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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浴血都城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5503 2024-03-05 11:28:41

李世民负手从破洞悠然步出,微笑道:“只要子陵兄能在此小留一个时辰,李世民保证让子陵兄能安然无损的离开。”

徐子陵朝正不断运劲用力扯鞭的尉迟敬德瞥了一眼,淡然道:“世民兄不要骗我,若不是你答应王世充保证能将小弟收拾,王世充岂敢贸然对付寇仲,他不怕以后睡难安寝吗?”

长孙无忌等无不露出讶色,感到有重新评估徐子陵才智的必要。

徐子陵这猜测显示出他对人性有深刻的体会和认识。现在天下谁不知寇仲和徐子陵乃生死之交,若干掉其中一个,不遭另一个报复才怪。留有这种可怕的敌人,任何人以后都难望能一觉安眠。尉迟敬德心中还多了另一番奇异的感觉。徐子陵瞥向他的那一眼,清澈如神,似乎能将他里里外外一览无遗,尽悉他的虚实,让他难受得直想喷血,手劲登时减弱三分。

李世民苦笑道:“子陵兄太了解王世充了!不过我李世民却另有自己的处事方法,不会为任何人所左右。”

徐子陵洒然笑道:“世民兄若不肯回答刚才的问题,小弟便要硬闯突围。”

李世民双目射出伤感的神色,摇头道:“除了虚彦兄外,尚有小弟的二叔,子陵兄该知寇仲再无生还的机会。不如就此收手,我可安排让你领回寇兄的遗体。”

李世民的二叔就是李阀内出类拔萃的高手李神通。

徐子陵仰首望天,盯着刚升上东方空际的半阙明月,语气冷静得像不含半丝人世间的感情,沉声说道:“我要动手哩!”

李世民一对虎目涌出热泪,转身掉头便走,暗然叫道:“子陵兄得罪了!”

这句话等于颁下要把徐子陵处死的命令,登时燃着了酝酿积聚至巅峰的战火。

寇仲疾如狂风,贴墙滑去,既免去了右方来的攻击,又使墙上的箭手无从瞄射。最令截击者头痛的是他遇上强敌时游鱼般滑上墙壁,避过硬撼,敌弱时便全力施展杀招。在短短十多丈的距离,他固是多处负伤,敌人也给他宰掉数十个,战况激烈纷乱。

刚劈飞了两名挡路的敌人,左后侧锋锐疾至,寇仲来不及拿眼去瞧,左足伫地,虎躯疾旋,井中月快逾闪电般劈出,格开偷袭者的长矛。一个照面下,寇仲认出对手乃王世充亲卫里的一名领军偏将,还曾几度交谈和并肩作战。此时对方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抽矛后退,寇仲本要连珠而发的宝刀不由硬收回来,心中一阵感触下,三支长枪疾刺而至。

寇仲一个空翻腾身而起。只见东太阳门已在不到十丈之处,可是楼门处满布敌人,用的均是利于长攻的矛、枪、戟等最不利他想贴身攻坚的重型武器。而左方有一批大约百多人的生力军,正朝他围过来,左盾右剑,队形整齐,若给截上,定是死路一条。

寇仲心中大懔。敌人显已从混乱中恢复过来,重新组织攻势,且看穿他要硬闯东太阳门,故在该处布下主力,要他插翼难飞。四支长矛像四道闪电般脱手往他射来。右脚撑墙,寇仲改变方向,投进一堆敌人丛中,身刀合一,多个敌人立时仰跌侧倒,给他冲出围困。此着虽出乎敌人料外,但由于四处都是敌兵,使他只能从一个重围闯到另一个重围里,但离东太阳门的距离却缩短至六丈。

一人倏地以左手盾护着身体,右手剑迎头劈至,势道十足,劲风扑面。

寇仲哈哈笑道:“宋将军你好!”

来敌正是宋蒙秋。四周的敌人配合宋蒙秋的攻势,浪潮般卷过来。

宋蒙秋大喝道:“若立即弃刀投降,我保证可让寇兄全尸而死。”

寇仲冷笑道:“宋将军如此照顾小弟吗?”“当!”寇仲迅闪一下,避过对方剑势,肩头撞在左侧敌人胸口处,那人骨折喷血后跌,他已振腕一刀劈在宋蒙秋精钢打制的盾牌上,发出震慑全场的一声巨响。

矛尖刺到后肩胛,寇仲身子一晃,长矛被震得滑了开去,只能留下一道血痕。宋蒙秋却吃足苦头。寇仲这一刀乃全力施为,暗含旋劲,猛若迅雷,劲道强绝,以宋蒙秋的功力,亦被刀势硬劈得远跌近丈,撞得己方之人左仆右跌,就像有心为寇仲开路的样子。宋蒙秋整条左臂和半边身子都麻木起来,而尚未来得及催动血气,寇仲如影随形地贴身追来,井中月杀气狂潮怒涛般卷至。宋蒙秋大叫不好,寇仲这一刀巧妙至极点,令他只有一个选择,忙举剑格挡。螺旋劲如巨浪狂潮般卷转而来,宋蒙秋痛哼一声,像傀儡般被寇仲摆布得朝东太阳门的方向跄踉连退十多步,再为寇仲开出一条通行之道。寇仲身后的百多名剑盾手虽拼命追来,始终落后了几步。四、五支长矛从宋蒙秋左右刺出,希冀能阻止寇仲继续以宋蒙秋为主要目标发动猛攻。

寇仲知这是生死关头,只要再把宋蒙秋劈得倒退十多步,便可抢进深达八丈的门道去。寇仲仰天长啸,运尽余力使真气行遍四肢百骸,再满贯刀上,井中月立时涌出森寒凌厉的杀气,挡路者但觉森冷的刀气扑面涌来,全身如入冰窖,呼吸艰困。刀风呼啸,劲厉刺耳。宋蒙秋趁此缓冲之机,横移避开。数声沉哑的响声后,挡路的数名矛手无一幸免矛折人伤地东倒西歪。寇仲亦因真元损耗极巨,把心一横,腾空一个筋斗,避过四方八面攻来的重兵器,投往东太阳门去。十多处伤口同时洒出鲜血,触目惊心。

