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听着三皇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此行是举兵诛讨谋逆的太子,以清君侧,崇文帝手指着他哆哆嗦嗦了老半天,忽而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行将就木的枯树一般,轰然倒了下去。
“父皇/陛下!”几乎是同时,太子和众朝臣惊呼。
有忠心耿耿的大臣看不下去,想上前搭把手,好将崇文帝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来,奈何被禁军手中锃亮的长枪一拦,又不得不摇着头退回原处,落下一句“造孽”的叹息。
“来人,去把咱们的太医请过来。”三皇子见状,头也不回地冲身后侍从吩咐道。
说着,他俯身看向匍匐倒地的崇文帝,语气轻佻道:“莫要让孤的这位父皇死在此处,孤还等着他写让位诏书呢,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昭告天下,孤这皇位来路不明?”
“老三,你放了父皇!”太子挣脱开禁军的钳制,扑倒在他脚下,“杀了我,没有我拦着你,这皇位将来还是你的!只要你肯放了父皇!”
他面露嫌恶地一脚将太子踢开,“你是一定要死的!但不是现在,孤既是前来救驾清君侧,就得给这天底下的老百姓一个交代,至于你……”他轻蔑地笑了笑,对上太子屈辱的神色,“至于你,待孤拿到退位诏书之后,便将谋逆未成的太子殿下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以平天下人之怒。”
“你这个畜生!”太子面色惨白,他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今日为皇位能杀尽天下人,但你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一直沉寂着的工部左丞再度发话,将本就紧张的气氛拉扯到一触即发。
然他刚刚言毕,胸口处就被一把匕首洞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只抽搐了两下,便没了生息
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处喷薄而出,染红了三皇子的脸颊,他似是完全不在意,甚至懒得将其抹去,从左丞胸口拔出匕首后,他环顾四周,舔了舔后槽牙,笑道:“现在,谁还对孤的皇位有意见?”
谢见君攥紧拳头,崇文帝哪怕薄情多疑,也不曾滥杀无辜之人,三皇子这般喜怒无常且暴虐的性情,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也必然是一位得后世讨伐的暴君,如此,岂能还有百姓的活路?
他虽心中愤懑不平,但亦是知道此时并非可以出头的时候,更何况季宴礼牢牢地扯着他,生怕他跳出去,像那位有勇无谋的工部左丞一般给自己找死。
上书房中安静片刻,年过半百的齐太医被颤颤巍巍地带到殿中。
三皇子起兵谋反,将整个宫城都团团围住,太医院自然也逃脱不掉,齐太医一把年纪,还要经历此等惊险之事,临走前,给自个儿喂了两颗速效救心丸,才敢背着药箱来此处。
眼看着崇文帝倒在地上,面色青白,不省人事,他下针的手愈发打颤,稳了些许时辰,才将崇文帝从昏迷中扎醒。
如果说方才的一切还是做梦,现如今醒来的崇文帝望着面前倒下的工部左丞,以及铺满地的汩汩鲜血,他悲怆地闭了闭眸,“这么多年来,朕对你百般宽宥,对你所行之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为何还是不肯知足,难不成是真做错了吗?”
谢见君无奈,心道现下是说这些话的时辰吗?他们被困在上书房,不知外面是何光景,看样子也没人能求救,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不用死了吗?
原本安静的屋中忽而响起一阵大笑,三皇子一副听到了举世闻名的大笑话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垂眸看着崇文帝,“你是错了,为了磨炼太子那个废物,你处心积虑地扶持我二人争锋,落在如今这个地步,你能怪谁?明明我都已经放你一马了,你还要将我赶尽杀绝,如此种种,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他双眸猩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须臾,又像是转了性子,“不过,父皇,您不用害怕,您终究是我的父皇,我只是尊您为太上皇罢了,您年纪大了,是时候把这把椅子让给年轻人了。”说完,他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呈上来。
似是已经默认了大势已去,崇文帝惶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面前铺好的纸,提笔蘸墨,仿若突然想起来什么,“朕只要写了退位诏书,你便可留朕一条性命?”
他紧紧地扣住三皇子,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连眸光里都噙满了算计。
三皇子愣怔一瞬,扯了扯嘴角,“父皇,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孤今日是清君侧。”他后三个字咬得极重,抬手掸去崇文帝衣袂上的尘土,“父皇,孤举兵诛伐的,可不是您呐!”
崇文帝犹豫再三,开始提笔。
谢见君忽而萌生出熹和要完蛋的想法,他以为这位皇帝起码要支棱一下,没想到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大抵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居然这般轻飘飘地写让位诏书。
他吐了口浊气,歪头撞上季宴礼望过来的目光,二人相视无言,眸中皆是失望。
“去、去拿朕的印玺来!”崇文帝将写好的诏书丢给三皇子,让他自己去吩咐人找印玺。
三皇子接过诏书,扫了两眼,随即便点了两人,现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料想这老皇帝哪怕有别的心思,也翻出来什么浪来。
自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他收好诏书,将眸光扫向被禁军压制的诸臣。
“你要干什么!”太子双目惊恐地惊呼道。
“自然是除掉你的心腹,断了你争储的念头。”三皇子从腰间抽出佩刀,开始细细地打量起来。
原本还隔山观虎斗的人群也跟着攒动起来,谁都知道,只差将诏书昭告天下,三皇子就能顺利登位,而他们这些或为难过,或袖手旁观过的挡路石都将被一一清算。
“你疯了!”太子张开双臂,挡在众臣面前,冲着三皇子怒斥道:“你可知,诸位朝臣中,亦有两边都不站,忠心于父皇的纯臣,你此时将他们一网打尽,介时皇位更替,朝局大乱,无人替你稳定江山,你身下的这把椅子还能稳稳当当地坐住?”
