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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竟陵之战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661 2024-03-05 11:28:41

战鼓震天。晨曦的曙光照耀在竟陵城头,江淮军从四方八面发动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喊杀震天。不但截断护城河的源头,还以沙石填平了主城门外的一大截护城河。

寇仲、徐子陵和负伤的冯歌登上城楼,敌人大军正缓缓注到城墙和汉水间的平原中,书有“杜”字的大旗在中军处随风飘扬,军容鼎盛,威势逼人。

当矢石劲箭像雨点般投下,粉碎了江淮军的另一次攻势后,敌人重整阵脚。

寇仲和徐子陵头脑发胀地瞧着布在城外由三万人组成的庞大兵阵,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虽是智计过人,但面对这种千军万马,对垒沙场的局面,却是不知该如何应付。

冯歌在两人间颓然坐下。若非经两人出手替他疗伤,他恐怕仍要躺在床上。但现在还是气虚力怯,只是勉强支持,俾能在参酌权宜下把指挥权交到两人手中。

七名守城将领来到三人身旁,均是满脸疑虑。这批将官是独霸山庄次一级的头目,无论经验实力,均逊于命丧刚才与婠婠血战的将领。可是现在蜀中无大将,廖化亦要拿来充数。就如同在一般情况下,怎轮得到寇仲和徐子陵来作守护竟陵的总指挥。

四周全是冯歌的亲信将兵,以免秘密外泄。

冯歌沉声对七人道:“你们听到现在我要说的话,绝不许大惊小怪,以免惊动军心,明白吗?”众将点头应是。

冯歌原是竟陵城的隋朝将官,德高望重,颇得人心,此时惟他能镇压大局。

冯歌勉强挺直腰板,轻描淡写道:“庄主已被阴癸妖女婠婠杀了。”众将登时色变。

冯歌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手掌翻开,露出从方泽滔尸身处解下的军符,正容道:“庄主临危授命,由老夫主掌山庄,但值此两军相对的时刻,庄主的噩耗,绝不可泄出,否则军心难稳。”

众将悲愤交集,却又无可奈何。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暗忖,方泽滔之死,首先已动摇了这七名将官的心。

冯歌勉强振起精神,道:“由于我也受了点伤,所以难以亲自主持这关系到竟陵存亡的一战,只能从旁策划,有关一切攻守事宜,全由寇兄弟和徐兄弟负责,他们的命令,如老夫亲发,违令者斩,明白吗?”

众将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又知两人智计超群,神勇盖世,无不点头答应。

有人问道:“钱将军方面如何发落呢?”钱云本是冯歌的顶头上司,但若论才能德望,均在冯歌之下。冯歌眼中闪过杀机,淡淡说道:“这事我自会处置,你们立即返回岗位,等候命令!”众将领命去了。

冯歌脸色由青转黑,骇得两人忙推动真气相助,片刻他才恢复过来,但比之刚才更为虚弱。一阵晨风吹来,冯歌打了个寒噤,吓得两人忙把他搀进城楼去。

冯歌把一名叫冯汉的将校召进楼内,此人是冯歌的亲侄,可以信任。挥退其他手下后,又命冯汉关上木门,对寇徐两人叹道:“只要庄主噩耗传出,整个竟陵将会乱成一团,人人争相逃命,竟陵将不攻自破,两位可有良法?”

寇仲沉声问道:“竟陵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

冯汉代答道:“山庄本身兵力达三万之众,若加上临时编整入伍的壮丁,足有五万人。”

徐子陵奇道:“那岂非比城外的江淮军还多出两万人?”

冯歌辛苦地咽了一口气,道:“刚才所见,只是江淮军的主力部队,他们尚有数支队伍,在攻打其他城门,合起来兵力达七至八万之多,且他们的士卒无论训练、武器和经验各方面,都优于我们。”

冯汉接口道:“我们山庄部队共分七军,以庄主的亲卫部队人数最多,兵力在八千人间,其他每军各四千人,大叔和我各领一军,其他领军的都给那妖女宰了,必须重新委任才成。”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头大如斗,面对的是于群雄争霸中纵横无敌的杜伏威,而己方则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此仗不用打已输了。

冯汉叹道:“若大叔没有受伤,尚可稳定全局,跟敌人打上几场硬仗,但现在嘛,唉?”

冯歌待要说话,忽然强烈咳嗽起来,喷出点点鲜血,怵目惊心。寇仲和徐子陵忙助他行气运血,岂知他两眼一翻,就那么昏倒椅内。三人你眼望我眼,乱了手脚。好一会后,寇仲断然道:“冯兄你立即持此军符出去,任命各军将领,然后再回这里共商对策,冯老交由我们照顾好了。”冯汉欲言又止,最后仍是依命去了。

寇仲为躺在椅内的冯歌把脉后,放下他的手,松了一口气道:“他已能自行运气,在这情况昏迷下要比清醒少受点苦。妖女真厉害,说不定宁道奇都杀不了她。”

徐子陵恻然道:“他们死得真惨。”

寇仲默然片晌,细听从城楼外传来的马嘶战鼓之声,低声道:“不知飞马牧场的人能否安然离开呢?”

徐子陵移到狭长的垛孔处,往外窥探,背对他道:“理该没有问题。因杜老爹故意留出缺口,好逼竟陵城民由那个方向逃生,正好方便了他们。哼!除非老爹亲自出手,否则以商场主和梁治的功夫,应可安全带同骆方和许扬离去。”

寇仲来到他身旁,从另一放箭的垛孔往外瞧去,见到江淮军仍在遣军布阵,心中泛起无能为力的感觉,苦笑道:“不知是否以前我们太过顺利呢,所以今天得到了这么个报应,现在我痛苦得想自杀,甚至有点憎恨自己的无能。”

徐子陵默然半晌,忽地哈哈一笑道:“你想知道原因吗?”

寇仲愕然道:“你指的是哪方面呢?”

徐子陵淡然道:“我指的是你的失去信心。皆因是从没有想过世上竟有像婠婠那么狠毒厉害和狡猾的对手,眼巴巴瞧着她杀掉我们的战友,偏又毫无办法去阻止,于是连自己都恨起来,深怨自己的无能。假设你不能恢复斗志,我们休想有命离开这里。”

寇仲苦笑道:“你有斗志吗?”

徐子陵虎目电芒一闪,点头道:“当然有!大不了不过一死。还记得白老夫子教下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吗’?”

寇仲立时挺起胸膛,肃然听着。

徐子陵神光电闪的眼睛往他瞧来,续道:“现在我们正在生命的转折点上。试用你仲少的大脑袋想想,我们刚与天下第一妖女真刀真枪打了一场硬仗??”