徐子陵把寇仲的安危和自己的生死全排出脑海心湖之外,灵台空澈澄明,没有半丝杂念。他一丝不漏地清楚把握到敌人进攻的路线、角度和先后。这五名天策府上将级的高手确不愧是实战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不动时已能封死所有逃路,动手后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最厉害是史万宝的矛和刘德威的棍,分别从前、后、两方攻来,抵达的时间分秒不差,就算他双手同出,也只能挡着对方两件兵器。最糟是他的左足踝给尉迟敬德的长鞭缠得正紧,使他无法作大幅度的移位或闪避。更要命的是长孙无忌的玉箫稍慢两人一线,使他知道纵能挡避两人全力的第一波攻势,仍要应付长孙全力出手的另一击。挺刀立于后方两丈许处的庞玉亦予他极大的威胁,令他深切顾忌,须稍留余力以应付他的狙击。这五个高手任何一人都有与他单独硬拼之力,合起来其杀伤的威力更以倍数提升,在正常的情况下,只要一个照面便可将他重创,而他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何处才可找到敌人联手的破绽,那遁去的“一”呢?如此攻势,实难拆解,情势危殆险恶。

蓦地徐子陵狂喝一声,全身劲力送往左足踝,再沿鞭身往尉迟敬德攻去。尉迟敬德只觉一股强大无匹的螺旋异劲攻入手内,大骇下忙全力相抗。岂知对方的螺旋功忽地以反方向回旋而去,由冲击变成拉扯的力道。尉迟敬德也是了得,硬坐腰马,反扯归藏鞭。此时史万宝的矛、刘威德的棍,同时击至。

徐子陵哈哈一笑,像被狂风吹起的棉絮般以肉眼难察的高速,脱出敌人的围攻,疾如风火般往尉迟敬德撞去,敌人鞭子拉扯之力,反为他提供了闪避的助力,只有史万宝的矛在他左肩处划出一道衣裂肉绽的血痕。尉迟敬德手上一轻,给己身劲力反撞过来,以他深厚的功力亦难受得差点要吐血,一个踉跄,随着波浪纹不断增大的归藏鞭,险些跌坐地上。伺机一旁的庞玉和长孙无忌看得最是清楚,都惊骇欲绝。要知徐子陵能办到这种本属没有可能的事,必须体内真气在眨眼的功夫内转换了多次才成,至此方深悉《长生诀》秘功的厉害。两人大喝一声,剑箫同时出手。

更骇人的事发生了。

“锵!”寇仲一刀劈在一枝往他刺来的长戟处,借力斜掠而上,直登东太阳门的门楼处。敌人哪想得到他取难舍易,均有措手不及的感觉。十多枝专防敌人攻城,长达三丈的拒钩往他挥至。

寇仲心中大定,刚才他冲天而起的力道大半是借来的,本身仍留有余力,忙急换真气,生出新力,一个空翻避过拒钩,越过城墙达两丈有多,再斜掠往城楼靠皇宫的城墙边缘去。从这角度往西北望去,可见到皇宫内城的城墙和位于内宫城东南角的永泰、泰和、兴教三门。果然不出他所料,三门都没有特别加派人手把守,所以只要他速度稍快,可在被敌人截上之前躲进皇宫去,再设法逃命。

墙上乱成一团。寇仲连人带刀硬往举矛挺枪迎来的敌阵投去,狂喝道:“挡我者死!”井中月洒出大片刀光,盖顶压下,笼罩范围之广,劲气之强,实属他出道以来最厉害之作。拼死之下,他把功力发挥至极点。敌人东倒西翻下,他已踏足墙头。

此时他离墙头向西的边缘只有两丈许远,成功在望,斗志激昂,哪敢怠慢,趁着敌人阵脚大乱,井中月风卷雷奔地朝墙沿杀去,登时血光四溅,挡前的两人同时胸口中刀,直入心脏要害,往后便倒。

寇仲踏着敌人尸身,以游鱼般的滑溜身法,每一出刀,必有人应刀倒地,中刀者必当场气绝身亡,只有死者,没有伤者。

内气不住流转,旧力刚消,新力又生。四周的敌人见他如此威势,心胆俱寒,纷纷退避。寇仲亦多添了几处伤口,不过他这时杀得性起,将井中月发挥得淋漓尽致,激昂奔荡,有不可一世之概。

忽然前方空旷无人,原来终抵达城楼边缘。寇仲转过身来,井中月旋起一匝,七、八枝枪矛应刀折断。众人骇然退后。寇仲哈哈笑道:“老子去也!”一个倒翻,往后跃去。

就在此刻,两股气势浑凝,强猛无俦的锋锐之气,分由下方往他射来。寇仲心中大骇,知道终遇上能致他于死地的高手,且有两个之多。破风声同时在后方响起,六、七枝钢矛从城墙上疾矢般往他后背掷去。

归藏鞭竟又扯个笔直。一股狂猛的拉扯力,以尉迟敬德马步之稳,亦要给徐子陵扯得冲前两步,才收住势子。庞玉的剑,长孙无忌的笔,同时击空。

这应是不可能的。徐子陵明明是朝尉迟敬德疾冲过去,摆出要全力进攻他的情势,岂知在离对手半丈许时,竟凝定了一下,接着往反方向后退,拉直鞭子。这种真气的急剧转换,原可令任何高手的奇经八脉乱成一团,动辄走火入魔,但徐子陵却若无其事般办到了。

徐子陵脚踝的一截归藏鞭寸寸碎裂,大笑道:“上策府高手果是不凡,我徐子陵领教了!”

只见他凌空飞退,越过墙头,没在远方暗黑里。

众人呆在当场,面面相觑。谁想得到徐子陵能凭着表面看来使他尽处下风的一条鞭子,作为遁去的凭借,大耍戏法,把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虽对徐子陵评价甚高,但到真正交手,始体会到他的真正造诣。

寇仲只瞥一眼,进一步肯定了自己难以力敌的想法。

从这城门处冲天截击上他的两个人,穿的只是亲兵的武服,却戴上遮盖了上半脸庞的头盔,摆明是不愿让人认出他们的庐山真貌。

左下方的男子手中长剑化作无数炫人眼目的芒点,反映着远近火把风灯的光芒,使人难以看清他的身形,但寇仲却清楚无误感到他是曾和自己交过手的“影子刺客”杨虚彦。

此人实是用剑的奇才,其火候功力均达到了宗师级的级数,且剑法另辟蹊径,只是他一人,寇仲便没有取胜的把握。

另一人手持奇形兵器,形状似戈非戈,似戟非戟,就像戈和戟合生的错体儿子,但观其霸道的攻势,武功绝差不了杨虚彦多少。

寇仲心中唤娘时,墙头守军掷来的七枝长矛,刺背而至。

寇仲一声大笑道:“虚彦兄别来无恙!”

