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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绝世名妓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7180 2024-03-05 11:28:41

当尚秀芳像从梦境中的深邃幽谷来到凡间的仙子般出现于众人眼前,大厅之内,不论男女,目光都无法片刻离开这颠倒众生的名妓。

她令寇仲同时想到师妃暄和婠婠。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丽质;同时亦拥有后者那种迷迷蒙蒙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种毫不逊色于她两人的特异风姿。最使人倾倒的除了她修长匀称的身段,仪态万千的举止神情外,更动人的是她那对能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其含情脉脉配合着唇角略带羞涩的盈盈浅笑,确是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的。寇仲瞧得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此时乐音忽变,一身素黄罗衣,浅绿披肩的尚秀芳,就如她的美丽般那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载歌载舞起来。寇仲忽然醒觉她玉脸没施半点脂粉,可是眉目如画,比之任何浓妆艳抹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刚从浴池走出来,没有任何簪饰就那么随意挽在头上的秀发,仍隐见水光,纯净美洁得令人心醉。

只听她唱道:“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她唱腔透出一种放任、慵懒而暗透凄幽的味儿,别有一番无人能及的清绮情味,声腔技巧均没半点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动人的表情,谁能不为之动容。

“洞房深,空悄悄,虚抱身心生寂寥。待来时,须祈求,休恋狂花年少。

淡匀妆,周旋少,只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

歌声把在场诸人引进了一个音乐的奇异境域里,婉转诱人的嗓音,透过不同的唱功腔调,呈现出某种丰富多姿,又令人难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处伤情感怀,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的心灵大地全淹至没顶。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已的,仍是她那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放任自然的美态。

一曲既终。乐声倏止。隔了好半晌,全场发出如雷掌声,不自觉地纷致颂赞欢辞。

王世充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笔。”

尚秀芳轻垂螓首,显露出如天鹅般优美的修长粉项,柔声答道:“尚书大人请勿见笑,此曲乃妾身所创。”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就猜到,只是要由小姐亲口证实吧!果是名不虚传。尚小姐请入席。”

除玲珑娇和欧阳希夷外,众男士纷纷离席少许,待这天生丽质,才艺双全的绝色佳丽坐好,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给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却没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样子,一来是被她高贵的气质所慑,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远失去讨她欢心的机会。

王世充首先介绝她与各人认识,轮到寇仲,尚秀芳美目滴溜溜地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娇笑道:“尚书大人不用介绍哩!那晚秀芳还为寇公子担心了好一阵子。幸好他终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齿伶俐,嘴角生风,且深懂讨人欢喜之道,捧赞得亲切而不着痕迹,不愧是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寇仲在近处观之,更觉她像朵盛放的鲜花,幽香袭人。而最动人的是她的风姿,无论是甜美的声线,抑扬顿挫的语调,至乎眉梢眼角的细致表情,都有种醉人的风情,使人意乱神迷。

旁边的欧阳希夷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得只有寇仲听得到的叹息。

寇仲登时清醒过来,连带记起此行的目的,随口应道:“若早知小姐的歌声比天籁更好听,那晚定要先听饱小姐的仙曲才动手。”

尚秀芳见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讶。她今年虽只芳华二十一,可是自十三岁满师出来卖艺,什么男人没见过?尤其像寇仲那般年纪的男子,鲜有见到她而不神魂颠倒的。

这时王玄应为了表现识见,竟跟尚秀芳讨论起当时流行的燕乐来。寇仲乘机凑往欧阳希夷细声问道:“前辈因何事叹息呢?”

欧阳希夷眼中射出伤感神色,低回道:“太相似了!太相似了!”

徐子陵以脚代马快奔抵目的地,宋金刚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汉刚推门而出,两人打个照面,同时大喜。此君赫然是云玉真的副手卜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来是卜副帮主,寇仲是否在里面?”

卜天志皱眉道:“寇爷并没有依约前来,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难道他出了事?

