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君,咱这事儿还管吗?”李大河见谢见君脸色阴沉得厉害,小声地试探着问道。他不觉得昌多一个孩子,能编出这滔天的谎话来,况且自己又是亲眼所见他爹的伤势,这会儿细想,准是那些街坊邻居不愿沾惹上麻烦,才这么说的。
“大河叔,今早我让您去买棺材,可是都给置办好了?”谢见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偏偏问起了旁的。
“哎哎,主君既是吩咐下来的活儿,我自当都是要给办妥当的,买的是柏木棺材,结实得很,掌柜的说这木头防虫,埋在地里经年不朽呢……”李大河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
谢见君没打断他,听着他的念叨,自个儿却是出了神。明晃晃的一行壮汉,大白日闯进了矮巷民宅,也能被人说没瞧见?他不由得嗤笑一声,该说是这些邻居胆子太小?还是应该说,有心怀不轨之人在其中作祟?
“主、主君……”李大河被这声嗤笑渗得后背直发凉。他早先听自己婆子说起钱婶子被辞退一事儿,便知道他们这位主君,平日里瞧着宽厚和善,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笑脸,可真要踩着他的底线,那是半点不留情面。
也不知出了这档子事,谢见君还会不会继续管下去。其实说白了,就算是他自此撒手不管,别人也说不上什么指责的话来。好歹主君还给打了棺材呢,那昌多的爹娘被迫害,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但就是、但就是看着这可怜娃娃,李大河这心里头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咱们先回家吧……”谢见君没注意到李大河神色的一场,他翻身钻进马车里。
“对了……”,他猛地掀开帘子,“昌多呢?你们从京兆府回来,是送他回桥西街了,还是在咱们府上?”
“回主君,主夫听说桥西街那边连木炭柴火都没有,也不见吃的东西,就将他留下来了,说等您回去安排。”李大河老实答道。
“嗯,回吧……”谢见君点点头,没说旁的,帘子又被放了下来。
李大河咂摸不出他这话中的意思,索性长鞭一甩,面前的马踏风而起。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府门口。
进门时,谢见君见昌多套着满崽穿小一茬的厚棉衣,蜷缩成一团,坐在屋檐下怔怔出神,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幼时的小满崽,禁不住顿住脚步。
“阿兄,你回来了!”满崽听着动静,从屋里小跑出来,迎面就冲着谢见君扑了上来。
谢见君向后踉跄一步,将人一把托抱住,往上颠了颠。他从不会吝啬这些能给小崽子足足安全感的怀抱,哪怕现在抱起满崽,已没有从前那般轻松。
闻声,昌多跟着抬眸,看清此情此景后,眼底翻涌上一丝艳羡,他起身恭敬行礼,“见过谢大人……”
“昌多,外面冷,进屋里来……”谢见君应了一声,抱着满崽大步经过时,还不往招呼他。
“好……”昌多掩下眸中的艳羡,追着他二人身后进了屋子。
云胡正忙着跟王婶缝补衣裳和鞋子,他看昌多穿得单薄,手指都生了成片通红的冻疮,脚上蹬的布鞋还顶出了大拇指,就从库房里找出满崽先前穿小的衣物,寻思改改尺寸,拿给这小哥儿穿。
当下看他推门进来,便忙不迭冲他招招手,“昌多,过来试试,看这双鞋合不合脚?”
昌多没动,干巴巴地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搅弄着衣角,他脚上穿的鞋沾满了雪泥,还破了个洞,实在不能踏进这干净暖和的屋里来。
谢见君将满崽放在床榻上,回头瞧着昌多的目光,曾窘迫地盯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指头,他笑了笑,从云胡手里接过改好的布鞋,半蹲在他跟前,“来,伸脚……”
昌多猛地后退好大一步,这可是官老爷呐!哪有让官老爷给自己换鞋的道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屈膝。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膝盖不要了?”谢见君拉住他,将布鞋往他脚边一搁,故作严厉道:“来试试看。”
昌多小心翼翼地脱下脚上单薄的布鞋,如获珍宝似的踩进了云胡给他重新缝补过的棉鞋里,暖意霎时从脚掌心窜至全身,“合、合适。”
他眼眶里满是潮意,连说话都黏糊起来。
“合适就行,这还有两件棉衣,等下你都来试试,若是肥了,我让王婶再给你紧一紧腰身。”云胡眉心微动,望向他的眸光浸着温柔。
昌多怔怔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满心里便只想着道谢,却是连去屈膝都被谢见君制止了,他缩着肩头,无措地站在门口。
谢见君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婶,您带满崽出去,我有事要同昌多说。”。
满崽立时就从床上蹦起来,“阿兄,有何事我听不得?!你还要支出我去!”