接着指着垛孔外满山遍野的江淮军道:“而外面则是有机会统一天下的老爹杜伏威,我们能与这些睥睨天下的高手对抗,再非以前的市井流氓,又或一般江湖低手。”

寇仲立时大眼放光,精神抖擞道:“我明白了,就以刚才婠婠不但杀不了我们,还落得负伤逃走,我们已经很了不起。不过以人多胜人少,并非那么光彩。”

徐子陵摇头道:“争霸天下,哪同江湖争斗,岂有什么公平可言!还要千方百计制造不公平的形势呢。婠婠自幼受训,又有名师指点。而我们则是半途出家,还要盲目摸索,这便是不公平之极。现在我们要争取的是时间,在婠婠杀我们前把她杀掉,明白吗?”

寇仲一声“明白”,旋即有些儿泄气地道:“无论我们多么有信心,但现在摆明是敌强我弱之局,只要方泽滔的死讯漏了出去,竟陵便不攻自溃。你教让我怎么办呢?”

徐子陵皱眉道:“你定要改掉这容易兴奋,又容易沮丧的缺点,才有望能成就大事。男儿身处乱世,大不了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有什么令人害怕的。”

寇仲沉默不语,一对虎目却逐渐亮起来。

徐子陵伸手抓着他肩头道:“在战场上,虽千万人冲锋陷阵,但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死亡更是无比的孤独!想想那种在千万人中独自奋身厮杀的寂寥感觉,你便不会再为外面千军万马的场面所惑。仲少你不是要争霸天下吗?眼前的城外正有块试金石,我为的是竟陵无辜的子民,你为的却是要铺出争霸的路途。”

寇仲哈哈一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每句话如暮鼓晨钟般直敲进我的心坎里。不过我对竟陵子民的怜悯心和你并无二致。”

此时冯汉旋风般冲进来,叫道:“不好!钱云被他的手下救走了,庄主的死讯随时会泄漏。”

寇仲完全恢复了往昔的决断和自信,冷然道:“你的委任使命完成了没有?”

冯汉被他的镇定感染,平静下来,答道:“这个已没有问题。”

寇仲仰天一阵长笑道:“好!让我和老爹来打一场硬仗,看看我们谁的拳头硬。”

冯汉愕然道:“谁是老爹!”

徐子陵答道:“就是杜伏威。冯汉你立即派人将你大叔送往牧场,还要派兵疏散城内妇孺到城外安全地点,若城破的话,就命他们投靠飞马牧场,商秀珣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接着瞧往寇仲。寇仲仰天再一阵长笑,透露出钢铁般的斗志和信心,领头走出城楼,到城墙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并肩站立墙头,城外是军容鼎盛,旌旗似海的江淮军,人数增至四万人。

杜伏威的中军布在一个小丘上,以骑兵为主,重装备的盔甲军为副。前锋军由盾牌兵、箭手、刀斧手和工事兵组成,配备了檑木、云梯、楼车等攻城的必须工具。左右侧翼军每军五千人,清一式骑兵。中军的后方尚有两枝部队,既可防御后路,又可作增援的兵员。

此时太阳升上中天,普照大地,映得兵器烁烁生辉,更添杀伐的气氛。战鼓敲响。七十多辆专挡箭矢的铁牌竖车,开始朝竟陵方向移动,每辆车后隐着十多名箭手,只要抵达适当距离,可以从竖高达两丈的大铁板后往城头发箭,掩护其他人的进攻。只要想想江淮军可攻克历阳那种坚城,便知这些看来全无美感只像一块块墓碑般的铁牌车不是闹着玩的。

楼车开始推进,像一座座高塔般往他们移来。在楼车上的战士,由于高度与墙头相彷,故不但可以把整个城头笼罩在箭矢的射程内,当靠近城墙时,战士还可直接跨上墙头,攻入城内去。号角声大起。数以百计的投石车在以千计的工事兵的推动下,后发先至,越过楼车,追在挡箭铁牌车之后。四万江淮军一齐发喊,战马狂嘶,令竟陵城外风云变色。

寇仲与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后,提气高叫道:“寇仲在此,杜伏威你敢否和我单独斗上一场!”

他的声音远远传开,千万人的发喊声仍不能将其盖过。

守城的竟陵军民正被对方有系统和组织严密的大举进攻吓得心胆俱寒,闻声均士气大振,齐声呐喊,震天动地。

以徐子陵淡泊的胸怀,也感热血沸腾。

杜伏威拍马而出,现身山丘之上,冷喝道:“若方庄主能保证在仲儿你输后,竟陵城便拱手让我,则杜某不吝一战。小儿无知,竟把万军对垒的沙场,看成儿辈戏耍之地,可笑啊可笑!”

声音高而不亢,传遍丘陵山野,城外城内,仍余音袅袅,可见其功力之精湛,实在寇仲之上。最厉害是他把握机会运用心理战术,强调姜是老的辣,经验浅薄的寇仲绝不会是他的对手。挺进的江淮军一齐为主帅的豪言壮语喝彩,登时又把竟陵军民的呐喊声压下去。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婠妖女定是受伤甚重,故必须就近觅地疗伤,来不及通知杜伏威一声。若我们能在她复元前找上她,说不定可把她除掉。”

寇仲遥望杜伏威,像听不到他的话般低声道:“这下糟了,小陵快想办法。”

徐子陵怔了一怔,明白过来。

足音响起,冯汉和十多名亲兵来至身后,冯汉道:“撤退的事办妥!”

果然杜伏威的声音传来道:“方泽滔你是否哑了?”

徐子陵、寇仲和冯汉同时色变。

寇仲朝山丘上的杜伏威喝道:“当老爹你被擒到庄主驾前时,庄主自会和你谈心事的。”一阵长笑,不让杜伏威说下去。

推着云梯的工事兵和盾牌兵开始移动,后面跟着的是冲撞城墙城门的檑木战车。徐子陵和寇仲交换了个眼色,暗忖以杜伏威的精明老练,不对方泽滔的生死起疑才怪。

冯汉低声道:“护城河已被填平,敌人可直接冲击城墙,我们能挨过今晚,战果已相当不错。”

寇仲道:“要多久才可把所有人撤往牧场,我只要留下最精锐的山庄战士就成了。”

冯汉道:“杜伏威的目的只在攻陷竟陵,再以之为据点从水陆两路攻打汉水沿岸的城市,以作进军洛阳的捷径。现在既填平了这边的护城河,其他军队都会调过来,俾能日夜攻城,所以百姓可在其他城门安然出城,只要有三天时间,所有无关人等都可远撤至安全地域。”

寇仲道:“那我们就守三天,看看江淮军厉害至什么程度。”

冯汉脸现难色道:“只怕军心不稳,钱云一向与大叔不和,定会借此机会夺取兵权。更怕是庄主死讯传出,人人无心恋战,那时要守上一个时辰都有问题。”

寇仲断然道:“人望高处,水望低流。现在竟陵城百姓的唯一希望是能撤往飞马牧场,而只有我们才可在这方面为他们作出保证,而非是钱云这种小人。让我们先和老杜狠拼一场,增强众将士的信心,再晓以利害,我不相信大家蠢得不肯团结一致,为自己的生命和亲族的生命奋战。我怎样才可发出命令呢?”

