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既要又要,他想百年之后,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个一世英名,偏还舍不得这送上门的白花花的银钱,奈何有保守派的大臣们拼命地死谏相阻,他身为一国之君,拉不下这个脸来。
谢见君便是摸准了他这贪财好面子的心思,提出将“互市”改为“朝贡”,意在把西戎为表求和诚意,派使者送来的诸多香料,宝石,皮裘珍玩等奢侈品,作为向我朝归顺臣服的贡品。
既是进贡,那我朝身为泱泱大国,自当陂湖禀量,理应是得赏赐一些财物,如此一来一往,朝贡为表,互市为里,水到渠成地促成两国边境通商。
崇文帝紧蹙着眉头听完他这一席话,并没给任何回应,而是摆摆手就让他先行退下,这门外还堆着前来规劝诤谏的言官大臣,不能干晾着,给自己落下个独断专行的口实,姑且得见一见。
“陛下,该服药了。”内侍赶在这个时候,将国师进献的丹药呈了上来。
谢见君看他手抖着将“麦丽素”塞入口中,艰难地用水送服下去。因着这两年沉疴难起,崇文帝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如今肩耸项缩,面色枯羸,早不似壮年时弯弓饮羽那般威风凛凛。
他悄然唏嘘一声,想起这老皇帝应付完他,得磕上两粒丹药撑起精神,接着应付门外一波接一波哭天抢地,动不动就要死去活来的朝臣,也真是不容易。
但这样的想法刚冒头就戛然而止,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如何跟资本家共情上了?尤其是这种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共情可是大忌!大忌!
他赶忙拱了拱手,出尚书房时,正碰着一行人站在门口,打眼望去,多半都是年长些迂腐老派的老臣,但其中也不乏有年轻一代的御史言官,各为其主,过来探听圣上的口风。
平日里上朝上工,他与这些人无论官职辈分,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加之他又是吏部尚书师文宣的学生,哪怕旁人心里再瞧不上眼,面上还得同他笑眯眯地点头打招呼,该行礼行礼,该寒暄寒暄。
但也有把“不待见他”这件事摆在明面上的,谢见君认得几个参过自己的御史,俗话说“热脸不贴冷屁股”,既是合不来,他也不殷勤,掸掸衣袖上的灰,便目不斜视地擦肩而去,落下两句“狂妄至极”的跳脚。
之后几日,他以风寒未愈为由,当真安心在家养病,中间秦师爷过来探病,带了不少补品,顺道还替师文宣问话,说朝贡互市的主意,是不是他给陛下出的。
这种事没必要瞒着师文宣,崇文帝不会只听他一人之言,找几个老臣给拿拿主意也是必然的,谢见君应得爽快,随即就问互市定了没?
秦师爷摇了摇头,说圣上不知为何,将此事压了下去,但据说也未给西戎回应,朝中众臣一时都摸不准圣意,默契地没再提,毕竟封禅大典迫在眉睫,大家手头上的政事堆积如山,谁也不会闲的搁这儿未雨绸缪。
谢见君笃定崇文帝舍不得通商互市这块大肥肉,否则他在殿前直言不讳之时就被处置了,然压着不提,这位皇帝肯定有自己的思量,无非是再等两日罢了。
这期间,他将那日崇文帝为安抚自己开出的条件又琢磨了一番,愈发觉得不对劲。
让商户将粮食折成饷银送往京中,不就是妥妥的卖官吗?这底下朝臣偷着卖,皇帝光明正大地卖,本质上有何区别?
再者言,一朝赶上凶歉之年,地里颗粒无收时,有钱无粮照样白搭,总不能让灾民们啃着铜板充饥,论到底,粮食才是硬通货!不然西戎为何大费周章地来求和?不就是他们的草场上种不出粮食来嘛,到崇文帝这儿,竟拿粮食不当回事,光惦记着商户裤兜子里的那点银子!
且,若放任商户们以钱换爵,保不齐可能惹出铜钱私铸的乱子来,届时,他身上背着的罪名岂不是更重了?
不行!不行!
