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街道上民宅中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满崽打早起就一直盼着,现下听着这动静,心里直痒痒,三口两口地咽下小半盘饺子,便拉上子彧往屋外跑。
临走到门口发现昌多没跟上来,他回身招招手,“昌多,快来!别跟他们一堆无趣的大人闷在一起,阿兄买了好多鞭炮,我带你放鞭炮去!”
昌多站在原地没动,他自觉自己被谢府收留,理应是要多些干活,伺候好主家,哪里能像小公子那般肆意。
“去吧,昌多 ”,云胡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儿不用你帮忙了,一道儿去玩吧。”
昌多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谢见君,得了他的点头首肯后,才恭敬地拜了个礼,跟在满崽和子彧身后出了门。
季宴礼的眸光淡淡扫过他身上穿着的缎面棉衣,低声道,“你二人倒是对这个孩子挺上心。”
谢见君正忙着给云胡挑鱼刺,闻声微微抬眸,轻笑一声,“不过一个孩子罢了,左右家里长辈都已经不在了,总不能事了之后,放他流落街头吧?。”
“说的也是。”季宴礼应和道,“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留在你府上,将来能跟满崽做了个伴儿,就是怕京兆……”他还想再问问刘文生的事儿,冷不丁谢见君冲他使了个眼色,截断了他的话。
“云胡,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看看小肚兜的绣样吗?”,正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的师念蓦然出声,她瞧出谢见君大抵是不想让云胡知道官场上太多的事儿,故而极有眼力见儿地拉上懵懵懂懂的小夫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卧房。
待屋门掩结实,季宴礼敛回目光,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没跟云胡说昌多家的事情吗?”
谢见君提了口气,摇摇头,“没说那么详细,你也知道,云胡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大夫叮嘱过,不让他情绪波动得太厉害,我就挑拣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同他讲了讲,光是听着侵地的事儿,前两日就已经睡不好了,还做起以前的噩梦。”
“哎…”季宴礼轻叹,“别说是云胡了,我刚听说时,都替你捏了把汗,捡个孩子,都能捡出这么多事儿来……”
“便是碰着了也无法,换做是你,难不成你会眼睁睁地瞧着?”
季宴礼被噎了一嘴,细想之下,若是自己先遇着这小哥儿,也并非会选择独善其身,”你就庆幸吧,我的好师弟,好在这后面的事情,都是先生一手操办的,三皇子若真要追究起来,未必会把账算在你头上!况且,这年后一开印,光是这从三品的京兆府尹的位置,就足够两位殿下争一段日子了,不过他们在朝中都有自己的势力,这会儿恐怕已经挑好了合适的人选了,就是不知道太子这边,会是要推拒谁上位……”
谢见君夹起一筷子菜,不由分说地塞到季宴礼嘴里,“朝堂之下不谈政事,大年下的还得跟着动脑子,你累不累?”
“你你你你……”季宴礼手指着他,磕磕绊绊好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干脆端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酿顺着喉咙涌进腹中,烧起一片滚烫,他抹了把嘴,端起了师哥的架子,“你呀,还是自己小心一点吧。”
“是是是,师哥都说得对!”谢见君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目光灼灼地盯着卧房门,这扇门后面,有他拼死想要保护的人,他自是会万般小心,谨言慎行。
许是因着心底都压了事儿,一壶竹叶酿刚见底,俩人脸上都见了醉意。
说是今夜要不醉不休,谢见君心里记挂着云胡,怕耽误了事儿,不敢真的让自己醉倒过去,面前的酒杯一空,他便认了输,说什么也不再喝了。
季宴礼自觉赢得无趣,又晓得他酒量的确不咋地,也没硬逮着人劝酒,垫了两个饺子,塞了塞缝儿后,就招呼师念和子彧离开,临近子时,他们仨还得去白云寺敲钟。
人一走,屋里就清净下来,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围在火炉前守岁火,连鞭炮声都没了动静。
“睡着了?”云胡掌灯,轻手轻脚地迈进东侧卧房里。
“睡得可沉了……”谢见君将怀中睡熟的满崽,平放在床上,扯过一旁的棉被将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又把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到他脚边上,确信这小家伙不会蹬被子,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床帏放下来,\"玩得累坏了,现下怕是有人在他跟前说要给压岁钱,都醒不来呢。\"
云胡捂嘴偷笑,“还不是你给他买了小半马车的鞭炮,既是自己宠着,何来嫌弃人家恃宠而骄?”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不对……”,谢见君上前,骤然吹灭了他手中的烛光。
黑漆漆的夜幕,铺天盖地压下来时,云胡只觉得身子一轻,须臾间,自个儿就被一整个打横抱起,他慌乱地环住谢见君的脖颈,皱着脸嗔怪道,“你惯会吓唬我!”
