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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返长安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645 2024-03-05 11:28:41

由于天下分裂,征战连年,各地霸王军阀,均有一套对付敌人侦察渗透的方法。既不能不让促进贸易的商旅通行,又不能任由不良分子涌进来,如何取得平衡,代表着政策制度的成功。由于地理形势的优越,关中的唐室在控制人流上有最出色的表现。自入主长安后,唐室李家增强关防,于入关要塞的潼关和黄河水路布重兵、置官署,属民出入不但需户籍文件,还要有各地督府发放的往来批文。外地欲往关中做生意,又或迁徙的移民难民,更须得官署批核安置,对人口的徙移有严格的限制和规定。

徐子陵携着雷九指凭他的妙手伪造的批文,戴上从杨公宝库得来本供杨素逃命时使用的面具,乘客船安然过关。再经过三天日夜赶路,终抵达长安城。爱马万里斑则留在桃林,由任俊等照拂。旧地重游,自有一番感慨。尤其是刚从塞外的小长安回来,面对中土的真长安,想起伊人已远,能不黯然神伤!入城后,直赴侯希白的多情窝,据雷九指所言,侯希白探望他后,告诉他会回长安趁石之轩不在之际找杨虚彦的晦气,看看杨虚彦从半截不死印法练出什么奇功来。即使侯希白不在,他亦可借此多情窝作落脚之用。

他驾轻就熟的从后院逾墙入屋,只听侯希白的歌声传来唱道:“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裙;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徐子陵哈哈笑道:“谁能比侯希白更多情?”

侯希白疾掠而出,拉着他双手大喜道:“子陵大驾忽临,真教小弟喜出望外。这几天在长安到处都听得人谈论你们和跋锋寒在塞外八面威风的事迹,令我后悔没有依附骥尾,白白错过使人神往的塞外风情。少帅呢?”

徐子陵道:“进去坐下再说吧!”

入厅坐好,徐子陵把塞外的经历概略地述说一遍,又解释这回来长安的目的,接着问道:“你不是告诉雷大哥到这里来是要和杨虚彦分个胜负吗?我看你却是在唱歌作画,非常写意。”

侯希白苦笑道:“我只是苦中作乐,我与你们合作对付杨虚彦,石师肯定视我为叛徒。刚才你更告知我祝玉妍已死,石师成功吸取圣舍利邪气致魔功大成。看来小弟已是时日无多,不好好多画两张美人画流传后世,更待何时。小弟现在成为继莫神医后最受长安权贵欢迎的人物,昨天李渊亲自见我,礼聘小弟为他绘一幅宫廷百美图,我看在画卷完成前,连石师亦不敢轻易动我,杨虚彦更不用说。”

徐子陵讶道:“李渊为何如此糊涂,明知杨虚彦乃杨勇之后,仍肯善待杨虚彦?”

侯希白道:“子陵有所不知。李渊是最念旧情的人,他以前与杨勇交情甚笃,怎舍得杀他仅余的一点血肉,兼之杨虚彦立誓与石之轩割断关系,骗得李渊加封他为隋国公。唉!我和他虽难免一战,但目前各有顾忌,只好暂时来个河水不犯井水。”

徐子陵道:“我想见秦王。”

侯希白道:“这个我可作安排,且要立即进行,因为现时黎阳被窦建德重重围困,日夜攻打,李家正结集大军,准备出关往援。”

徐子陵皱眉道:“黎阳有李世勣和李神通固守,该没这么容易被攻陷吧?”

侯希白道:“理该如此,但事实却刚好相反,黎阳那边形势危急。据我听回来是李世勣和李神通误中窦建德诱敌之计,在窦建德率军绕道进军邻城卫辉之际,李神通率军偷袭,岂知惨中伏兵受袭,被窦建德杀得李神通只能带着十余亲卫逃脱。窦建德挟余威回师猛攻黎阳,告急的文书正像雪片般飞回来。”又压低声音道:“据说仲少加入窦建德的阵营,此事令长安朝野震动,小弟则与有荣焉。你们在赫连堡、奔狼原、花林和龙泉四场战役大显神威的事,街头巷尾也在议论不休,李世民这次有对手了!”

徐子陵摇头道:“寇仲绝不会归顺窦建德,应是误会。”顿了顿续道:“有一件事尚要你帮忙,希白兄可否设法查探,是否有个东北人叫阴显鹤的剑手来了长安?”

侯希白问清楚阴显鹤的年纪、特征、外貌,拍胸道:“要查一个人在我确是易如反掌,可包在我身上,长安很多人都要卖面子给我侯希白。子陵在这里好好休息,书斋内由易经至春宫图无不齐备,子陵不愁寂寞。”

徐子陵给他说得啼笑皆非,摇头道:“我还要去找纪倩,她或有可能是阴显鹤失散多年的亲妹子。”

侯希白一呆道:“竟有此事,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她,此姝立场暧昧,与太子党更关系密切,一个不好,恐怕你会给她揭破身份,惹出祸来。”

徐子陵微笑道:“我有分寸的!不知可达志是否会来呢?”

侯希白道:“这个我不大清楚,我在长安的保身之道是只谈风月不论政事,子陵还是见过秦王再想其他事稳妥点。”

徐子陵接受了侯希白的劝告。侯希白去后,就在椅子盘膝打坐,以舒连日赶路的劳累。刹那间进入天人交感的境界,体内真气浑浑融融,说不尽的受用舒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倏地心兆一动,醒转过来,脑际出乎天然的浮现一位绝世美女的鲜明形象。他肯定自己不是被任何声音又或气流的改变惊醒,而是出自一种超乎感官之上,幽玄微妙难言的感应。且并非首次发生,以前亦有类似的感应,却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清晰分明。来者鬼魅般从后进飘进厅子来。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晓得避无可避,甫抵长安即给揭破行藏,轻轻道:“婠婠驾光临,不知因何事找希白兄?”

婠婠甜美的声音惊喜地说道:“竟是子陵你啊!真教人大出意外,你还是第一回这么亲热的唤人家作婠婠了!”

徐子陵微一错愕,婠婠在他对面椅子坐下。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他在午后时分入城,此时却日落西山,厅内一片昏沉,他坐息逾两个时辰,精神尽复。两人四目交投,双方心中都不知是何滋味。虽仍是白衣赤足,但徐子陵清楚感到她的气质与前迥然有异,可是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同,他却不能具体说出来。只是感到她比以往的她更深邃难测,难以掌握捉摸。心中一动道:“恭喜你天魔功终于大成了!”

婠婠秀眸一闪一闪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语调则像一向的冷漠平静般道:“人家奉师尊之命,留在长安潜修大法,当然有些许成绩。子陵你呢!你不是也大有长进吗?不用回头看已知是人家嘛。”无论她用什么语气声调说话,总有种直钻入人心窝儿的感觉,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徐子陵沉声道:“令师在与石之轩的决战中,因施展玉石俱焚而云散烟消,我是亲眼目睹的。”

婠婠出奇地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淡淡地说道:“石之轩有否陪她老人家一道上路?”

徐子陵摇头道:“他受伤远遁,令师功亏一篑。”他心存厚道,绝口不提祝玉妍因要他和师妃暄陪葬,被他及时发觉,在急于拯救师妃暄下令石之轩有一线脱身之机,否则历史说不定要改写。

婠婠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忽然轻叹一口气,语调冰冷平静得令人心悸,说道:“他是否尽得舍利内的圣气?”

徐子陵点头道:“怕是如此吧!”事实上舍利内大部分异气,已给他和寇仲早一步分享,当然不会向婠婠透露秘密。

婠婠再叹一口气,秀眸射出使人复杂难明的情绪,柔声道:“天下从此多事了!”接着又道:“子陵可肯与我合作对付石之轩?”

徐子陵再暗叹一口气,以前的所谓与她的“合作”,没有一次不是在无计可施被威胁的情况下发生的。自竟陵之战,飞马牧场两大元老高手惨死在婠婠手上,他们之间结下解不开的深仇,发展到眼前此刻,连他亦弄不清楚和婠婠是什么关系。他理该与婠婠来个你死我活的决斗,可是面对宛如圣洁天仙般的婠婠,他总生不出杀机。苦笑道:“我们间还有合作的可能性吗?不要威胁我,我随时可离开长安。”

婠婠娇笑道:“人家何时想过要威胁你?不过你若不肯帮助婠儿,婠儿只好乖乖的下嫁石之轩,看他能否领导圣门在这场争天下的斗争中成为大赢家。人家可不是逼你嘛,而是别无选择。还有你那擅长奏箫的红颜知己说不定会成为牺牲品,因为她是碧秀心遗留下来的祸根,只有亲自杀死她,石之轩才能赢得圣门各派系对他的尊敬。”

徐子陵给命中要害,叹道:“还说不是威胁?”

