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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立威天下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858 2024-03-05 11:28:41

戴着皮帽子的小陵仲躺在地蓆上午睡,下垫软褥,上盖薄被,虽是隆冬刚过,天气尚未回暖,但因厅堂内燃起炉火,这样的御寒措施,正是恰到好处,所以小陵仲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说不出的安详舒适。楚楚、奶娘和另两个小婢,伴在小陵仲旁一边做针黹,一边闲话家常,令徐子陵感受到“家”温暖窝心的滋味。他从来没有家。扬州废园的破屋,只是个栖身的巢穴,他很难把它视作自己的家。家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寇仲则是震撼未过。他跨过门槛进入厅内的一刻,迎上楚楚送来的眼神,本是平静的心湖突给冲进一道湍急的水流,登时激得波纹荡漾,楚楚的眼神好比一枝神奇的“情箭”,其中包含她芳心深处的惊喜、复杂微妙的情绪、无尽的企盼,谁能招架抵挡。寇仲记起当年在大龙头府,楚楚主动向他投掷雪球的情景,又记起自己扯她罗袖时,她嗔骂自己“呆子”的迷人姿韵。美得令人心醉的往昔,忽然重活过来,变成眼前的现实,寇仲立告“中箭”,心中涌起从未有之的冲动,想去拥抱她、怜惜她、慰藉她、令她幸福快乐。即使对着宋玉致,他也未曾有过这种难以遏止的渴求和欲望。或者是因楚楚在大龙头府时显现出来主动大胆的作风,分外能勾起他深心暗藏的渴望。在接触到她深情一瞥的此刻,他只想到要把她拥入自己强有力的双臂内,爱抚她,尽量去了解她。他对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令他生出亲近的感觉,陌生则使他有寻幽探秘的强烈刺激的滋味。只可惜他此时定要把内心真正的情绪强压下去,不容丝毫泄出。

两人带着两种不同的心情,脱掉靴子,踏足满铺厅内松软而有弹性的草蓆,楚楚迎上来,温柔细意的以衣扫子为两人拂掉身沾的尘屑,没有说半句话。

徐子陵目光落在地蓆上酣睡不醒的小陵仲小脸上,微笑道:“楚楚姐不用理会我们,更不须唤醒陵仲,我们只在旁静静地看着他便成,等他醒后再和他玩。”

楚楚轻轻道:“他刚睡着,恐怕没个把时辰是不会醒的,就算在他旁边说话也不怕会吵醒他。”

徐子陵和寇仲同时涌起既心酸又安慰的感觉,想到小陵仲不但没有娘,也等于没有爹,翟娇性情暴躁而欠耐性,不是做母亲的好人选,楚楚则肯定是最佳的选择。

奶娘等人知趣的暂且告退,由楚楚领他们到小陵仲旁坐下。

楚楚自然而然地坐在寇仲那一边,欣然道:“你们看小少爷是否长得像素姐?”

寇仲嗅着她既熟悉又似属于遥远过去的幽香气息,感受她对自己的依恋和盼望,却又晓得万不能对她动情,勉力抑制下点头道:“素姐的优点都尽遗传给他,没有半点保留。”

徐子陵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小陵仲,问道:“他今年多少岁?”

楚楚竖高两只手指,说道:“快到三岁!”接着站起来道:“你们在这里为我照看着小少爷,楚楚稍去即回。”两人愕然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摸不着头脑。

寇仲回过头来,目光再落到小陵仲透出红扑扑健康肤色的小脸蛋上,叹道:“希望他永远不晓得谁是他爹。假若香玉山以后安分守己,我们和他的账可一笔勾销,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因问题是出在他身上。”

徐子陵爱怜的为小陵仲轻轻地整理帽子和薄被,免他受风寒所侵,同意地苦笑道:“眼前摆明是个陷阱,我们屡次跟颉利作对,肯定触怒他,故藉香玉山对我们的熟悉,务要除掉我们。”

寇仲双目精芒剧盛,沉声道:“我要立威!”

徐子陵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寇仲叹道:“只有你明白我。”

埋葬了贞嫂和大仇人宇文化及后,两人对人世间的仇恨恩怨变得模糊起来,甚至生出万念俱灰的感受。寇仲要随徐子陵来乐寿探望翟娇和小陵仲,根本是一种逃避。可是在受到外界的种种刺激,如被管平欺骗以至乎眼前摆明是以颉利为首的外族强敌布下的陷阱,终令寇仲怵然惊醒过来,明白到必须振起消颓的意志,让敌人认识到他这少帅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比起宋缺或宁道奇那类扬名数十年,仍是迄立不倒,没有人敢挑战的宗师级盖代高手,他两人在威望和名声上仍差上一截,皆因他两人一直以来都是打打逃逃,若长此下去,终难确立无敌高手的威名。所以寇仲决定要明刀明枪的与颉利来一场硬仗,目标是要杜兴把翟娇那批羊皮货呕出来,藉此立威天下,教任何人以后想惹他们,皆须三思始敢后行。这更是保着翟娇此盘生意的唯一方法。此并非匹夫之勇又或逞一时意气,因为形势并非一面倒的不利他们,在北疆他们有突利这肝胆相照的战友,足可平衡双方势力,所以寇仲务要趁此机会立威天下。

寇仲一对虎目闪亮起来,说道:“我们首先要找两匹最优良耐苦的战马,学习马上作战的技巧,由这里操练至北塞,唉!只要想到在塞外的大草原和荒漠与敌人决胜争雄的情景,就教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徐子陵道:“我们还要学习射箭,骑和射从来是连在一起的。”

寇仲哪想得到徐子陵竟赞同他的提议,兴奋起来,大力一拍他肩头,又怕会惊醒小陵仲般压低声音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我们这次索性把事情能搞多大就搞多大,让无论塞内或塞外,都晓得惹上我们扬州双龙,必须付出沉痛惨重的代价。终有一天,我们会超越什么三大宗师,因为我们仍然年轻,来日方长。”

徐子陵双目射出伤感的神色,缓缓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目光转到小陵仲身上,沉声道:“我们若抓到香玉山,该怎办才好?”

寇仲呆看着小陵仲半晌,苦笑道:“于公于私,我们均该对香玉山狠下心肠,可是他终是陵仲这小宝贝的亲爹,我们就给他最后一个劝告,着他放弃一切,退隐终老。如他仍劣性不改,那就莫怪我寇仲手下无情。此事交由我去处理,陵少可抛开一切,到塞外游山玩水,娶个波斯美人儿作娇妻。哈……”

徐子陵像听不到他的取笑,虎目杀机大盛,冷然道:“就此一言为定,我们再给他一个机会,他香玉山若仍执迷不悟,就算毕玄和傅采林同时认他作儿子,我们也要取他狗命。”

寇仲沉吟道:“阴癸派那段血仇又如何?”

徐子陵道:“我们跟意图倾覆中原正道武林的魔门败类已是势不两立,此事非只关系个人恩怨,一年后我必会赶回中原,看看功力已没有破绽的石之轩如何厉害?到时可一并把阴癸派荡平,问题在我们的武功能跨进何等境界。”

寇仲得意道:“那我们这次就不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啦!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恼人的话,我会很介意的。”

徐子陵没好气道:“到时你有空再说吧!”

寇仲伸手轻触小陵仲吹弹得破的粉嫩脸蛋,赞道:“好一个漂亮的宝贝儿,将来兼得你我徐寇两家之长,包保比我们更要厉害。我们办不到的,将由他去完成。”

徐子陵哂道:“你这叫害苦他,做人最要紧是无拘无束,意之所之,才能真正享受人生。”

寇仲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陵少勿要认真。”接着露出深思的神色,说道:“我们纵然有足够硬撼杜兴的实力,仍需优越的战略来配合,而拟定战略的首要条件是知敌。现在我们对敌人可说一无所知,这方面要大小姐给我们想办法才行。”

徐子陵正要答话,楚楚回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婢,捧着两盅炖品似的东西,楚楚两手亦没有空着,提着以羊皮精制的两件外袍,笑道:“喝完熊胆汤,再试试奴家为你们造的袍子,小姐说你们会去山海关,正好用得上。”两人忙跳起来道谢。

美人恩重,寇仲心内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诚挚地说道:“我们当然要先试穿楚楚为我们缝制的新衣哩!”

