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闵的小算盘到底还是落了空,他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谢见君预判了他的预判。
冯之越和吴知县走后的第二日,陆同知便带着几个府役,大刀阔斧地奔着甘宁县来了,开口就说遵知府大人的吩咐,特来此协助知县尽快安排选址,建廉租屋。
钱闵与这陆同知一向不对付,自是不肯老老实实地配合,三言两语就想将其搪塞赶走。
但那性情持正不阿的陆大人也并非善茬,被有意地干晾了几日后,当即就修书一封,欲传给府衙,请知府大人前来当面敦促。
钱闵虽不惧怕谢见君这初生牛犊,但也并不想在祭祀临近的时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故而干脆将廉租屋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县衙的主簿纪万谷,还装模做样地吩咐一定要办好这件事儿。
如此,恰恰如了纪万谷的心意,他本就担心,怕依着钱闵的性子,当真会征用三十户人家的屋舍来糊弄,届时百姓有苦不能言,白白吃下暗亏,但有了陆同知在一旁时时刻刻盯着,加之他在其中推波助澜,这工程反倒也是磕磕绊绊地动了土。
其余三县,宋沅礼是一早就先得了消息,待加盖知府官印的文书送下来,他便命人在东边辟了块地,三两日就平地起了高,谢见君派去的官员不过陪着做做样子。
至于曲兰县和白头县,晓得钱闵栽了跟头,冯之越同那吴知县更是不敢在明面上耍什么小心思。
眼见着一府四县都在有条不紊地盖着廉租屋,谢见君一时半会儿清闲了下来。
一晃夏初将至,晚春的风带起了丝丝燥意,大福身上的圆袍长衫都换成了爽利的短襟。
起早,小雨霖霖。
谢见君醒得早些,便在书房里蘸墨临帖,细雨绵绵,敛去了半舍的暑气,拢起一层白岑岑的薄雾。
“阿爹!”朦胧间,清脆伶俐的稚声刺破薄雾,穿过半掩的窗扉,钻入了书房。
他将将临完一帖,听着动静,把手中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架上。
圆头圆脑的大福飞扑进他怀中,再翘首时,乌溜溜的眸中满是笑意,“阿爹,你瞧,今日是我自个儿穿的衣服呢!”
“大福可真聪明!”谢见君半蹲在他身前,解开系错的衣带,将缎带一前一后地交叉搭在一起,捏住两端从中间穿过,而后再扯紧,“这衣结要这般系,才不容易松……”
说着,他又将系好的缎带重新解开,温温和和地哄道,“大福自己来试试?”
大福下意识点头,细长的缎带缠绕在他指缝间,如同池塘中两尾嬉闹的鱼,怎么摆弄都不肯听话,翻来覆去,就连衣襟也被扯乱了。
“阿爹,我做不好……”他闷闷道。
谢见君上手又系了一遍,这一回,他动作极慢,将每一个步骤,都仔细地拆解开来,“再来试试?”
他抬袖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额发,鼓励道:“做得不好也无妨,你不用事事都做得很好……”
大福怔怔地看向自家阿爹,少顷才垂下眼眸,一面低声嘀咕着,一面依照着他的话,像揉面团似的,将两根缎带来来回回地折腾,到末了,鼻尖漾起一层细汗,才勉勉强强地系了个齐整的衣结。
“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谢见君笑眯眯地夸赞,眼瞅着小崽子刚还浸着淡淡阴翳的圆眸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碎金。
“我要去教小叔叔系衣结!”大福得了夸奖,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津津,想着此等好事儿可不能落下满崽,当即便兴冲冲地往书房外跑。
“慢点走,小心摔着……”谢见君失笑,出声提醒好大儿跨过门坎儿时,小心脚下的石阶。
“阿兄,快看我的新弹弓!”遭了念叨的满崽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长臂一捞,搂起要出门的大福,又带回了书房里。
他急着向谢见君展示自己新得来的弹弓,进门后,便把大福丢给了紧随其后跟进来的昌多怀中,
“云胡刚给你做的?”谢见君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云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空给我做弹弓……”满崽否认,“这是子彧送我的生辰礼呢!”