身子在凌空中左右急速地晃了几下,五枝长矛分别从他左右上三方贴身而过,但其中两枝竟给他夹在腋下,猛烈的力道,助他改变了下坠的势子,改为越空而前,直往皇宫永泰门的方向投去。以杨虚彦和李神通之能,也只能扑了个空。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这分秒之差,到他两人运气落回地上,寇仲早没入皇宫。一时间大批追兵随之拥入永泰门去,乱成一片,反令两人行动不便,坐失良机。

徐子陵换过另一身衣服,又买了把钢刀,戴上面具,扮成曾被“河南狂士”郑石如错认为前辈凶邪“霸刀”岳山的样子,施施然到天街一间约定的酒馆,等待寇仲。

他有信心寇仲必能保命逃生前来见他。

假如他死了,他会不择手段刺杀王世充和李世民来为他报仇,然后南下接回素素母子,将她们托付翟娇,再孤身去找宇文化及算账。既要争天下,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谁都没什么好怨的。

忽然间,徐子陵生出一种豁了出去,什么都不放在心头的情怀。生也如是,死也如是,有什么好担心的。要发生的也该发生了。

此时有两个江湖人物步入店来,瞥见独坐一隅的徐子陵,先是愕然,接着脸色大变,退了出去。

徐子陵看在眼内,心中大惑不解。要知岳山数十年没有踏足江湖,除非是当年的同辈高手,否则理该没有人认识他,为何随便闯来的两个汉子,年纪又不过三十,一眼认得出“他”来呢?再想深一层,登时恍然。岳山抵洛阳的消息必已从郑石如口中散播开去,又或告知此地某一帮会或有势力的人士,那人于是传令手下留意这么一号人物,才有刚才的情况出现。

现在连王世充和李世民都成了死敌,哪还会把其他人放在心上。他只想喝酒。

若寇仲真的被害,会对他造成怎样的打击?人死了是否就烟消云散,了无痕迹,还是会再次投胎为人。

寇仲熟悉的足音由远而近。徐子陵抬头瞧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个身穿便服的禁卫军。

寇仲步履不稳地在他身旁颓然坐下,面具的遮盖令徐子陵瞧不见他的脸色,但当然知他受了重伤。

喝了一口酒后,寇仲狠狠道:“王世充那天杀的家伙,竟联同李小子来对付我,差点就让他给要了老命,幸好我有改头换身的妙着,否则你以后都见不到我了,除非肯到地府去探我。”

徐子陵从台底探手过去,抓着他的手,真气源源输送,淡然道:“刚才有人认出我是“霸刀”岳山,所以这里不宜久留,还要设法撇下任何想追踪我们的人。”

寇仲愕然道:“岳山?”

徐子陵耸肩道:“有什么好稀奇的。”接着皱眉道:“你的伤势很重,没有一晚的时间,休想痊愈,但那只是指内伤而言,外伤怕要多两天。”

寇仲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之所以能脱身,全赖杨虚彦这小子想趁我力竭时来占便宜,加上我带着王世充的人从皇城游往宫城,兜兜转转,跑足几里路。最好笑是当我闯到后宫时大喊王世充要杀杨侗,整座皇宫登时乱成一片,我乘机与一个友善兼好心肠的禁卫交换衣服,溜了出来!哎哟!”

徐子陵没好气道:“你不要开心得那么早,虚先生呢?”

寇仲低声道:“我们走!此仇不报非君子,山人自有妙计。”

这晚的洛阳城出奇地宁静。王世充并没有派人搜索他们,谁都知道这不会有任何收获。

两人躲到那可俯视天津桥的钟楼上,徐子陵一边助寇仲行气疗伤,一边向他说出被李世民布局围攻和脱身的经过。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李小子真辣,奇怪?李小子不要李靖出手合情合理,但为何红拂女没派上份儿呢?”

徐子陵哂道:“你少为这种事伤神吧!现在怎样救回虚行之?最糟的是我们根本不知他是生是死,情况如何?我现在只想赶快离开。”

寇仲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着徐子陵输入体内的真气,好一会睁眼道:“王世充最需要的是一个像小弟般杰出的军师和谋臣,而虚行之正好符合他这需求。虚行之这人武功虽不怎样,才智却绝不会在我们之下,他总有办法令王世充相信他和我们没有什么密切关系,而事实上也的确没有,所以他理该安然无恙。”

旋即又叹气道:“假设我的敌人只是王世充,我便不用那么担心,但多了个李小子,则是另一回事。”

徐子陵说道:“你刚才不是说另有妙计吗?”

寇仲点头道:“明天我先去看看虚行之有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再设法联络上宋金刚留在洛阳的人,摸清楚些洛阳的情况。唉!忽然由前呼后拥变得举目无亲,真使人难受。”

徐子陵心中一动,暗忖自己亦可找刘黑闼留在这里的清秀美女邱彤彤探问消息。

寇仲苦思道:“现在各方面形势都是那么紧急,为何李小子仍能在东都磋磨这么多天,其中定有我们猜测不破的道理。”

徐子陵低声道:“省点精神吧!其他一切天亮后再想好了!”

翌晨两人分头行事。

洛阳一切如旧,只是比以前更兴旺。

徐子陵戴上了从未用过的面具,扮成穷酸儒生的样子,驾轻就熟地往彤彤找。到了那铺子时,他才恢复本来面目,径自入铺,片刻后他与彤彤在铺子后院的房子见面,后者正收拾行装,显然准备离开。

彤彤见他来访,大喜道:“我还在为两位大爷担心呢,见到徐爷安然无恙,回去也好向刘爷交代。”

坐好后,徐子陵问道:“彤彤姑娘要走了吗?”

彤彤点头道:“现在形势吃紧,夏王已定下进攻徐圆朗的大计,下一个轮到宇文化及,否则一旦李军突出关西,我们便悔之已晚。”

徐子陵点头同意。

兵家争胜,分秒必争。现在李密大败,使整个形势改变过来。在中原关内外的三股最大势力,都各自有其难题和急待解决的事。李渊尚有薛举父子的后顾之忧,又有虎视眈眈、伺机欲动的刘武周。王世充则要扩大战果,尽收李密的败军和领土,把李密赶尽杀绝,连根拔起。所以窦建德必须趁此良机,廓清所有阻他南下的敌人,徐圆朗首当其冲,接着是自己的大仇人宇文化及。一时间,王世充反成了争战的核心,谁能取得洛阳,谁可以控制北方的河道交通,那时顺流南下,谁能抵挡。

彤彤神色凝重地道:“据我探来的秘密消息,三天前李世民的得力手下李靖夫妇,起程前赴河阳,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徐子陵心中剧震,色变道:“李世民是要把李密收为己有,向他招降。”

彤彤皱眉道:“李密岂是肯甘为人下的人?”