想想也教人心寒,趁着天下大乱,魔门各派暗中不断在各方面扩展势力,林士宏、钱独关、辅公祏等割据成大小军阀,王世充则与魔门关系密切,赵德言乃颉利心腹谋臣,其他辟尘、安隆则控制着经济命脉,若这些人全臣服于石之轩的控制下,其力量之大,为祸之烈,恐怕没有人能预估。迫在眉睫之前的问题,是可轻易发觉并破坏他们针对香家的行动。婠婠既知他来长安,不论他扮成什么样子,均可一眼将他看破。

婠婠“噗嗤”一笑,白他一眼道:“人家是那么可怕吗?以前很多对不起你徐公子的事,只因师命难违。现在人家可以当家作主,当然是另一番可令徐公子满意的新人事新作风。我不会逼你去作任何不愿意的事,只希望你能和婠婠携手杀死石之轩,为世除害,这不是你们这些以替天行道为己任的侠义之士义无反顾的事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没有资格作侠义之士,只是见一步行一步地混日子。对付石之轩一事可否容后再说,他还需一段时间疗伤,我们尚有时间。”

婠婠摇头道:“子陵岂是如此短视的人,若待他重出江湖,一切都迟了!”

徐子陵皱眉道:“若他留在塞外,你怎样找得到他呢?”

婠婠道:“何需去找他,我会有方法把他引出来。”又甜甜一笑道:“子陵是否肯合作了!不如人家嫁给你好吗?我会做你最听话最乖的好妻子。”

徐子陵大吃一惊,狼狈道:“婠大姐勿要说笑。”

婠婠幽怨的瞥他一眼,说道:“不说便不说。但你可有兴趣听人家的计划,好让你可保着幽林小谷那位美人儿。”

徐子陵无奈道:“我在听着。”

婠婠淡然自若道:“根据圣门先祖遗训,魔门两派六道约每二十年须举行一次聚会,推举领袖,上一回聚会在二十年前举行,祝师被推为圣门之首。可惜因天下纷乱,祝师虽成圣门的尊首,却是有名无实。现在统一之机已现,慈航静斋通过李家占尽上风,两派六道此时再不团结,待李家一统天下,将重陷沦亡之险。在这种形势下,圣门诸派的‘二十年聚会’有再次举行的必要。祝师已去,婠婠是现时唯一有资格的召集人,石之轩必来出席,我们便有机会杀死他,破他的不死印法。”

徐子陵皱眉道:“你可知我对破他的不死印法,没有丝毫的信心把握。”

婠婠柔声道:“假设我们能把断作两截的不死印卷合起来,说不定可找到破不死印的方法。”

徐子陵开始有点明白婠婠因何来找侯希白,摇头道:“师小姐曾看过不死印卷,仍没有破解之法。”

婠婠美眸亮起来,闪动智慧的采芒,动人得教人心颤,也令人心碎!如此天生丽质的美人儿,却是阴癸派新一代青出于蓝的领导人,能在这年纪练成天魔大法,肯定在魔门亦是前无古人,而她更是魔门唯一深悉他们长生气的人,这使她的天魔功更有鬼神莫测之机。

只听她檀口微张轻轻道:“又是师妃暄,奴家和她怎同呢,她懂的是玄门正宗,石之轩得玄门与圣门大成的不死印法,任她如何聪明智慧,顶多明白其中部分。但若奴家和子陵合起来参详,将是另外一回事。”

徐子陵道:“就算侯公子没有问题,可是杨虚彦是石之轩的继承人,绝不会蠢得要对付石之轩,那等于他和自己过不去。”

事实上杨虚彦那半截不死印卷早给侯希白偷到手上,记熟后毁去,不过他认为暂时仍不该让婠婠晓得,因为天知道如给婠婠知悉不死印法的秘密,会带来什么后果。

婠婠甜笑道:“借不来可以抢,更可把人顺手杀掉,在这方面,徐子陵、侯公子和人家的愿望该并无差异,对吗?”

徐子陵拖延时间道:“这要和希白兄好好商量才成。”

婠婠媚态横生的娇笑道:“人家又没有逼你立即答应,我们的二十年聚会就挑在三个月后的中秋之夜在成都举行,徐公子意下如何?”

徐子陵不悦道:“为何千不拣万不拣,偏要拣成都?”

婠婠漫不经意,说道:“方便嘛!徐公子既可趁机探望石美人,又叫‘置诸死地而后生’,让石之轩有乘机下毒手的机会。那徐公子当不会诈作应承人家,暗下却决定爽约。唉!人家也是逼不得已,所以不得不对你用上点心计,该可原谅吧!”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你何时才能改变害人的习性。”

婠婠再露幽怨神色,半真半假的叹道:“我真的再不会害你,子陵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会在长安逗留多少天?”

徐子陵很想问她萧铣是否魔门中人,但怕打草惊蛇,只好忍着不问,说道:“你只要找到侯希白,就可找到我。”

婠婠忽然神色一动,说道:“有人来了!明天见。”飘身离椅,赤足轻触地面,穿窗幽灵般没在外边,剩下徐子陵独自站在已是漆黑一片的厅堂内。

徐子陵和婠婠是同一时间感到有人从后院入屋,只从这点看,婠婠的灵锐绝不在他之下。

李世民的声音在徐子陵后方响起,沉声道:“我正想找你们。”

徐子陵心中一动,晓得有些令李世民亦要失去方寸的事发生了。究竟是什么严重的事呢?

李世民在他对面坐下,代替了婠婠,脸色阴黯,剑眉紧促,肃容道:“黎阳将在数天内陷落,王世充则兵抵慈涧,使我们动弹不得,欲援无从,子陵可知黎阳城内尚有何人?”

徐子陵愕然朝他瞧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举凡在战略上有重要意义的城市,均是城厚墙高,沟河护城,易守难攻,能以少胜多,故以孙子的用兵如神,仍以攻城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常把这几句军事名言挂在口边的寇仲,对此更有全面深刻的体会。竟陵一战,他是守城者;今战黎阳,则成为攻方。若有选择,他会劝窦建德只围不攻,但问题是李世勣准备充足,城内储粮足可挨上一年半载,其次是如敌人援军来救,里外夹击下,他们将从主动沦为被动。经研究商讨后,他们决定采取四面包围,日夜不停轮番猛攻的战略,以瓦解敌人的斗志体力。黎阳城外诱敌突袭之战,他们歼灭敌军达万人之众,大幅削弱守城正规军的实力,剩下之数不过二万人,要稳守如此规模的城池,黎阳必须全军出动。换句话说,窦军可以休息,唐军则没有这福气运道,可见城外一战的关键性。

窦建德这回攻打黎阳是志在必得,援军不住从寿春和许城开来,到此刻总兵力超过十五万人,不停地加重对黎阳守军的压力。一切辎重供应更是准备充足,因为要攻破敌方的深沟高垒,只凭步骑兵和一般刀剑弓矢是绝对没有可能。所以必须在攻城器械、物资和组织方面准备妥当,尤其轮番夜以继日的猛攻,各方面的要求更是严苛。首先是建造可移动的望台“巢车”和“楼车”,俾能在高处窥望城内的情况,或发箭助攻。了敌后必须攻敌,攻城战的第一步是“越壕”,只有成功越过黎阳城的护城河,攻城的器械和敢死队始有机会接近城墙,展开攻城战。窦建德和刘黑闼均是攻城的老手,战事开始立即截断护城河的水源,采取“塞其水源,浅其闸口”之法,待其水浅后,再囊土运石,以装满土石的车子直接推入壕中,让这些俗称的虾蟆车强把深壕填平。“填壕”后是“接城”战,“木驴”在这种情况下是必备之物。木驴为四轮大车,顶部是尖斜形像屋脊似的巨木,不怕弓矢,亦不惧石击,且蒙着药制牛皮,不容易燃烧,其下可隐藏近百战士,掩护攻城具有奇效。接近城墙,就是各式攻城工具派上用场的时刻,飞楼、撞车、登城车、钓堞车、火车、高楼、云梯和冲击城门的巨型檑木,都以雷霆万钧之势,攀城、撞墙、击门,务要登上城头,并在城上站稳阵脚,再逐步扩大突破口,消耗敌人的意志和防御力。