生辰礼……谢见君眉梢微挑,想着再有半个月,便是端午,这崽子的确又要过生辰了,只是日子还没到,季家小子便已经惦记着先将东西送过来了。
他拿过弹弓,细细地打量了两眼,弓架用的是上好的樟木,凑近能闻见隐隐的香气,柄身上刻着象征吉祥与祥瑞的螭吻,单看这粗糙的雕工,一瞧就是自个儿刻的,手艺虽稍显生涩,但胜在费了心思。
“他倒是挺会投其所好……”谢见君语气凉凉道,将弹弓又丢回给满崽。
“那是自然!”一向粗神经的满崽没听出自家阿兄声音中的酸溜溜,自顾自地继续道:“子彧刻这个可麻烦了,他在信中说,自己练了许久,生怕赶不及我生辰,就为这个,还划伤了手呢,就是不晓得伤得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他的考试……”
“没事,你且回信告知他,考试要紧,莫要分心,至于这弹弓,阿兄也可以做,阿兄手巧,断断不会划伤手。”谢见君没好气地说,越瞧满崽手里把玩着的弹弓,越发觉得有些碍眼了。
“阿兄,你何时学了木工活儿?”满崽闻之惊诧,小鹿般无辜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他,须臾,一本正经地开口问道,“你能在柄身上给我刻个貔貅吗?许先生说貔貅是招财的神兽,可保我日进斗金呢!”
谢见君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这崽子没开窍,还是该笑话自个儿太幼稚,已是这般年纪,竟跟个半大小子较上劲了。
“对了,阿兄,子彧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封信呢。”满崽从衣袖中掏出一纸信封,“我瞧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就没有拆开,想必应该是宴礼阿兄给你的……”
谢见君眸光一沉,自清明时,季宴礼来信,提到崇文帝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数月不见好之后,算着日子,他确实有月余没收到来自上京的任何消息了,连师文宣也不曾有回音。
如今乍一看到这封尚未拆解的信,他这心头渐渐涌上来些许的不安。
果不然,季宴礼秉承着礼节,开头先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圣上久疾未愈,前段时日,宫中来了一位术士,声称自己能治好圣上的恶疾……”
“那术士在宫中设坛祭祀,不过三五日,崇文帝病情减轻,半月后就可下床走动……”
“先生着人多方打探其身份,最终得知此人是三皇子引荐给圣上的……”
“术士说要集众人之力,给圣上炼制可保长寿无疾的丹药……”
“圣上年事已高,对其深信不疑,欲广招天下术士,助其一臂之力,太子几次相劝未果,盛宠渐弛……”
寥寥数行字,道尽了上京城中严峻的形势。
谢见君喟然长叹,自古以来,总少不得君王追求长生之术,可若世上当真有这灵丹妙药,何至于到今日还不现世?
“阿兄,这信里写了什么?是上京出事了吗?子彧他们还好吗?”满崽凑上前来,怯生生地关切道。
“放心,他们都好……”谢见君点燃了书信,丢进火盆中,直至化为灰烬,才一盏茶浇灭了火苗,“带着大福出去玩吧,一等云胡醒了,再来唤我。”
满崽张了张口,还想再问点什么,可见着自家阿兄阴沉的脸色,临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里,他冲抱着大福站在一旁的昌多,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屋子。
待书房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跌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他走前,论朝中势力和圣上青睐,太子尚且能压上三皇子一头,如今将将不到一年光景,却是盛宠渐弛,这一个小小的术士,当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帮着三皇子,扭转劣势的局面?
他实在想不明白,但唯一能清楚的是,一旦那性情暴戾的三皇子在这场夺嫡中占据主导地位,别说是一直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子了,怕是师文宣和宴礼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到哪儿去,纵然他图清净,躲来了这偏僻穷困的甘州,但谁又能说得准这将来不会发生变故呢?
“在想什么?”虚掩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云胡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进屋里来。
谢见君忙不迭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木托盘,“难得今日不用去铺子里,如何不多歇息一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云胡打了个哈欠,眼尾氤氲起潋滟的水光,“我听满崽说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这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无妨,只是乍一接到宴礼的信,说起朝中的事情,一时心绪难平罢了。”
云胡换绕了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道:“可是跟近日圣上招募方士有关?”
谢见君怔忪一瞬,“你这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从商队那里听来的……”云胡解释道:“这些人走南闯北,耳朵都灵通着呢,昨个儿闲来无事,便聊了几句,这不正要同你说,被旁个事儿给耽搁了过去。”
“是有些关联。”谢见君不欲瞒着小夫郎,就将季宴礼信中告知的情况,与他简单地说道了说道。
云胡听完,跟着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担心师母和念念的同时,他心底又禁不住滋生出几分庆幸,幸好去年谢见君自行下放,这甘州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身为知府,多数事情上都能自己做主,比起在京中时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可实在舒坦多了。
山豫~息~督~迦M
只是安于现状,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儿,他和谢见君有相同的想法,担心一朝局势生变,打人个措手不及。
故而,斟酌再三,云胡还是将早些时候就盘算好的念头,借着这个由头,吐露了出来,
“那个……我想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