谢见君浅浅地扫了他一眼,只一个眼神,就让小满崽身子抖了抖,乖乖巧巧地套上棉鞋,跟在王婶身后出了屋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把昌多拉进门,“咔哒”落了锁。
“今个儿去京兆府,是怎么一回事?”
昌多抿了抿嘴,“府尹大人说我报假案,说我爹娘的死与旁人无关,可我发誓,我真的没说谎!”似是为了让谢见君和云胡相信自己的话,他还真举手发起了毒誓,直言自己若是说谎就不得好死。
云胡忙将他的手拉下来,使劲在地上跺了两脚,“不兴瞎说!”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说的他们让你爹签田契是为了什么?”谢见君追问道。他并非恶意要揭开昌多的伤疤,只是对这事儿觉得蹊跷,若是不问明白,后续的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择日下葬了。
昌多登时脸色一变,眼泪瞬间就砸了下来,“我听我爹说,任成富要低价买我家的田地,我爹不肯签田契,他就联合了族中人,将我们一家都赶出了村子,还把我爹的腿给打断了,那些闯进我家的壮汉,就是任成富找来的!我们都已经离开村子了,他还不死心!”
他越说越激动,仿若笃定了他爹娘遭此劫难,就是任成富在背后搞的鬼。
“昌多,你要知道,空口无凭,你说的再多再真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京兆府那边也不会接案的。”谢见君淡淡开口,听不出什么语气。
倒是云胡下意识地扣紧了手心,跟着昌多的话,眉宇间挂满了担忧。
昌多面露难色,他踌躇了好半天,好似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谢见君眼瞅着他从方才脱下来的布鞋里拆出一份被血污了的文书。
“这是我从我爹身子底下找到的,许是沾了血,又在争执中被撕碎了,那群人才没有带走……”
谢见君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平展开,细细打量了一眼,这的确是一份转让的田契,署名就是任成富。
“今日,京兆府尹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把这田契拿出来?你若拿出来,当场便能立案了。”
昌多身子一颤,磕磕绊绊地回话,“我、我之前见过那个京兆府尹……就在我老家,有一次在茶馆的包间里,我见过他和任成富在一起,我怕、我怕……”
这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谢见君猜到了他的意思,昌多大抵是认为那京兆府尹同任成富有什么勾结,故而今日,宁愿被京兆府的衙役赶出门,也不敢把藏在鞋里的田契拿出来。
“你倒是个聪明孩子……”谢见君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事儿忽而变得麻烦起来。若只是个强占土地的地主也就罢了,现今不知道,京兆府尹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有些犹豫,一时怀疑自己该不该去管这件事儿,那府尹是从三品的官秩,论官职来说,自己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硬碰硬,定然不会顺利。
倘若就此将这事儿搁下,哄着昌多给他爹娘安安生生地下了葬,照现在的局势来看,也不是不成,但他这心里,总有股气堵在胸口处,提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屋中骤然陷入了安静,云胡也从昌多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又瞧见那沾血的田契实在刺眼得很。
“阿兄,他们都说京兆府尹不是什么好官!”满崽的声音,闷闷地打门外传来。
谢见君一把将他提溜进来,声音掺杂了几分愠怒,“谁让你在这儿偷听的?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满崽往云胡跟前躲了躲,怯生生道:“就……就我们同一个学斋里的学生,凑在一起说的,说那京兆府尹可坏了,一点也不像上京的父母官,倒像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土匪头子。”
谢见君被噎了一嘴,冷不丁想起,这百川书院,在上京也算是拔尖的书院了,不少进不了国子监的官家孩子都被送去那儿读书,这一来二往,指不定从家里听着什么话了,便拿来学斋里口无遮拦。
他掰住满崽的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这些话,你既是听来了,就不可再往外说了,知道吗?还有,家里的事儿,也不兴往外说,尤其是昌多的事儿,听见了没?”
满崽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点点头,“阿兄,你不许我说,可是你不管昌多了吗?”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下意识看向云胡,见小夫郎一脸忧心地望着自己,他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半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昌多,明日酉时,你带上这封田契,跟李大河来宫门口,我带你去个地方,能不能给你爹娘讨回这个公道,就得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