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怔怔地站在原地,脑袋里轰的一下炸开,他眼底微微发亮,隐隐有潋滟的水光,藏不住的喜悦如潮水般翻涌上心头,片刻,才张了张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可话赶到了嘴边,却只能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跌跌撞撞地长到十七岁,他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生辰,是被人惦记着,放在心里好生对待的生辰。
凛冽料峭的冬夜,云胡站在光灿灿的焰火下,满身暖意。
没一会儿功夫,焰火转瞬即逝,等他回过神来时,河岸已重新归于平静。
谢见君敲碎河边的浮冰,打上来几桶水,浇灭了零星的几点火星。
他一下午跑了三个村子,年初一没有小商贩出摊儿卖杂货,便找有孩子的人家打听,这才凑齐了这一堆焰火,比起前世他见过能照亮半边天的盛大的烟花,这些还是稍显寒酸了点。
“今个儿仓促了些,未来得及给你好好准备准备,等着明年你过生辰的时候,定然不会像如今这般潦草凑活了。”说不上什么来,谢见君只想着让云胡在往后的每一个生辰里,都能过得像今日一样,高高兴兴。
“明年…”云胡低声重复了一句,一贯怯弱的眼眸中乍然飞出一抹希冀。他抿抿嘴,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见君说还会给他过明年的生辰,这比看到了焰火,更要让他雀跃!
以前,老木匠曾同他说过,这人过日子,总归是要有些盼头的,有盼头,才会过得更有劲儿,如今,明年和小满崽,和谢见君一起过生辰,便成了他不可动摇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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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适日子一晃而过,出了正月,福水村的农户们又过上了以往忙忙碌碌的日子。
初春回暖,群山遍野漫起一片新绿,细碎的小黄花争前恐后地抽枝冒芽,一簇簇挂满枝头,风一吹微微摇曳,占尽了春日里的别样风情。
农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
一早,天将蒙蒙亮,满崽不等人唤,就早早穿戴好衣裳。今个儿四方镇子上有花朝庙会,昨晚上他家阿兄许诺过,要带他和云胡去庙会上凑凑热闹。
细溜溜的小短腿跨过还熟睡的二人,在炕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踱去,一刻也不肯消停。
谢见君被折腾得美梦尽散,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睁开一条细缝,眼见着窗外的天还擦黑,连鸡都没打鸣,担心吵醒睡着的云胡,他翻了个身,一把将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小满崽撂倒,拿被子裹起一团,压进自己怀里,任满崽摸摸他脸颊,扯扯他耳垂也不睁眼,还腾出手来,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将怀里的小人又哄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睡饱了的谢见君精神头十足,他坐起身来,抬手抻了个懒腰。云胡慢悠悠地跟着转醒,瞧着躺在炕上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满崽,一身外衣穿戴得整整齐齐,连一向歪歪扭扭的绳结都打得仔细,惊得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眼睛。
谢见君侧身笑着同他低语道,“这小崽子起早自己穿好的,在炕上闹腾来闹腾去,被我逮着,又给他哄睡了。”
云胡抿嘴偷笑,“许、许是惦记着去、去庙会呢、我、我把他唤起来吧、也该醒了。”
“行,我去熬点米粥,吃完咱们就走。”谢见君轻手轻脚地从满崽手中,抽出自己被揉搓得满是褶子的外衫,翻身下炕,掀开棉布帘子往屋外走。
不多时,被云胡叫醒的满崽噔噔噔跑进灶房里,“阿兄你太过分了!”,粉扑扑的小脸儿气鼓鼓的,像个小仓鼠,噘着嘴,摆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瞧着就可爱极了。
谢见君憋着笑,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尖,“我如何过分了?可是你自个儿睡着的。”
满崽更气了,一头扎进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云胡怀里,嚷嚷着让云胡替他说句公道话。
“下、下次我们不睡了!走、走、回屋给、给你梳好看的发髻。”云胡半哄半骗地将小满崽带出了灶房,扭头冲着谢见君狡黠地眨眨眼。
谢见君神色微怔,直觉自那日生辰之后,云胡一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素日畏缩的脸上偶尔也有了别样的神态,他一脸笑意遮不住,张了张口,默声道,“去吧。”
没了“碍事儿”的人,他煨上薄米粥,从屋檐下的小布兜子里掏出两个鸡蛋,打散后混进了杂面糊。从卖豆腐开始,他便不在拿鸡蛋去换银钱了,家里两小只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得吃点硬实的东西。
偶时他起锅煮上两个白水蛋,满崽一个,他和云胡分一个,偶时又拿荤油煎得焦黄,往汤面中一卧,油滋滋香喷喷的,连云胡都能多吃上半碗面。
掺杂了鸡蛋的杂面糊筷子撩起来愈发浓稠,他搁在一旁,重新烧开了一锅水,将荠菜开水里滚过一遭,这是前两日,云胡和柳哥儿上山挖的野荠菜,还新鲜着呢,他攥干水,剁碎了拌着在面糊,糊在锅壁上,烙了几张野菜饼子。
野菜饼子松软鲜香,浸着荠菜的鲜嫩清爽,再沾上他特地调制的酱汁,小满崽一口一大块,吃完才暗暗懊悔起来,这肚子都塞得满当当,一会儿去镇子上要吃不下花朝米糕了!