楚楚白他一眼,甜甜笑道:“少帅最会甜言蜜语,还不把佩刀解下。”

徐子陵瞧着楚楚体贴地侍候寇仲穿上外袍,忆起昔日在大龙头府素素曾为他们缝制新衣,心生感触,默然无语。

寇仲穿着新袍子昂然地在楚楚和两小婢前旋身一匝,自有一股迫人威势,惹得三对眼睛亮起来。

楚楚喜滋滋地说道:“这外袍连有风帽,可挡风沙雨雪,袍内更能暗藏兵器,不用把刀子挂在背上那么张扬。”

接着轮到为徐子陵试穿新衣,亦是剪裁合体,愈发显出徐子陵潇洒俊秀的风姿。

此时翟娇忽然大驾光临,着两人到一角的桌子坐下,边喝熊胆汤边说话,看到她撑着拐杖走路的样子,两人更坚定要收拾杜兴的意念。

翟娇疲倦的颜容透出掩不住的兴奋神色,说道:“刚有新的消息,‘龙王’拜紫亭将在‘小长安’举行立国大典,估量无论是支持其立国或反对者,均会赴会,照我猜想契丹的呼延金,高丽的韩朝安,杜兴都会去,你们可一并把他们干掉,不用四处奔波。”

两人听得一脸茫然。

徐子陵问道:“拜紫亭是什么人?立的是什么国?”

翟娇耐着性子解释道:“拜紫亭是靺鞨族粟末部最有实力的领袖,要建的是渤海国,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晓得?想不到你们的资质那么低和不识时务。”

寇仲啼笑皆非的甘心被骂,恭敬地说道:“小长安又是什么东西?”

翟娇没好气道:“小长安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拜紫亭为他的新国选定的上京龙泉府,唉!楚楚你快来解释给他们听。”

楚楚显然极得翟娇的信任宠爱,清楚翟娇的事务,盈盈过来坐到翟娇旁,含笑道:“龙泉府位于牡丹江中游,城环长白山余脉,南傍镜泊湖,靺鞨本为契丹和高丽两国间的游牧民族,自‘龙王’拜紫亭冒起,声势大盛,势力范围东至渤海,南抵高丽,西南与契丹突厥比邻。拜紫亭自小仰慕中土文化,故龙泉府全依长安的样式建造,其政治制度、文字,乃至于服装习俗全向我们看齐,故龙泉府有‘小长安’的称谓。”

徐子陵大感有趣,想不到塞外有如此地方。

寇仲则动容道:“想不到楚楚如此见多识广,我们还是首次听到拜紫亭这么一个人和龙泉府这小长安。”

翟娇冷哼道:“我栽培的人会差到哪里去?消息情报传回来后,都是由楚楚整理好后,才说给那些饭桶蠢才听的。”

楚楚见到两人被骂作饭桶蠢才的无奈表情,强忍着笑道:“龙泉府建于平原上,府内水清量大,全是温泉,生产的响水稻,米质软糯适口,晶白透亮,名闻塞外,一向是契丹人虎视眈眈的肥肉,幸好高丽希望能以其作与契丹和突厥间的缓冲,故对拜紫亭非常支持。不过若非突利与颉利决裂,令拜紫亭压力大减,他仍不敢遽然立国。反对此事最烈者,就是东突厥和契丹人,所以拜紫亭立国一事,当不会是顺风顺水,结果更是难以逆料。”

两人至此对整件事开始有点轮廓。

翟娇插嘴道:“我们那批皮货正是透过拜紫亭向回纥人买的,我和他见过一面,算是谈得拢,交情则止于做生意,此人野心颇大,本身无论才智武功均非常了得,绝不简单。”

寇仲道:“突利对此事持的是什么态度?”

楚楚道:“他应该不愿见到在其东部有另一势力的崛起,只是现在自顾不暇,无力干涉。”

翟娇道:“渤海国的建国大典在四月一日于龙泉府举行,离现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两个定要给我把事情办妥。”

寇仲道:“大小姐怎能把塞外的形势把握得如此清楚分明?”

翟娇傲然道:“出外靠朋友,我翟娇做生意一向说一不二,除别有居心者外,谁不乐意与我攀交情。”

徐子陵道:“大小姐在边塞有没有特别信得过的朋友?”

楚楚代答道:“在北疆除北霸帮外,尚有两个大帮和一大派,合称三帮一派,其他两帮是外联帮和塞漠帮,前者以奚族人大贡郎为首,后者的龙头是汉人荆抗,荆抗与窦爷交情甚笃,故对我们非常支持,关外有什么风吹草动,均由他知会我们在山海关的分店,再以飞鸽传书通知我们。”

寇仲拍腿道:“这就成了!我们欠的是一个关于塞外的情报网,终于有着落。”

徐子陵道:“长白派的派主是否‘知世郎’王薄。”

翟娇冷哼道:“不正是这个老家伙。又说放弃争天下,偏到处搞风搞雨,前些儿竟往投靠宇文化及,后来见到他声势日衰,只好夹着尾巴溜回长白,说不定这回对付我们,有王薄的份儿。”

寇仲微笑道:“事情愈来愈有趣,大小姐可否给我们找两匹最好的战马,上等的弓矢,与一幅详细的塞外地理形势路线图,我两个保证不会令大小姐失望。”

徐子陵补充道:“到时该跟什么人联络,请大小姐赐示。”

翟娇道:“你们要求的全有现成,我刚和突厥人买来两匹最优良的纯种高昌千里马,不惧塞外的苦寒和风沙。”

寇仲大喜道:“那就成了!我们今晚立即起行,杀他北霸帮一个落花流水,顺道尝尝响水稻的甘香美味。”

楚楚“啊”的一声,露出失望之色,显是想不到寇仲这么快动身。连徐子陵也不明白寇仲为何如此心急要走,只有寇仲有苦自己知,因为楚楚对他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多留一晚,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翟娇欲语又止,终点头道:“好吧!就今晚起程,我会为你们安排一切,小心点,塞外可不像中原,既乏藏身之地,一下子迷途更会因缺粮缺水陷进绝境。”

两人同时涌起万丈豪情,心想终有机会去见识老跋口中说的异域风情,届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徐子陵和寇仲像回到久已遗忘的童年岁月,变回两个大孩子,与刚学走路的小陵仲爬在地蓆上嬉耍,玩得不亦乐乎。此时他们哪有争雄天下的高手风范,俯首扮牛扮马,只为讨小陵仲的欢心,旁观的楚楚和诸仆则在推波助澜,欢笑声充满内堂。忽然任俊来报,把两人扯回现实的世界,三人到门外说话。

任俊道:“两位爷儿的消息是否有误?我查遍全城,仍找不到任何商家有货交给大道社托运,亦没有大道社的镖团会到乐寿来的风声。”

两人对望一眼,均晓得又给“管平”耍了一记。不过若非管平诈言会途经乐寿,他们当不会搭他的顺水便宜船,更不致成其代罪者。

寇仲仔细问过任俊查探的线索,肯定他没有遗漏,向徐子陵悻悻言道:“算管平眼前尚有点运道。不过只要他真的到山海关去,我们便有机会寻他晦气。”

徐子陵沉吟道:“假设他所说的全是胡诌出来,我们恐怕连他的影子都摸不到。”

寇仲苦恼地说道:“存义公的欧良材和日升行的罗意是老实的商家和好人,我们怎忍心眼睁睁地瞧着他们被阴险奸邪所害?”

任俊听得入神,说道:“两位爷儿可否把整件事详细道来,说不定小子可另想办法。”

徐子陵解释一遍。

任俊断言道:“这不像杜兴的作风,可肯定是管平胡说八道。日升行的颜料名闻天下,但塞外诸国各自有一套染色方法,没理由出高价长途跋涉地向中原买货。”

寇仲一震道:“我猜到啦!定是拜紫亭订的,他一心要学中原文化,且开国在即,自然要一批道地的华夏货来应景。”

徐子陵笑道:“若是如此,就算管平倒霉。不过仍要防他一招,防他在途中下手杀人吞货,改为自己去交易狠赚拜紫亭一大笔。”

任俊道:“想杀人吞货吗?即使美艳夫人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关内动手,所以两位爷儿只要能先他们一步抵达山海关,必可把他们截住。”

两人大感有理,如释重负。像大道社这种分行遍天下的大镖局,与各地的帮会门派均有交情,就算出事,也有办法根查追究,只有在关外人地生疏,致力有不逮。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管平该留到出关后动手。

寇仲想起一事,问任俊道:“在关外,汉语是否流行?”

任俊摇头道:“汉语没多少人懂得,遑论精通,反是突厥话谁都可说上几句。”

两人大感头痛,岂非踏足关外,不但变成哑巴,且是聋子。

任俊道:“爷儿放心,小子是榆林人,说起突厥话来连突厥人也分辨不出是外人说本地话。只要两位爷儿向大小姐交代一句,小子可沿途侍候,为爷儿做翻译。”

徐子陵道:“小俊和我们一道走应没问题,但以到山海关而止,在途中你作我们突厥话的师傅,教晓我们突厥话,希望不是太难学吧?”

任俊虽未完全达到目的,但能追随两人近半个月时光,已是喜出望外,忙说做师傅是绝不敢当。

寇仲一把抓着他肩头,微笑看他佩的刀道:“你是用刀的吧?可否耍两招看看。”

任俊知两人有意指点他,欣喜若狂,忙移到屋前园内空旷处,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躬身致礼,掣出佩刀,耍弄起来,一时刀风呼呼,演至淋漓处像人刀融合起来,精彩好看。

刀光倏止。任俊拜倒地上恭敬道:“请两位爷儿提点小子。”

寇仲把他扶起,向徐子陵道:“陵少以为如何?”