徐子陵想起寇仲对李世民的评语,沉声答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天下虽大,李密却是无处可藏,没路可逃,若李世民能予他栖身之所,避过这一阵风头火势,怎都该胜过一败涂地的结局。”

彤彤仍是不解,说道:“李世民如若传闻所说的智勇双全,应知招纳李密只是养虎为患。”

徐子陵点头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我却有深一层想法,李世民这手段主要是做给其他人看的。摆明即使像李密这种一方枭雄的霸主,他也有迎纳的心胸气魄,顺我者昌,这或者可令他少打很多场仗。”

彤彤娇躯微颤,美目射出崇慕神色,低声道:“彤彤服了!徐爷对李世民认识的深刻,就像能把他看穿看透的样子,实情定是这样,而这亦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徐子陵苦笑道:“李世民可能是当今世上最懂用手段的人,能人所不能,为人所不为。现在我也要为寇仲担心哩!辛辛苦苦击败李密,却被李小子一声谢也没有地把最大成果接收过去。”

彤彤说道:“现在风声很紧,王世充立稳阵脚后,开始逼各路人马撤离东都,这是我们要撤走的另外一个原因。”

徐子陵问道:“伏骞、突利和王薄等人是否仍在洛阳?”

彤彤说道:“伏骞的情况我不清楚,但突利和王薄均已先后离城,目前行踪不明。唉!邙山之役,把整个局势全扭转了,现在谁都不知下一刻会出现什么变化。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寇爷和徐爷在江湖上的声望暴涨数倍,谁都不敢再对你们掉以轻心。”

徐子陵对自己是否比以前更有名气威望怎会关心,再问道:“有没有晁公错又或阴癸派的消息?”

彤彤说道:“听说晁公错已南归,至于阴癸派一向行踪隐秘,谁都不知她们在干什么?”

徐子陵大感不妥,以阴癸派的专讲以怨报德,有仇必报,怎肯放过他们。

不过彤彤显然所知止此,遂告辞离去。这清秀可人的美女露出临别的依依神色,送他到门口时低声道:“徐爷小心,现在你们项上的人头非常值钱哩!”

徐子陵与寇仲在一间面馆相会,后者神色愤然道:“形势相当不妙,虚行之并没有留下任何暗记标志,照我猜想王世充已瞧破我们的关系,于是把他收押起来,再引我们去救他。”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去救人只是下下之策,只要我们俘虏个人质例如王玄应者,便不怕王世充不和我们作交换了。”

徐子陵苦笑道:“恐怕你要到皇城或皇宫才可以找到王玄应,那样不如索性向王世充下手,来得更为直接一点。”

寇仲笑道:“我只是打个譬喻,事实上我心中早有人选,不怕王世充不屈服。”

徐子陵沉声道:“董淑妮?”

寇仲兴奋地说道:“正是此女,她可同时害害杨虚彦和李小子,你猜李小子晓不晓得杨虚彦早拔了这荡女的头筹?”

徐子陵皱眉道:“我们怎样下手?总不能在皇城外干等,且不知她会从那道城门离开,更弄不清楚她会躲在哪辆马车里。”

寇仲审视了面馆内其他几台食客,凑到他耳旁道:“名义上董淑妮已成了李渊的妃子;论理她自然不该踏出闺房半步,更不许见别的男子。幸好我和你都知她是什么料子,不偷去和杨虚彦私会才是怪事呢。”

徐子陵苦笑道:“你说得好像吃碗面食个包那么简单,何况你伤势仍未痊愈,荣府除杨虚彦外尚不知有什么棘手人物。我们瞎子般进去寻人,不闹个一团糟才怪。”

寇仲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救出虚行之,宋金刚的人会安排我们到江都去,时间紧迫,我们趁今晚下手。”

接着又说道:“你知道是谁要找岳山吗?”

徐子陵兴趣盎然地问道:“是谁?”

寇仲故作神秘地说道:“你怎都猜不到的,就是尚秀芳。”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她仍在洛阳吗?”

寇仲说道:“这个误会太大了!你这假冒岳山不但令她滞留此地,还使她悬赏十两黄金,予任何可提供你这冒牌货行踪的人。真想找她来问问,为何她这么急于要见岳山?”

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说她对你很有好感吗?还约了你去和她私会。”

寇仲苦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听说李小子每晚都到曼清院听她弹琴唱曲,两人打得火热,那还有我的份儿?”

徐子陵摇头道:“李世民绝非耽于酒色之人,这样做只是放出烟幕,以惑王世充等人的耳目。事实上他正秘密向李密招降,如若成功,等于兵不血刃地一次打赢许多场胜仗。”

寇仲色变道:“这消息从何而来?”

徐子陵详说了后,寇仲拍台赞道:“好小子果有一手,不过我不信他会成功。唉!也不要说得那么肯定。”

徐子陵见人人侧目,责道:“你检点些好吗?”

寇仲低头吃面,咕哝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婠妖女,忽然间销声匿迹,让人防无可防。就算救回虚行之,这到江都的路途亦不好走。别忘记阴癸派一向和老爹紧密合作,实乃我们背上芒刺,心腹大患。”

徐子陵叹道:“现在我们除了见步行步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寇仲默默把面吃完,摇头道:“我们必须从被动变回主动,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可狠狠教训李小子和王世充那忘恩负义的老狐狸。劫走董淑妮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你想到什么呢?”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你定是天生好勇斗狠的人,你现在凭什么去和李小子斗?即使单打独斗,我们亦未必可胜过李小子。”

寇仲笑嘻嘻道:“我们是斗智不斗力,不如你扮岳山去见尚秀芳,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若要扮岳山,就不是去见尚才女而是见婠妖女了!你有没有办法探到郑石如住在什么地方?”

寇仲摊手道:“我现在无将无兵,让我如何查探?”接着一震道:“何不试试白清儿那条官船?不妨露露底子后拍拍屁股走人,我在附近为你把风便成。横竖到今晚仍有大半天时间,找些玩意儿也是好的。”

徐子陵犹豫道:“若碰上祝玉妍,她说不定与岳山是老相好,岂非立给识破,惹来一身腥?”

