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哄得“小夜猫子”睡了觉,翌日,卯时过半,谢见君便被讨嫌的蝉鸣声吵醒。
他记挂着今个儿要下乡,又想着云胡起早要出发去曹溪,这一整晚都没睡安稳,一早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唤来小厮要了盆冷水,又浸湿帕子抹了把脸,才觉得眼前逐渐清明起来。
“阿爹,我想嘘嘘……”,大福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摸索着坐起身来。
谢见君系好身前的衣带,捞起眼眸还未睁开的好大儿,出门去溲解,回来时,客栈小厮已经将早食搁放在桌上,他打眼一瞧,都是寻常集市上卖的夹馅儿蒸饼,粟米白粥,还有两碟爽口的小酱菜,想来是有陆正明提前叮嘱过,饭菜的口味都依照着他二人往常的习性安排的。
“大人,那白头县的县令辛大人,已经带着衙役们等在客栈门口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刚想起陆正明,这货便来传信了。
“正明,你且让他等上一刻钟。”他斟酌道。
话音刚落,他唤来大福,往手里塞了个比崽子小脸儿都要大一圈的蒸饼,自己则捧起碗,三口两口地灌下一碗粟米白粥。
此番下乡,尚不知何时回程,故而这一趟走,还得把客房退了,谢见君只带了陆正明一个随从,遂什么事儿都得自个儿亲力亲为,这不将将收拾好行李,又得给大福穿衣拢发,忙忙活活到辰时才出门,辛弘已经在楼下大堂,喝完一盏茶了。
见知府大人带着稚子现身,辛弘眸底闪过一刹那的错愕,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上前一步,协同衙役们,一道儿恭恭敬敬地拱手做礼。
谢见君虚扶了扶,“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出发吧。”,说着,他抱起大福,率先出了客栈门,其余人紧随其后。
往梁家村走的一路都极为顺畅平摊,先前颠簸的坑洼土路,如今悉数都被填平。
辛弘见谢见君不住地往窗外看,便主动解释道:“下官前来白头县上任时,途径此处,见路面坎坷凹凸,遂招募了匠人修了路,其余几处也在休整,只是如今大人吩咐下来的垦荒一事儿最为要紧,下官放农户们回村开荒去了。”
“也好,现下炎热,待入秋天凉,在安排也可。”谢见君颔首,“辛县令是何许人也?”
“回大人,下官为东都人,乃是农家子出身,于去年乡试,考取了举人功名。”辛弘一本正经道,似是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庄稼人的身份。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没再把话茬继续下去。
辛弘亦不是多话之人,二人一沉寂下来,马车里就只余着大福咿咿呀呀的稚声。
约摸着走了一个来时辰,谢见君再揭开竹帘时,梁家村的石碑已然近在眼前。
“就停在这儿吧…”他出声吩咐道。
陆正明扯紧缰绳,迫使马车停在了黄泥小道上。
“大人,还未进村子…”辛弘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向谢见君。
“本官见这农田一片绿油油,风景甚好,正巧马车坐得累了,下来走走。”谢见君搁放下竹帘,顺手往大福脖颈间套了一串艾草香囊,抱着他先行下了车。
辛弘一脸不知所以地也跟了下去。
“辛大人!是辛大人来了!”小路两旁的农田里,正有不少农户在埋头锄草,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眸光齐齐望过来,认清来者的确是辛弘后,便有人赶忙丢下镰刀,手往两边裤腿蹭了蹭,喜着脸凑上前来。
“辛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县里又有什么差事儿要吩咐给俺们?”
“没……”辛弘摇头,不等他话说完,旁个农户就抢了话茬去。
“辛大人,有您给的耕牛,犁地可省了俺们不少劲儿呢。”
“就是,这镰刀和锄头比俺们自家的好使多了!”