徐子陵双目精光闪闪的打量任俊,点头道:“不论体质才情,都是上上之选,现在虽仍只是块璞石,但只要加以琢磨,必成美玉,肯定是可造之才。”

他少有这么“倚老卖老”地向地位比他低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有寇仲明白他如此认真的背后原因。

寇仲喝道:“当你任俊抵达山海关的一刻,你将是另一个不同的任俊,更有机会登上北疆第一刀手的宝座。但你可知为何我们要这么造就你?”

任俊早听得心头像火烧起来般灼热,热泪盈眶的茫然摇头。

寇仲微笑道:“因为我们要训练出一个真正高手来终身保护大小姐,免得她再受到伤害。”

任俊的热泪,再忍不住夺眶而出,因为他憧憬的梦想,终有可能变成铁般的现实。

三人连夜上路,翟娇送赠两人的突厥宝马神骏非常,但对新主人颇为桀骜而不驯服,不时来些动作,要把他们掀下马来,可是寇仲和徐子陵何等样人,任它们施尽浑身解数,仍是轻轻松松地坐在马背上。寇仲和徐子陵曾在飞马牧场混过一段日子,住近和尚寺懂念经,何况住在和尚寺内,来完硬的就来软的,到天明时离开官道,找到一道溪流,让它们喝水并亲自为它们洗刷理毛,以怀柔手段笼络马儿的心,任俊亦趁此机会,开始教他们突厥语文。两人均是博闻强记的好学者,任俊只说几遍,他们便可记得牢固,口音语调把握得精确不差,令任俊大为叹服。

寇仲爱不释手的侍候马儿,向徐子陵认真地说道:“这是我们继白儿和灰儿后拥有的两匹宝贝骏马,给它们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徐子陵想起惨死在宇文无敌手上的爱马,心中涌起强烈的激荡,暗下决心,自己定要全力保护眼前的突厥良马,它以后将会是旅途的好伙伴,微笑道:“少帅有什么好的提议?”

寇仲道:“人最怕是改坏名,马儿的名字亦不能轻率,我要仔细想想才行。”

徐子陵定神打量寇仲那匹浑体乌黑,不见一丝杂毛的骏马,淡淡地说道:“运筹帷幄,决策于千里之外,不就是你寇少帅的梦想吗?不如就把你的马儿定名作‘千里梦’吧!”

寇仲微一错愕,旁边的任俊鼓掌赞道:“陵爷才思之敏捷,肯定冠绝天下,这名字不但发人深省,又隐含日行千里的意思,确不能有再好的名字。”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小俊你或者因和我们相处时日尚短,故不晓得我们都不爱被夸奖,说到才思敏捷,我拍马也追不上‘多情公子’侯希白。”

寇仲叹道:“连我也想拍拍你的马屁,好!就以‘千里梦’作我宝贝马儿的大名。”

任俊忍不住又道:“少帅的梦想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若非少帅出手,谁能大破李密那直娘贼。”

寇仲笑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拍马屁。我们要学你那什么娘的突厥话,哪还有空听拍马屁的话。”

转向徐子陵道:“说到改名,我的是小宁、小晶,你的是莫为、莫一心,相去何止万里,且你志在远游域外,路途亦该以万里计量。你的马儿虽以棕色为主,但隐见奇纹,不如就唤作‘万里斑’如何?”

任俊不敢说话,怕又给指为马屁精。

徐子陵凝想片晌,同意道:“好!我的乖马儿以后就唤作‘万里斑’,希望一年后我重返中原时,千里梦和万里斑仍有聚首的机会,人在马在。”

寇仲豪情奋起,长身而起大喝道:“任俊!”

任俊忙跳起来,应道:“小子在!”

寇仲仰天长笑,忽然一掌往任俊扫过去,任俊哪想得到他会出手,就算全神戒备仍未必挡得住,何况是料想不到,给他一掌拍正左肩,登时往横抛跌个四脚朝天,出尽窝囊相。

寇仲若无其事般牵着三匹马儿到一旁的青草地吃草。任俊傻兮兮地爬起来,徐子陵向他打个手势,示意他追过去听寇仲说话。任俊乃精灵的人,否则不会二十刚出头就脱颖而出,深得翟娇宠信重用,当然明白寇仲是要传他武技,忙追到寇仲背后,垂手听训。

寇仲负手卓立,头也不回道:“你可知刚才为何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给我打成滚地葫芦?”

任俊谦恭答道:“因为小子武功低微,当然不堪仲爷一击。”

寇仲摇头道:“你的刀其实使得相当不错,我若要收拾你,恐怕非一招半招能办到。”

任俊搔头道:“那该是因小子没半点准备,想不到仲爷会忽然出手试我。”

寇仲旋风般转过身来,虎目闪闪生辉道:“若这是答案,你将终其一生攀不上真正高手的境界。”

徐子陵来到任俊身旁,微笑道:“练武者首重心法,我们的心法叫井中月,无论何时何刻都像井中清水,反映着外间日月转移和一切神通变化,所以根本没有突击或偷袭的可能,因为没有变化能瞒过我们。”

任俊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又渴望地说道:“假设我任俊能达到两位爷儿这种神乎其技的境界,纵死甘愿。”

寇仲神态忽转温和,搭着受宠若惊的任俊肩头柔声道:“井中之水,无胜无败,无生无死,既有情也无情,纯看反映的是什么娘的东西。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全要看你自己,谁都不能帮你,我们只能负起提点训练之责。”

徐子陵道:“现在趁马儿休息的时光,我们会以长生气助你打通并扩阔全身经脉,这并不会令你忽然功力大进,却可保证你更具攀登更高境界的潜力。”

任俊全身剧震,拜倒地上,颤声道:“得两位爷儿如此造就,小子日后必不负两位爷儿所托。”

旅程的日子就这么过去。寇仲和徐子陵抛开一切思虑,除睡觉的时间外,其他的时光全用在学习突厥话和骑射,并指点任俊的武功上。

被他们贯以真气射出的劲箭,可穿透坚实树身,只十天工夫,他们练成能在马上任何位置角度,用最快速的手法连续搭弦放箭都无不中的,亦令他们随身携带的三百多枝上等劲箭损耗殆尽,不得不改变只走荒山野岭的策略,改到大城采购箭矢。任俊是识途老马,晓得高开道的燕国京城渔阳,有个被称为箭大师的著名弓箭匠,专为付得起高价的人造弓制箭。此君亦是高开道的御用匠人,不过高开道并非豪爽的人,而箭大师则爱流连青楼不惜千金一掷,故须另赚外快,暗中留起弓矢私下与帮会人物作交易。两人此时迷上骑射之术,心忖不如连弓也换掉,对方既能被称为大师,怎都该有两下子,所以对任俊的提议完全赞成。任俊的刀法在两人悉心诱发和指导下,一日千里地往前大步跨越,三人各有沉迷,旅途毫不寂寞。

千里梦和万里斑在寇仲、徐子陵的善待下,与两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和关系,两驹通灵而善解人意,骑在它们背上,使他们生出血肉相连的亲切感觉。

翟娇在渔阳开有分店,专门批发羊皮,主持人邢文秀是翟让旧部,三十来岁,武功虽不怎样,人却玲珑剔透,几年间打通渔阳官商和帮会所有关节,在区内非常吃得开。闻得寇徐两人大驾光临,忙竭诚招待,请他们住入他在城南的华宅。三人黄昏时分入城,在洗尘宴上,陪席的尚有邢文秀左右得力助手庄洪和刘大田,都是翟让旧部的嫡系人物,昔日沙场上的悍将。

酒过三巡后,邢文秀道:“仲爷和陵爷这次来渔阳,会不会与燕王见上一面?”

寇仲从没想过要见高开道,皱眉道:“高开道不是突厥人的走狗吗?我们和突厥人势如水火,见他可是无益有害的事。”

刑文秀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形势有变,突厥的颉利和突利互相攻战,争持不下,高开道再不须看突厥人的脸色行事。照我得来的消息,高开道正思量今后的去向行止,两位大爷名慑天下,说不定可与他结成盟约,此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寇仲想起张金树,摇头道:“一天李阀与刘武周、宋金刚之战未有结果,高开道该不会轻率作出决定。假若胜的一方是李家,高开道或会向李家投诚;胜的若是刘宋,他只好仍乖乖的做突厥人的走狗,怎都轮不到我寇仲。”

庄洪拍台叹道:“少帅看事准而透彻,我们怎都想不到这么深入。”

徐子陵点头道:“高开道还是不见为妙,以免节外生枝。我们这次来渔阳,除了要向诸位问好打个招呼,亦望能补充一些优质的强弓劲矢,好为大小姐从杜兴手上取回羊皮货。”

邢文秀道:“这个没有问题,我们这里有一批现成的弓矢,全是上等货色。”

任俊压低声音道:“两位爷儿心中想的是由箭大师亲制的弓矢,不是一般的上等货。”

邢文秀欣然道:“我们的弓矢正是从箭大师处高价买回来的,待我着人拿来给两位大爷过目如何?”