寇仲说道:“迟早也要和祝玉妍对着干的,怕她什么?况且遇上她的机会微乎其微,这或者是唯一探查阴癸派的方法。”

徐子陵沉思片晌,点头道:“好吧!依你之言去碰碰运气好了。”

徐子陵故意戴上竹笠,垂下遮阳纱,只露出嘴巴下颔的部分,浑身透着诡异莫名的气氛,朝仍泊在码头白清儿那条船昂然走去。码头处人来人往,忙于上货卸货,河面更是交通繁忙,舟船不绝。徐子陵正思量如何入手,白清儿的舟楫刚好有几名男子从跳板走下船来。他定睛一看,心中叫好,原来其中一个正是“河南狂士”郑石如,其他三人还有两个是“素识”,一个是“金银枪”凌风,另一人是“胖煞”金波,全可归入敌人的分类。另一人年纪在二十三、四间,有点纨绔子弟的味道,亦有些眼熟,似乎在荣凤祥的寿宴中碰过面,曾有一眼之缘的家伙。徐子陵手按刀把,迅速前移,拦着他们去路。

四道凌厉目光立时落在他身上,并趁机在离他两丈许处立定。徐子陵手按刀把,跨步逼去。四人同时感到他森寒肃杀的强大气势,纷纷散开,还掣出兵刃。凌风仍是左右手各持金银短枪,金波拿手的兵器是长铁棍,另外那年轻公子和郑石如则同是使剑。附近的人见有人亮刀出剑,连忙四散走避。

徐子陵厉声喝道:“郑石如滚过来受死,其他没关系的人给老夫滚到一旁,否则莫要怪老夫刀下无情。”

直到此刻,他仍不知如此找郑石如的麻烦有什么作用,这也可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因为郑石如和白清儿已成了他们找寻阴癸派的唯一线索。假若郑石如奉阴癸派之命来招揽他,他便有机可乘。

郑石如立即认出他的“沙哑”声音,忙道:“有话好说,不知晚辈在什么地方开罪了岳前辈呢?”

凌风等三人听到“岳前辈”三字,均脸色骤变,显是知道底细。

徐子陵冷哼道:“有什么误会可言,若非你泄出老夫行踪,谁会知晓老夫已抵此处,只是这点,你便死罪难饶。”

郑石如显是对“霸刀”岳山极为忌惮,忍气吞声道:“前辈请先平心静气,听晚辈一言,此事实另有别情,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细谈如何?”

徐子陵冷笑道:“老子没有这种闲情,杀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刀!”

不先露点“真功夫”,如何显出身价。徐子陵一晃双肩,行云流水般滑前丈许,拔刀猛劈,雄强的刀势,把四名敌手全卷进战圈内去。

在各样兵器中,徐子陵因曾随李靖习过“血战十式”,故长于用刀。加上这些日子来见闻增广,这下施展刀法,既老辣又杀气腾腾,确有刀霸天下的气势。

一方是蓄势以待,另一方却是心神未定,兼之徐子陵的动作一气呵成,快逾电光石火,且刀风凌厉无比,郑石如、凌风和金波三人均感难以硬挡,往四外错开,好拉阔战线。只有那年轻公子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可能是不明底蕴,竟毫不退让掣刀硬架。“当!”那公子连人带剑给徐子陵劈得横跌开去,差点滚倒地上。

郑石如大吃一惊,闪了过来,运剑反击,凌风和金波忙从旁助攻,以阻止他续施杀手。前者剑招威猛,快疾老到,比之后两者明显高出数筹,且招招拼硬架,震耳欲袭的金铁交鸣声响个不绝。徐子陵心中暗赞,这河南狂士眼力高明,知道若让自己全力施展,将势难幸免,故拼死把自己的攻势全接过去,好让凌、金两人可展开反击,战略正确。

徐子陵一声长笑,长刀随手反击,连绵不断,大开大阖中又暗含细腻玄奥的变化手法,把三人全卷进刀影芒锋里。不露点实力,如何可得对方重视。

船上传来呖呖莺声道:“岳老可否看在妾身份上,暂请罢手!”

徐子陵蓦地刀势剧盛,逼得三人纷纷退后,再从容还刀鞘内,自然而然便有一份稳如渊岳的大家风范,倒不是硬装出来的。

仰头瞧去,白清儿俏立船头处,左右伴着她的竟赫然是久违了的“恶僧”法难和“艳尼”常真,两人神态出奇地恭敬,由此可知“霸刀”岳山威名之盛。徐子陵倏地腾身而起,越过三人头顶,落在舱板上。白清儿神态依然,恶僧和艳尼则露出戒备神色。

徐子陵透过垂纱,旁若无人地盯着白清儿道:“若老夫法眼无差,小妮子当是故人门下,那天在街上老夫一眼便瞧穿你的身份。”

这几句话既切合他老前辈的身份,又解释了那天为何在街上对她虎视眈眈的原因。

郑石如此时跃到船头,低声说道:“我们当然不敢瞒岳老,岳老既知原委,当明白这处人多耳杂,不如请移大驾入舱详谈如何?”

徐子陵回望码头处,见到凌风和金波正偕那公子离开,登时明白到凌风和金波亦是阴癸派的人。这么看,钱独关若非是阴癸派的弟子,也该是与之有密切关系的人。这个“岳山”的身份真管用,轻而易举得到很多珍贵的情报。

冷哼一声,徐子陵率先步入船舱。郑石如赶在前面引路。尚未跨过进入舱厅的门槛,徐子陵忽然止步,不但心中喊娘,还骇出一身冷汗,差点要掉头溜之大吉。只见脸垂重纱的祝玉妍默默坐于厅内靠南的太师椅内,一派安静悠闲的样子。无论他千猜万想,也猜不到会在这里碰上“阴后”祝玉妍,这次确是名副其实的送羊入虎口了。

寇仲扮成脚伕,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旁观刚才的一幕。转瞬码头又恢复先前的情况,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寇仲当然不用担心徐子陵,就算婠婠坐镇船上,徐子陵也有借水而遁的本领,那也是他们约好的紧急应变方法。

此时有个专卖茶水的小贩,在相邻的码头处摆开摊子做生意,寇仲正要买盅茶喝好令自己不那么惹人注目,一辆马车驶至,坐在驾车御者位置的两名大汉都身形彪悍,不似一般御者。马车停下后,另一名年轻汉子推门下车。寇仲立时精神大振,那汉子竟是李世民天策府高手之一的庞玉。接着三人打开尾门,抬出一个长方形上有数个气孔的箱子出来,搬到正候在码头旁的一艘巨船上去。

这类上落货的情景显是司空见惯,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寇仲沉吟半晌,终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决定怎都要潜上去一看究竟。

徐子陵跨步入厅,随手揭掉帽子抛开,故意怪声怪气地长笑道:“玉妍别来无恙!”

他已打定输数,决意自暴身份,再硬闯突围。

鲁妙子的面具只可以骗骗不认识岳山的人,像祝玉妍这种宗师级的武学大师,只要让她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更何况可能是素识。

他进厅的原因,是为了方便落河而遁,因为后面的廊道已给白清儿、常真、法难三人堵住了。

必要时他可偷袭郑石如,拿他作挡箭牌。只要能阻慢祝玉妍片刻时光,他便有破窗裂壁而逃的机会。

祝玉妍静若不波井水,冷冷地透过面纱对他深深凝视。他虽不能瞧到她的眼睛,却可直接感觉到她的眼神。

徐子陵手按刀把,登时寒气漫厅,杀气严霜。

祝玉妍不知打什么主意,竟没有立即揭破他这冒牌货,还出乎所有人意外的幽幽叹一口气,缓缓道:“其他人给我出去!”