寇仲和刘黑闼并骑在前线指挥这场惨烈的攻城战,窦建德则留在离城较远临时搭起的指挥台上,以火把、号角、战鼓指挥全局的进攻退守。这回和竟陵之战不同处,是当年杜伏威采取“开其一角”的策略,留下生路让城内军民逃走。这回窦建德则是重重围困,务要歼灭城内所有将士,令李世勣和李神通不能逃往卫辉,重整军容。不过无论窦军准备如何充足,资源总是有限,所以窦建德把攻城的主力集中攻打东门,对其他三门的进攻规模则小得多,作用只在牵制敌人,防止敌人突围逃走。在城内城外的火把光照耀下,承受了几天几夜从没间断狂攻的黎阳守军,已是疲态毕露。

寇仲曾三度亲自攻上城墙,斩敌过百之众,最后仍给李神通、徐世勣和敌方一众高手拼死逼回城外。刚才他回营休息两个时辰,此时精神体力尽复,又再披甲上马,等待城破的一刻。他高踞千里梦马背上,无名傲立左肩头,虎目闪闪生辉,心神却平静如井中水月,扫视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惨烈攻防战。“轰!轰!轰!”檑木撞车一下接一下的冲击城门,似在代表黎阳军的力量正一分一分的被削减,攻城者亦为此每一分的削弱敌人付出沉重的代价。城外被敌人箭火烧着的木驴、楼车,部分已成灰烬,一些仍在熊熊燃烧,送出团团浓烟,遮天蔽空。城内亦多处地方冒起火头,烟屑横空,都是拜投石机发放的火球弹所赐,务使城内军民疲于奔命。箭矢和投石似飞蝗般于城内城外彼此交投,不住添加为这无情战争牺牲的亡魂,仁慈和怜悯在这里根本没有容身之所。

寇仲愈来愈感到战争像在下棋,而亦必须以这种冷酷的心情,才能以只求成果的心情,指挥己方人马的进退。攻城的窦军就像大批不理自己生死的蚂蚁,攀梯登墙的朝墙头的敌人攻去,守城者则凭高墙拼死抵挡敌人,将企图攀城的敌人消灭在垛口或城墙下。近身的肉搏,显示攻防战进入高潮尾声。这是今夜由窦军发动第三波的攻势,上两次窦军给守城唐军抛撒的石灰、糠、滚油、石块粉碎了破城的愿望,这次显是资源补给不继,防守力大不如前,再无法和无暇先一步阻止檑木车直接冲击东城门。每回攻城前,窦建德均向李世勣、李神通招降,均被坚决拒绝。

刘黑闼摇头叹道:“李世勣输啦!”

寇仲仰首往李世勣帅旗竖立处瞧去,果然不再见到李世勣和李神通的身形,点头同意道:“小心他们趁城破时突围逃走。”

刘黑闼回首一瞥在身后严阵以待的一千精骑,冷笑道:“岂有这般容易。”接着发出命令,余下的百多辆梯车、撞车,两队手持巨盾弓箭位于骑兵队两旁,人数各达五千的步兵师,在战鼓声中往东门方向推进。“轰隆!”坚固的东城门终不堪冲击,颓然往门道内倾倒,扬起满门尘屑木碎。攻城一方士气大振,喊喝震天而起,把厮杀声和兵器交击的声音完全掩盖。

刘黑闼色变喝道:“退后!”

号角声起,负责撞门的檑木车队仓皇后撤,却迟了一步。只有寇仲明白刘黑闼色变的原因,是为错估破门的时间而致失误,不用说是敌人暗中移开堵塞以增强城门抗力的沙石铁车,使城门被轻易撞破。要知如按原定计划,城门破毁的一刻,檑木车必须立即退走,工事兵则负责清理门道内的障碍物,再让步兵杀进城内,最后才是刘黑闼和他的骑兵队长驱直入的冲击战,但此刻事实与预估出现不符,使窦军一方虽是占尽优势,但一时间仍要进退失据。果然城内锣响,大队敌骑从城道蜂拥而出,见人就杀,分成数股往四面八方突围,负责撞门清阵的工事兵哭喊震天的四散逃命,更添敌骑逃生的机会,东门外的战场乱成一片,敌我难分。

刘黑闼当机立断,狂喝道:“弟兄们!冲啊!”与寇仲冲前,不理狂拥出城的敌人,集中兵力,一千骑兵蹄音轰鸣,直往敞破的东门杀奔而去。

寇仲发出尖啸,命令宝贝无名飞上天空,展开人马如一之术,策骑爱驹千里梦,超前疾闯。后方的窦建德连忙调军围截,阻止敌人突围逃遁。两侧步兵在另两名将领指挥下,像两股怒潮般往东门压去,战况激烈。寇仲一马当先,井中月左砍右劈,螺旋劲发,格挡者无不连人带兵器给他砍得抛飞堕跌,勇不可当。在刘黑闼和精锐战士的配合下,硬把冲出门道的敌人逼回城内去。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忽然压力大减,原来成功穿过门道,进入城内。只见城内哭喊震耳,在火头四起,浓烟火屑蔽空烛天,一片血红有如修罗地狱的黎阳城内,军民与老弱妇孺四散奔逃,一片末日的惨厉气氛,令人惨不忍睹。

城头城内,展开更激烈的近身肉搏战。寇仲和刘黑闼的骑兵雄师,踏着黎阳城的东门大街,寸步不让的向护城敌人冲击深进,后面的窦军步兵潮水般涌进来,敌人大势已去。残酷的巷战全面开展,宽厚的城墙完全失去防御保护的作用。忽然一股近三百人的唐军迎头杀至,领军者正是李渊之弟,在李阀中武功数一数二的李神通。

寇仲哈哈笑道:“为何不见世勣兄?他不是吓得躲起来吧?”千里梦载着他往前疾冲,井中月闪电劈出。

李神通双目血红,手中长剑朝前疾挑,大喝道:“我就算死,亦要你寇仲陪我一起上路。”

“当!”刀剑交击,两人同时剧震。眨眼间双方人马交锋缠战,李神通的手下被寇仲一方像潮水般吞噬,再不成队形。李神通自知必死,展开剑法,神勇难当,刹那间在马上向寇仲攻出十多剑,剑剑均是同归于尽的招数,以寇仲之能,亦挡得颇为吃力。虽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寇仲的心神仍静如井中月,心知肚明李神通在这几天的守城激战中损耗甚巨,是强弩之末。忽然李神通身后亲兵人仰马翻,刘黑闼出现于李神通背后,长刀挟着劲厉啸声往他背项扫去,若李神通中刀,肯定身首异处。寇仲健腕一翻,加重劲道,震得李神通长剑荡开,无法回剑后挡,李神通也是了得,忙往马颈旁伏下去,堪堪避过刘黑闼必杀的一刀。刘黑闼冷喝一声,大刀倒转以刀背在马头狠敲一记,战马闷声不哼的四蹄软跪失控,住地侧倾颓跌,使得李神通和马一同滚往地上。就在他失去平衡堕地前的刹那,寇仲俯身探离马背,井中月闪电挑出,正中他下要穴。

李神通应刀触电般剧震,寇仲顺手拿着他背心甲冑,从地上提起来,在马背上坐直虎躯大喝道:“李神通遭我活捉生擒,投降者生,反抗者死。”喝声把所有喊杀声硬压下去,传遍城东区整个战场。

刘黑闼来到寇仲旁,助威喝道:“放下兵器投降者不死。”

兵器交击声逐渐减少,城内唐军见主帅遭擒,斗志全消,纷纷弃械投降。窦军不断狂涌入城,把黎阳城置于控制下。寇仲放下满脸无奈屈辱、穴道受制的李神通,交由窦兵捆缚拘禁,心中岂无感慨,想他李神通往昔如何八面威风,今天却成阶下之囚。

在刘黑闼的指示下,入城的将领分率战士深进城内,招降城内其他守军。寇仲和刘黑闼在一批战士簇拥下,并骑缓驰于东门大街,往黎阳城核心的都督府推进,一队一队的骑兵步卒,从他们两旁走过,为他们探路开道。

刘黑闼兴奋地说道:“这回能攻陷黎阳,全赖小仲巧施妙计,歼灭敌人主力,狠挫敌方士气。下一个我们最希望攻陷的不是洛阳而是李家的要塞潼关,它不但是出入关中平原的通道,长安东面的屏障,更控制着黄河的风陵渡,攻下潼关,李阀能逞威的日子将屈指可数,看李渊能威风至何时?”