刘大田摇头道:“我们的箭矢虽相当不错,但全是由箭大师的徒儿制作,与由箭大师亲自选料下手精制的,无论在耐用或准绳上,仍有一段很大的距离。听说箭大师一生曾制成七把他很满意的神弓,现在手上仅余‘刺日’和‘射月’两弓,视作私人珍藏,有人出价千两黄金他仍不肯割爱。”

寇仲大喜道:“只听名字已知非是凡物,就要这两把。”

邢文秀等为之哑口无言。

徐子陵没好气道:“先不说你出不起千两黄金,就算有比这还多的银两,对方仍不会卖出来,你难道动武向人家强抢吗?”

邢文秀面露难色道:“箭大师脾气古怪,谁的账都不卖,包括高开道在内,仲爷可否将就点,先看看我们的存货?”

寇仲双目放光地说道:“我定要把刺日射月两张神弓弄来看看是什么样子的?此事由我们去想办法,邢老兄只须安排我们与箭大师见上一面,由我们去说服他,不成拉倒,明早我们才上路。”

庄洪看看窗外天色,说道:“这时候要找箭大师,须到百花苑去,他迷上百花苑的媚娘,到那里去绝睡不着觉。”

寇仲和徐子陵想起他们的青楼运道,均暗感不妙,但话已出口,兼之确想拥有两把像样点的良弓,既不想也不愿把话收回来。

寇仲苦笑道:“只好看看我们这回的运道如何?对吗,陵少?”

渔阳、安乐、北平、辽西和涿,并称东北边陲五大城,因高开道以渔阳为京,故渔阳隐成五城之首,成为该区军事经济贸易的中心。渔阳城廓只有洛阳、长安那类大都会一半的规模,商铺集中在贯通南城门的大街上,跨街有十座牌坊和楼阁,房舍大多为瓦顶平房,长街古朴,雕楼重重,充盈着边塞大城的气氛。由于渔阳乃山海关南最大的驿站和贸易中心,故城内有不少来自南方和塞外的商旅,四方杂处,繁盛热闹。在邢文秀引路下,寇仲、徐子陵等人来到华灯初上的南北大街,朝位于中段的百花苑漫步而行,沿途谈笑,轻松写意。

六个人分作两组,邢文秀、庄洪、刘大田在前,寇仲三人居后。这是寇仲的主意,纵使发生什么事,他们三人拍拍屁股就可开溜,而邢文秀等则仍要在这里混日子,自是以不惹上麻烦为佳。所以抵达青楼大门处,邢文秀等会回家等候他们的消息。寇仲把井中月藏在楚楚缝制的外袍内,免致过于张扬。徐子陵饶有兴趣的浏目四顾,感受着一个陌生城市予他的新鲜触觉。

寇仲向落后少许以示尊卑有别的任俊笑道:“小俊你究竟有没有为自己定下人生的目标,例如成为用刀的高手,又或誓要娶得如花美眷,享受成家立室的温馨幸福之乐。”

任俊赶上一步,来到他旁,恭敬地答道:“我以前想的只是办好大小姐吩咐下来的事,等到储够钱就起幢大屋,娶妻生子。现在却只想学好两位爷儿传授的心法武功,这算不算也是人生目标呢?不过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后,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说不出的快乐。”

寇仲笑道:“你是真的脱胎换骨。我们只能依自己走过的路子来培育你,你现在的身手,比以前已跨进几大步,只要加上实战的磨炼,很快可以跻身一流高手之林,说不定有一天能赶上宣永。”

任俊忙道:“小子怎敢和宣爷相媲。”

此时一群武装大汉快步赶过他们,其中几个不断回过头来打量寇仲和徐子陵,看装束样貌身材,肯定是突厥人。寇仲和徐子陵从容以微笑回应他们不友善的注目礼,那些人径自去了。

任俊道:“他们是否认出两位爷儿?”

徐子陵耸肩道:“是否认出我们,很快揭晓。”

寇仲冷哼道:“凭这样的货色,刚好用来给小俊练刀。”

任俊一震道:“我恐怕还不行吧?”

寇仲搭上他肩头,微笑道:“突厥人的武功专走悍勇路子,重气势,以命搏命,你若给他们的声势吓怕,只好回榆林耕田,明白吗?”

徐子陵接着道:“与敌作生死决战,要置生死于度外,只有不怕死亡,敢面对死亡,方能超越死亡。”

任俊豪情奋起,挺起胸膛道:“小子受教啦!”

寇仲道:“见你快要和人动手,就教教你如何挨刀子吧!”

任俊顿时愣住道:“什么?”

寇仲轻松地说道:“我不是和你说笑,特别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受伤是无可避免的。但如何把伤势减至最轻,不让敌人伤及要害,甚至在挨揍间回气疗伤,却是一门玄奥的学问。我们之能学懂其中窍门,是以许多鲜血换回来的,你定要用心把握学习。”

任俊打心底涌起敬意,愈和两人接触,愈感到两人的异于常人。这次到百花苑,是要说服箭大师将两把神弓让出来。可是两人却像毫不担心事情成功与否的样子,没有任何得失之心,亦不商量见到箭大师时的对策,反趁机传他堪称独步当世的武功心法。寇仲的金石良言又在他耳边响起,任俊连忙用心聆听,不敢漏去半个字。

寇仲、徐子陵和任俊三人大摇大摆的进入百花苑的大门,把门的五名汉子见到寇徐两人有如天神下凡的体型、气度和长相,哪敢怠慢,忙把三人迎入厅内,由鸨婆花娘接待。

寇仲摆出阔客的样子,出手重重打赏,再压低声音道:“我的老朋友箭大师来了吗?”

花娘紧握掌心中的银两,眉开眼笑道:“箭大师当然早来了,每天他都是第一个贵客,原来三位大爷是大师的老朋友,大爷怎么称呼?奴家立即为大爷通传。”

寇仲把嘴巴凑到她耳边道:“请你为我们通传一声,说寇仲有事求见。”

花娘一听立时浑身剧震,失声道:“寇少帅?”

寇仲心忖原来自己的名气这么响,连远在北疆一所青楼中的花娘也听过自己的威名,微笑道:“快去吧!不要让别人知是我来了。”

任俊到此刻仍不晓得寇仲有何妙法说服脾气古怪的箭大师,更想不到寇仲开门见山的掣出名号求见,深感两人行事莫可测度,着着奇兵,难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牵着中土群雄的鼻子走。

花娘去后,三人在厅内一角的椅子坐下,此刻时光尚早,青楼刚开门迎客,而客人不多,一片宁静。

寇仲向徐子陵道:“陵少怎么看?”

徐子陵淡然道:“他想是没有更好麻醉自己的方法,才会这样每晚到青楼混日子,否则该多制几把像刺日射月那样的神弓出来。”

任俊点头道:“青楼这类场所,去多确会生厌。”

寇仲笑道:“原来小俊也是青楼常客。”

任俊压低声音道:“我只去见识过几次,千万不要告诉大小姐,给她知道可不得了。”

又忍不住问道:“仲爷打算怎样向箭大师开口?”

寇仲摊开两手洒然道:“没有想过,见到他时随机应变吧!回来了!”

花娘一扭一拧、娇喘细细地赶回来,说道:“大师有请三位!”

寇仲和徐子陵对视一笑,深感自己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要亮出名号,就算性情古怪如箭大师者亦要给他们点面子。

箭大师比他们想象的要年轻,介乎四十至四十五六间,半秃大脑袋被似是不堪负荷的长颈脖独力承担,留着两撇灰白的胡子,眼神疲倦而若有所思,面上皮肉松垂,眼肚浮肿,一副长年沉迷酒色的衰颓样子,哪有半点制弓箭大师的风范。房内仍残留女人的香气,可知箭大师刚把陪他的姑娘遣走,好接见三人。

见到寇仲和徐子陵,只在看第一眼时双目亮起精芒,接着又恢复那种万念俱灰,心如枯木的疲惫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江湖上的小卒,何劳两位枉驾。请坐!”

