个,谢见君当他们是想借机给自己鸣冤,都派府役过去调解帮忙,可人一多,他便觉得奇怪了,好似这些人是在故意挡路,不让他们去朝河山。
他干脆将陆同知留下,一件件地登记农户们想要鸣冤的事儿,凡事轻者,皆上报给冯知县,交由他去处理,事态严重的情况,就留作剿匪回来,知府升堂办案。
如此,都安置妥当后,到朝河山还是迟了小半个时辰。
冯之越在山下等得百无聊赖,好不容易才将人盼来,便是忙不迭上前给谢见君牵马。
“知府大人,我等已经都安排人,将朝河山围住了!别说是山匪了,一只飞禽鸟兽都逃不出来!”
谢见君听着他这些夸夸其词,抿了抿嘴,命人先去砍了几株护山棘,这护山棘多长于山间和悬崖峭壁之上,其枝干上多有尖刺。
他带兵悄默声地摸上了山寨,将周围几处出入口都拿麻绳捆上护山棘,而后一声令下,带刀的兵丁们一股脑地涌入山寨。
山匪们似是早得了消息,就等着兵丁们攻进来,两方陷入了胶着的交战中,谢见君被宋沅礼的家丁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帮,冯之越口中无恶不作的山匪,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饶是先前没见过山匪,他也从前世的电影电视剧中瞧过几眼,哪个山寨盖得这般破破烂烂,四处还种了粮食蔬果,那山匪身上所穿衣物都是干农活时才穿的粗布麻衣,就连用的大刀,也都像是拼凑起来的农具。
倒是这些人是真有两下子,领头的那个大当家,身手利落得很,一瞧就是练家子,这点,冯之越倒没说错。
但再厉害,也比不得训练有素的兵丁,因着早先便接了命令,此次剿匪,以将人拿下为主,尽可能减少伤亡,他们把人扑倒在地,将其擒获后便停了手。
不多时,局势就已然倾向谢见君这边,可唯独那大当家,一直顽固抵抗,扑上前去想要制服他的兵丁们,都被他一脚撂开,好些受了不轻不重的伤。
谢见君搭弓,一箭射到他脚边上,待他发怔片刻,第二只飞出的箭矢打掉了他手中看起来像猎户打猎时用的长刀。
长刀“咣当”一声落地,山匪双拳不敌四脚,最终败下阵来。
剿匪尘埃落定,谢见君放下手中的长弓,厉声道:“都绑起来,押回府衙候审!”
话音刚落,“大人,不好了!”
剿匪时不见人影的冯之越忽而又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急慌慌地小跑到跟前,指着山寨外,惊呼道,“大人,这寨子外面,不知何时来了好些农户,他们一个个都拿着棍棒刀铲,跟我县衙中的捕快们起了冲突,高喊着要咱们放人呢!”
“放人?放什么人?”谢见君面露诧色。
“让咱们放了这山寨里的人!”冯之越磕磕绊绊道,一口气压在胸口,没喘匀和,半刻才继续说,“他们还把陆大人也给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