冯汉大叫道:“冯青何在?”

一名年轻大汉抢到三人前下跪敬礼,答道:“冯青在!”

冯汉说道:“这是我亲弟冯青,寇帅有什么指示,通知他便可执行。”

寇仲首次被人唤作寇帅,大感飘飘然,一名卫士仓皇奔上城墙,报告道:“不好了!钱云将军领着数百亲兵,正朝这里走来。”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守城的重任由寇帅负责,钱云由我应付便成。”说罢扯着冯汉去了。

寇仲的目光回到城外去,挡箭车正逐渐接近投石机的投程内。

冯青提醒他道:“寇帅,快可以发石放箭呢!”

寇仲冷然道:“让他们再走近一点,石头箭矢会更有劲道。”

冯青忙吹响号角,以讯号通知守城军士不可轻举妄动。

寇仲大喝一声道:“随我来!”

大步沿城墙而行,冯青和一众亲兵慌忙追随其后。

寇仲边行边抚慰众守城士卒并为他们打气,众人知他神勇无匹,虽弄不清楚为何他会忽然代替了方泽滔的位置。但是见他双目电闪,身形笔挺雄伟,走起路来龙行虎步,声音透出强烈的斗志和信心,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派,故所到处引起阵阵致敬和喝彩声,士气为之大振。

走了近半里的城墙,寇仲又掉头往回走,并大声喝道:“你们听着,竟陵军必胜,江淮军必败。”

众将士随他一起喊叫,声冲霄汉,把敌人的冲刺喊杀声全盖过去。

冯青佩服道:“庄主从来不懂学寇帅般激励我们。可以投石放箭了。”

寇仲从容不迫地朝江淮军瞧去,果然其先锋队伍已进入百丈的范围内,微笑道:“还可以等一下。”

冯青还想劝说,寇仲停在一座投石机旁,凝立不动。

敌人继续挺进。

钱云领着三百名支持他的卫兵,气冲冲地沿着城门大道往主门赶来。现在竟陵城的主力均集中在这里,只要他能杀死冯歌,控制权将会落到他手上去,那时再收拾寇仲和徐子陵也不迟。正想得心花怒放时,劲气压顶而来。战马首先失蹄跪地,把钱云抛掷往前。

钱云坠地时往上瞧去,只见徐子陵从附近的楼房顶往自己扑来,想拔剑时,胸口剧痛,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徐子陵落到众兵之间,又腾跃而起。四周冲出过百箭手,把随钱云来的士兵包围起来。冯汉高举军符拦着前路,大喝道:“弃械者生,反抗者死。”徐子陵落到他身旁,威武若天神。众兵见钱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之下就此了账,知大势已去,纷纷投降归顺,一场内战,就这么化解了。

寇仲捡起一块重若百斤的大石,大叫道:“杜伏威,看看你的挡箭车成什么样子?”再暴喝一声,运足全力,把大石往冲到离城墙只有十七丈许的挡箭车掷去。大石先升高丈许,接着急旋起来,疾往挡箭车的竖板投去。城外城内的人都瞪眼看着,但若如此可以用一块石头把挡箭车砸毁,则谁都不肯相信。但寇仲的确表现出惊人的神力和准度。“轰!”大石正中竖板,还把竖板砸成粉碎。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挡箭车不往后退,反往旁倾跌,“砰”地一声颓然倾倒,压伤了十几个人。众人均看呆了眼。守城将士爆出震天彩声。寇仲知时机成熟,狂喝道:“投石放箭!”

呐喊声中,分布在长达一里的墙头上,以百计的投石机弹起的巨石,与无数劲箭,雨点般往攻来的近万敌人投去,一时车仰人翻,惨烈之极。攻防战展开了新的一页。

寇仲低声对冯青道:“成了!现在就算他们知道你的庄主已死,都不会有问题。”冯青眼中毫无保留地射出尊敬的神色。

当徐子陵赶返墙头,竟陵军粉碎了敌人的第一波攻势,留下以百计的尸骸,十多具破烂的挡箭车、楼车、无数弓箭和兵器。由城民组成的工事兵不断把矢石滚油等运往墙头,补充刚才的消耗,墙头满是来回奔走的军民。寇仲发出的每一道命令,将领毫不犹豫地遵行。江淮军战鼓交鸣,残兵才退,另一组五千人的军队又开始往城楼推进,务使他们应接不暇。

徐子陵来到寇仲身旁,望往城外道:“钱云已解决了!”

寇仲却像没有听到般,指着百多架正往城墙移来的投石车道:“这些笨家伙很厉害,刚才撞塌了我们几处墙头,还砸死了数百人,若这么下去,我们恐挨不到明天。你有什么办法呢?”

徐子陵想了一会,道:“不如由我带人出去冲杀一阵如何?”

寇仲皱眉道:“那会有什么作用?若让人截断退路,恐怕除你外谁都不能活着回来。况且这些笨东西又不是可以轻易毁坏的。”

徐子陵道:“只要我们时间掌握得好,一批人负责斩杀和驱散敌人,另一批人负责往这些什么楼车、挡箭车、投石车淋上火油,而墙头上的人则负责发射火箭,保证老爹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寇仲拍墙叫绝,当下忙命人点起五千精兵,交由徐子陵调度,到城门处作准备。

“轰!”

石碎激溅,一块大石落在寇仲身旁的墙头处。寇仲大喝道:“放箭!”墙头箭垛发出数千劲箭,朝蜂拥而来的敌人射去。

两辆楼车,直冲过来。车未至,十多人腾身跃起,凌空掠至。寇仲知对方高手来了,幸而见不到老爹杜伏威,大喝一声,跳上墙头,井中月化作一股厉芒,朝来敌卷去。两人应刀抛飞。

寇仲井中月左右劈出,另两个踏足墙头的敌人立即溅血坠下城墙去。但仍有七名敌人成功登上城墙,杀得守城兵士人仰马翻。

寇仲游鱼般闪到正与敌人交手的冯青身旁,井中月闪电般朝那以双斧往冯青砍劈的五短身材的壮汉划去。螺旋劲起。“当!”井中月破入双斧之间,倏又收回。那矮汉双斧坠地,额际现出血痕,寇仲井中月又往另一抡刀的敌人挥斩。“叮”地一声,那人的大刀被井中月摧枯拉朽地硬生生切断,骇然退后,寇仲底下飞出一脚,把那汉子踢往城外去。寇仲再扑入另三名敌人中间时,矮汉的尸身才刚着地面,可见他的行动如何迅快。

众守城兵将精神大振,剑矛齐出,把尚余下的五名敌人逼往墙角处。

寇仲杀得兴起,刀刀均似是与敌偕亡的招数,见敌杀敌,鲜血飞溅中,余下两人见情势不对,就那么跃下墙头,落荒而逃。

寇仲跳到墙头上,举刀狂呼道:“竟陵军必胜!江淮军必败!”