谢见君也不养病了,转日又请旨面圣。
好巧不巧,这回跟国师偶遇上了。
俩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封禅大典的事情都是右丞跟钦天监交涉的,按理说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谁知这位给圣上汆“伸腿瞪眼丸”的江湖道士竟将他拦住,张口就说圣上刚服过药,正在休息,不宜此时面圣。
谢见君满头问号,心道崇文帝还没说不见他呢,而且,他都请旨了。
礼貌表达自己此行是有急事之后,他绕过国师,照旧让内侍通传。
一进尚书房,谢见君便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屋中安神香的味道似乎比以往燃得都要重。
崇文帝侧倚在榻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撑着下颚,没了往日的疲态,此时的他,看起来格外的精神矍铄,原本浑浊的双目几乎能迸射出光来。
这哪里是嗑药?怕是吃了劳什子能让人神采焕然的仙丹吧,谢见君腹诽。
“朕已经同意拨款五州赈灾,你不在家歇着,此番又来作甚?” 崇文帝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大抵也觉得自己过于散漫,他坐起身,手里随意地摆弄着珠串。
“陛下,微臣翻阅了近年来各地受灾情况,发现涿郡、钦南等地,当初因旱涝之灾,使得原本生活在此处的农户们纷纷迁往他处,以致于地广人稀,资力每况愈下……”
“朕知道,你来寻朕,是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地方再度振兴起来?”崇文帝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别说又是入粟拜爵,朕不想听。”
“的确是有法子。”谢见君诚实道,“跟入粟拜爵有关。”
“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提。”崇文帝将手中的珠串丢在龙案上,“咣啷”一声响,震得众人齐齐颤了一下。
在旁侍奉的李公公悄默声地侧目看了一眼谢见君,就见他垂手而立,神情恭谨,卓然峻拔的身形并未因圣怒而晃动半分。
也是个倔强的性子……李公公心里嘀咕道。
“微臣此次所言,是为了给涿郡、钦南等地招抚灾民。”谢见君没给崇文帝出声的机会,他微吐了口浊气,一字一句地正色道:“还请陛下复脩卖爵令,贱其价以招民,灾民为博爵位,定然会前往这几个地方开荒耕种,由此来重兴旗鼓。”
“此事不成,朕已经下旨了。”崇文帝勉强耐着性子把方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陛下,粮食折成饷银的法子甚是不妥。”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图的就是这个,谢见君立时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规劝崇文帝还是得要粮食,这粮食的库存量关乎到平籴出粜,百姓生死,要钱委实不可取,商户一心牟利,一朝铤而走险搞起铜钱私铸,麻烦可就大了。
他故意夸大其词,想让崇文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但崇文帝听得很是费劲,有几次都走了神,又被谢见君三言两语硬拉回来,炯炯有神的眼眸已经泛起迷离,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随着发条的松懈而逐渐停摆。
难不成是药效过了?谢见君胡思乱想,他穷追猛打,几乎不给崇文帝反应的机会。
没有哪朝皇帝不在乎自己身子底下这把椅子的?铜钱私铸引起的消极影响,每一代上位者都心知肚明,先帝因其屡禁不止,末了不得不封禁铜山,崇文帝自是不想步他的后尘。
遂忍受了谢见君长达半个多时辰的念叨后,他招来李公公,当场下诏,收回折成饷银的成命。
“不是不能反悔,只是觉得没必要”这话在崇文帝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谢见君欣喜之余,难免有些伤感,位高权重者向来不知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封诏令,会给努力生活的百姓们造成何等的灭顶之灾,即便知道,也未必肯共情,所谓的“仁政爱民”不过是披着为生民立命的皮囊,坐稳身下的椅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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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赈灾的队伍出发。
这五皇子虽名不见经传,明面上也不涉及党政,但好歹是同太子和三皇子一起在上书房受鸿儒百家教诲过的,随行的官员也都是以往赈灾的老手,只要不出大问题,基本就是走一趟回京领赏的事儿。
至于两派大臣吵得火热的互市,终于迎来了新的进展。
西戎求和心切,主动送上一千匹战马,崇文帝端着架子犹豫了两日后,拍案决定与其协定互市协议,当然用来安抚保守派大臣的理由,就是谢见君给出的“朝贡”。
三皇子得知此事,当即就将家中的瓷器摔得稀碎,“反了天了!父皇当真是年纪大了,人也糊涂,这朝中竟还成了那谢见君的一言堂!便是师文宣在朝堂中一手遮天之时,也不曾这般猖狂!”
他说着,冷冽阴毒的目光看向跪在堂下的季东林。
“你与师文宣乃是同窗,又共事多年,如今却被他压得毫无反手之力,好不容易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还被人捅到父皇面前,险些夺了会试的资格!一群没用的东西!”
季东林默不吭声,季同甫自年前就让他给禁闭在府中读书,谁来劝都没松口,生怕这小子再惹出乱子来,平白断了自己的青云路,眼下听三皇子毫不留情地叱骂自家儿子是个废物,他紧攥着双拳,额角青筋暴起,“殿下,微臣保证,小儿绝不会坏殿下的千秋大业!”
三皇子嗤笑一声,“季子彧明明也是你的儿子,比那废物点心有用多了,我看你也老糊涂了,放着这么一个有前途的儿子不要,偏要去扶季同甫……”
季东林心里暗暗叫苦,他不是没动过季子彧的心思,奈何师文宣和季宴礼看得紧,他的人渗透不进宅院,这下子又有了谢见君这个碍事儿的在中间横插一脚,别说是训诫两句,他连季子彧的面儿都见不上。
三皇子瞧他这副窝囊模样,心里愈发堵得慌,“这谢见君所行之事,背后定然得太子和师文宣的授意,恐怕他二人早先就得了消息,静等着看笑话呢,难怪父皇提起互市的那日,师文宣愣是不表态……”他越想越气,一掌拍向身旁的椅子,椅子应声而碎。
季东林心里一咯噔,不敢说今日见着师文宣时,那老东西笑得合不拢嘴,“殿下切莫动怒……”
他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正赶在气头上的三皇子也听不进去,他底下的人几次三番地试探那谢见君,想拉拢进阵营,奈何这人看着性情温和,谁路过都能踩一脚,偏不是个好相与的,不仅送过去的金银器物被他不动声色地退回来,美人更是门都进不去,费劲巴拉送进去的唯二两个哥儿,当日就给打发了,就连寻常宴请应酬,他也都是打太极。
三皇子双唇紧抿,脸色阴沉得厉害,他本以为这人如方旬一般持中立,谁知近些时日越来越歪向太子,与之相较,自己这手底下一个中用的都没有,太子却如日中天,若不是这厮自掘坟墓,跑到父皇面前大肆反对祭祀,恐怕封禅大典的差事儿还得被分一杯羹!