寇仲叹道:“刘大哥不觉得我们今仗胜得很惨吗?”

刘黑闼愕然道:“小仲为何要往这方面想,自古以来,攻城战伤亡难免,黎阳乃李阀关外最重要的战略据点。黎阳既下,卫辉难保。李阀现在唯一选择,就只是攻打洛阳,我们则是进可攻,退可守。”

寇仲正要答话,一队人马驰至,领队的小将报告道:“敌人残余退守督府,决意顽抗。”

刘黑闼大怒道:“不知好歹的家伙,给我把都督府重重包围,看他们能守到何时?”

小将又道:“据抓来的降兵道,李渊的幼女秀宁公主应在都督府内。”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为之色变,不由得想起沈落雁,她是否陪李世勣同守黎阳,若她殉城战死,寇仲岂非多少要负点责任,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一直以来,由寇仲一心争霸天下开始,兜兜转转的,就像一个只存在幻想中梦境似的事情,与真实的世界遥相远隔。不过听着李世民的话,忽然这两个世界竟融合为一,变成活生生的在眼前发生,再非遥远的梦。寇仲的争霸之路,使他与本是朋友、兄弟至乎爱慕的人都变成战场上的死敌,只能以一方的灭亡来解决。

李世民叹道:“秀宁公主在窦建德围城前两天抵达黎阳,驸马则因事没有随行,唉!”对李秀宁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徐子陵沉声问道:“世民兄有什么打算?”

李世民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说道:“援救黎阳已因王世充恶意的动员而不可行,我只好抛开一切,全力进攻洛阳,终有一天我会和你的好兄弟在战场上交锋决胜,那是我李世民最不愿见的事,但舍此再无别的选择。”

徐子陵从他语调中,感觉到李世民只把寇仲视为能匹配他的对手,其他如窦建德、王世充之辈,仍未被他放在眼内。暗叹一声,说道:“如若寇仲晓得秀宁公主在黎阳城内,他必尽力保护,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李世民苦笑道:“我绝对相信寇仲会这样做,可是战火无情,谁都不能预估发生什么事。子陵来得正巧,迟一天将碰不上我。”

徐子陵心中一颤,晓得他明天将率领大军出关,开赴洛阳,这将是中土争霸战最关键性的大战役,影响深远。

李世民正容道:“无论我与寇仲日后发生什么事,我仍是那么尊重子陵,子陵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我李世民力所能及,必为子陵办妥。”

徐子陵感到心乱如麻,比起在黎阳可能发生的惨剧,其他事忽然变得微不足道,但又隐觉事实非是如此,可见自己对寇仲的关切。因为若李秀宁间接因寇仲而发生不幸,铸成恨事,对寇仲的打击会是极残酷剧烈。以他的性格,大有可能走上自毁之路。勉强把各种情绪压下,说道出来意。

李世民思索片刻,点头道:“子陵对香家的怀疑,我大有同感,只是不知池生春会是香贵的长子。此事非同小可,若齐王明知池生春的真正身份仍然包庇他,有可能他并不如表面的情况般那么全力支持太子,而是另有打算。”

徐子陵道:“魔门的影响力,要比我们原先猜想的远为庞大,杨虚彦是石之轩的继承人,又在令尊旁布下董淑妮这厉害的棋子,石之轩则是魔门数百年来才智魔功最杰出的人物,世民兄不可不防。”

李世民露出无奈的表情,满肚苦水地说道:“杨虚彦这步棋害得最惨的人正是小弟,先是千方百计令父皇对董淑妮生出兴趣,然后怂恿父皇着我去向王世充提亲,令两位夫人以为迎董淑妮回来与她们争宠是我的鬼主意,现在父皇身边全是为太子说话的人。你也亲眼看到,太子在杨文干事件里犯下大错,最后不过是痛责几句了事。父皇仍听任唆使不派我而遣齐王赴援太原,我怎能不心淡。若非师小姐对我期望殷切,说不定我会抛弃一切,与子陵傲啸山林过些写意日子了事。”

徐子陵心中矛盾得要命,不知该如何劝他,若劝他振作,岂非鼓励他去对付自己的兄弟寇仲,只好改变话题道:“世民兄可有想过若攻下洛阳,长安城内会有更多难测的变量。”

李世民双目电芒一闪,深深凝视他片刻,说道:“这正是我迟迟不能发军东征洛阳的背后原因,如非黎阳陷落在即,明天休想能起行。一个时辰前我才在父皇手上接过帅玺兵符,子陵明白吗?”

徐子陵道:“是否有人怕世民兄攻陷洛阳后,会在关外自立为帝,另起炉灶?”

李世民讶道:“子陵看得很透彻,这确是父皇和太子最担心的事。”

徐子陵回敬他锐利的目光,语调却是漫不经意的,问道:“秦王会这样做吗?”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想得要命,却知自己绝不会这样做。我还是破题儿首次向任何人透露内心的感受,因为我真的完全信任你徐子陵,亦信任寇仲。因为你们从未向我李世民说过半句谎言,答应过的事更没有不作数的,若你们是忠心于我的追随者,有如此表现是半点不稀奇,因为大家利益与共。但你两人从不需倚赖我李世民,你们的声名是凭自己亲手争取来的。”

徐子陵涌起发自心底的感动,这正是李世民的成功处和魅力所在,襟胸气魄均非常人能及。

李世民苦笑道:“秀宁的事我不敢去想,只能委于天意。我接到侯希白带来的口讯,立即抛开一切来会子陵。我明天离开后,李靖会予你一切支持,给我把香家在长安潜隐的势力连根拔掉,我会很感激子陵。”说罢长身而起,就那么走了。

黎阳城落入窦建德的手上,战败的唐兵投降者达八千人,只余李秀宁和她的千余亲卫死守位于城心的督都府。李世勣成功突围逃走,能随他离开的亲卫不过百人,败得凄惨。是役窦建德方面亦损失惨重,伤亡战士达三万之众,对他的实力有一定的影响。

寇仲和刘黑闼抵都督府正门外,两人对望一眼,前者露出苦涩的表情,刘黑闼拍拍他肩头低声道:“趁窦爷仍未入城,赶快把事情解决,我支持你任何决定。”

寇仲感激地点头,跃下千里梦,朝都督府正门走去,环绕着都督府的墙头立即现出密密麻麻的箭手,以他为瞄准的目标。寇仲解下井中月,抛给后方马上的刘黑闼,这行动纯是一种姿态,以他的武功,有武器和没有武器分别不大。他再踏前两步,高举双手道:“秀宁公主,寇仲求见。”他含劲吐音,声音直传进围墙的府堂内去。

唐兵知他该无恶意,但晓得他武功盖世,不敢稍有松懈。这八百亲兵是李世民亲自从本系子弟兵中为李秀宁挑选的,忠心和武功两方面都没有问题,随时可为她献上性命。

李秀宁平静的声音传出来道:“寇仲你走吧!只要你不参与进攻我们,秀宁心中感激。”

寇仲早猜到她有此反应,回话道:“那公主下令把我射杀吧!我怎样也要和公主面对面说几句话。”言罢大步朝正门举步。

这正是寇仲聪明处,令守卫督府的死士在没有李秀宁的命令下,不敢向他放箭。在两方战士众目投注下,寇仲直抵督府门前,还拿起门环,轻叩一记。“笃!”

“咿唉!”大门往内拉开少许,一名年轻将领低声向寇仲道:“少帅请进来!”语气出奇地敬重客气。

寇仲闪入门内,只见守兵处处,人人一面坚决赴死的神态,气氛沉滞凝重。他拍拍那将领肩头,淡然自若道:“放心吧!公主定可安返关中。”

那将领轻轻道:“末将李来复,追随秦王时曾在洛阳见过少帅,后来又在飞马牧场再遇少帅。公主在大堂内,请随末将来。”

寇仲心道原来如此,他肯自作主张给自己开门,显是多少晓得自己和李秀宁的关系,知道他现在是李秀宁唯一的生机。唉!老天真爱作弄人,第一次与唐军交锋,竟碰上初恋情人李秀宁。追上他低声问道:“柴将军在吗?”