任谁看不出来,太子此言是想要在三皇子面前保全自己,此时一个个热泪盈眶,更有人立时撩起衣袍,向其行跪拜之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但转瞬就被反应过来的禁军抹了脖子。
这下子,谁都不敢再开口,连呼吸声都极力压制着。
三皇子瞧着诸臣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孤本可以将你们全杀了,但孤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太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孤打算给尔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有人愿意投身到孤的麾下,孤便可留他一条命。”
话了,他冲禁军首领扬了扬下巴,“去把诸位肱股之臣的家眷请来宫中,孤倒要看看,是这些人的膝下硬,还是命更硬一点。”
禁军首领领了吩咐便要走,临出门前又被叫住,“别忘了咱们的公主殿下和小世子。”
谢见君脸色骤变,大福现下就在公主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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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明文将怀中抱着的大福,推给护卫着小世子的妇人,
“青嬷嬷,叛军就要追过来了,园子里拢共这么大点地方,咱们一时半会儿逃不出去,您行行好,带我们家小公子一起走,我去给您们引开追兵!”
“这……这……”妇人犹豫,她是小世子的奶娘,自幼贴身照顾常庭晚。今日小世子和谢左丞家的公子在池边戏耍,不小心沾湿了衣裳,闹着要回屋换外衫,还不许谢家公子离开,她劝说不住,索性带着俩孩子和适逢的哥儿一道儿回青竹园。
哪知衣裳还没换完,府里小厮便屁滚尿流地跑进来,说有叛军冲进府里,要抓小世子去宫中。
她慌乱之下,赶忙抱起常庭晚往园子里跑,不成想府中出了内奸,竟引着叛军径直往青竹园来,眼瞅着就要追上他们四人。
“明文,你别走,我不要你去。”大福饶是个孩子,也晓得此时的要紧,他扯着明文,不许他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大福乖。”明文蹲下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听见有叛军搜寻的声音,他狠了狠心,抬眸看向神情复杂的青嬷嬷,“嬷嬷,我家小公子就托付给您了,还望您能保他一命,我们谢府必定感激不尽!”
说完,他一把扯开抓着自己不撒手的大福,挑起脚边的木棍,用力地敲打了两下。
“咣咣咣”的声音很快便引起了叛军的主意,“在这儿!在这儿!”
叫嚣声由远及近,明文深深地看了一眼大福,起身往园子的另一处跑去,他一面重重地踏步,一面不断地用木棍敲击假山上的石块,引得叛军接二连三地随着他去。
青嬷嬷知道明文此举是为了保全大福,故而她一只手抱着被吓得不吭声的常庭晚,一只手牵起大福,“小公子,别看了,咱们快走吧!”
大福被拽得踉踉跄跄,不住地回眸去瞧明文离开的方向。
忽而从灌木中钻出一人,正是来抓常庭晚的叛军,叛军显然没预料到自己能走这“狗屎运”,喜不自胜地要伸手去扯小世子的衣袖。
大福眼疾手快,“吭哧”一口咬上他的胳臂,像大黄贪嘴吃肉似的死死地咬住,任凭吃痛的叛军上手去掰他的脑袋,也愣是不肯松口。
嬷嬷见状,用力地将大福,连同着叛军一并给推倒在地,转身抱着常庭晚往林子伸出去。
“大福!大福!”常庭晚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企图挣脱嬷嬷的怀抱,去找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大福。
奈何嬷嬷力气极大,硬生生地箍着他,即便他张着手一个劲儿地唤着大福,都没有撒开桎梏。
大福摔了个大马趴,嘴里听着“磕蹦”一声,他往地上吐出了口鲜红的血,隐约见着有雪白的东西浸在血泊中,他顾不及细看,趁着叛军未回过神来,起身便随着嬷嬷带常庭晚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谁知刚追了两步,身后一柄长刀,“咻”地一声擦着耳边破空而过,直直地扎进了嬷嬷的后心,是方才那个叛军!
青嬷嬷应声倒地,连带着常庭晚也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
突生变故,大福脚下一软。
他摸索到手腕上冰凉的袖箭,心里默念着阿爹教他凡事先冷静的口诀,赶在叛军扑向常庭晚的瞬间,紧闭着双眸,拨动了袖箭上的蝴蝶片。
利箭从箭筒中飞出,牢牢地钉在了叛军的额前。
常庭晚吓得惊声大叫,下一刻就被哆哆嗦嗦的大福捂住嘴,将他不由分说地从地上扯起来,拽着他细瘦的手腕,两小只躲进了假山石壁的夹缝中。
大福紧抿着双唇,指了指自己的唇瓣,拼命地冲他摇了摇头,意在让他闭嘴,千万别吭声。
常庭晚立时就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只是害怕极了,但并不傻,晓得奶娘已经没了,若自己不听话,会连带着一起害死大福,他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倏地糟乱的额发上覆下来一只并不宽大的手。
是大福在安抚他。
泪珠“吧嗒吧嗒”顺着脸颊往下掉,他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想哭却不能哭,只得默默地抽动着身子。
大福心道这小世子怎么跟祈安似的,是个娇气的爱哭鬼,正想法子将其劝住,眼睁睁地看着常庭晚原本舒缓下来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心里忽而“砰砰砰”乱跳起来,回眸刹那,石壁夹缝外探进来一双黑瞳。
二人隔着满是洞隙的石壁,四目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