他躺倒在炕上,枕着云胡的大腿翻来滚去。云胡一面护着他,怕他扑腾起来掉下炕,一面眼神还直直地惦记着盘子里的荠菜饼子,下筷子时,手滑了几次都没能夹起来。
谢见君叨起一块饼子放在他碗中,手里的筷子轻敲了敲桌角,神色略有些严肃,“满崽,起来。”
被点到名字的小满崽立时起身,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背,乖顺地贴在云胡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湿漉漉如小鹿一般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谢见君无奈,又有些好笑,
云胡乍一听他的语气不对劲,悄没声地挪了挪身子,将满崽结结实实地挡在后面,垂眸怯生生地咬着筷子头,再不敢去夹碗里的菜饼子。
谢见君更觉好笑,他这还没说什么呢,偏偏这一个两个的,拿他当洪水猛兽一般惧着。
“快些吃,一会儿还得出门呢。”他勾了勾唇,眉梢挑起一丝清润的笑意。想着今日出门逛庙会就是图个高兴,莫得让这两小只一整日都惴惴不安,玩不尽兴。
危险解除,俩小只紧绷的肩膀才松缓下来,云胡更是将菜饼子一把塞进嘴里,“吭哧吭哧”猛嚼了两口,皱着眉头用力地往下咽,“我、我吃完了、可以、可以、咳、咳咳、”
荠菜饼子噎了嗓子,他锤了锤胸膛,咳嗽了两声,灌下一杯谢见君忙不迭递过来的温水,将饼子濡湿了咽下肚儿。
这一番小插曲过后,三人出门时,大路上熙熙攘攘,放眼望去,都是结伴去四方镇逛花朝庙会的人家,姑娘和哥儿们发髻上簪着一簇簇娇美的花枝,各个脸上都瞧着喜气洋洋的。
云胡也折了几根花枝,他手巧得很,花枝子在手中转了几个弯,一顶花环就编了出来,他将花环给满崽别在脑袋上,以防他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地把花环弄掉了。
“云胡,阿兄也要带花环!”,小满崽一视同仁,他有的好东西,他家阿兄也得有。
云胡无措地看向谢见君,心底生出一丝胆怯,他哪敢给他戴这姑娘和哥儿才稀罕的小玩意儿,却不成想谢见君笑着半蹲下身子,脑袋微微垂着,刚刚好是他抬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他呆愣了一刹那,看了眼手里密密匝匝扎着花的花环,又不敢相信地望了望面前的人,末了,抬手颤巍巍地将刚编好的花环,小心戴在了谢见君的头顶上。
谢见君抬头,缀满花的花环瞧上去有些滑稽,招来一旁经过的姑娘们捂嘴偷笑,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微微拨弄了下脑袋,歪头冲着身侧并肩走着的云胡,轻笑着问道,“好看吗?”