寇仲三人坐下,略作寒暄后,寇仲从衣内取出井中月,摆在箭大师身前桌面,微笑道:“大师请过目。”

箭大师看也不看,取出烟管,悠然塞满烟丝,全心全意的点燃,深吸一口,喷出烟来,淡漠地瞧着寇仲道:“我不但对刀没有兴趣,连对弓矢亦生厌倦,少帅若是来向本人求取弓矢,怕要失望而回。”

任俊更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寇仲本是有所求而来,却竟把佩刀献上要箭大师过目?徐子陵凝目窗外,似是对厢房内眼前的事情不闻不问,没丝毫兴致。

寇仲对箭大师的冷淡不以为意,现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说道:“这把刀有个动人的故事,大师看过就明白。”

箭大师露出不屑神色,冷冷道:“少帅不要枉费心机,无论少帅出得起多少代价,我那两张被好事之徒渲染得夸大失实的破弓,绝不会出让。何况我早把那两把令人烦恼的弓丢掉,少帅若没有其他事,请让本人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晚上。”

寇仲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我身上的银两,恐怕买不起你半张弓,所以我根本没想过要花钱买你的良弓,且在我寇仲眼中,你那两张弓不但是破弓,更是废弓。”

徐子陵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似把握到寇仲的战略和手段。

箭大师微一错愕,旋即双目涌出愤怒受辱的神色,沉声道:“既是如此,少帅来找本人究竟所为何事?若非敬你两人英雄了得,本人会立即下逐客令。”

寇仲舒服地挨到椅背处,双目神光电闪,说道:“我这把刀本来也是废铁,大师一看便明。”

箭大师凝神瞪着寇仲,双目首次恢复少许生机和对事物感到兴趣的神色。

任俊的心七上八落时,箭大师摇头叹道:“寇仲果然是寇仲,非是一般流俗可比。”右手握鞘,左手拿着刀把,把井中月从鞘内拔出。

井中月的卖相当然令人不敢恭维,箭大师初感愕然,接着双目亮起精光,右手放下剑鞘,以指尖轻轻扫抹刀身,叹道:“这把怎会是废铁?只看刀身上藏而不露的螺旋纹,便知是铸刀高手,采上等铁料渗以玄钢经多层叠打而成,且淬火的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拙中藏巧,实不可多得的隽品,刀身两度弧曲,不但利于砍劈,直刺亦威力无边,这种平铲平削,至刃口仍平磨无脊的厚背大刀,造法失传久矣。”

这番话,终显出箭大师的大师风范。他说话时神态专注,自有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狂热和骄傲的气概,无人无我,就像雷九指见到赌桌上的骰宝,侯希白遇上美女的情景,寇仲等再难将他和一个沉迷酒色的人联想起来。旋即把刀还入鞘内,恢复先前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神色,疲乏地说道:“这确是个动人的故事,刀好人更好!”

寇仲从容道:“这刀仍是废刀。”

箭大师愕然道:“如此好刀怎会是废刀?”

任俊开始有点明白,要打动像箭大师这种人,必须从他醉心的事物入手。

寇仲取回井中月,“锵”一声把刀抽出,余韵仍飘荡于厢房内的空间时,徐子陵连拂四下衣袖,房内四灯齐灭。要知这四盏灯火均有防风灯罩,徐子陵这一手用劲之巧,真教人叹为观止。箭大师正摸不着头脑,寇仲手上的井中月黄芒大盛。

寇仲淡淡地说道:“只有当这把刀来到我寇仲手上,才能从废铁变成天兵神器,井中月之名将会因我寇仲而能千秋百世的流传下去。”

“锵!”井中月回到鞘内,黄芒敛消,但刚才刀芒剧盛,凡铁乍成神器的印象,已深深铸刻在观者心内。任俊热血上涌,终于明白寇仲说服箭大师的方法。加上徐子陵的配合,更充满戏剧性震撼人心的况味。

室内由暗转明,窗外月色透入,令人首次注意到楼外月儿当空的美景,前此却是忽略掉的。箭大师不言不动,迎上寇仲慑人的目光。

两人丝毫不让的对视片晌,箭大师喝道:“斟酒!”任俊地位最低,忙起身为各人斟酒。

箭大师移开目光,专注地盯着美酒注进杯内,叹道:“我从未见过比寇兄和徐兄更有说服力的人,两位听过室韦这地方吗?”

寇仲愕然道:“室韦?这么怪的名字,是关外某国吗?”

任俊低声道:“室韦在靺鞨西,铁勒和突厥之东,南接契丹和奚。”

箭大师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朝任俊赞许的略一颔首,说道:“室韦位于黑水上游,靺鞨占据的是出海的黑水下游,黑水乃塞外第一大江。室韦主要由室韦部四大族组成,就是里室韦、大室韦、北室韦和南室韦。”

寇仲断然道:“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有伤天和的事,大师请说出来,我寇仲必会为大师办妥。”

箭大师愤然道:“奸污人家的妻子,占据别人的家产,这种人死不足惜,杀掉他算不算有伤天理。”

他愈说愈大声,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时双目通红,就像深藏地内的溶岩,再压制不下去,要从火山口喷发出来。三人呆瞧着他。

箭大师旋即颓然道:“罢了罢了!没理由要你们去为我冒生命之险的。我那两张破弓埋在地底也是浪费掉,良弓配明主,送给你们又如何?”

徐子陵终开腔道:“这种奸人确是人人得而诛之,不杀他实有违天理,大师可否说得详尽点?”

箭大师像苍老几年般,面上血色尽褪,缓缓道:“那是七年前一个夏天,我当时在山海关开工场,专制弓矢,刚娶得如花美眷,生活如意。一天有位自称室韦王族叫深末桓的人领着大批随从来向我买货,我见他长得一表人才,言谈风度雍容慷慨,兼之他买货又是用来对付我最痛恨的突厥贼徒,加上他刻意逢迎,竟引狼入室,把他视为知己,岂知……唉!岂知此人狼心狗肺,唉!”

任俊剧震道:“深末桓不是室韦沙帮的帮主,与妻子木铃并称‘夫妇恶盗’的人吗?此人在塞外臭名远播,率领群盗来去如风,没有人能奈何他们。据闻他们还得颉利暗中支持,肆虐辽北,杀人无数,大师怎会给他愚惑的?”

箭大师痛心地说道:“那时他确是南室韦的王族,恶名未彰,至南室韦被大室韦所败,他始沦为贼盗。有一晚他蓄意把我灌醉,污了我妻子小娟,把我珍藏的弓矢一掠而空,去如黄鹤。可怜小娟自此一病不起,终含恨而逝,深末桓啊!我和你的仇不共戴天。”

寇仲听得义愤填膺,沉声道:“我不想把他的臭头随身携带,有什么信物可带回来让大师奠祭亡妻在天之灵,好令嫂夫人能在九泉下安息?”

箭大师一震道:“你们真肯为我讨回血债?那可不是容易的事,两位贵务缠身,唉!”

徐子陵道:“我们此次来求弓矢,正因要到关外去,大师放心,即使寇仲没空,我也会为大师讨回公道。”

箭大师双目亮起来,整个人像恢复生机似的,长身而起道:“我们立即去把‘灭日’和‘亡月’两弓从埋藏处起出来,当年若非此两弓早被分别收藏,已沦入这恶贼手内。”

任俊愕然道:“不是叫刺日和射月吗?”

箭大师傲然道:“一天深末桓未死,两弓仍须一称灭一称亡。”

寇仲举杯道:“大师仍未告诉小弟能令两弓恢复旧名的信物证据。”

箭大师手颤颤的拿起酒杯,说道:“只要把他夺去的‘飞云弓’带回来,灭日和亡月就可变回刺日和射月。”

四人举杯一饮而尽,耳际像听到沙帮群盗在大漠疾驰而来轰雷般的蹄响声。

“嗤”的一声,劲箭离开灭日弓,一道闪电般朝远在五百步外持盾的徐子陵射去,“当”一声震耳清响,箭和铁盾同时迸成碎粉。

徐子陵若无其事的拂掉沾满身上的碎屑,微笑道:“果然是神弓。”

任俊和箭大师看得目瞪口呆,事前哪想得到寇仲竟能粉碎五百步外的铁盾,如此箭术劲力,堪称举世无双。

这是箭大师工场旁宽广的练箭场,箭大师从后院埋藏处起出神弓后,移师到这里试弓。灭日亡月可非普通上木所制的弓,弓体以特制钢丝绞结缠织而成,既富弹性又坚实无比,最妙是可分三节折叠起来,易于收藏,弦线是更细的钢丝结成,确是巧夺天工,难怪有人肯出价千两黄金来求买。一般弓达到三十石的劲道已相当了不起,灭日亡月却是二百石的超级强弓,少点功力亦拉不动,寇仲随随便便地把弓拉成满月,早把箭大师惊呆。

寇仲爱不释手地把玩手中神弓,啧啧称奇道:“世上竟有如此奇弓,真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来到三人身前道:“非常厉害,若我不是运劲护体,恐怕会被震伤,不过若我把真气注进盾内,碎的只会是箭矢。”

寇仲道:“若我有射不完的箭矢,那纵使对方人多势众,亦会在没有准备下吃上大亏,在荒漠草原上,配合马儿的高速,射程又倍于敌人,保证可杀得深末桓的沙帮血流成河,溃不成军。”

箭大师回过神来,叹道:“只有两位配用我的灭日和亡月,若两位能以此射杀深末桓,我会特别感激。”

寇仲一拍他肩头,正容道:“大师既有此愿望,我们必会如你所愿。”

箭大师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兴奋道:“你们稍待片刻,我转头回来。”说罢返回工场去。

寇仲把灭日弓递到任俊手上,说道:“宝弓不易遇求,小俊你试试看。”

任俊提弓拉弦,勉强拉至一半,已力竭住手,弓弦在弓把间来回颤震,发出“嗡嗡”异鸣。弄得他满脸通红羞惭地说道:“我还未有资格用这弓。”

徐子陵举起自己的亡月弓,微笑道:“拉弓不能用手臂的死力,要把真气贯注全身,用整体的力量来开弓,像这样子。”学寇仲轻轻松松地把弓拉成满月。

任俊沉住气安静片刻,再缓缓拉弓,这次果然成功拉开弓弦,心头大喜下立即泄气,慌忙松手,嚷道:“小子受教啦!”