众战士齐声响应,一时天摇地动。

寇仲高喝道:“开城!”吊桥降下,徐子陵领着三千战士,策骑冲出,见人杀敌。敌人的攻城队伍哪想到竟陵城竟敢开城,登时乱作一团,四散逃开。

另有两千人持着装满火油的罈子,将火油倾洒在敌人的攻城战车上,又忙即放火点燃,更添声势。

寇仲瞧着城下火头处处,心中却是冷若冰霜,一丝不漏地察看敌我形势。

战鼓声起。江淮军两翼的骑兵队伍从左右两方杀来增援,一时蹄响震天。

寇仲卓立墙头处,状若天神,举剑叫道:“收军!”冯青忙鸣锣和吹响号角。徐子陵冲散了敌方一组近千人的盾牌步军后,押着阵脚退返城内去。墙头万箭齐发,射得对方的骑兵一排排倒往地上,难作寸进。“砰!”吊桥关闭。不再待寇仲吩咐,城墙上军民同声高呼“竟陵军必胜!江淮军必败!”欢声雷动。

寇仲看到对方至少有一半攻城楼车、挡箭车和投石车陷在火海里,舒了一口气后下令道:“我们轮班休息,怎都可以挨过这三天的。”

冯青等此时对他已是心服口服,同声答应。

“轰!”檑木像怒龙撞击在城门处,发出震耳欲聋的一下巨响。敌人又猝然发动另一次狂攻。在墙头一角倦极而眠的徐子陵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睡前本是完整的墙头露出一个塌陷的缺口,城外漫山遍野火把光,耳内贯满喊杀声、投石机的机括声、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尖响、石头撞到地上或墙上的隆然震声。

“哗啦啦!”徐子陵不用看也知这一声是滚热的油倾倒到城墙下的声音。长身而起,左手一挥,捞着一枝不知由哪里射来的冷箭,沿墙头朝主城门方向走去。

守城军民正在来回奔走抗敌,人人眼睛血红,脑中似是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就是以任何手段把来进犯的敌人堵住和杀死。墙头上伏尸处处,殷红的鲜血不断添加在变得焦黑的血迹上,但谁都没空闲去理会。天上密云重重,星月无光。墙头火把猎猎高燃,染得一片血红,眼前所见有如人间地狱。

假若没有记错的话,现在该是江淮军大举攻城后的第八天。敌人的兵力不断增加,又对其他城门假作佯攻,以分散他们的兵力。他和寇仲不眠不休地指挥着这场惨烈的护城之战,到刚才实在支持不下,假寝半刻,岂知一下子就睡着了。

战鼓骤响,他已有点分不清楚来自何方。“轰!”这次又是檑木撞在城墙的声音,脚下似是摇晃了一下。“砰!”一座楼车刚在前方被推得倾跌开去,连着上面的江淮军倒在城外地上,也不知跌伤压伤多少人。

他终于看到寇仲。

这位好兄弟笔挺地傲立墙头,俯视城外远近形势,不断通过传讯兵发出各种命令,一派指挥若定的统帅气度。他身上染满鲜血,恐怕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是来自敌人的。

箭矢雨点般交射着。

徐子陵来到寇仲身旁,寇仲朝他瞧来,眼内满布红筋,把他扯往一旁道:“这次糟了,恐怕挨不过今晚。”

指着远处道:“那边的城墙被撞破了一个缺口,我们全赖沙石堵塞着,牺牲了很多兄弟,我看老爹快要亲自出手。”

徐子陵皱眉道:“妇孺不是全离城了吗?我们为何还不撤走?”

寇仲苦笑道:“城中仍有这么多军人你说要走便走得成吗?不要看现在人人奋不顾身,只要撤退命令发出去,包保他们争相逃命,乱成一团。更何况我们和江淮军已结下解不开的血仇。在他们乘胜追击下,我们只有全军覆没的份儿。现在只有比比韧力,看谁挨不下去,怎么看都是我们挨不下去居多呢!”

徐子陵纵目四望,守城的竟陵军民,在对方日以继夜的猛烈攻势下,已变成伤疲之师,若一旦被敌人突破缺口,攻入城内,由于双方仇怨甚深,敌人势必见人便杀。在这种情况下,以自己和寇仲的性格,怎都做不出舍他们而逃的事来,最后结局是一起壮烈殉城。寇仲的话正是这么个意思。

寇仲再凑到他耳旁低声道:“这大概是命中注定了呢!第一次当统帅便完蛋大吉。哈?噢?”接着咳个不停。

徐子陵助他搓揉着背脊道:“你受了内伤?”

寇仲狠狠道:“刚才又来了几个高手,给其中一个抽冷子打了一拳,不过他的臭头却给我割掉。”

此时有人仓皇来报:杜伏威的主力大军移动了。两人心中叫苦,硬着头皮登上哨楼,冯汉、冯青都在那里,人人脸色凝重,像是预见到末日的来临。攻城的往后撤开,让新力军作新一波的强大攻势。城墙外的原野尸骸遍地,似在细诉着这八天八夜来惨烈的攻城战。广阔的城野火光点点,漫无边际。战鼓号角齐鸣,马蹄车轮声,响彻天地。

寇仲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暗自苦笑,到今天他才明白到统帅的不易为。

徐子陵陪他来到缺了一角的外墙处,冯汉沉声道:“杜伏威现在把所有军力均集中到这边来,估计兵力达八万人。而目下我们的人全加起来也不过一万人间。敌人以八倍的兵力攻打我们,以眼前的形势,我们很难挨过今夜。”

哨楼顶忽地刮起一阵狂风,吹得各人衣衫飘扬。

寇仲仰首望天,只见乌云疾走,徐徐道:“假若天公作美,下一场大雨,究竟对哪一方有利。”

众人同时剧震,学他般望向夜空。

冯汉道:“那我们就有救了!”

话犹未已,一道电光划破天空,照得各人睁目如盲,又再一声惊雷,把战场上所有声音全遮盖过去。豆大的雨点照头打来,由疏转密,不片刻化作倾盆大雨,千万火把逐一熄灭。

寇仲仰天长笑道:“感谢老天爷,因为你老人家尚未要亡我寇仲,只要我能躲过杜伏威的亲身追杀,终有一天竟陵会回到我寇仲手里来!”