“滚滚滚,别在跟前碍眼!”他将桌上的茶盏不由分说地摔在季东林身上。
混着茶梗的茶水泼了季东林满身,顺着鬓发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起来狼狈极了,他抹了把脸,“殿下,眼下封禅大典才是重中之重!陛下本就有意与西戎互市通商,咱们拦不住,即便没有谢见君,也会有旁人推波助澜,咱们理应把心思放在封禅大典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一向争强好胜如三皇子岂能咽的下这口气?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声,“且让太子再得意上几日,登得越高,摔起来才有意思……”他就不信二人兵戈相见的那日,太子还能这般顾盼自雄。
*
为着两国商谈互市的地点,跟西戎又扯皮了半个月,最终敲定在西北边境的黄杨县,谢见君转日上朝便收到了出使的诏令。
此次谈判意义深重,除了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还需要户部随行,他和宋沅礼的名字皆在出使的名册上。
谢见君直叹气,他都已经给崇文帝背黑锅了,怎么这位皇帝陛下还不肯放过他?可是有言官接二连三地参他投降变节,有通敌卖国之嫌了,偏挑在这个有口难言的关头,把他推出去打前锋。
退一万步来讲,与“友邦”谈判,户部的右丞大人不能代劳吗?即便右丞忙着封禅,那再退一万步,就不能把方旬抬出来,怎么决策的时候,把这位正经户部尚书给漏了呢?他还想守着夫郎孩子热炕头呢,这冬日里,上京本就冷,边境更别提了,况且,此次出使谈判,没个三五月可回不来。
然他不知道,崇文帝是有意为之,这位陛下实在有些怵,怕他留在京中揪着“入粟拜爵”没完没了,故而在决定外使官员时,毫不犹疑地就将他填进了名册里,只求给自己留几日清净。
“云胡,我不想去黄杨县……”
休沐日,谢见君赶走了孩子们,自己窝在床上不肯起,他翻了个身,长臂一捞,将穿戴好长袄的小夫郎扯回被窝里,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扒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里衣。
“我刚穿好!”云胡气急败坏,猛推了两把,身侧之人坚如磐石,愣是一点没推动。
谢见君沉甸甸的脑袋搁在他颈窝处,像只大狗子似的蹭来蹭去,“我这一走,便是好久都见不到你呢,长夜漫漫,没有我给你暖被,你能睡得安稳?”他说的理直气壮,让云胡连气都生不起来,只得躺平了任他八爪鱼似的抱着。
“圣旨都下了,你还能抗旨不成?”云胡揉了揉他的额发,“左右不过几月光景,若互市顺利开起来,我和青哥儿也想去凑凑热闹,听说西戎那地方物资贫瘠的很,咱们的果肉罐头肯定有销路……”
谢见君佯装大怒,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心里就只惦记着甘盈斋!你掰着指头算算,自打上京的铺子开起来,咱们二人都多久没亲热了!”
其实并非没有闲空,谢见君回忆着有一晚,哄睡了祈安后,俩人心有灵犀地吹灭了蜡烛,彼此情深意浓时,本应该睡熟的祈安,正板板正正地坐在榻上,嘬着手指头瞧他们,他吓得当场冒了一身冷汗,连那点缱绻都一并褪了去,云胡更是在惊慌中一脚将他踹下床榻,险些就此断送了他。
自那以后,二人便消停了。
云胡也想起自己把衣衫不整的夫君踹下床的窘迫之举,羞得脸颊绯红一片。
谢见君最喜看他这副腼腆模样,当即将棉被盖过头顶。
正月里的冬日寒风料峭,腊梅迎霜傲雪而开,屋中却已满是温暖明媚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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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去黄杨县,会试和殿试都赶不及,原本答应要提点季子彧那小子备考也食了言,谢见君宵衣旰食忙了几日,将历年来两场考试的考题,依靠着自己的见解整理了一番,临行前托满崽交给季子彧,权当是他失信于人的补偿。
担心自己一走,小夫郎做生意遭人为难,谢见君还特地去拜访了师文宣,以及季宴礼,如今上京城中,他能信任且托付的人只有他们俩了,至于宋沅礼那儿,并不用他操心,青哥儿说要带着长睿回衢州老家待一段日子。
凡所顾虑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二月初五,谢见君随使团出京,前往千里之外的黄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