大伙儿围着辛弘,鸡一嘴鸭一嘴地说着开荒的事儿,瞧着好不热闹。
谢见君添不上话,索性站在一旁安静听着。梁家村是头一回过来,自是没有农户认得他,更何况这一身不打眼的素朴常服,寻常人见了,只当他是辛弘带来的随从。方才便有农户想将他挤开,好离着辛弘更近些,他便贴心地给让了路。
待辛弘一一回应了农户们的热情后,才想起同行的知府大人已经被自己干晾了许久,他忙不迭挤开人群,小跑到谢见君跟前,将一开口,就被摆手打断,
“无妨,这等官民同乐的好事儿,本官一向是喜闻乐见,你既能受百姓们欢迎爱戴,也是你平日里积攒下的福报。”
“大人此话言重了……“辛弘谦虚,”下官之前也曾是庄稼户,吃过起早贪黑的苦头,没得到如今官袍加身的时候,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官架子,这下地劳作,都是看天吃饭的营生,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才是下官为官入仕的初心。”
谢见君闻之点点头,“如此甚好。”
农户们瞧着他们的辛大人,毕恭毕敬地同身边站着的“随从”搭话,一时好奇,凑到衙役跟前小声询问,得知那“随从”竟是从甘州府城过来的知府大人,一个个都变了脸色,他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县了,何曾想过,这有朝一日,还能见着知府大人的真容。
晓得其身份后,一行人不免局促起来,往村中里长家走的路上,都远远地跟着,再不敢往面前凑,有不明情况者想过来跟辛弘打声招呼,都被捂着嘴扯走,就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摊上大事儿!
连一向自诩自个儿是见过大世面的里长赵巷也两股战战,奉茶时手不住地打颤,脑袋愣是不敢抬。
“大大大大人,请喝茶…”
谢见君双手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小抿了一口,“赵里长莫要客气,本官此次前来,就是想问问咱们大伙儿垦荒顺不顺利,可是有遇着什么麻烦?”
赵巷下意识看了眼辛弘,心道这县老爷前两天刚从这儿离开,转头又带着知府大人过来,难不成是村子里出了啥子不能说的要紧事儿?
然辛弘对上他的视线,只当他是胆小不敢回话,便出声鼓励道:“大人问你什么,只管老老实实回话就好。”
“哎哎…”赵巷连连点头,搓着老树皮一般干裂粗糙的手背,满目拘谨道:“劳大人挂念,村子里都好都好…”
谢见君笑眯眯地颔首,摆摆手,让赵巷放轻松,说自己只是随便问问。
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吃了两盏茶,他提出来想去田地转转,赵巷赶忙在前面带路,引得一行人齐齐跟随。
村里来了大官,农户们害怕之余,禁不住对谢见君充满了好奇,一时这家里也不做饭了,地里也不除草了,乌泱泱好似一条长龙,结伴往村东头那大片荒地走去。
正忙着弯腰埋头筛石头的众人,大老远就见着憧憧人影朝着这边过来。
“山子,你眼神好,你瞧瞧走前面的人,是不是咱县老爷?”
被唤作山子的壮汉直起腰,粗剌剌将汗巾搁肩膀上一搭,眯缝眼瞄了两眼才道,“是辛大人,还有一人看上去眼生,没穿官服,认不出是谁。”
“没穿官服?保不齐是县衙的师爷也来了,辛大人上次走时,说让师爷择日带匠人过来,想法子帮咱们挖水井呢。”
说话功夫,眼瞅着一行人走到跟前。
这回有赵巷主动帮着介绍,诸人都很上道地行礼问好。
谢见君扫了一眼光秃秃的荒地,瞧着像是刚刚打过草,露着枯黄的地皮,“这地儿石头多吗?”