接着大喝道:“这场仗我们已输了,立即分批撤退,我和徐爷押后,拼死保护你们安全离去。”

众将见两人义薄云天至此,无不心头激动。

徐子陵冷喝道:“还不即走,谁有把握去接杜伏威的袖里乾坤。”

众将全体跪下,拜了三拜,领命去了。

雷雨交加下,寇仲和徐子陵衣衫尽湿,却仍对视长笑,说不尽的豪情壮气。

雷雨交加下的竟陵城有如鬼域,寇仲和徐子陵两人目送一批批的竟陵军士匆匆从北门撤走。

到最后一批包括冯汉、冯青在内的战士撤退时,众人均感依依不舍。

寇仲硬着心肠喝道:“走吧!迟些恐不及了!”冯汉也分不清楚脸上的水滴是雨还是泪,悲叫道:“我们一起走吧!”徐子陵坚决摇头道:“只有我们两人才可引杜伏威追来,你们快走!”冯汉大叫道:“他日只要听到两位爷们举义的消息,而我冯汉尚有一口气在,定必来投附两位。”说罢策马追着队尾而去,转瞬没入雨电交击的茫茫暗黑处。

寇仲和徐子陵两人策骑并肩缓缓而行,任由风雨打在身上马上。每当电光闪烁,长街两旁的店铺楼房都像透明了似的,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寇仲苦笑道:“想不到第一次真正上战场便吃个大败仗,把整座竟陵城赔出去。真是好笑!我现在整个人麻木了,你曾见过这么多人在你眼前死去吗?”

徐子陵仰脸任由大雨倾盆泄注,像是要让雨水洗去战袍染上的鲜血和身上十多处大小伤口的血污,吁出一口气道:“得得失失,怎能计较得那么多?你和我只可尽力而为,在任何情况下做好本分罢了!今天若是你大获全胜,令你以为得来容易,说不定会种下他日更大的败因。所以这回算是败得好。”

寇仲捧腹狂笑,牵动了各处伤口,旋即变成惨哼,喘着气道:“对成败得失,我总不能像陵少你般瞧得那么洒脱,或许我是天生的俗人吧!!咦!”

两人猛地勒马停定。漫天风雨的长街前方,就在闪电裂破上空,照得天地一片煞白时,现出一道颀长的人影,就算此人化了灰,他们也能从他的高冠认出是杜伏威。他终于来了!

杜伏威发出一阵震耳狂笑,充满了杀伐的味道,忽又收止笑声,冷哼道:“人说虎毒不食子,但我杜伏威今晚必须在这雷雨之夜,出手收拾你这两个不肖子,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寇仲敬了一个礼后,“铮”的拔出井中月,高举头上大笑道:“为了争霸天下,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乃平常不过之事,老爹你何用介怀。”

破风声从后面隐约传来。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均知来的是杜伏威方面的高手。

只是一个杜伏威已令他们难以应付,若陷进江淮军高手的重围内,哪还有命逃出生天。

徐子陵微笑道:“老爹请恕孩儿无礼!”猛夹马腹,朝杜伏威冲去。

寇仲亦策马前冲,井中月化作厉芒,破开风雨,朝杜伏威劈去。螺旋劲发,风雨被刀势带起,化成一束狂飙,随刀先至,声势惊人之极。

徐子陵比寇仲快了半个马位,到离杜伏威只有丈许,全力一拳击出,掀起了另一股雨水,朝这纵横江淮的霸主击去。杜伏威哪想得到两人进步了这么多,更是首次遇上螺旋劲,不过他身经百战,一个旋身,卸开徐子陵挟着风雨轰击及身的怪劲,同时腾身而起,两袖飞扬。

这两袖乃他毕生功力所聚,实是非同小可。

“轰隆!”一道闪电,就在不远处画过。雷声震响,长街明如白昼。

徐子陵猛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朝杜伏威踢去。杜伏威微一愕然,徐子陵已滑贴马侧,脚尖踢中他的左袖。寇仲的井中月同时击中他右袖。

徐子陵此着,其中实包含着极奥妙地说道理。要知杜伏威本以为会先击上徐子陵,然后轮到寇仲,故此两袖左重右轻,定计先把徐子陵拂下马背,再全力对付寇仲。高手相搏,时间与招数的拿捏实有决定性的关键作用。岂知徐子陵利用战马,不但逼得杜伏威要临时改变攻击的角度,还迟缓了一线,无奈下急把左袖部分功力撤往右袖,以应付寇仲雷霆万钧的一刀,再打不响他本是天衣无缝的如意算盘。

“霍!霍!”两声后,接着是“叮”地一声清响。

徐子陵有如触电,整个人连着惨嘶的战马往后抛跌,骇人之极。

寇仲的井中月疾劈在杜伏威袖内乾坤的护臂处,立时被震得全身伤口迸裂,渗出鲜血。胯下战马被两人交击的气劲撞得横移时,他已腾身而起,井中月化作千万刀影气旋,把退了一步的杜伏威卷在其中。以杜伏威之能,亦不得不放过徐子陵,运起双袖,全力应付神勇无比的寇仲舍命的一击。

徐子陵承受了杜伏威绝大部分的内劲,在和马儿一起背脊触地前,喷出一口鲜血,功行全身,元气又恢复过来。

此时后面的伏兵已逼至三十丈之内,正全速赶来。徐子陵知此乃生死关头,猛提一口真气,轻按坠地惨嘶的马肚侧处,借力滚地,直朝杜寇两人交战处急滚过去。十指劲发,十道螺旋劲气像箭矢般射向杜伏威的双脚。

杜伏威的第二个失误,是想不到徐子陵能这么快作出反攻,故虽心切扑杀寇仲,此时仍不得不先顾着老命,暴喝一声,腾跃闪躲。

气势如虹的寇仲怎会错过这千载难达的机会,井中月急拦腰扫去,却任得脸门空门大露,完全是一派进手拼命的招数。

杜伏威提气升起,变成头下脚上,右手箕张如爪,抓往寇仲的天灵盖。另一手戟指点出,劲气直刺徐子陵背心。

这几下交手快如电闪,三方面绞尽心思,各出奇谋妙着,令人叹为观止。

寇仲大笑道:“爹中计了!”倏地横移,来到杜伏威下方,双手握着井中月,往上疾砍,取的是杜伏威的咽喉。

徐子陵两手撑地,借力斜窜,两拳齐出,发出一股狂大无比的螺旋劲气,夹着风雨朝寇仲头顶上的杜伏威击去,威猛无俦。

杜伏威的手下最近者已逼至十丈之内,只要杜伏威能多撑片刻,寇徐两人休想有命离开。

以杜伏威的城府之深,仍禁不住生出悔意。当他得到竟陵军弃城逃走的消息后,由于心切杀死两人,故只带着少数高手全速赶来,把其他手下均抛在后方,又想不到两人的武功进步了这么多,这是第一个失误。第二个失误是跃空闪躲,变得无法以巧劲应付两人怪异无比的螺旋劲气。即使以他的功力,亦难以同时硬拼两人的全力一击。

“轰!”

