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谢见君去了一趟甘宁县。
说来这还是去年六月甘州震后,他第一次过来。
时隔十个多月,城中早已不复先前那般残垣颓瓦,疮痍满目,长街上的店肆屋舍鳞次栉比,春光皆馥,两侧摆满了各式杂货摊子,人潮涌动,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大人,您瞧,那是原来的鼓楼,地动时坍塌了大半,后来匠人们修缮了三个月才恢复如初……”
“这是七星桥,先前从中间断开了,现如今也已经重新搭建,上元节时,桥上挂满了花灯,其光如明日,可夺月色……”
往县衙走的一路上,谢见君一面听着曹靖舟在耳边喋喋不休地描述,一面用余光打量着路人的神色,见过往行人皆是眉扬目展,神采奕奕,他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知府大人,这是下官曾许诺的福佑堂,用以收养在地震中失去父母和亲眷的孩子。”途径一处屋舍,引路的曹靖舟骤然停驻脚步。
谢见君循声抬眸望去,朱红木门高大厚实,写着“福佑堂”三个大字的门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进去瞧瞧?”
“大人,您这边请。”曹靖舟朝身后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上前轻扣了扣门板。
不多时,两扇门中间拉开一道儿细缝,漏出一张谨慎的小脸儿。
认清来人后,原本警惕的眸中忽而亮起一盏光,只见七八岁年纪的小哥儿兴奋地朝身后扬声吆喝了一句,“曹大人来了!曹大人来了!”
紧接着木门向两边拉开,十来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们将曹靖舟团团围住。
“大人,您今日如何有空过来?可是要考校我们的功课?我昨个儿跟先生学了十个大字呢!”
“我也是!我也是!先生夸我字写得好呢!”
“我还会从一数到一百!”
“小麻雀”们围在曹靖舟身边,唧唧喳喳地报告着自己近几日的收获。
“好好好,不错不错……”
曹靖舟连连夸赞,从袖口处摸出一把糖,挨个给孩子们分了分。
领了糖,又得了夸赞,孩子们心满意足地跟着闻讯而来的婆子离开。
原本热闹的庭院,倏地安静了下来。
“大本官瞧着,曹知县甚得孩子们喜欢。”谢见君笑眯眯地温声道。
“大人见笑,下官休沐时经常过来,陪着他们一块儿戏耍,日子久了,也就混熟了。”曹靖舟解释道,“跟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心里很舒坦。”
谢见君轻点了头,本想着附和两句,哪知曹靖舟话锋一转,“若非本官当初怯弱不堪重用,他们中的很多孩子本该不是孤儿的。”
“前尘往事已是曾经沧海,人断断不能往复从前,再修改结局,孩子们现在有了安身之处,还能是时时填饱肚子,也是你这福佑堂的功劳。”谢见君自然知晓他说的何事,故而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宽慰了两句。
曹靖舟受宠若惊,“下官不敢贪功,只求自己在任一日,甘宁县便能长治久安,民安物阜。”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这回儿再遇见的孩子,都不过三四岁年纪,身边安排了婆子哥儿们专门看顾着,有个如祈安差不多大小的小哥儿,听说刚出生时爹娘就没了,原是被邻居收养了去,后来得知城中盖了福佑堂才送过来。
小崽子生得虎头虎脑,也不怕生人,谢见君一张手就抱了过来,他搂在怀中颠了颠,“哎呦,瞧着个头不大,身子骨倒是挺结实的。”
“回大人,这孩子平日里是由乳母贴身照顾着,每一旬管事儿会请大夫前来搭脉号诊,往常有个头疼脑热,也会及时寻医。”曹靖舟道。
“对了……”谢见君将环着他脖颈的小家伙交还给乳母,“甘宁县百姓如何?可有疫病传播?”
“不曾。”曹靖舟拱手道,“从地震当月开始,一直到年末,防疫的汤药不曾短缺过,就是……”
他停顿少顷,有些为难,“就是地震那会儿,百姓们逃的逃,散的散,不少医馆里的大夫也跟着跑去了别处,若不是有惠民医所的大夫们日夜操劳,即便我等救下了人,那些受伤之人,也会因着没有得到医治而丧生。”
谢见君一时没吭声,但蹙起的眉头却没能掩饰住他此刻的忧虑。
曹靖舟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一行人走到了学堂外,“大人,福佑堂中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本官都安置在此处读书,这其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识些大字,下官想将来送他们去科举,若能博个一功半名,之后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谢见君透过窗户扫了一眼讲堂内,见孩子们都规规矩矩地听先生们讲课,便多留了片刻。
一直到散课,他才让学堂先生把那几个识字的学生叫出来。
“本官听闻尔等都识字,是先前在私塾里念过书?”