徐子陵暗忖这是要亲手收拾我哩。正犹豫该不该立即发动,偏又感到祝玉妍没有动手的意图,委实难决时,郑石如等已退出厅外,还关上门。

祝玉妍长身而起,姿态优美。徐子陵心道“来了”,全神戒备。

祝王妍摇头叹道:“你终于练成了“换日大法”,难怪不但敢重出江湖,还有胆来向玉妍挑战。这么多年了,仍不能冲淡你对我的恨意吗?”

徐子陵心中剧震。我的娘,难道她竟不知自己是冒牌货吗?千百个念头刹那间闪过灵台。唯一的解释是这副面具确是依据岳山的容貌精心炮制的,而自己的体型又酷肖岳山。

当然他的气质、声音、风度与岳山迥然有异,但由于祝王妍心有定见,以为岳山躲起来练什么只听名称便知大有脱胎换骨功效的“换日大法”,故以为他的改变是因练成此法而来,竟真的误把冯京作马凉,当了他是真的岳山。不过只要他多说两句话,保证祝玉妍可以识破他。

但他却不能不说话。当日他和寇仲、跋锋寒三人联手对抗祝玉妍,仍是落得仅能保命的结果。自己现在虽说功力大有精进,但比起祝玉妍仍有一段距离,能不动手蒙混过去,自然是最理想不过。

徐子陵只默然片晌,冷哼一声,踏步移前,直至抵达祝玉妍右旁的舱窗处,沉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仍忘不了他,这么久了,你仍忘不了他!”

祝玉妍不知是否真给他说中心事,竟没答他。

徐子陵这三句话,内中实包含无穷的智慧。对于祝玉妍那一代人的恩怨,他所知的仅有从鲁妙子处听来的片言只字。照鲁妙子所说,他因迷恋上祝玉妍,差点掉了命,幸好他利用面具逃生。这张面具,极有可能正是令他变成“霸刀”岳山的这张面具。

有两个理由可支持这想法。首先,是鲁妙子的体型亦像徐子陵般高大轩昂,当然是与岳山本身的体型非常接近,否则现在徐子陵就骗不倒祝玉妍。其次是以祝玉妍的眼力,就算鲁妙子带上任何面具,祝玉妍也可一眼从他的体态、动作、气度把他看穿。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扮作她认识的另一个人,又肖似得毫无破绽,才有希望瞒过她。如此推想,岳山、鲁妙子和祝玉妍三人必然有着微妙而密切的关系。

徐子陵这几句话,实际上非常含糊,可作多种诠释,总之着眼点在人与人间在所难免的恩怨情恨,怎都错不到哪里去。

这时他虽随时可穿窗遁河,但又舍不得那么快走了!厅内一片难堪的沉默,只有码头处传过来脚伕上落货物的呼喝声和河水打上船身的响音。

祝玉妍语气转冷,轻轻说道:“你看!”

徐子陵转过身去。

祝玉妍举手拈着面纱,掀往两旁,露出她原本深藏纱内的容颜。

寇仲观察了好一会,仍没有潜上敌船的好方法,不但因对方有人在甲板上放哨,更因码头处亦有敌方派人监察任何接近的疑人。光天化日下,再好轻功也要一筹莫展。

李小子有船在此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事,可是那个箱子却大有问题。若他没有猜错,箱子内藏着的该是一个人,否则就不用开气孔。这人会是谁呢?寇仲沉吟半晌,终于把心一横,大步朝敌船走去。

徐子陵一看,登时呆了眼睛。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横看竖看,都是比婠婠大上几岁的青春焕发的样子。

在面纱半掩中,他只能看到她大半截脸庞,可是仅这露出来部分,已是风姿绰约,充满醉人的风情。一对秀眉斜插入鬓,双眸黑如点漆,极具神采,顾盼间可令任何男人情迷倾倒。配合她宛如无瑕白玉雕琢而成娇柔白皙的皮肤,谁能不生出惊艳的感觉。

论姿色,她实不在绝世美女婠婠之下,且在相貌上有几分酷肖,使他联想到两者有母女的关系。其气质更是清秀无伦,绝对让人联想不到会与邪恶的阴癸派扯上关系。一时间,徐子陵讶异得脑际空白一片,不能思索。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面纱垂放。祝玉妍淡淡地说道:“若玉妍心中有舍不下的男人,岂能练成天魔大法。令世人颠倒迷茫的情欢爱欲,只是至道途中的障碍。岳山你若仍参不破此点,休想能雪宋缺那一刀之耻。”

徐子陵听得心生寒意。她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有种发自真心的诚恳味道,显示出她对此深信不疑,透出理所当然冷酷无情的感觉。

要知人总有七情六欲,纵使穷凶极恶的人,心中也有所爱。可是祝玉妍却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在她来说根本没有善恶好歹之分,故能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做起事来变成只讲功利,不择手段。

徐子陵怕给她窥破自己的表情,转身诈作望往窗外,沉声说道:“我的老朋友近况如何呢?”

祝玉妍坐回椅里,轻柔地说道:“你仍嫉妒他吗?”

徐子陵登时头皮发麻,这才知道祝玉妍和宋缺间大不简单。

祝玉妍又道:“当年若非你心生妒意,怎会为他所乘,刀折败走漠北,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徐子陵平静地道:“玉妍你精于观心办意之术,难道感受不到我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仍要说出这种气人的话。”

事实上他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索性铤而走险,试探她对自己这冒牌岳山的看法。

祝玉妍幽幽道:“你变得很厉害,就像成了另一个人。宋缺那一刀是否伤及你的气门,连声音都这么沙哑难听?”

徐子陵心忖你这么想就最好了,冷然道:“我们之间再没什么好说的。我再不会管你的事,我要走了!”

正要穿窗而去,祝玉妍轻轻道:“你不想见自己的女儿吗?”

徐子陵剧震失声道:“什么?”

他的震动确发自真心,皆因以为已露出马脚。

寇仲来到登船的跳板处,两名汉子现身船上,喝道:“朋友何人?”

寇仲哈哈笑道:“叫庞玉滚出来见我!”

那两人脸色微变,知是闹事的人来了。

寇仲提气轻身,一个纵跃到了甲板之上,喝道:“庞玉何在?”