电光乍起,惊雷轰鸣之际,杜伏威使出压箱底的本领,左袖扫向寇仲的井中月,而右袖则迎上徐子陵的双拳。劲气交击。杜伏威喷出一口鲜血,抛飞远处。徐子陵则坠往地面,也喷出一口鲜血。

寇仲一手把徐子陵扯起来,斜飞而起,跃上道旁一座楼房瓦顶处。两名江淮军的高手追扑而至,给寇仲反手一刀,硬生生砍回地上。杜伏威落在长街另一边处,凝立不动。徐子陵这时给寇仲输入真气,恢复过来,一拳击出,另一人亦应拳抛跌,“砰!”地一声掉在泥淖里。

“轰!”天地一片煞白。恢复黑暗时,两人早不知所踪。杜伏威大喝道:“不要追!”

杜伏威长长吁出一口气,摇头叹道:“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你们追上去也没有用。”

两人滚下斜坡,掉在一潭泥淖里,再无力爬起来。大雨仍是照头照脸洒下来,雷电却渐趋稀疏。

离开竟陵后,他们往北逃了三十多里路,到现在已是油尽灯枯,提不起真气。身上的大小伤口疼痛难当,两人并排躺着,不住喘息。

寇仲辛苦地道:“你还休息过一会,我却是连续八日八夜没像现在般躺得四平八稳,终究死不了,老爹竟奈何不了我们!”

徐子陵呻吟道:“不要那么快自夸自赞好吗?现在只要遇上个小贼,可要了我们的命。”

寇仲喘着气笑道:“老天爷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嗯!若婠妖女在附近养伤可真个有趣哩!”

徐子陵不再说话,调气运息。寇仲合起眼后再睁不开来,进入天人交感的深沉睡眠里。大雨在黎明前终于停下,晴空驱散了乌云,暮春的晨光洒在两人身上。

到太阳升上中天,寇仲首先醒来,睁眼一看,才知躺在一道小溪之旁,溪旁林木婆娑,景色极美。另一边是座小山丘,斜坡长满嫩绿的青草,坡顶林木茂密,果实累累。

寇仲挺腰坐起,昨夜的痛楚不翼而飞,伤口均愈合结疤,哈哈一笑,弹了起来,舒展四肢。

徐子陵被他惊醒过来,见他一身破衣,满脸血污泥渍,却仍是一脸欢容,坐起身抱膝奇道:“仲少为何这么开心呢?”

寇仲盘膝在他对面坐下,叹道:“我从未感到生命像这一刻般宝贵。当你见到这么多人在你眼前死去,便知道当时能活着实在是个天大的奇迹。我并不是开心,而是享受活着的喜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子陵点头道:“说得好,至少我们仍有几天生命去享受。”

寇仲虎目寒芒一闪道:“婠妖女虽然比老爹还厉害,但想杀我们仍非易事。最怕是她召来阴癸派的高手,甚至‘阴后’祝玉妍,那我们肯定要完蛋大吉。你有什么好提议?”

徐子陵哂道:“瞧你成竹在胸的样子,不如爽快点说出来吧!”

寇仲微笑道:“我的计划可分作两部分,首先隐藏起来,让婠妖女找不到我们。”

徐子陵恍然道:“你是指利用鲁先生的面具扮成别人吗?不过若我们走在一起,以婠妖女的精明,说不定仍可认出是我们改扮的。”

寇仲道:“路上这么多发战争财的人,随便找一档加入同行,该不会那么惹眼,而且还顺便找寻玉成他们,希望他们没有把私盐丢掉就好了!”

徐子陵道:“另一部分又如何?”

寇仲眼中杀机大盛,狠狠道:“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我要尽一切手段,把阴癸派上上下下杀个清光,否则寇仲两个字掉转头来写。你反对吗?”

徐子陵想起商鹏、商鹤等惨死的情况,点头道:“完全同意!”

寇仲俯近少许,压低声音道:“婠妖女定然猜到我们会北上洛阳,更会设法与玉成他们会合。所以?哈?你该明白了?”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想以玉成他们为钓饵把阴癸派的人钓出来吧!这样等于拿玉成四人的生命来玩耍。”

寇仲摇头道:“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由今天此刻开始,我们要全心钻研我们的奕剑之道,否则再碰上婠妖女也都是白搭,徒惹她耻笑。”

徐子陵哈哈一笑,站了起来,道:“上路前先洗个澡如何?”

天上洒着毛毛细雨,道上泥泞处处,湿滑难行。两人在竟陵北五十里的一座小乡镇买得庄稼人的粗布麻衣,戴上面具,摇身一变,成了一老一少两个采草药的乡下人,沿汉水重返襄阳。徐子陵变成个五十岁许,留着一撮山羊须,眼角额际满布皱纹,一脸凄苦的老人家,加上佝偻着身体,寇仲都差点认不出他来,感觉怪有趣的。寇仲则变成年约三十,一面麻皮的丑汉子,还一副似乎颇懂武功的样儿。井中月给他以油布包扎起来,以免泄露出底子。

他们在山野里全速飞驰了两日,到离襄阳三里许截入通往襄阳的官道,杂在行旅间朝襄阳前进。蓦地蹄声轰鸣,十多名壮汉策骑奔至,骇得路上行人纷纷让路,待他们过后却是破口大骂。

寇仲和徐子陵回到路上,继续行程,前者道:“刚才那批人凭衣饰该是钱独关的手下,看他们神色匆匆的样子,说不定是得到竟陵失陷在老爹手上的消息,赶着飞报钱独关。老钱这家伙怕要没几晚好睡哩!”

徐子陵道:“长叔谋不是与钱独关有勾结的吗?而长叔谋则是老爹的秘密盟友,由此引伸,说不定钱独关不用怕老爹也说不定呢?”

寇仲仰脸感受着毛毛细雨洒下的舒服感觉,道:“我看钱独关只是不想开罪铁勒人,故任得长叔谋胡为罢了!否则那回他就该联合长叔谋来对付我们。老爹现在虽把竟陵夺到手中,却是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暂时无力北上,钱独关应该还有一段风流快活的日子可过。”

此时两人登上一座小丘,襄阳城出现在远方的迷茫细雨中,有种说不出凄清孤苦的味儿。尤其当想起竟陵的陷落,更使人感到它好景不长。

寇仲笑道:“入城后第一件事干什么好呢?”

徐子陵耸肩道:“往南的水路被截,定有很多人滞留襄阳,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应是非常困难,我们看过城内有没有玉成他们留下的标记后,立即离城,免得浪费宝贵的光阴。”

寇仲拍拍背上的井中月,伸个懒腰道:“我忽然有点手痒,很想大闹一场。”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寇仲微笑道:“没有什么,入城再说吧!”