寇仲见他孺子可教,欣然道:“你现在欠的只是实战的经验,到山海关时你要给杜兴一个惊喜,让他晓得大小姐手下不是没有人才。”

任俊欲言又止。

徐子陵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任俊垂头道:“和两位爷儿相处这段时光,是小俊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如两位爷儿赐准,小俊希望能随两位爷儿到关外见识历练,为爷儿们打点起居和照料马儿。”

寇仲道:“若让你随我们到关外冒险,只会是害你。若你能努力不懈,两年后刀法会有小成。何况大小姐身边亦须有个像你般的高手,信任我们吧!这该是你最佳的选择,只到山海关就够你挨的。”

任俊难掩失望神色,仍俯首受教道:“小子遵命。”

此时箭大师踏着轻快的步子回来,左右手各提着重甸甸的袋子,说道:“这是我特别铸制的空心铁弹,很难取得准绳,不过对你们当然不成问题,每袋各有三百颗,可补箭矢的不足。”

寇仲大喜,从袋中掏出一颗,高举眼前哈哈笑道:“这回塞外很多人会遇上灾难!”

徐子陵把亡月弓摺叠起来,藏在衣内暗袋,拍拍空空如也的两手道:“我们索性不携箭矢,纯以铁弹取敌,用尽铁弹,随便找些木枝,亦可当箭来用。”

寇仲哂道:“哪用这么麻烦,干掉敌人后,不就有用不完的箭矢吗?”

箭大师仰天大笑,状极欢畅,一扫沉郁之气。

求弓告捷回府,邢文秀、庄洪和刘大田当然大出意料之外,到看见两张摺叠弓的鬼斧神功,更是惊叹不已。寇仲记起一事,向邢文秀说出大道社镖团,看他有没有办法收风探得消息。

邢文秀道:“渔阳和北平是镖团到关塞左右并肩的两个大站,不此则彼,像仲爷说的这种大镖团,只要查查客栈旅舍,便可分晓,文秀立即去办。”

三人趁机梳洗,寇仲和徐子陵看过两匹爱马,与它们亲热一番,然后到内宅的小厅说话。

坐下后,寇仲道:“我们这次到塞外像是专责杀人,名单上除杜兴、呼延金和韩朝安外,还得添上深末桓这混蛋。”

徐子陵道:“深末桓固是死有余辜,杜兴若真作突厥人的走狗,亦是该死。至于呼延金和韩朝安是否与抢羊皮一事有关,大小姐自己也弄不清楚,我们须谨慎行事。”

寇仲道:“呼延金是契丹马贼,看看窟哥吧!堂堂王子竟到中土当杀人夺货的强徒,由此可想象其余。”

徐子陵道:“老跋做过马贼,他算好人还是坏人?”

寇仲抓头道:“坦白说,到现在我仍弄不清楚老跋是好人还是坏人。”

徐子陵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虽然绝不会对该杀的人心软,但亦不应妄杀无辜。对汉人来说呼延金是十恶不赦的马贼,但在他自己族人则呼延金可能是民族英雄。我们汉人对他们做过多少好事?只要想想杨广远征高丽,浩浩荡荡的率百多万大军,从涿县出发,途经处正是契丹、靺鞨、室韦这些外族游居的地方,做成的伤害和破坏多么巨大?听说当年隋军攻入高丽首都平壤后,由于隋军肆意奸淫掳掠,军纪太坏,竟无法重新集队布阵,致给高丽埋伏在城中的部队乘机反击,大败隋军。娘要到中原来行刺杨广,实因高丽人和我们仇深似海。”

寇仲一呆道:“你说得对,我想到的只是大展神威,试试灭日弓的威力。我们视他们为强盗贼子,说不定他们只是为保护自己的族人。唉!在刀锋相对的时刻,我们难道还和他们说仁义道德,着他们详述不该被杀的理由吗?”

徐子陵道:“不要矫枉过正,我只是指出该谨慎行事,不可乱开杀戒。现在只是中土因国乱而势弱,所以众外族纷纷反击我们汉人,这种争执仇恨绝非一朝半夕所能化解。他日你若当上中原霸主,须设法弄好与外族的关系,大家和平相处共存,那我才不会担心你做上皇帝。”

寇仲颓然道:“皇帝!唉!前天晚上我梦到洛阳城破,只死剩我一个人,拼命地逃,但一对腿子却不听话,幸好被李小子追上之前惊醒过来。”

徐子陵默然无语。

寇仲奇道:“想做皇帝原来连睡觉也没能做好的梦,你为何不乘机劝劝我放弃争天下?”

徐子陵凝神看他半晌,摇头道:“你情绪的波动虽易起易落,但在你体内流的却是争强好胜的血液,无论受到什么打击,很快恢复过来。这回你到塞外去,最主要的目的是向突厥人偷师学他们马战之术,皆因你曾目睹唐军的威势,晓得若不急起直追,势将在战场上一败涂地。”

寇仲虎目闪亮,笑道:“知我者莫若子陵,正因没有人看好我,所以我必须振作起来,自强不息。假若我势大而李小子势弱,说不定我会把皇位让出来给他。”

徐子陵苦笑无言。

邢文秀此时回来,坐在两人旁道:“我找到与大道社有密切关系的帮会人物,他竟不晓得有这一趟镖,可知大道社这次押镖的手法异乎寻常,极可能不会进入任何大城,以保持路线的秘密。”

寇仲道:“那就到山海关时才和那骗子算账吧。”

邢文秀道:“我还收到一个消息,由这里到山海关的一段路,会因安乐惨案一事风起云涌,争斗频生。”

徐子陵问道:“什么是安乐惨案?”

邢文秀道:“安乐县是渔阳之北另一大城,城内最大的帮会是安乐帮,帮主陆平德高望重,交游广阔,得人尊敬,因追查一起凶劫案开罪狼谷的人,竟给狼谷群盗之首率高手潜入城内,一夜间尽杀陆平一家上下百多人,稚子孕妇亦不放过,还把陆家一把火夷为灰烬,火势波及邻舍,毁屋数十,无辜遭殃者以百计,此事惹起北疆武林的公愤,一向各自为政的帮会首次联结起来,务要还死者们一个公道。”

寇仲和徐子陵对望一眼,均看出对方眼内的杀机,世上竟有如此凶残暴虐的人。

徐子陵道:“狼谷在何处?”

邢文秀道:“狼谷只是‘饿狼’崔望出身的一条小村落,他率领的狼盗行踪诡秘,来去如风,专抢劫来往边关的商旅,反抗者必杀无赦,行事时以黑头罩蒙面,事后散避各处,故可以是你身边的任何人,高开道虽重金悬赏,仍未能将他们缉拿归案。”

寇仲皱眉道:“他们有多少人,总不能每次出动都顺风顺水,只要抓到一个半个,不是可从而追查出其他人吗?”

邢文秀道:“没有人能弄得清楚他们有多少人,甚至崔望是否一个假的名字,也没有人能确定。而他们每次行事计划周详,所以到现在还没给逮着半个。”

寇仲道:“听说高开道并不豪爽,他出得起多少悬赏?”

邢文秀道:“赏金是由各城镇的富商巨贾捐出来的,举报崔望者可得三千两黄金,且免去一切罪责。”

寇仲和徐子陵为之愕然,如此重赏,竟无勇夫?

徐子陵道:“事情极不寻常,若崔望手下群盗为的只是钱财,总有贪三千两黄金的人,由此可推见狼盗大不简单,非只是为钱而抢掠。”

邢文秀一震道:“陵爷想法独特,从没有人由这方面去想,还以为崔望的手下因害怕报复,故没有人敢举报。”

寇仲沉吟道:“崔望抢去的货物怎样处理?他总要设法出货,如此则有迹可寻,他既惹起公愤,该不是这么容易脱身。”

邢文秀叹道:“这正是崔望最令人头痛的地方,谁都摸不着他半点边儿。”

徐子陵道:“只要将他所有曾做过的案子逐桩摊出来看,必可从中理出一些脉络,例如他看上的是哪些货色,作案的时间和频率诸如此类,必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邢文秀打从心底佩服两人独特的见解,说道:“给两位大爷一番分析,我顿觉崔望非是无迹可寻。不过恐怕只有高开道委派负责崔望一案的总巡捕丘南山,始能清楚他犯过多少劫案和其中详情。”

寇仲叹一口气道:“希望能在途上凑巧与他碰个正着吧!那就叫老天有眼。”

翌晨城门大开,寇仲、徐子陵和任俊三人策骑出城,继续行程。天气忽然转变,乌云盖天,正在酝酿一场大雨,与过去几天春光明媚是两回事。

寇仲有感而发道:“难怪白老夫子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怎想得到渔阳城内有个做弓矢的巨匠,我们更求得可摺叠起来像老侯那把美人折扇般大小的摺叠良弓。这叫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至少还晓得有个叫室韦的地方。”

徐子陵点头表示有同感,向任俊问道:“我们到山海关途上,会经过什么地方?”