李来复摇头道:“驸马爷没有随行,刚才我们曾尝试突围,却不成功,只好退守这里。”

“驸马爷”三字像根利针般刺进寇仲心脏,其他的话再听不清楚。一身军服,英气凛然的李秀宁安坐对着厅门的太师椅上,左右后方是十多名一看便知是高手的亲随。

李秀宁怒道:“来复!你竟敢自作主张,是否要我把你先斩首了!”

李来复跪倒地上,语气平静地说道:“末将愿接受任何处置。”

寇仲怕他拔剑自尽,忙按着他肩头,说道:“是我不好!”

李秀宁目光落到他脸上,与他灼热的目光一触,立即别头望往窗外的花园,低声道:“你们出去。”

四周的亲卫为之愕然,其中一人骇然道:“公主!他……”

李秀宁淡淡地说道:“我要你们立即退下,这是命令。”

寇仲摊手道:“我若要伤害公主,只要一句话就成,何需如此欺欺骗骗的下作。”

亲卫们无奈下只好退往后进。

李秀宁道:“你也走!”

寇仲一呆,指着自己鼻子疑惑地说道:“我也要走?”

李秀宁娇嗔道:“不是说你,而是来复。”

李来复如获皇恩大赦,爬起来垂头退往大门外。

李秀宁叹道:“唉!寇仲,你来干什么呢?从你拒绝王兄那天开始,该想到有今天一日,问题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呢?”

寇仲涌起无法抑制的爱怜,朝她走去,在她椅旁单膝跪地,细审她清减憔悴但清丽如昔的秀美玉容,沉声道:“公主请当机立断,让我立即护送你和手下亲随从西门离开,只要抵达卫辉,可返回关中。”

李秀宁美眸射出复杂深刻的神色,迎上他的目光,说道:“你们准备怎样处置黎阳城的无辜的平民?”

寇仲拍胸保证道:“窦建德一向不是好杀的人,这方面声誉良好,必会善待城民。”

李秀宁垂首轻轻道:“李将军和王叔是否死了?”

寇仲坦然道:“李世勣成功突围逃去,至于你王叔,唉!他给……他给小弟生擒了!”

李秀宁先露出喜色,旋即黯然,低声道:“寇仲你还是杀死秀宁吧!”

寇仲当然明白佳人心意,同时大感为难,因为李神通已给送往城外让窦建德过目,要窦建德把这么有价值的战利品交出来,自己也说不过去。换过他是窦建德,肯定不会交人。事实上这样放走李秀宁,他和刘黑闼均要面对莫测的后果。苦叹一口气道:“秀宁可否给小弟少许时间,让我去把令王叔要回来。”

李秀宁娇躯剧颤,脱口道:“寇仲啊!”

寇仲挺立而起,忽然间充满信心,不要说只是去求窦建德释放李神通,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亦毫不犹豫为李秀宁抛头颅洒热血。

李秀宁一对美眸泪花乱转地瞧着他,仰着能令寇仲肝肠寸断的玉容,悲切地说道:“这是何苦来哉呢?”

寇仲抓头道:“怕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吧!”忍不住探手轻轻拍打她脸庞两下,触手欲酥,心中一阵酸楚,欲语无言。这是他自认识李秀宁以来,最亲密和有情的接触。转身便去。

李秀宁的声音像风般从后吹来道:“你看过人家写给你那封信吗?”

寇仲像被制着穴道般停定,尴尬而满口苦涩滋味的颓然道:“我不敢拆开来看,只是以防水油布包好随身收藏,希望没有浸坏吧!”

李秀宁的情泪终忍不住夺眶而出,挥手道:“珍重!”

李世民离开后,负责为两人穿针引线的“多情公子”侯希白匆匆回来,问道:“与秦王谈得投契吗?”

徐子陵点头道:“他答应全力支持我。”

侯希白在他身旁坐下,细察他的容色讶道:“但为何你的脸色这么难看的,似是心事重重?”

徐子陵不想他因李秀宁的事担心,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将来若秦王与寇仲对阵沙场,我……唉!沈落雁是否在长安?”

侯希白笑道:“你说那风流的美人儿,她不但在长安,还单独和我喝过一次酒。”接着压低声音道:“李家对她夫君李世勣还不太信任,怕他眷念与李密旧主之情,所以不许沈美人随她夫婿出征。”

徐子陵皱眉道:“风流?”

侯希白忙解释道:“子陵不要误会,我多情公子虽多情,却绝不沾惹人家的娇妻,风流只是指她动人的风韵和洒逸的气度,令她成为女性中的极品,一个别具独特风格的美人。大家都是老朋友,不怕让你知道,近年来我对美女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

徐子陵奇道:“你竟对漂亮的女性不感兴趣?”

侯希白摇手道:“当然不是这样,只是不像以前总要一亲芳泽;而是只重观赏,只有这样才可保留男女间最动人的神秘感觉。”接着取出美人折扇,“霍”的一声在手上张开,洒脱自然的摇头晃脑吟哦道:“投怀送抱虽是动人,怎及得上欲拒还迎,欲拒还迎又比不上可望而不可得,得不到和没有结果的爱恋是最动人的。”

徐子陵不由得给勾起对师妃暄的思念,深深感到侯希白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侯希白大发议论道:“这是我从与各种不同类型的女子身上体会回来的至理,当你变成她的男人后,她会态度大改,例如变得千依百顺,又或斤斤计较。亦因此失去未得到她前相处时彼此有如高手过招你来我往的乐趣;更失去对方是不可冒渎侵犯的神秘感觉。你像是没有听下去的兴趣?”

徐子陵苦笑道:“希白兄的话有很高的趣味性,只是我的心情有问题而已!”

侯希白毫不介怀的改转话题道:“我使人为你查听阴显鹤的踪影,明天可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今晚我们不如到上林苑探望纪倩,印证她是否阴显鹤的妹子,顺道为徐公子你洗尘。”

徐子陵吓个一跳,皱眉道:“我以什么身份去见她?”

侯希白微笑道:“就用你莫为的身份样貌吧!你们起出杨公宝藏之后的几天长安出现前所未有的混乱,秦王巧妙地‘安排’你离开,所以你的身份并未被揭破,只是现在你回来了!”

徐子陵没好气道:“这怎么行?莫为曾与可达志在宫廷的年夜宴比武,万众瞩目,接着忽然失踪,谁都猜得到莫为若非寇仲就是我徐子陵。”

侯希白耸肩道:“知道又如何?惹莫为等于惹秦王,现时形势微妙,秦王刚击退刘武周和突厥的联军,明天则出师洛阳。包括李渊在内,一时谁敢招惹他?故最聪明的人都会诈作不知你莫为是谁。李建成有杨文干造反事件,李元吉则遭兵败之辱,两人同病相怜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不敢惹是生非。”

徐子陵仍是摇头,说道:“扮莫为仍是很不妥当,最怕是打草惊蛇,让池生春警觉,我们将会徒劳无功。”

侯希白不解道:“以我们的实力,又有秦王府的人作后盾,何不索性设伏把他生擒,严刑逼供,好好侍候招呼,哪怕池生春不说真话。”

徐子陵道:“雷大哥对香家行事的方式认识最深,据他说香家有套联络的方法,就像一个环扣一个环,我们若将其中任何一个环脱下来,连贯的链子就会断掉,这正是他们针对家族内有成员被人逼供而设计的。所以非到无计可施,不宜用这笨方法。”忽又探手怀内,把既是弓辰春又是莫为的面具戴上。

侯希白讶道:“你不是说不想扮莫为吗?”

徐子陵微笑道:“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雷大哥是否留下些易容的剩余物资。”

侯希白醒悟过来,拍腿道:“妙!那就可使纪倩晓得你是谁,其他人不在意下则没法认出你来,请稍等片刻。”

侯希白回来时,拿着一副胡髯,为他黏上笑道:“这是我自家的珍藏,保证没有人能看破。”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你可知婠美人刚才来找你谈心。”

侯希白失声道:“婠婠?”