“小夫郎这是说的哪里话?”谢见君抿抿嘴,他的眸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云胡身上,似是重重朦胧的月影,缱绻又缠绵,“有道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这做夫君的,想抱抱自个儿如星月般皎皎的心悦之人,何来吓唬一说?”
云胡溺在这满当当的深情之中,只觉得心底那汪春川,乍然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他垂眸低下头,掩藏在暗色中的脸颊,烧起了两抹红晕。
“反正我说不过你,便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谢见君如何瞧不出他的羞色,连忙紧了紧怀抱,大步穿过堂屋,朝着西侧卧房走去,每一步落脚,他都踩得稳稳当当,给足了怀中人踏实。
被小心安放在床上,云胡托着小腹翻了个身,柔声问起,“明日,咱们要去尚书府拜年吗?”
谢见君点点头,拿软枕垫住他的腰,“咱们早些去早些回,宴礼和师念要初二才会回娘家,正好错开时间,等从先生那儿拜完年回来,便是闷在家中不出门了,好好陪着你,如何?”
“我才不信你呢!”小夫郎撇撇嘴,“一准下了拜帖,就又得出去应酬了。”
“若非必要的宴会,我就都推了去,陪你在家中散散步绣绣花样,亦或是你想吃些什么,想去哪儿转转,我都陪着你……”似是怕云胡对自己不放心,谢见君还举手做了个保证,其诚意天地可鉴。
云胡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挑了挑眉,勾起一抹浅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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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一早,刚过辰时,鞭炮声便如同赶场子一般,暄炸起来。
谢见君惊醒,宿醉之后,脑袋里似是倒入了一大勺浆糊,晕晕乎乎,搅着太阳穴突突突地疼,“这群熊孩子”,他暗自嘀咕一句,往身侧一摸,连被窝里都是凉飕飕。
“阿兄,起床了!”满崽蹦蹦跶跶地推门进来,迎面丢过来一白雪球,直直地灌进了谢见君的衣襟中,冰得他当下就打了个激灵,向前扑了扑身子,作势下炕要逮人。
小家伙脚底下跟摸了油似的,一溜烟又蹿了出去,不及片刻,云胡探进半个脑袋,“我们在院子里堆了雪人,你要不要来瞧瞧?”
谢见君对上乖乖软软的小夫郎,一腔起床气被浇灭了个干净,等到他穿戴好衣衫,迈出屋子,正瞧见许褚裹得厚实实的,坐在院子的躺椅上围炉煮茶。
“先生也起得这般早?”他上前,拱手作了个拜年的礼。
许褚笑吟吟地递给他一杯刚刚烹煮开的热茶,“年纪大了觉少,听着这俩孩子在外打雪仗,忍不住出来凑凑热闹!”
“这院子冷,等让大河叔给您多添些碳火“谢见君接过茶盏,握在掌心里取暖,“昨个儿年夜饭,您也没吃多少东西就歇下了,今日可还觉得好些?要不要请大夫过府中来给您把把脉?”
许褚摆摆手,不甚在意,“自打来了你这儿,每日都被好吃好喝地照料着,这身子骨都硬朗着呢,去年的冬衣都穿得有些紧,这年节下,莫要再去麻烦大夫跑这一趟了…”
他见谢见君穿戴得齐整,晓得他们今日要出去拜年,便继续道,“王婆早起煮了饺子,快些跟云胡去吃上些,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这家里有我看顾着,不要紧!”