“好、好看。”云胡点点头,乌黑的眼眸中映着浅浅的笑意。
“云胡骗人,阿兄傻傻的……”,朴实纯真的小满崽撇撇嘴,一语揭穿了云胡的“谎言”。
云胡的脸颊登时臊得通红,手指磋磨着衣角,头都不敢抬。
谢见君“噗嗤”一声,朗声大笑起来,连脑袋上的花环都跟着颤了颤。他手指轻弹了弹满崽的脑门,“小兔崽子,胆儿肥了,都敢说你阿兄坏话了。”
满崽捂着脑袋,一阵吃痛,蹬蹬蹬小跑出老远,回头冲着俩人吐吐舌头,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
谢见君假意不理他,垂眸同脸颊绯红的云胡,唠起了闲话。
“云胡,等再攒上几个月的钱,咱们去买头牛吧。”,前些日子闲时,他同云胡清点了下家中的银钱,短短小半年,他们就攒足了小二两银子。若是今年卖豆腐的营生顺顺当当的,收完麦子赚来的钱足够能买一头牛了。
“诶?买、买牛!”,云胡刚刚从被满崽直言不讳点出来的窘迫中,回过神来,转头就被谢见君的话,惊得神色都有些呆滞住了。
“对,过年时,我便托福生哥帮忙问过,村子里自家养的牛,便宜些三两银子就能买到。福生哥说他有门路,倘若咱们真有意,他就给打听打听。”,谢见君不紧不慢地说道,买牛这个事儿,他虽从年前就开始琢磨了,但如若不是手里有了余钱,日子又莫得刚穿来时的拮据,这话,他还得压一压再跟云胡商量。
“你、你觉得合适、买、买就是了、不用、不用担心钱、我也、我也有银钱、”,云胡磕磕绊绊地嗫嚅道,自从知道绣帕子打络子可以拿到镇上绣庄换钱后,他心里也没有那般紧迫了,想着买牛的银钱不够,他还有谢见君平日里塞给他买零嘴和置办家用的银钱呢。
听了他的话,谢见君脸上的笑意更甚,只当云胡说的是自己三天两头塞给他的银钱,“不用担心,光是卖豆腐的银钱,攒攒就足够了,至于你的那些,就自个儿留着用便是。”
云胡点点头,没再坚持,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等过些时日,福生娘去镇子上时,就托她将自己偷摸打的几个络子拿去换银钱,好添备给谢见君买牛。
左右现在院子里的牛棚一直闲置着,等着将牛棚重新休整休整,买头牛回来,之后下地里播种收麦子,就不用总麻烦福生哥了,早上磨豆腐时,牛也能帮着推磨,谢见君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的肩膀处好几次都被粗糙的磨扣给磨破了皮,夜里习字时,一抬肩膀就禁不住倒嘶凉气。
云胡看在眼里,心头酸酸涩涩总不是个滋味,平日里便主动抢着帮他推磨沥浆水,想着自己多干些,谢见君就能少干点,若是等之后真买了牛回来,他就能更轻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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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声中,三人走到了四方镇。
镇子上果真要比村里更热闹。花树上挂满了祈福的五色彩笺和红绳,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团锦簇的花团,引来满崽阵阵惊呼,当真是好看极了。
茶楼的二层长廊上,年轻的姑娘们手捧着竹编的绣球,唱着婉转悦耳的山歌,眸光不住地打量着青石街上过路的汉子们。
“阿兄,满崽也要绣球!”,满崽手指着那捆着大红喜绸的绣球,兴冲冲地跟谢见君吆喝道。
谢见君一手牵着泥鳅似的的满崽,一手握着云胡的手腕,边穿梭于乌泱泱的人群中,边打趣他道,“小崽子,这绣球可不兴要。”。
方才他还见楼上一俊俏姑娘将绣球抛给了过路的一个壮实小汉子,俩人隔空对视,眸中情意缱绻,这抛的哪里是绣球?分明是月老牵的红线呢。
话音刚落,绣球腾空而起,明晃晃直冲着谢见君砸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抱起满崽,小家伙张开手,绣球落了他满怀。
正准备扬声喝彩的围观人群都怔住了,吉祥的话哽在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说不出,咽不下。
“小郎君,为何不接我的绣球!”,二楼长廊上绣球的主人不满地嗔怪道,她嗓音清甜绵软,浸着些许的撒娇和撩人。
云胡没由来的一阵紧张,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指缝间悄悄溜走。他冷不丁看向谢见君,眸底划过一丝慌乱。
只见谢见君躬身作揖,“姑娘好意,恕小生承不得情,愿姑娘另觅良人。”,他略带歉意的面颊上氤氲着几分温柔,细瞧之下,这份温柔里却带着淡漠的疏离。
“小郎君可是有了良人在侧?”女子不死心,追问道。她在这站了许久,街上来来往往好些个男子,可都不如这小郎君模样生得俊俏,能入得她的眼。
谢见君笑而不语,将绣球交于茶楼小二,拱手致歉,转身牵起小满崽和云胡,三人缓缓而去。
云胡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稳稳落了地,他紧攥的掌心里尽数是潮湿的汗意,连指甲钳进肉里都不曾察觉。一抹小确幸洋洋洒洒地摸上心头,他眼眸低垂,纤长的羽睫遮挡住嘴边的笑意。
走出老远,只听着先前安静下来的茶楼又热闹起来,满崽恋恋不舍地看了在半空中抛来抛去的绣球,咬着手指,稚声稚气地仰首问谢见君,
“阿兄是因为有了云胡,所以才不接那个姐姐的绣球吗?”
谢见君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一眼因着满崽的一句稚语,连耳根都漫起绯意的云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