徐子陵把与婠婠会面的经过说出,说道:“我有个问题问你,如果希白兄不方便说,我不会怪你。”

侯希白奇道:“什么事要事先声明这般严重?”

徐子陵道:“萧铣是否是魔门的人?”

侯希白摇头道:“我真的不晓得,为何有此猜疑?”

徐子陵道:“由于香玉山与赵德言的关系。你是魔门出身的人,该比我清楚魔门的事。”

侯希白思索片晌,肃容道:“你的猜疑不无道理,我们收徒比一般帮派严谨千百倍,甚至会不惜尽杀其亲人断其六亲,小弟可能正是这样一个受害者。不过萧铣乃梁朝遗冑,本身该非魔门中人,香贵则很难说,否则香玉山不会忽然变成赵德言的徒弟,可是香贵儿子成群,该不是魔门直属的人。”又道:“若香家是魔门中人,或其中某左道的旁支,最有可能是灭情道,因为此派专攻阴阳采补媚惑女性之道。只要我们细查池生春的生活方式,或可寻出蛛丝马迹。”

徐子陵精神一振道:“希白兄的提议非常管用。”起立道:“我想到六福兜个转,看看是否会凑巧碰上纪倩,那比到青楼找她妥当点,你亦不会被我牵连。”由于心神恍惚,他竟弄错纪倩要拜之为赌林师傅的是“雍秦”而非“弓辰春”。

寇仲走出都督府,刚入城的窦建德正和刘黑闼在马上说话,只好硬着头皮朝他们举步。心忖若老窦坚持不肯放人,自己该怎么办?窦刘两人见他现身,停止交谈,目光落在他脸上。包围都督府的窦军达上万之众,却是人人屏息静气,严阵以待,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城内各处火势已被扑灭,只余水气轻烟袅袅上升,提醒人们适才攻城曾发生的激烈战斗。

寇仲走到窦建德马前,振起精神,说道:“窦爷可否容我说句话?”

窦建德哈哈笑道:“当然可以!”甩蹬下马,刘黑闼和左右知机地往四外移开,好让两人密谈。

寇仲移到窦逢德身旁,苦笑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窦爷答应。”

窦建德微笑道:“想不到小仲是这般风流多情的人,听黑闼说李秀宁是你的初恋情人,教人意想不到。”

寇仲叹道:“什么初恋情人?只是一厢情愿的单恋相思病,为此我可对李家任何人狠下心肠,她却是唯一例外。”

窦建德从容道:“我们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可以开诚布公地说的?这回能攻陷黎阳,小仲功劳居首,是否想我把李秀宁、李神通等通通放掉?”

寇仲愕然道:“没有问题吗?”

窦建德探手搂着寇仲肩头,朝大街往东门一方走去,他看着手下纷纷让路,哑然失笑道:“我窦建德出身于山东武城农村,随清河高士达在高鸡泊起义,承高爷看得起我,交由我指挥义军,以七千装备不齐的义军,击败隋将郭绚的过万精兵,确立我窦建德之威名。后来高爷为隋朝名将杨义臣所杀,我只得百余人仓皇逃走,此后辛苦经营,到今天不但降服徐圆朗、灭宇文化及,更攻陷黎阳,凭的是什么?就是‘仁义’两个字。对隋朝降将,愿留下来的都推心重用,不愿留下的任他自由来去。每次攻城掠地所得都均分给手下将士,自己则清茶淡饭,与士卒同生死共甘苦。攻陷黎阳前我还向你说善待降人,难道现在立即反口,人无信不立,何况是少帅的心愿。”接着转头向手下喝道:“把李神通带来,要客客气气。”手下领命去了。寇仲心中涌起感激。比起王世充,窦建德真是个人才。

窦建德立定,放开搭在寇仲肩头的手,双目闪闪生威,沉声道:“这回我们伤亡虽重,该仍有力西攻虎牢,让王世充大吃一惊,小仲可肯助我?”

寇仲才是真正的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此事万万不可,虎牢乃洛阳东重镇,王世充必救之地。若我们不能在数天内攻陷虎牢,将被虎牢守军和王世充的援军前后夹击。这些还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李世民会趁虚而入,一旦重夺黎阳,我们将后无退路,窦爷请三思。”

窦建德哈哈笑道:“只要你肯助我,我们可以雷霆万钧之势,突袭虎牢,如不成功,可在王军抵达前退回黎阳;如若成功,王世充在李阀大军威胁下,只有向我称臣一途。”

寇仲首次发觉窦建德的弱点,就是因从未遇过像李世民那种劲敌,近来又连战皆捷,致生出骄纵的心态。叹道:“要攻陷虎牢,必须先取它附近三城的管州、汴州和荥阳,如此繁复的军事行动,不可能在王世充大军来到之前办到,只会是徒劳无功。”当年与李密之战,令他对洛阳四周形势了如指掌,故能提出有力的事实,劝窦建德打消攻打虎牢之意。

窦建德沉吟不语。

寇仲鼓其如簧之舌续道:“李世勣成功逃往卫辉,虽暂时无力反攻,但必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窦爷这回攻城工具损折过半,不可能在短期内对虎牢进行黎阳式的攻击。眼前当务之急是巩固战果,集结军力,那时进可攻退可守,悉随窦爷意旨。”

窦建德终被说服,点头道:“你的话不无道理。”

寇仲正容道:“我还有一个提议,只怕窦爷听不入耳。”

窦建德目光闪闪对他打量,摇头道:“只要是你寇仲说的,谁敢轻忽视之?”

寇仲叹道:“因为我知道窦爷鄙视王世充的为人,不过在现今的形势下,最上之策莫如与王世充联手,击退李世民的大军,窦爷可乘势夺取唐军在关外所有城池,然后向王世充开刀,那时天下将是窦爷囊中之物。”

窦建德沉声道:“我不喜欢王世充,他何尝看得起我?这些旧隋的皇亲贵冑,与我们从农村起家的义军一向话不投机,很难衷诚合作。”

寇仲压低声音道:“这正是问题所在,若王世充感到必败无胜,你道他会向李家臣服还是向窦爷你投降?”

窦建德动容道:“这确是个问题。”

寇仲道:“所以窦爷应该修书一封,让我亲自送往王世充,安他的心,使他感到有把握对抗李阀东来的大军,窦爷才能争取宝贵的时间,从容布置,先来个隔山观虎斗,再坐收渔人之利。”

窦建德终于意动,哈哈笑道:“我是给胜利蒙蔽心智,幸好得你提醒,便如你所言!”

徐子陵在六福赌馆的平民化主大厅凑热闹般小赌两手后,颇为犹豫自己应否设法到较高级的赌厅去寻纪倩。以往入赌场总有雷九指打点一切,此人像鲁妙子般博学多才,兴趣广泛,事事均有研究,又熟悉赌场门道规矩。现在他孤身一人,且不可惹人注目,盘算得失下,决定到此为止,离开挤得水泄不通的赌馆。刚回到街上,见对面明堂窝有个女子背影,婀娜多姿的没进大堂内,身形似是纪倩,心中涌起熟悉喜悦的感觉,遂以平常步伐横过车马道,进入明堂窝。外堂人多热闹的情景一点不逊于六福赌馆,疑是纪倩的女子却不知去向。徐子陵心中叫苦,遇上在六福赌馆同样的难题,是否应换一个铜牌好进入贵宾厅去,还是在大门外等待,若作后一个选择,将不知待至何时。

正犹豫间,一群人进入赌厅,徐子陵退往一旁瞧去,七、八名一看便知是高手、好手的大汉,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华服中年大汉,趾高气扬的跨步入厅。此人中等身材,神态从容的手提烟管,由随从殷勤侍候,他则轻松的边行边吞云吐雾,神态悠闲,极有气派。不过他的容色有点酒色过度的苍白,乍看模样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倘去掉华服和从人,混进赌厅内任何一堆赌徒中,保证不引人注目。但徐子陵眼力高明,观其神察其态,敢肯定此人非是一般等闲之辈,可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