“哎好。”谢见君虽是应着,但还是唤李大河又搬来一个火盆,搁放在许褚的腿边上,前些年,许褚日子过得糙,落下了腿疼的毛病,现下可轻易受不得冻。
“阿兄,我的压岁钱呢!”小满崽扔下堆雪的铲子,飞奔着扑过来,将冻得冰凉的小手往谢见君衣服里探。
“小兔崽子,压岁钱还没拿到手,你就要冻死你阿兄?”谢见君捏住他不安分的手,往自己掌心里捂了捂,哈出两口热气,“既是玩雪,也不知要戴上手套,这若是冻坏了手指,开春怕是得生冻疮了。”
“不冷,云胡也没戴手套呢,你看他的手,冻得比我还要红肿呢!”满崽本着训话不能自己一个人听的原则,当即就把云胡也给拉了下水。
云胡悄默声地扔掉了手中的雪团子,抬眸对上谢见君略有些责备的眼神,假作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随即拉起昌多的手腕,一并伸出手,讨巧道:“压岁钱!”
“真是败给你们了!”谢见君眉梢一挑,脸上的笑意沾染了几分无奈,他从衣袖里掏出自己一早准备的红包,挨个分给面前的三小只。
“阿兄,新年吉乐!”小满崽眼前一亮,登时乖巧地拜了个年,回身就猫进了卧房里,一瞧就是又偷着藏钱去了。
“主、主君,新年吉乐!”长多忙不迭也跟了一句,他诧异地看着被搁放在掌心里的压岁钱,一时红了眼眶,声音里也带上了潮气,“连我都有?”
“那是自然。”云胡压了压他的肩头,温温和和地笑道:“收起来吧,赶明儿自己想吃点什么想买点什么,就让满崽带你去,这上京城吃喝玩乐的地方,他都熟悉。”
昌多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片刻,他难为情地小声道,“我想过两日,去给我爹娘烧些纸钱,跟他们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我。”
云胡一怔,回眸与谢见君对视一眼,悄然地叹了口气,再看向昌多的眼神中不免带上了几分怜惜,“去吧,若是钱不够,就跟我们开口,不用顾忌旁的,等这明后日,让大河叔领你一道儿去,他知道路。”
昌多兀自抹了把脸后,深深地一鞠躬,“谢谢主君和主夫!我以后会好好在府中做事儿,不辜负您二人的好意!”
云胡瞧得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人都上到马车里了,还跟谢见君念叨,说这昌多,真是个孝顺孩子,又骂占他们家土地的那个地主黑了心,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害得一个孩子家破人亡,小小年纪就失了爹娘疼爱……
谢见君一面清点着要带去尚书府的年节礼,一面空出耳朵来听小夫郎絮絮叨叨地骂任成富,还时不时地应和他两声,安慰他骂归骂,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
一直到李大河拉停马车,云胡才歇了嘴,仍是觉得不解气,下马车时还往地上,用力地跺了两脚,说是要帮着昌多去去霉运。
“昌多若是知道了,指定得好好感谢你。”谢见君偷着笑打趣道,顺势接过李大河递上来的竹筒,给小夫郎润了润嗓子,而后牵起他的手,给尚书府门口的小厮递上了拜帖。
柳云烟正闲在家中绣花,听闻云胡来府中拜年,便赶忙吩咐底下的婆子,去将云胡接过来,还让人换了爽口的梅子汁和几样清淡的点心。
谢见君这刚带着云胡入府门,眼睁睁地就瞧着小夫郎,打自己眼前被人接走了。
秦师爷瞧着他一脸的不舍模样,禁不住出声调侃,“小谢大人莫急,等会儿用午膳时,就能见着您夫郎了。”
谢见君被臊得微微红了耳根,目送着小夫郎拐进园子里,才敛回视线,“让秦师爷看笑话了,云胡到底月份大了,我这总忍不住多操心,来时的路上,我还被他嫌弃唠叨呢。”
秦师爷笑了笑,“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家中内子怀孕时,下官就想着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跟前照顾着,生产那会儿,下官都害怕得两股颤颤,稳婆抱我姑娘出来,我还抓着人家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得保我夫人,就因着这事儿,可被我夫人揶揄了好几年呢。”
谢见君跟着莞尔,暗道自己跟秦师爷差不到哪里去,怕是云胡生产那日,自个儿也得闹笑话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聊着闲话,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会客的书房门口。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已在里面等您多时了。”秦师爷停住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见君微微一愣,寻常时候,都是秦师爷引着他入书房,这次却只等在门外,等他进门后,又将书房门严严实实地掩上,似是特地要给他和师文宣留出单独说话的地方来。
但等不及他细想,人已经站在了师文宣面前,他微微躬身,恭敬行礼,
“学生谢见君,前来拜见先生,祝您与师母新春嘉平,身体康健。”
“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师文宣绕过案桌,笑呵呵地上前将他托起身来,“你夫郎近日身子如何?可是还熨帖?”