任俊道:“要看两位爷儿的意思,我们可沿官道直走,不入安乐经饮马驿直抵山海关。”

徐子陵暗忖即使到安乐也抓不着那头凶残的饿狼,为免节外生枝,说道:“为赶在大道社前头,仍以不在任何城镇停留为宜。”

间有遇上经过的商旅,彼此都会友善的打招呼问好,交换来道去路的消息。两人又开始不停学习突厥话,在任俊这良师引导下,三人已能以简单的突厥话交谈。到黄昏三人离开官道,在一个小湖旁休息,让马儿吃草,出奇地整天密云却无下雨,但天气转坏却是不争之实。生起篝火后,三人大嚼邢文秀为他们准备好的菜肉包子。

寇仲说起崔望,分析道:“陆平是安乐县第一大帮的帮主,武功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府内定必好手如云,安乐县更是他的地头,怎会给人杀得半个都溜不掉?此事极不合常理。”

任俊道:“会否崔望是精于用毒的高手?那除了有能力把毒逼出体外的真正高手外,其他人只能任人宰割,没法逃走。”

寇仲赞道:“小俊终显出你的本事来。凡事只要深入去想,抽丝剥茧,总会得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徐子陵道:“会否是像沙家造的什么能释放毒气的神火飞鸦诸如此类的火器?”

寇仲道:“这可能性极大,若火器射进屋内,确是威力无穷,现时天气仍非常寒冷,谁都会把门窗关闭。”

任俊道:“可惜我们要赶路,否则有两位爷儿出手,保证崔望恶贯满盈,难逃天谴。”

指着西北方道:“安乐在那边,靠东北百来里就是饮马驿,是到山海关最后一个驿站,那里的饮马温泉驰名北疆,饮马栈更是商旅称道的宿所,主持的老板娘人称骚娘子,年纪虽大点,然骚媚入骨,没有男人遇上她不晕其大浪。”

寇仲喜出望外道:“竟有这么一个好去处。明天黄昏前我们抵达饮马驿,该学安隆般浸浸温泉水,看看在泉内练功是否另有奇效。”

徐子陵随口问道:“塞外的民族以什么为主粮?”

任俊道:“他们的饮食大多与羊有关,以羊奶制造出各色各样的食品,什么奶豆腐、奶皮子、奶果子、奶酪、奶茶,味道都腥得厉害,我比较喜欢风干羊肉和野韮菜做馅的包子。”

寇中大感兴趣,说道:“小俊比我们要见多识广,关外的天气如何?”

任俊道:“塞北天气最好的时间是春夏之交,现在冷了点,夏天则太热。”

徐子陵双目射出神驰之色,说道:“听说塞外不但有大沙漠,更有大草原,对吗?”

任俊道:“塞外地势特别,大草原都在高原上,戈壁大沙漠在草原之西,东部的草原最宽广。当地人说,太阳从大草原东部升起,要整个时辰才可照遍大草原。”

寇仲和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至此方晓得要在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广阔区域,找到一群像深末桓那样来去如风的马贼,是多么渺茫和花费心力的一回事。

寇仲和徐子陵深切体会到北方边塞雄奇的山水,前方群山耸峙,原始森林广阔浓密,延绵无尽,林荫深处时有河溪淌流,水草茂盛,桦树、栎树参天而起,道路崎岖难行,可以想象商旅路途之苦。他们却是悠然自得,由于拟定于饮马驿留宿,所以不用急着赶路,正好欣赏沿途美景。天上仍是乌云密布,三人对此习以为常,虽感有点美中不足,但天气凉快,令人神清气爽。走到高处远望,间中可见田野间低矮的农舍和牛羊,颇有与世隔绝无争的味道。穿过一座山丘后,官道转为平直,远处林木上仿佛云气缭绕,如神仙境界,使人着迷。

任俊喜道:“那就是饮马温泉升起的水气,幸好没走错路。”

寇仲奇道:“你不是识途老马吗?怎会害怕走错路?”

任俊嫩脸微红道:“我只来过两次,仍不是那么有把握。”

寇仲哈哈笑道:“真是一场误会,我见你对饮马驿馆的老板娘骚娘子印象那么深刻,还以为你来过十多二十次。”

任俊求饶道:“仲爷放过我吧!”

蹄声急起,十多骑从后赶来,一看便知是帮会人物,见三人除任俊外都不见兵器,瞥他们几眼毫不停留的越过他们朝饮马驿驰去,马蹄踢起漫天卷扬的尘土,像一堵墙般随风迎头照脸地扑在他们身上。

寇仲向徐子陵笑道:“能比人赶快一步,总是多占点便宜。”

话犹未已,蹄声再起,三人别首回望,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孤骡只影地奔来,此骡神骏非常,速度竟比得上马儿,不片刻追至他们身后。

中年道士生得容貌古怪丑陋,五短身材,隔远大嚷道:“三位你好,我是骡道人,你们是哪个帮会的兄弟?”

寇仲待他来到马旁笑道:“我们无帮无派,这回来山海关是为老板娘办事。”

骡道人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目光落到两人坐骑,精芒一闪道:“好马!你若肯卖给北马帮的人,肯定可赚十多两黄金。”

寇仲道:“我们的马就像道长的骡,是命根子心肝蒂,绝不出让。”

骡道人愕然道:“你怎知小蕾是我的命根子?”

寇仲微笑道:“只看道长把骡儿的毛色理得这么润泽洁美,就知道长爱骡如命。”

骡道人仰天大笑,说道:“说得好!见你这么乖巧,贫道奉劝一句,若不想把马儿出让,最好不要到饮马驿,绕道不过多花三天工夫而已!”再一阵长笑,越过他们迅速去远。

寇仲目注他单人孤骡的背影,笑道:“这就是行万里路的好处,否则怎能遇上这么多奇人异士?这骡道人非常有趣。”

任俊却是脸色凝重,说道:“北马帮为何会到饮马驿呢?”

徐子陵讶道:“你听过北马帮吗?”

任俊道:“北马帮帮主许开山是东北最大的马商,专和塞外诸族交易,再把战马卖到南方谋取暴利,高开道也管不着他,夏王与他时有交易。”

寇仲道:“早先走过那群骑士,是否北马帮的人?”

任俊道:“若是北马帮的人,马股上均有马蹄形的印记,他们的马既没有这标记,该不会是北马帮的人。”

寇仲道:“北塞三帮一派是北霸帮、外联帮、塞漠帮和长白派,并没有北马帮的份儿,它该算不上什么货色,为何小俊说起他们时,神情这么紧张?”

任俊道:“北马帮之所以名不列于三帮一派之内,皆因他们的崛起只是近几年间的事。许开山三年前仍没有任何人听过他的名字,现在却成家传户晓的人物,霸王杜兴还与他结为兄弟,仲爷该知我为何会紧张啦!”

寇仲转向徐子陵道:“你看许开山会不会是崔望呢?”

徐子陵问任俊道:“与塞外民族交易,可否以货易货?”

任俊道:“一般都是以货换货,少有以金子交易的。”

徐子陵点头道:“那可能性就相当大。”

寇仲苦恼道:“怎样能抓着他的痛脚?这家伙定是抢得大批财物后才做交易,否则哪会突然冒起得这么快。杜兴肯与他结为兄弟,可见此人背景来历绝不简单。”

徐子陵一震道:“陆平定是因抓着饿狼崔望的痛脚,遂给崔望杀掉灭口,甚至毁灭证据。”

寇仲先是呆了一呆,接着拍腿道:“说得对,崔望只是求货求财,杀反抗的人只为立威,既没必要亦没道理去冒险杀掉陆平府内所有人,还放火烧屋,那是要毁去可能存在的证物。”

任俊道:“若陆平晓得谁是崔望,当然会立即广为散播,为何没半点消息传出来?”