长安城乃关中平原文化荟萃之地,一向卧虎藏龙,见到这样一个人并不出奇,徐子陵心中有事,无暇理会,正要先到兑换房换一批筹码,探听领取贵宾章的手续,蓦地一个声音传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两所赌场都是人山人海?”徐子陵心中剧震,认出这声音正是上回在长安城外,躲在暗处听到那对雷九指施展七针制神者的声音。他迅速转头,及时捕捉到正是那华服中年汉在对左右说话,外堂虽是喧闹震天,却没有一个字能漏过他的灵耳。那人确是高手,徐子陵这么转头望他,立生感应,灼灼的目光往徐子陵射来。徐子陵心叫糟糕,幸好人急智生,目光不停留地掠过那华服中年汉,还举手装作与另一边的人打招呼,然后大步在华服汉身前横过,装作找到熟人往另一边走去。

一名赌场主管级的人物迎往华服汉,与徐子陵擦身而过,向华服汉施礼道:“尹国公大驾光临,是我们明堂窝的荣耀,大仙在天皇厅,请让小人引路。”

徐子陵此时挤进人堆去,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他已知此人是谁,正是李渊爱妃尹德妃之父尹祖文,此人在长安恃势横行,他曾听过尹祖文曾唆使人打断秦王李世民天策府首席谋臣杜如晦一个指头,后又诬告是杜如晦先动手,令李渊怒责李世民,怪他纵容手下凌辱他爱妃的家人,因而与李世民更为疏远。他当时听过便算,没作深思,现在当然晓得事情大不简单。至少肯定除杨虚彦外,魔门的势力已深进李阀的皇室内,后果难测。

他又从人堆穿出,心想找纪倩并不急在一时,不如先去与李靖碰个头,告知他尹祖文的秘密。忙朝大门走去,尚未跨过门槛,香风扑脸而来,徐子陵一眼瞧去,心知要糟,却是避无可避,只好垂头急步,希望对方一时疏忽下没注意自己,又或因假须髯遮掩而看不破他是“弓辰春”。来者正是胡小仙。两人错身而过时,徐子陵衣袖一紧,给她扯个结实。接着耳边响起她银铃般的声音道:“为何要扮神扮鬼,识相的马上随我来。”

徐子陵终于后悔没接受侯希白的提议,即使是到上林苑喝闷酒,总胜过被胡小仙揭破“身份”。

在大仙堂没有其他人打扰的幽静贵宾休息室里,胡小仙与徐子陵在桌子对坐,前者“噗嗤”娇笑,美目透出胜利的神色,神态悠闲地说道:“你究竟是徐子陵还是寇仲?”

徐子陵暗里大吃一惊,旋即恢复镇定,因猜出对方并非真的要拆穿他的身份,只是作为试探的性质,皱眉道:“你爱认为我是谁便是谁吧!”

胡小仙摇头笑道:“还要在本姑娘面前装蒜,你可以骗过别人,却休想骗我。无论你扮弓辰春又或雍秦,我承认你确扮得维肖维妙,活像不同的两个人,可是赌钱的风格和方式却把你出卖,令我晓得你不但是雍秦,更是弓辰春,又是那在朝廷上大显威风的什么叫莫为的家伙,既然三者都是你,那亦是三个人都不是你。快快招认,你究竟是徐子陵还是寇仲?回长安干啥?不怕给人围捕活捉吗?”

徐子陵心中叫苦,甫抵长安,先后给婠婠和胡小仙拆穿身份,以后怎么混下去?叹道:“胡小姐是否有点托大?若我是徐子陵或寇仲,为隐瞒身份,只好硬着心肠把你灭口,胡小姐不害怕吗?”

胡小仙花枝乱颤的娇笑,摇头道:“不怕!真的不怕!因为徐子陵和寇仲从来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乖乖识相点吧!阁下是哪一位?”

徐子陵颓然道:“我是徐子陵,小姐满意吗?幸好我来此只是打个转,待会儿离城算了。”

胡小仙娇嗔道:“奴家那么可怕吗?要走该待明早城门开才走!哼!一派胡言乱语,当人家是第一天在江湖混。快给我脱掉面具,听说徐子陵长得儒雅风流,是有名的俊俏郎君。”

徐子陵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幸好感到她没有敌意,把心一横,低头扯下面具,露出真面目,微笑道:“小姐的评语用在侯希白身上是无比恰当,我徐子陵则名不副实,只是粗人一个。”

胡小仙凝望他的美目明亮起来,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喜滋滋道:“徐子陵啊!做小仙的情郎好吗?几天也好!”

徐子陵为之瞠目结舌,这么言词大胆作风放浪的美人,连纪倩亦有所不及。苦笑道:“胡小姐不要说笑了!”

胡小仙抿嘴娇笑,神情得意,白他一眼道:“我想你仗义帮人家一个忙,奴家正苦恼得紧呢!”

徐子陵感到事情大有转机,哪敢开罪她,顺着她语气道:“小姐有什么烦恼?”

胡小仙露出愁容,轻叹道:“正是因找不到如意郎君,谁家姑娘不为此烦恼?嘻!奴家是说笑,我真正的烦恼是有人自认为是我的如意郎君,而我则见到他就心中厌恶,你可为我想办法解决吗?”

徐子陵大讶道:“谁敢逼胡小姐做不情愿的事?”

胡小仙像个小女孩般竖起手指,逐个指头的数道:“首先是那个自以为赌术比我更好,最有资格作我爹快婿的混蛋;第二个是齐王李元吉,提亲的人便是他;第三个人最可恶,我还以为他对我们胡家特别照顾,谁知竟是适得其反,而除此之外,还有第四个是我老爹,唉!他却是迫于无奈,谁叫他看中长安这个地盘,梦想他日李家得天下,他可以大力发展赌业。你给我说吧!我现在的情况是否四面楚歌,身不由己。”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那第三个逼小姐的人是否尹德妃之父尹祖文?”

胡小仙愕然道:“你怎能一猜即中?”

徐子陵明白过来,逼胡小仙下嫁者正是他这回到长安来要对付的池生春,此更是香家扩展赌业的一招奇兵。要知香家恶名远播,为白道武林不容,如若李唐一统天下,必会对香家的生意展开扫荡,但若香家能通过婚姻合并大仙胡佛的赌业,可借尸还魂似的名正言顺于此情况下大展拳脚,以另一种形式名义继续香家的事业。如此看来,尹祖文与香家应是暗中勾结,支持明堂窝是另有居心。

徐子陵道:“我可以怎样助你?”

胡小仙喜道:“早知你是个见义勇为的侠士嘛!帮人家还不简单,只要你将六福赌馆赢过来便成。”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那怎么可能?”

胡小仙噘扁嘴儿哂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池生春犯了开赌场业的一个大忌,就是本身嗜赌,常忍不住亲自下场,赌得又大又狠,只不过因没有人赌得过他,故至今尚未出事。你徐大侠既精赌术,又不怕他使卑鄙手段,这回他是遇上克星了!”

徐子陵皱眉道:“你爹究竟是否已答应李元吉的提亲?”

胡小仙俏皮地说道:“奴家反对嘛!爹当然要拖延时间,花点唇舌来说服我。唉!可惜时间无多,齐王下个月摆寿宴时,爹怎样都要给齐王一个答复,你若不救人家,小仙只好自尽。”

徐子陵大感头痛,若他不是对池生春有更大的图谋,帮胡小仙一个忙绝不成问题,现在却是节外生枝,又很难向胡小仙解释清楚。只好道:“胡小姐信任我吗?”

胡小仙媚态毕露的瞟他一眼,嗲声道:“你若是弓辰春,人家顶多信你一半,但你是徐子陵徐大侠嘛!小仙当然信你。而且你若肯让小仙今晚陪你讨好你,人家会对你更死心塌地。徐子陵啊!小仙仰慕你嘛!”

徐子陵嫩脸一红,尴尬道:“请小姐勿要拿这类事开玩笑。你先告知我和池生春目前是怎样的关系?例如你故意对他不瞅不睬,又或虚与委蛇?”

胡小仙果然给他引往另一个话题,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在迷惑他。”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胡小仙花枝乱颤的笑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是大仙门这一代的继承人,精于骗术,哪有这么容易给他池生春瞧破人家真正的心意。最妙是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你这冤家,人家今后全听你的话,好吗?”

徐子陵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微笑道:“若你真肯全听我的话,我可立誓助你摆脱池生春的魔掌,但不是用你的计,而是我的计。”

胡小仙大喜道:“是什么计?快说出来听听看。”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胡小姐似忘记是谁听谁的话?”