快抵城门,只见城门口外堆满了人,更有人怅然离开,原来自今午开始,钱独关下令不许外来人入城。

两人当然不放在心上,凭他们现在的鸟渡术,只要有根绳索,可轻易登上高逾十多丈的城墙。

正要找个攀城的好位置,一名仆人装束,四十来岁的男子把他们截着,以充满期待焦急的眼神瞧着他们道:“请问两位是不是懂得治病的呢?”

徐子陵沙哑着嗓子道:“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是懂得点医术的。”

男子喜道:“我叫沙福,若老先生懂得治病,请随我来,我们定不会薄待先生。”

两人见他说得客气,交换个眼色,寇仲粗声粗气道:“引路吧!”

沙福领路朝码头方向走去,边行边咕哝道:“我们本以为到襄阳可找到大夫,哪知却不准入城,幸好见到两位背着山草药囊,故试问一声,岂知真碰对了,两位高姓大名。”

徐子陵捋着须子老声老气地道:“我叫莫为,他是我侄儿兼徒弟莫一心,专以推拿穴位配药治病,包医奇难杂症,手到病除。”

寇仲听得差点大笑,幸好及时忍住。

沙福喜道:“那就好了,我家小公子不知如何忽然阵寒阵热,神智不清。少夫人这么好心肠的人,却偏要受到这种折磨。”

两人吓了一跳。他们本以为病的是成年人,只要运气打通他的经脉,怎都该会有些好转,当是做件好事。若是小孩患病,就没有太大把握。

码头处更是人潮汹涌,不少是来自竟陵的难民,沙福带着他们登上泊在岸边的一艘小艇,艇上的健仆立即松脱系索,把小艇驶往对岸停泊的一艘中型帆舟。雨粉仍洒个不休,天色逐渐暗沉下来,河道上不断有船只开出,趁入黑前离开襄阳。在这群雄割据,你争我夺的时代里,能安然拥有船舶的人,颇不简单。寇仲和徐子陵装作好奇地朝那艘帆船瞧去,只见甲板上站了几名大汉,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神情木然。

不片刻小艇靠泊帆船左舷,沙福首先登上甲板,叫道:“大夫到了!”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担心什么;若治不好小公子的病,会令那少夫人失望。但事已至此,只好跨步登船。

五名护院保镖模样的人迎上来,领头的是个身形高颀的中年汉子,比寇仲矮了寸许,但已比沙福高出半个头。此人脸孔窄长,眼细鼻歪,卖相令人不敢恭维。且神态傲慢,拿眼斜兜着两人,颇不友善。

沙福介绍了两人的姓名身份,向两人道:“这位是马许然老师?”

马许然正朝寇仲打量,冷然打断沙福道:“这位兄台须先留下佩刀,才可入舱为公子诊治。”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互望,均感奇怪,为何此人会故意刁难呢?

一个雄壮的声音在舱门处传来道:“规矩是死的,两位朋友请进来,少夫人等得急呢!”

马许然脸色微变,狠狠盯着那在舱门处说话的汉子,却没有作声,显是对他颇为忌惮。沙福忙领两人朝舱门走去。

那人走出舱口,原来是个胖子,肤色很白,有点像养尊处优的大商家,但眼神锐利,且胖得来却能予人扎实灵活的感觉。朝两人抱拳道:“在下陈来满,不知老丈和这位仁兄如何称呼?”

徐子陵沙哑着声音道:“老夫莫为,这是老夫的徒弟兼侄儿莫一心。救人如救火,可否立即领老夫去见小公子?”

陈来满先狠狠盯了马许然一眼,接着施礼道:“两位请随陈某来!”

两人和沙福随他步入舱房,马许然一言不发地跟在背后,气氛异常。

“叩!叩!”

舱门“咿呀”一声打了开来,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庞。

陈来满道:“小凤,告诉少夫人,大夫来了!”

小凤把门拉开,喜道:“大夫请进,少夫人等得心焦了。”

陈来满向沙福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道:“我和马老师在外边等候吧!莫大夫请进!”

寇仲和徐子陵到现在仍弄不清楚马许然的身份情况,但肯定这家伙和少夫人的关系很有点问题,而陈来满和沙福则是站在少夫人一方的。

不过这时他们担心的却是能否治好小公子的病,只好随着陈来满的胖躯跨入房内。

舱房颇为宽敞,布置得古色古香,透出书香与富贵兼备的气派,入门处摆置一组酸枝桌椅,靠窗处放着一张桃木造的大床,垂下罗帐。一位本坐在床沿的华服女子起立相迎,除婢女小凤外,还有另一俏婢,室内充满草药的气味。

寇仲和徐子陵定睛一看,均是眼前一亮。只见此女年约双十,长得清秀可人,娇小玲珑,虽及不上婠婠近乎奇迹的诡艳,比不上商秀珣孤傲的清丽,却另有一股媚在骨子里且楚楚可怜的迷人风姿,令人心动。

陈来满对少夫人异常敬重,抢前一步躬身柔声道:“少夫人!大夫请来了。这位是莫大夫,另一位是莫大夫的徒儿。”

少夫人秀眸亮了起来,透出期待的神色,躬身道:“麻烦两位先生,小儿?唉?”

她的声音温婉清柔,与她的风姿配合得天衣无缝,尤其此时语带凄酸,欲语还休,谁能不为之心生怜意。

徐子陵却联想到当年扬州卖馒头包子的贞嫂,她亦常露出像少夫人般的神态,总似在默默控诉着生命的不公平和委屈,心中一软道:“请问小公子如何发病的?”

少夫人一对秀眸隐泛泪光,垂下螓首道:“今早起来,小珠侍候进儿时,进儿就是这样子呢!”

她身旁的侍婢小珠立即泪下如雨,泣不成声,激动得有点过了分。

陈来满指示小凤把小珠扶出房去,道:“莫大夫请过来,不用拘礼。”

寇仲暗里推了徐子陵一把,后者只好收拾情怀,硬着头皮移到床旁。一位三、四岁许的稚童,正闭目而卧,俊秀的脸庞苍白得吓人,呼吸短而促,令人看得好生怜爱。

徐子陵坐到床沿,探手棉被内,找到他的小手。刹那之间他的真气已游遍了他的奇经八脉,一种难以形容的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的直觉涌上心头,心中剧震道:“小公子是中了毒!”

包括寇仲在内,床旁的三个人同时一震。

寇仲吃惊的原因却与少夫人和陈来满不尽相同。因为三人中只有他清楚徐子陵并没有如此把脉诊症的本领。

少夫人脸上血色褪尽,差点昏倒地上,吓得陈来满和寇仲两人扶又不是,不扶则更不是。

陈来满焦急地道:“夫人小心!”

幸好少夫人很快恢复过来,热泪夺眶如出,凄然道:“怎会是这样呢?莫大夫有办法救他吗?”