心想李小子天策府的猛将,杀一个便可削弱李小子的一分力量,划算得很。

舱门内涌出十多名敌人,扇形散开,形成包围之势,然后庞玉悠然步出,来到他身前丈许处立定,傲然道:“竟敢指名闹事,朋友该非无名之辈,给我报上名来。”

寇仲运功改变嗓音,笑嘻嘻道:“庞兄刚好猜错,小弟正是无名之辈,看刀!”

井中月离鞘而出,迅若风雷般当头照面的劈去,劲气狂起,卷往敌人。

庞玉哪想得到这其貌不扬的人说打就打,忙拔剑横架。“当!”火光溅射,庞玉只觉这一刀不但重如山岳,还隐含吸扯的怪劲,心中骇然时,寇仲已翻过头顶,钻进舱门里去。

祝玉妍以平静得让人心寒的语气道:“论才气识见,你不及鲁妙子,说到心胸气魄,与宋缺更不能相提并论。但为何我却肯为你养下一个女儿呢?”

旋即又叹气道:“不过这种事现在提起来再没有任何意义。玉妍本打算不让你生离此船,只是姑念你纵使练成换日大法,仍难逃死于宋缺刀下的结局,便让你去了此心愿吧!”

徐子陵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女人,似是情深如海,实质上却是冷酷无情,连自己女儿的生父都不放过。不由心中有气,淡然道:“若不杀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说完这两句由衷之言后,徐子陵穿窗而出,落到码头上。

寇仲反手一刀,把追上来的一名大汉劈得离地倒飞,右脚踢开左边的一扇舱门,探头找寻那长形箱子。七、八名大汉从廊道另一端提刀持斧,声势汹汹的杀过来,登时令寇仲两边受敌。

庞玉这时怒喝一声,抢到他背后,挺剑刺至。剑风呼啸,劲厉刺耳,显是动了真怒。

寇仲知他厉害,游鱼般一滑寻丈,身子连晃数下,不但避过另一方拥过来的敌人攻击,还踢得其中一名敌人往庞玉飞跌过去,他已钻入敌人阵中。

连续数下沉哑的响声后,寇仲施展重手法故意硬架硬撼敌人的兵器,其中暗含螺旋劲道,弄得敌人虎口破裂,兵器坠地。

“砰!砰!”另外两扇门应脚而开。廊道乱成一团,庞玉始终差一点才能赶上他。

“轰!”寇仲硬生生震破右壁,到了其中一个舱房去。庞玉大喝一声“好刀法”,破门而入,振腕挥剑,疾斩寇仲。其他人则在廊外喝助威。

寇仲根本是故意引他进来,好全力扑杀,此际自是杀机大盛,但心湖则静如井中之月,绝不会有丝毫轻视之意。而事实上庞玉亦是后起一辈中一等一的强手,非是易与之辈。这时他冷哼一声,不理庞玉横斩颈侧的一剑,先往右旋,变成与庞玉正面相对,然后电掣而前,手中宝刀同时举起再笔直劈落,刀锋正取对方头额,既猛若迅雷,又是劲道十足。

庞玉历经战阵,却从未遇过如此顽强厉害的对手。像寇仲那么悍勇的人大概不少,却没多少人有他那种视死如归的胆气,竟敢以攻对攻,逼对手比斗速度和胆量。就算胆量和悍勇俱存,仍欠如他般高明的判断力,眼光和本领。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庞玉必须作出生与死的选择,究竟该是剑势不变地继续斩去,看看谁先被砍中,还是回剑格挡。“当!”庞玉心中苦思,终还剑格架。

一个是蓄势而发,另一个则是临危变招,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庞玉惨哼一声,连人带剑给寇仲狂猛的刀劲冲得离地飞退,“砰”的一声震破后方舱壁,掉到邻房去了。寇仲反而心中叫糟,庞玉至不济也顶多跳退两、三步,现在分明是故意为之,好能移往邻室,重整阵脚,令他白白错过了一个杀他的千载良机。

五、六名敌人潮水般涌进来。寇仲暗呼可惜,硬撞破后面舱壁,闯到了另一间房去。那长方箱子赫然横放地板上。寇仲运脚踢去,箱子寸寸碎裂,现出一个人来。

徐子陵落到码头上,环目一扫,一切如旧,独见不到应该看到的寇仲。

他这时只想快点找到寇仲,再和他有多远就溜多远,离祝玉妍愈远愈妙。自然而然地他的脚步便带他离开码头区,但心中仍不断浮现祝玉妍风情万种的颜容,暗忖难怪她能令鲁妙子迷醉一生,要到临死前才从她的魅力中解脱出来,认识到谁是真正值得他倾情的女子。忽地后方蹄声骤起,十多骑从后方追来。

徐子陵冷哼一声,斜掠而起,大鸟腾空般落在左方一座民房瓦顶,迅速遁去。

寇仲失声叫道:“副帮主!”

被囚箱内的人,赫然是老朋友卜天志,此时他双目紧闭,显是被封闭了穴道。

接着随手挥刀,把逼上来的敌人杀得东翻西倒,溃不成军。同时用脚挑起卜天志,把他夹在胁下,弓背弹起,“砰”的破开天花板,到了上层的望台处。寇仲救人要紧,放过了搏杀庞玉的念头,赶忙离开。此时他身上多处旧伤口迸裂开来,实不宜久战。

黄昏时分,由“霸刀”岳山变成“疤脸大侠”的徐子陵,坐在荣凤祥华宅对街处的一间饭馆里,点了酒菜,静候寇仲。他和寇仲失去联络足有三个时辰,最后只好到这里来等待。

一辆马车进入荣府去,前后各有十多名便装武士。徐子陵对王世充方面的马车御者已颇有认识,只看一眼便知这批武士都是改穿便装的亲卫高手,马车内坐的极可能是他和寇仲要强掳的目标董淑妮。到现在他仍弄不清楚荣凤祥究竟是哪方面的人,又或立场如何?而荣凤祥和杨虚彦的关系如何,更进一步将事情弄得扑朔迷离。荣府忽又中门大开,十多乘骑士策马而出,转入大街,望南而去,看来该是洛阳帮的人。

此时寇仲来了,像约好似地坐到他身边,随手拿了他尚未沾唇的美酒一口喝个精光,舐舐舌头道:“还算不错!找到你真好!”

徐子陵着伙计多摆一套碗筷后,说道:“你滚到哪里去?”

寇仲起箸大吃,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刚送走卜天志,自然要迟点来哩!”

徐子陵愕然道:“卜天志?”

寇仲得意地将经过说出,然后道:“此事相当奇怪,云玉真和其他人前脚刚走,李小子的人便来将他拿下,又不杀他,看样子还要把他运往什么地方似的,其中定有阴谋诡计。”

徐子陵皱眉道:“会不会是云玉真那婆娘知道我们和卜天志暗通款曲,怕起来施此一石二鸟之计,不但收拾了自己生出异心的手下,还出卖我们,希望李小子能除掉我们两人呢?”