寇仲竖起拇指道:“小俊开始有思考分析的能力啦!可喜可贺。”

任俊被赞赏,嫩脸透出兴奋羞涩的神色,赧然道:“两位爷儿不住鼓励小子,小子当然要动脑筋。”

徐子陵道:“世事无奇不有,什么可能性都存在。或者陆平得到证物,却不晓得那是可指证崔望是谁的证据,又或须待某人过目,只要我们弄清楚他被杀前的行踪,见过什么人,说不定可理出些眉目来。”

远方忽然尘头大起,骑士骡车马车从饮马驿的方向开来。寇仲施展玲珑娇亲授的观尘法,说道:“尘头散乱,队形不整,这批人看似一队,实是分属不同队伍,且走得匆忙,颇有临急匆忙从饮马驿撤走的意味。”

任俊愕然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三人不由拍马加速,迎上车队,到接近时,更肯定是于饮马驿歇脚的商旅,纷纷从驿馆“逃出来”。

三人避到道旁。寇仲向领先一队问道:“发生什么事?”

其中一名商人打扮的胖子回应道:“你们千万不要到饮马驿去,那里现在来了很多帮会人物,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三人瞧着一队队的商队匆匆经过,又不断有人好心劝他们离开,到最后一队绝尘而去,寇仲笑道:“为着查案的方便,小弟变回傅雄,小陵则是傅杰,如何?”

徐子陵点头表示同意,说道:“即使是杜兴这有心人,也猜不到我们来得这么快。”

在杜兴的推想中,翟娇回乐寿后尚须遣人长途跋涉地到彭梁找两人出马,而两人能否分身应约尚是未知之数。若杜兴能生擒翟娇,当然是另一回事。

任俊苦笑道:“坦白说,两位爷儿威武如天神,谁都看得出你们是非凡人物,改个名字仍不能掩饰你们的真正身份。”

寇仲胸有成竹地说道:“小俊的人生经验仍不够丰富,人的心理很奇怪,不但多以自己为中心,还会下意识地视自己优胜于其他人。你是因为认识我们,故总觉得我们有两下子。换作不认识我们的,会在心中蓄意把我们贬低,例如说这两个小子虽粗壮如牛,但该只是银样蜡枪头,又没有兵器,看!他们都是两眼无神,定因凭着两张小白脸四处欺骗女人,致酒色过度。”

任俊一呆道:“你们两眼……”话尚未说完,蓦然发觉寇仲双目神采敛去,虽仍是精精灵灵,已没有一向慑人的精芒,堪称神乎其技。

徐子陵为之莞尔失笑,拍马而行,说道:“识破我们又如何,来吧!”

当三人策骑抵达通往饮马驿的坡道下,寇仲和徐子陵叹为观止,想不到在边塞地区,有这么一座造型古怪,气势雄伟的旅馆驿站。饮马驿位于峡谷一侧的山势高处,背傍高山,颇有占山为王的山寨味道,具备军事防御的力量。主建筑物是一座两层高的土楼,以正圆形高达三丈的石砌围墙包环维护,主楼位于靠山的一方,围墙就由主楼两侧开展,环抱出敞开的大广场,也是车马停驻的地方。大门与主屋遥相对应,只有一个入口,沿围墙设置客房,足有五十间之多,天井周围是环绕的回廊,置有数组各七、八张椅桌供人歇息谈天,自有其懒闲写意的味道,天井中心是个宽达两丈的大水池。

三人策骑进入驿旅,桌椅分别坐着四、五组人,兵器摆到桌面上,近四十人却是鸦雀无声,人人拿眼对三人行非常不友善的注目礼。广场设置十多组供绑马的木栏,两名看来是旅馆的伙计,正把草料清水注进马槽,供五十多匹马儿饮食。气氛透出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沉凝,令人感到胸口窒闷。寇仲环目一扫,瞪着自己的人有男有女,先前赶越他们的十多名大汉占去其中两桌,却不见骡道人,或许在主楼内,所以不见影踪。

女的有两个。一清秀一妖媚。清秀的女子年华双十,与另一高挺英伟的年轻汉子独占一桌,郎才女貌,非常登对,与左右的人都隔开一空桌,有点不愿和其他人杂混在一起的意味。另一个女的却坐在七、八名强悍汉子的中间,有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秋水盈盈的美目透出狐媚的味道,神态优美,但看人的眼神轻佻冶荡,似乎只要是她看得上眼的,就会逢场作戏的来者不拒。她的颧骨特高,长着一对褐色的凤目,该是混有外族血统。

千里梦不知是否见到同类,忽然引颈长嘶,弄得本是安静的马儿一阵骚乱,颇有唯千里梦马首是瞻的姿态。靠门那桌座中一个作文士打扮,看来十足像个是当大官的师爷那类人物的中年汉,看得双目立时亮起来,坐在他旁的两名武装大汉,亦是如此。任俊给看得心中发毛,寇仲和徐子陵从容自若地甩蹬下马。

就在此时,一朵彩云从主楼大门飘下台阶,往他们迎来娇笑道:“三位客官切勿给他们吓走,奴家可以予你们最特别的折扣优惠,唉!千拣万拣,竟拣到奴家的店子来聚他奶奶的武林会,老天爷真不开眼。”

不用说也晓得她是饮马驿的风骚老板娘骚娘子,只是想不到她对来自各处的帮会恶霸毫不卖账,要骂就骂,没有丝毫顾忌。

不知谁怪声怪气地说道:“骚娘子,我们有说过饮食住宿不付账吗?”

众汉起哄大笑,由于他们围着广场中心的水池而坐,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震响来回激荡,另有一番声势,亦冲淡先前胶着的沉凝气氛。

骚娘子来到三人身前,杏目一瞪,挺腰大发娇嗔道:“付账又如何?若传开去给人晓得我饮马驿馆专招呼你们这些爱打打杀杀的人,奴家还用做生意?若惹得崔望迁怒奴家,谁给奴家填命?”

说话者登时语塞。三人交换个眼色,知道所料不差,这些人冲着崔望而在此聚集。

看清楚“名播中外”的骚娘子,确是身材丰满,且丰满得过了分,年纪早过三十,全赖涂脂抹粉,才能对抗岁月的不饶人。穿着俗里俗气的大红彩衣,脂粉香料的气味扑鼻而来,不过她水汪汪的媚眼确有一定的挑逗性,令人联想到廉价的肉体交易。

清秀少女旁的英俊青年歉意满怀的扬声道:“对老板娘所引起的不便,世清谨代表家师深致歉意。”

骚娘子向他媚笑道:“奴家骂的怎会包括吕公子在内?吕公子绝不会惊走奴家的客人。”

那吕公子给她说得很不好意思,神情尴尬地瞥旁边的清秀美女一眼,见她没有不悦之色,始放下心来,当然再不敢惹骚娘子。

那妖媚女人发出一阵娇笑,目光全场乱飘地说道:“长得好看的男人,永远多占点便宜。”

她那桌的大汉无不附和及讨好的鬨声大笑,充满嘲弄的意况。

先前怪声怪气被针对的汉子,属于在驿外赶过三人的十多名大汉之一,知道妖媚女子的话是针对自己说的,暗讽他长相不佳,哈哈笑着站起来傲然道:“所谓不知者不罪,青姑尚未试过小弟,所以不知小弟长处,小弟绝不会怪青姑的。”

这番话意淫诲亵,登时惹得他一众伙伴别有意味的鬨笑。那被叫青姑的一桌大汉人人脸现怒色,一副随时动手杀人的样子。清秀少女俏脸微红,凑到吕公子耳旁亲昵地耳语。

寇仲等开始明白邢文秀说的诸帮会各自为政,这次是首次联合起来对付崔望的意思,只要看看他们现在彼此在言语间互相攻讦践踏的情况,可知各帮派间谁都不服谁。

反是那青姑丝毫不以为忤,娇笑道:“这位东北会的兄弟怎么称呼?不如随妾身到房内打个转,好让妾身看看你的长处,亦趁许大当家来前解解闷儿。”

三人听得精神大振,原来众人正恭候许开山大驾光临。

那东北帮的汉子显然没胆量随青姑入房,坐下笑道:“青姑若在许大当家来时仍起不了床,我罗登岂非罪过。”

这两句话更是露骨难听,他的伙伴们虽仍发出鬨笑助威,但终是无胆上马,气势立即大不如前。

青姑笑得花枝乱颤,媚态横生的嗔骂道:“没长进的胆小鬼。”

骚娘子不知是否出于对比她年轻漂亮的青姑的嫉忌,向三人道:“不要理他们鬼打鬼。”又嚷道:“人来,给三位公子爷牵马。”

接着眉开眼笑的像用眼睛脱掉三人衣服般打量他们道:“三位公子长得真俊。”

寇仲和徐子陵尚是首次给女人用眼睛非礼,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寇仲指着任俊道:“老板娘这么快就忘掉小俊?他可是你的仰慕者呢?”

骚娘子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落到小俊身上,说道:“这位小哥确很眼熟。”

任俊被寇仲出卖,羞得只想找个地洞躲进去以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徐子陵解围道:“我们要三间客房,明早上路。”

此时两个伙计应命来侍候马儿。

骚娘子根本忘记了任俊,趁机下台道:“三位请随奴家到饭堂喝杯热茶。”

三人正要随她进主楼,忽然有人喝道:“且慢!”

寇仲和徐子陵停下来,心忖麻烦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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