寇仲忙作安慰,冲口而出道:“少夫人放心,家叔乃行走江湖,尝尽百草的妙手神医,必可?嘿?”

陈来满踏前一步,来到徐子陵的一侧,眉头深锁道:“莫大夫有多少成把握?我也曾为小公子探脉,他确是经脉紊乱,急促疲弱,但看气色却没有丝毫中毒的现象。”

徐子陵手往下移,掌贴小公子的右脚心,闭上眼睛,以梦呓般的语调道:“这是一种奇怪的热毒,深藏脏腑之内,破坏小公子的生机,老夫有十成把握可断实情如此。”

少夫人终立足不稳,纤手按到徐子陵肩膀上,勉强站稳,饮泣着道:“大夫能治好他吗?”

徐子陵双目猛睁,神光一闪即逝,幸好背着陈来满这会家子,否则早露出马脚,沉声道:“一心!你给我按着小公子的天灵穴。”

寇仲暗忖哪有这种治病的方式,但当然也明白这是他们驱毒的唯一方法,移到床头坐下,左掌紧贴在小公子头盖上。

陈来满首先感到不妥,疑惑地道:“莫大夫懂得运气驱毒之法吗?”

要知除非是内行高手,能把真气控运自如,始有资格把真气送入别人体内经脉去,不致出岔子。至于以真气为别人疗伤,则难度会大幅增加,还须对经脉穴位有明确的认识才成。而以真气驱除藏在五脏六腑,与血脉成为一体的毒素,则只有顶尖级的高手或能办到。陈来满便自认没有这种本领,故有此问。却不知寇仲和徐子陵来自《长生诀》的先天真气,不但全赖摸索学成,而且本身自具疗伤驱毒的作用。所以当日沈落雁毒他们不倒,此自非陈来满所能明白。

寇仲把真气贯顶而下,与徐子陵的真气在小公子的丹田气海处汇合,徐子陵把心神从少夫人按在他肩头的冰冷小手处收回来,淡淡说道:“这是传自先祖的家传驱毒大法,能根除任何奇毒,陈老师请忍耐片刻,便知究竟。”

寇仲为了分他心神,使他不再对他们的来历深究,接口道:“究竟是谁下的毒呢?”

少夫人站直娇躯,挪开按在徐子陵肩头的纤手,朝陈来满瞧去。两人目光相触,均露出惊惧神色,却都欲语还休,没有把心中想到的话说出来。寇仲何等精明,不再追问。

两人寒热两股螺旋真气已然形成,在眨眼的高速下,掠过小公子全身。小公子顿时浑身剧震,竟“啊”地一声坐了起来,睁开漂亮的大眼睛。寇徐两人也想不到自己的驱毒神功灵验至此,愕然以对。少夫人喜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把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宝贝儿子搂个结实,流露出感人至极的母子真情。

徐子陵像给千万根银针刺在手掌般,一阵麻痛,心知毒素全收到掌内,暗叫厉害,想了一想,运功化去。

两人长身而起,扯着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动得热泪盈眶的陈来满到了靠门的房角处。

寇仲道:“究竟是谁下此毒手,需否我们再出手帮忙?”

陈来满似有难言之隐,犹豫半晌后,才道:“可能是给不知什么毒蚊毒虫叮了一口吧,两位大恩大德,我陈来满和少夫人永志不忘?”

少夫人搂着小公子来到两人身前,着小公子叩谢大恩,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沙福、马许然、小凤、小珠四人闻声拥进房来,其中马许然和小珠的神色有点不自然,寇徐两人看在眼内,心中开始明白必是家庭内的斗争。

小公子看到小珠,露出惶然神色,躲在母亲怀里,指着她叫道:“娘!小珠姐拿针刺进儿。”

众人的目光同时射在小珠身上。小珠脸色倏地转白,双目凶光闪过。徐子陵和寇仲心知不妥,有意无意地移到小珠和少夫人母子之间。陈来满冷哼一声,待要出手,马许然已先他一步,往小珠扑去,恰好阻截了陈来满的前进路线。

此时小珠正和小凤并肩立在入门处,见马许然探手抓过来,夷然不惧,闪电般退出门外,显示出高明的身手。马许然和陈来满先后追了出去,风声远去。

徐子陵和寇仲面面相觑,凭小珠的身手,竟肯屈身为婢,又毒害稚儿,可推知少夫人的夫家必不是一般富贵人家,且更牵涉到什么惹人垂涎的利益。

小凤和沙福惊魂甫定,侍候少夫人和小公子到一旁坐下,陈来满和马许然两手空空的回来,自是让小珠成功逃去。

陈来满带着愤愧之色报告道:“来满办事不力,请少夫人降罪。”

少夫人摇了摇头,道:“谁都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情,责不在陈老师,何罪之有?”

寇仲见马许然毫无愧色,忍不住冷笑道:“马老师刚才暗助小珠逃走,却又该当何罪?”

此语一出,人人脸上变色,变得最难看的当然是马许然,双目杀机闪现,瞪着寇仲道:“你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寇仲不屑道:“明人不做暗事,只有卑鄙之徒才会扮作明是出手,暗中却在放那害人精逃走。马老师该知江湖规矩,有胆子做这种事便该有胆子承认。”

马许然提起双手,凝聚功力,冷笑道:“我的规矩却是出口伤人者死,胡言乱语者必惹大祸,待我看看你这两个江湖郎中有什么斤两。”

沙福和小凤骇得避在少夫人和小公子两旁,陈来满则是心中一动,没有说话,只移到少夫人身前,护着她们。

劲气鼓荡。徐子陵像不知马许然要出手般,径自佝偻着身体拦在出门处,截断了马许然这方向的逃路。寇仲同时横跨两步,封死对方由舱窗逃走的路线,与徐子陵把马许然夹在中间,冷笑道:“我的规矩则是你若能挡我三刀,又肯跪地认错,任你离开。”

少夫人把小公子搂入怀里,不让他观看即将发生的恶斗。

马许然双目乱转,心中叫苦。刚才寇仲和徐子陵移动时,身法步法均使他有种无隙可乘的奇异感觉,一时无法出手,且刹那间便使他陷进前后受敌的劣境。而和他功力相若的陈来满却在旁虎视眈眈,这场仗如何能打?心念猛转,忽然垂下双手,面向少夫人道:“许然清清白白,请少夫人为许然作主。”众人想不到他如此窝囊,均愕然以对。

少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事哪轮到妇道人家来管呢?”

马许然脸色剧变时,寇仲闪到他身后,一指戳往他背心。马许然应指倒地。

寇仲哈哈笑道:“快将马老师扎个结实,再严刑侍候,保证可查出谁在背后指使。哼!真窝囊。”

少夫人拥紧爱儿,目光落在地上的马许然处,正要说话,襄阳城那方传来一阵阵的喊叫声。众人尽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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