寇仲狠狠道:“这婆娘也够狠够毒了!只是素姐的事,我便不会饶她。你那方面又如何?”

听罢徐子陵的详述后,寇仲瞠目以对,抓头道:“竟有此事?照道理你没可能瞒过她的?”

徐子陵哂道:“无论祝玉妍如何厉害,总也只是个妇人。试问她怎想得到鲁妙子会造成岳山模样的面具?何况她又以为岳山修成什么娘的换日大法。”

寇仲点头道:“你这身份要好好保存,你若能瞒过与你有肉体关系的祝玉妍,就能瞒过任何人,说不定可让婠妖女唤几声爹来听听!”

徐子陵笑道:“去你的!你才和祝妖妇有关系。唉!我对洛阳已深切厌倦。刚才董大小姐似乎坐马车到了荣府去,我们该入府擒人,还是守在这里好待拦途截劫的机会呢?”

寇仲沉声道:“事不宜迟,当然是摸入去看看,否则若那小淫妇要留宿一宵,我们岂非不用睡觉么?最好是顺手宰掉杨虚彦那小子,以后会少了很多麻烦。”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就让我们大展身手,闹一个天翻地覆吧!”

两人借夜色掩护,翻过院墙,尚未看清楚形势,异响传至,似是犬只走动的声音,他们忙运功封闭全身毛孔,不使气味外泄,同时腾空而起,落到最接近的一座房舍瓦坡上。果然有两头巨型恶犬奔至,虽没什么发现,仍东嗅西嗅的好一会才走开。他们环目一扫,高墙内大小房舍在百座以上,由廊道与园林天井连接,除了前三座巍然耸立的主宅大堂外,其他的便像个大迷宫般使人目眩神迷,生出不知从何入手的感觉。

寇仲皱眉道:“怎么找呢?”

徐子陵答道:“只要找到荣姣姣的香闺,该可找到我们的小荡女,你仍记得陈老谋的真传,对吗?”

寇仲苦笑道:“这处至少有数百座院落房舍,院中有院,局中又有局,陈老谋教的简单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

徐子陵摇头道:“其实荣府虽是地广屋多,却不难分辨主从,只因缺乏一条明显的中轴线,你才看得晕头转向罢了!”

寇仲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才看得出点门道。我可能是受宅内植树和灯火所惑,只觉四周尽是点点灯火,照你看荣姣姣会住在哪个院落呢?”

此时明月在天际现出仙姿,洒遍荣府的院落亭台,有种说不出来异乎寻常的平和美景。

徐子陵领先移上屋脊,低声说道:“这是依先天八卦方位作布局,所以只要把握到这个门径,可轻易知道荣姣姣的闺房大约在哪个方位了。”

寇仲愕然道:“你何时学懂八卦,又怎知这是先天八卦而非后天八卦呢?”

徐子陵微笑道:“这就叫勤有功了!若我学你般懒惰,今夜就不能拥美而回。告诉我这宅朝向如何?”

寇仲说道:“该是坐南朝北吧?”

徐子陵说道:“鲁夫子有云,凡先天八卦者,坐北朝南开巽位东南门;坐南朝北者开干位西北门。现在大门在干位,所以荣府是依先天八卦而建。卦有卦气,现今行的是三碧运,最低能的地师也该晓得它的主宅该设在正东处哩!”

寇仲喜道:“徐老夫子果然有点本事,还不带路。”

两人逢屋过屋,穿廊跨园,如入无人之境地朝目标区域驰去。

他们把感官的灵敏度提升至巅峰的状态,所经处方圆数十丈内连虫行蚁走的微细声音,亦休想瞒过他们耳目。所以他们任何一个动作,或跃高窜低,又或左闪右避,都能刚好避开了荣府内的人。有时只差一步便给人看到,但偏偏就差这一点而没有露出形迹,所有明岗暗哨,全难不倒他们。

片刻后他们无惊无险地抵达目标中的院落,翻过隔墙,两人看一眼便知找对了地方。比之其他院落,这处无论立基、装设、栏杆、门窗、墙垣、园林、假山、造石、水池均考究得多。全院以五座建筑物组群形成,以门洞、长廊、曲廊、庭院作为连接转换的过渡,建立起五组建筑物互相间的关系,厅、堂、房、斋、馆、楼、台、轩、阁、亭,各类建筑呈现多样的变化下,又浑成一个整体。

寇仲指着位于核心处一座规模特别宏大的楼房道:“我似乎听到荣凤祥正在里面说话。”

徐子陵功聚双耳,果然听到隐有人声传来。笑道:“你的耳朵要比我好啊,竟可听出是谁的声音,那他在说什么呢?”

寇仲不知为何心情大佳,拍拍他肩头道:“小子随师傅来吧!”

两人提高警觉,小心翼翼地往那座该是主内堂的建筑物潜去。到了近处,发觉主内堂四周有大片空地,在灯火辉映下,任何人要到内堂去,都是毫无遮掩,与静念禅院的铜殿在设计上异曲同工。

两人伏在外围的草丛处,待一群婢仆从檐廊走过后,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荣凤祥定是常利用这里开秘密会议,否则何用设计成这么空荡荡的样子,说不定董淑妮就在里面,我刚听到女儿家说话的声音呢。”

徐子陵观察形势,说道:“这座建筑物高得有点不合常理,照我看靠顶处该还有一层,是专供人暗中监视四周,又不虞外人察觉的。”

寇仲肯定地道:“理该如此,这下如何是好。”

徐子陵指着左方一座二重楼道:“那小楼比这内堂只矮半丈,假若我们能从那里跃起十五丈,再横过三十丈的距离,便可避过监视者的眼睛,就算他们听到破风声,只会以为有大鸟飞过,要不要博一铺。”

寇仲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若是就地拔起,我顶多可跳过十丈的距离,多半尺都不成。”

徐子陵说道:“一个人不行,两个人合起来便行哩!”

寇仲不解道:“就算我们手拉着手,在空中半途发力互掷,最多只可远跨数丈,你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

徐子陵笑道:“所以说人最要紧是动脑筋,还记得独孤峰以大铁钹袭击王世充,晁公错那老家伙踏在钹上像腾云驾雾般飞过来的情景吗?互掷这么原始的方法亏你想得出来,人是懂得利用工具的生物,明白吗?”

寇仲抓头道:“工具在哪里?徐爷!”

徐子陵探手拔出他的井中月,沉声道:“来吧!吃粥吃饭,还看此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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