孩子们一时没应话,齐齐看向曹靖舟。
“大人问你们话呢,如实回答即可,不须得拘谨。”曹靖舟在一旁鼓励道。
“念过……”继而连三地回复声响起,谢见君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继续道,“有没有愿意行医的?”
此话一出,别说是孩子们了,连曹靖舟都惊诧地瞪大眼眸,“大、大人?”
“我打算在城中开设一间医塾,用以培养学生行医,但前提是得识字,不知道你们几位可有兴致?”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见君也不着急,说明来意后,便安安静静地等着。
须臾,一只小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我、我愿意。”
他打眼望去,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付文璋,我爹是大夫,为了救邻居的爷爷,被压死在了瓦砾下,我想、我想继承我爹的衣钵!”付文璋壮着胆子道。
“我、我也想,我爹娘就是因为没有得到大夫及时的救治才死的,我想做个大夫,以后救很多很多的人!”另两个孩子也跟着附和。
“行。”谢见君满意地颔首,“既然如此,今日就随本官回府城,本官寻先生来教授你们医术。”,说着,他回眸看了一眼曹靖舟,“曹知县舍得割爱?”
“当当当、当然舍得!”曹靖舟点头如捣蒜,他是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谢见君居然要在城中建医塾,这若是有个正经能习医的书院,还愁没有大夫!
两头都应许了之后,谢见君将这三个孩子带走,暂且安置在安济院中,半月后,他便令府役在府衙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了要成立医塾的通知。
新告示一贴,立时就引来了不少百姓的关注。
“大老爷,您给念念这告示上写的啥哩?”大伙儿好声好气地恳求道。
府役清了清嗓子,
“这知府大人要招收识字的孩子,送去医塾里面习医……“
“拢共学习五年时间,这五年中所有的束脩和食宿费皆由官府承担,但五年学成后要在惠民医所任职六年,若不任职,另谋生路,则需要还清这笔钱。”
“这教书的先生,都是由惠民医所的大夫轮流担任,通过入学考试后,方能入学,且一月一次小考,半年一次大考,凡小考五次,大考两次未能通过者,则被勒令退学。”
“什么?要识字的娃娃?”刚听完告示,有人立马就不乐意了,“咋地,不识字还不许上学了?”
“还得入学考试,考不过就不要?”
“考不好要退学,这未免也太严格了!”
……
告示栏前吵吵闹闹,谢见君早料到此告示一贴,定然会起风波,故而听着动静,便从府衙内踱步出来。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岂能儿戏?”
众人被噎了一嘴,三三两两地不吭声了。
好半天,
“知府大人,那文诚书院都能收女子和哥儿,医塾收不收?若您肯要,我明日就送我闺女过来,她跟着我老丈人念过些书,是识字的!”一汉子倏地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谢见君颔首,“不论身份年龄,只要识字,并且能通过考试,皆可以入学。”
那汉子宽了心,当即便推开人群,急急慌慌地往家里赶,瞧那着急模样,是生怕知府大人出尔反尔呢。
余下的诸人反倒是面面相觑,踌躇不定。
“大伙儿不用急着做决定,本官还有一事儿要说。”谢见君顿了顿,“医塾成立后,原本文诚书院的两个医科班会跟随医塾搬到甘州学府,另还有几个学生考中了秀才,并入了学府读书,遂空出来数十人名额,可以安排更多的学生入义学。”
“可算是等着了!我儿的年龄马上就要超了!”
“太好了,我们家孩子有不花钱的书念了!”
文诚书院招生的消息一放出来,人群中可比医塾热闹多了。
“别高兴得太早……”谢见君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先行安静下来,“不是想念书就能念书,义学的学规一样严格,考试不过,亦或是讲堂上表现欠佳,一样会被勒令退学,今年文诚书院便退了五名滥竽充数的学生。”
话虽如此,但自家孩子能免费读书的喜悦,显然已经盖过了被退学的恐惧,众人一扫方才的阴霾,一个个喜着脸散去,就等着三日后带着孩子过来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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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热闹的人群一散,宋沅礼冷不丁出现在府衙门前,“知府大人,您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呐?”
谢见君闻声,眸光一沉,“人多眼杂,回府衙说吧。”
“得得得,数日不见,知府大人还跟本官卖起关子来了……”宋沅礼不明所以,跟在身后叽叽咕咕地念叨些有的没的,
两人前后脚进了府衙大堂,谢见君从公案右侧的一打文书中,抽出一封明显同其他有异的书信,迎面丢进了宋沅礼的怀中。
“啥东西还得本官亲自看……”宋沅礼接过书信,漫不经心地将其展开。
下一刻,较之以往高出数十倍的惊呼声在府衙响起。
“什么?老子升官了?还是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