胡小仙“噗嗤”媚笑道:“人家不知你对条件这般执着认真,呀!不问就不问。那么第一招棋子应如何下?”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首先是你要保密,无论任何情况下均不可以泄漏我和你的关系予第三者知道,否则胡小姐只好委身下嫁池生春。”

胡小仙微笑道:“收到徐大侠警告啦!放心吧!我比你更着紧。”

徐子陵发觉自己开始有些儿喜欢她,喜欢她的善解人意,机灵聪巧。

徐子陵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要你去迷惑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至于此人是谁,迟些会教你晓得。”

胡小仙装出楚楚可怜的动人神态,尽显大仙门的媚功妙法,嗔道:“奴家是否很蠢呢?真的想不到你这计划与小仙的终身大事有何关系?”

徐子陵耸肩洒然道:“当然大有关系,因为他将是继池生春后,另一个向你的大仙老爹提亲的人。”

胡小仙动容道:“我真的开始爱慕你了。”

徐子陵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从容道:“刚才你的仰慕全是弄虚作假,对吗?”

胡小仙幽幽一叹道:“徐子陵可知我大仙门的第一戒条是戒动情,情绪会把理智蒙蔽,谓之‘乌云盖日’,赌术实在是一种高明的骗术,尤其心理战术最为重要,只要能令对方的灵智被蒙蔽,可百发百中。不论表面如何坚强的男人,总有可乘之隙,例如因过度自信,以为天下的女子都要为他倾情,被他吸引,我可以利用他这弱点使他吃大亏。”

徐子陵皱眉道:“你的什么全听我的话,最好不是假的。否则我不但不会助你,更将把你视作敌人。”

胡小仙横他娇媚的一眼,嗲声道:“骗什么人都不敢骗你呢!人家向你施展媚术,有假的成分,亦有真的成分,很想逢场作戏的和你缠绵一段日子,哪知你铁石心肠,不被勾引。人家有什么不好?”

徐子陵啼笑皆非地说道:“现在我们是在进行一个大骗局,目标是整座六福赌馆,若你想成功,只有四个字,就是‘衷诚合作’,全听我的指挥调度,否则一切拉倒。”

胡小仙凝望他半晌,肃容道:“你既不是对我有兴趣,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胡小姐太不明白我徐子陵的为人。”

胡小仙轻摇螓首,轻轻道:“不!这或者是女人的直觉,自从九江首次相遇,我一直感到你是那种极重情义的好人,现在更觉得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你。但亦有些担心,怕你低估池生春的狡猾。”

徐子陵见她兜兜转转,最后仍是旁敲侧击自己的计划,哑然失笑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想清楚,三天后再来找你。”说罢长身而起。

胡小仙焦急地站起来娇嗔道:“人家还未把事情弄清楚,能有什么可想的?”

徐子陵竖起一只手指,向她遥点两下,微笑道:“胡小姐似乎又忘记谁该听谁的话了!”

胡小仙颓然坐下,手肘斜枕桌子托着香腮,秀眉紧蹙的幽幽道:“好吧!人家会乖乖的听话,但至少你该说出如何联络你的办法嘛!”

徐子陵道:“是我联络你,而不是你联络我。”

胡小仙嫣然笑道:“好吧!徐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寇仲牵马呆立路上,目送李秀宁、李神通等远去的骑影,百感交集。无名从星空俯冲而下,落在他肩头,寇仲探手轻轻为它梳理羽毛,叹一口气,踏蹬上马,朝洛阳的方向缓缓而行。他和李秀宁的事将来如何了局,此刻的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临别时李秀宁的眼神,可以把他的灵魂勾出来,使他肝肠寸断。他已选取一条与她对立的道路,他们的分歧会愈来愈大,洛阳之战,更是与她最敬爱的兄长李世民公然对抗。罢了!寇仲一声叱喝,催马加速,迅速消没于无尽的深夜里。

徐子陵离开明堂窝,踏足街头,深吸一口气,将胡小仙诱人的倩影,可把任何男人迷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一颦一笑,驱出思域之外。胡小仙就像婠婠般,能将自己的美丽利用至尽,教人不易抵挡。

此时他变回长满胡髯的弓辰春,沿街漫步,经过仍在营业的荣达大押时,不由得多看两眼,差点想进去找欧良材的亲舅陈甫。迅又压下这股冲动,心忖待与李靖联络上后去找他比较稳妥。只有当陈甫清楚他有李世民在背后大力支持,对方始会全无顾忌的与他合作。在经历过这么多事后,他再不易轻信任何人。顺步来到永安渠旁,这道接通城外北方渭河的大渠,在沿岸稀疏的点点灯火下,滔滔往南流去,灿烂的星空下,码头区舟舶幢幢,两岸街道行人疏落,不由得想起与沈落雁泛舟渠上的动人情景,又想起黎阳的情况,心中暗叹。

倏地一艘小舟在上游驶来,徐子陵不经意的瞥上一眼,登时头皮发麻,更心涌杀机,又知绝不能动手,首先是败多胜少,且会暴露身份。操舟者把小艇往他立处靠过来,柔声道:“这么巧!子陵请上艇说话如何?”竟是连魔门第一高手“阴后”祝玉妍也要在他手底丧命的盖世魔君“邪王”石之轩。自己所有伪装,全给他一眼看穿看破,该怎么办才好呢?此刻走又不是,不走更不是,进退失据之余,只好把心一横,跃往艇尾面对他坐下。

石之轩脸色如常,丝毫没有受伤之象,神色雍容自若,眼中射出慈和神色,凝望着他微笑道:“事实上我们并不是凑巧碰上,自你离开希白的居所,我一直蹑在你身后,真想不到子陵会到赌场去,是否受雷九指的影响?”

徐子陵遍体生寒,不但因对石之轩的跟踪没有丝毫感应,更因他弄不清楚分不开眼前这石之轩究竟是谈笑杀人的邪魔,还是那个对碧秀心之死歉疚终生的多情种子。他徐子陵的灵觉就像给人废去武功。这是最可怕的魔功,石之轩终于魔功大成,天下恐难有制得住他的人,连三大宗师也不行。因为石之轩完全属于他们那一级数,足可与任何一人分庭抗礼,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迎上他深邃莫测的眼睛,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前辈是否刚抵长安,立心去找希白兄算账,现在则改为杀我?”

石之轩哑然失笑,神态潇洒好看,摇头道:“人道虎毒不食儿,希白等于我半个儿子,他有时顽皮点,始终是情有可原,因为错在我不能常在他身旁指点。不过这亦是我训练继承人的方法,不但予他人身的自由,更希望他有独立的思想,不会变成我石之轩另一个版本,在这方面他的表现异常出色。”

徐子陵心中唤娘,石之轩不但气质有变化,手段也有变化,其辞锋的锐利,比得上他的不死印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情愿前辈像以前般坦白,因为我弄不清楚你是真心赞赏希白兄,还是说反话?”

石之轩两桨交叉打出,划进永安渠反映两岸灯光的水里,光影破碎下,小舟从岸旁滑出,顺流而去。凝望徐子陵好半晌后,微笑道:“过去的十五年就像一个悠长的噩梦,现在我终于成功醒转过来。”接着目光投往渠水去,神色益转柔和,旋即露出痛苦的神色,颓然道:“我是自食其果!哪有人这么蠢竟会去害死自己最深爱的情人!这十五年就是我这蠢材应偿还的代价。”

徐子陵愕然瞧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究竟他是在装神弄鬼,还是邪帝舍利内的邪气,在以毒攻毒下,反把石之轩改造变成“好人”。他真的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他再不明白石之轩,掌握不到他的内心世界。这正是没有丝毫破绽的“邪王”石之轩。

石之轩将目光上移,注入无尽的星空去,一边轻轻道:“子陵到幽林小谷去吧!让我的女儿有个幸福的归宿,告诉青璇,这些年来我没有去探望她,是因为我不敢见她,缺乏那种勇气。告诉她,我和她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绝不可再有碰头的机会,绝对不可以,唉!”

徐子陵心神剧震。妃暄说得不错,石青璇仍是石之轩唯一的破绽,石之轩怕见石青璇,正因他知道自己难以对她痛下杀手,更怕再来另十五年的可怕噩梦,所以不肯多做一次蠢材。若让石青璇与他相见,会有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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