“劳先生和师母挂念,云胡一切安好。”
“左右就这月余时辰了,你得好好照顾着。”师文宣叮嘱了两句,又挑着旁的无关紧要的话茬,闲唠了小半刻,骤然话锋一转,“见君呐,你也晓得,如今京兆府尹的位置空缺,年后为师就得推举上新人,你看这朝中的官员,谁最适合做这上京的父母官?”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先生问这话,可是要为难学生了,学生自入仕来,便一直呆在翰林院里,满朝官员,到现在还没认清人呢,哪里是能说得上这话?”
“你这孩子,修撰历法把自己脑袋瓜儿都给修糊涂了,为师点过你多次,这朝堂上的事儿,也得关心关心,别总是什么都听宴礼跟你说……”师文宣斥责道,语气听上去,倒是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宋学士交代下来的差事儿繁杂,圣上给的时间又紧迫,学生除却每日同钦天监有所联系外,其余各部的官员,只在上朝时,才远远得见一面。”
“修历法不是轻快活儿,你这还得常去圣上跟前当值,的确忙碌,倒不如,为师给你调去个轻快些的地儿?”师文宣放缓语气,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京兆府尹,为师若是放给你,你做不做?”
谢见君当即屈膝,“先生抬爱,学生愚笨无能,入仕至今,无一建树,实在担不起此重任。”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说到底,就是个无依无靠的从六品修撰,现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功绩就是修历法,但修历法的进度目前还尚在萌芽,他连帮一个孩子讨公道,都得仰仗着师文宣吏部尚书的名头,乍一升迁到从三品京兆府尹,怕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师文宣这是打算捧杀他?
“这朝中多的是大臣,惦记着这个位置,让你去做,你还推脱……”师文宣笑道。被谢见君婉拒,他也不恼,之所以挑在今日开口,实则只是想摸摸看,他这位学生入仕为官保的是什么心思。
朝堂上,有野心,固然是好,但野心太大,就会动摇到自己的根本,这从三品到正三品,也就是一步之遥而已,如若方才,谢见君当真应毫不犹豫地下了京兆府尹的官职,那他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这古往今来,被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反扑,可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行了,起来吧,大年下的,行这大礼作甚,等下你师母瞧见了,又得责怪我苛待你们了……”
屋中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师文宣脸上的笑意也见了几分真诚。
谢见君悄默声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人人都说,这伴君如伴虎,现下如他看来,伴自己先生闲谈,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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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过了初五,初六开印。
三皇子还被关在寝宫中不得外出,听说宫中贵妃娘娘去求了好几趟,圣上连人都不见。
如此变故,让三皇子手底下的大臣们,各个都惴惴不安,生怕他自此以后,失了盛宠。
反倒是太子一朝得势,举荐的新任京兆府尹,得了崇文帝的首肯。
这京兆府尹,是从吏部调过去的,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刚上任,不出一旬,就收拾好了刘文生遗留下的烂摊子,还把京中数年来的悬案都翻了出来,说要一一抓捕凶手,还上京百姓一份清明,声势之浩大,闹得满城都轰轰烈烈。
谢见君因此嘱咐了云胡,叫他到生产前,尽量不要外出,就怕一个不小心,被城中的带刀府役给冲撞了。
二月刚过,上京城中又下起了一场大雪。
夜色渐深,乌云遮月,云胡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下腹疼得厉害,他猛地攥住谢见君的手腕,
“夫、夫君,我怕是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