山子抹了把汗,“回大人,地里石头不多,就是块头都大了些,耙起来费劲,几日下来,、连锤子木柄都砸断了好几根。”
谢见君应了一声,回神对着辛弘吩咐道:“这些时日让铁匠们赶赶工,先紧着给农户们开荒用,万不能在这上面拖后腿。”
“是……”辛弘冲身后衙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分配下来的差事儿先行记录下来,等着回去县里好作安排。
“今年六月的麦子,收成如何?家里人可还够吃饱饭的?”谢见君继续问道。
山子挠挠头,一脸难为情,“能吃饱饭,谁还愿意吃开荒这苦……”
谢见君一怔,继而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也是如此。”
“大人,您别听他瞎说!”赵巷瞪了眼山子,慌忙替他找补道,“要论起来,今年上半年雨水多,又没有旱涝之灾,麦子涨势极好,比往年的收成增加了不少,只是家里人口密,田地稀疏的农户,日子还是紧巴了些,不过好在上月都去县衙申领了荒地,只等这儿的粮食种出来,就宽阔多了。”
“老话说‘民生在勤,勤着不匮’,一家人的劲儿都往一处使,日子一准能过好。”谢见君笑吟吟地鼓励道,“官府这边,亦是尽可能地为大伙儿行方便,若开荒时候遇着什么需求,今日只管同我细说,咱们一同想办法。”
这话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即便谢见君说破了嘴皮子,都不会有人相信,原因无他,实在是白头县的前任知县不作为,灾荒之年也不见一粒米一个铜板子。
大伙儿原已经对当官的不抱希望,可自打辛弘上任以来,这又是给修路,又是给赈济,时不时还出钱补助村里的鳏寡老人,独孤妇孺,凡是为百姓谋利的好事儿,那是一个接一个,不要钱似的往下砸,日子久了,种种作为,百姓们都悉数看在眼里,这谁心里还能没一杆明事理的秤?
谢见君铿锵一言,登时激起了农户们激愤的热忱,诸人一朝开了话匣子,将他和辛弘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自个儿的想法,有说要在地垄挖水渠,方便灌溉的,有说用戽斗费劲,想建一座筒车将河里的水提到岸上来的,还有反馈犁头太钝,耕牛拽不动……
一直到日暮西沉,众人还是意犹未尽,眼见着到了饭点,谢见君从灰扑扑的地上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土,粲然一笑道:“大家不着急,我这一趟过来,且要待上几日,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咱明儿再聚。”
“大人,您今夜住哪儿?可要留在村中,我家中宽敞,不妨来我家歇息!”山子壮着胆子自荐。本以为这么大的官,定然是不苟言笑,走起路来威严凛然,谁知谢见君笑抿嘴一笑,温温和和,说话也不打官腔,方才乱哄哄地闲聊时,都不见他有半点恼怒不耐之意,让人禁不住想要往跟前亲近。
“大人,来我家,我家比山子家还宽敞,夜里盖的被子都是婆娘刚晒的,软和着呢。”
“我家杀鸡了,我夫郎手艺好,给大人炖鸡吃!”
众人一改先前见他时那般小心翼翼,齐齐发出邀请,但半道上就被赵巷截了回去。
“大人,您若不嫌弃,今日就留宿在鄙人的陋舍,晚些我让村里会做饭的婆娘整些酒菜,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盛情难却,谢见君索性就应了下来,原想邀辛弘同往,但因着县衙还堆着公务,等他回去处理,故而二人寒暄了两句后,辛弘便带着大部分衙役,连夜赶回了白头县。
彼时,暮色苍苍,梁家村的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烟囱,打高处望去,踏实的烟火气弥漫了整个村落。
村头的空地上摆了一串长桌,都是大伙儿拎着家中的桌子椅子过来凑数的,肉末豆角,素炒青绿,香蘑炖鸡……农家小菜洋洋洒洒地摆满了长桌,赵巷更是从家中的地窖搬出过年才舍得喝的酒,先给谢见君斟了一碗。
“大人,村里不比城里,没啥稀罕东西,这些都是村民们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鸡鸭,您且尝尝鲜,若有不合胃口的,还望您多担待。”
谢见君浅啄了一小口碗中的清酒,这酒性烈得很,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时,带起一片火辣辣。他蹙了蹙眉头,生等着这股劲儿下去,才缓缓开口,“赵里长这是说的什么话,是本官来此,叨扰大家了。”
“哪里哪里,大人肯赏脸来我们村,梁家村蓬荜生辉……”
二人杯盏交错,说着酒席上的场面话,谢见君一面要应付不断上前来敬酒的农户,一面腾出空来照顾饭还吃不利索的大福。没有王婶子和云胡在旁帮衬,他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只一会儿没瞧上的功夫,碗里的酒就空了底儿,再一瞧跌进怀里的人儿,皎皎银辉下,小家伙站都站不稳,眸色迷离,双颊现出两抹不正常的酡红。
“小兔崽子,你怎么能偷喝酒呢!”谢见君怒。
被酒催眠得神志不清的人,指着天上如钩月色,傻嘿嘿地笑道:“爹爹,有两个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