卜天志低声道:“徐爷,我们可否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徐子陵见他神情严肃,虽心切寇仲的安危,也只好点头道:“卜兄唤我作子陵便可以,万勿再称作什么徐爷的。”

卜天志欣然道:“子陵虽已名满天下,可是情性态度仍和以前全无分别,只是这点便没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暂抛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应付危险。与卜天志并肩朝里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地说道:“名是虚名,有什么可凭恃的。卜兄不是和云帮主一道的吗?”

卜天志默然片晌,摇头道:“帮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刚处等候寇爷,看看结果如何。”

徐子陵讶然瞥他一眼,说道:“听卜兄的语气,似乎对云帮主心存不满。”

卜天志沉声道:“子陵和寇爷是我卜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瞒你们。我对云玉真的不满,已非今日始,帮中有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个人。”

徐子陵为之愕然无语。

卜天志指着对街一间小酒铺道:“不如我们到里面稍坐再说。”

尚秀芳随口答王玄应道:“所谓潮流,就是以新为美,以奇为佳。胡乐本身未必胜过我们中土源远流长的音乐,却可供我们借镜。如天竺、龟兹、疏勒、安国、高丽、高昌和康国的音乐各有特色异彩,尤以龟兹乐境界最高。在北朝齐、周时传入,便出现不少把胡乐变化改编成带有浓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内行人的身份说出在行的话,登时惹起一阵由衷赞美之声。玲珑娇乃龟兹人,见尚秀芳对自己的音乐评价甚高,大生好感。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却暗系在寇仲身上,他和欧阳希夷是席上两个没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欧阳希夷已是饱历沧桑,年龄近百的老人,对她无动于衷毫不为奇;但看来像风流种子的寇仲对她视若无睹,她却既不服气也生出对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时正感受着欧阳希夷那浓得化不开的伤怀情绪,思忖着这令人尊敬的前辈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旧情人的特质和神态,致勾起满腔伤心往事。同时也记起石青璇传自其母碧秀心的动人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艺亦毫不逊色。就在此时,尚秀芳甜美的声音传来道:“寇公子对胡乐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换了要徐子陵回答,必是坦白地自认无知。可是寇仲惯了胡诌,顺口答道:“当然是很好哩!”

王玄应见尚秀芳主动逗寇仲说话,妒念大作,追问道:“好在哪里呢?”

寇仲登时语塞。眼角瞥见尚秀芳正期待地瞧着自己,心中叫糟,只好继续胡说道:“音乐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发。只要想想边疆外广阔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马,塞外民族驰马追逐的豪迈气氛,便知从这种种不同环境发展出来的乐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着还怕王玄应继续逼他,忙扯到正杏目异彩涟涟瞧着她的玲珑娇处,笑嘻嘻道:“娇小姐究竟是哪里人,照我看娇小姐该是个乐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说那番话时,他是想着“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尚武游侠的跋锋寒和他对塞外的描述来说的,不由也勾起几分别绪离情。尚秀芳却听得芳心微颤,点头道:“寇公子这番话极有见地,秀芳尚是初次听到有人会从这么广阔的角度去评说胡乐。”

王玄应却差点给气死了,心中不由对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总能令人惊异,请问各位,谁想得到他对胡乐认识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惭愧,玲珑娇轻轻道:“奴家是龟兹人,对乐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后不要再乱说了!”

她的话表面虽带有责怪之意。但实际上对寇仲的态度已有颇大的转变,至少肯告诉他自己是哪一国的人。

尚秀芳娇笑道:“原来娇小姐是龟兹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没有班门弄斧,否则定要惹姐姐发噱。”

欧阳希夷从深刻痛苦的回忆挣扎出来,接口向玲珑娇道:“听说贵国有种吹管乐器叫筚篥,以木或竹制成,上有九个按指孔,管口处插有芦哨,音色嘹喨凄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诉,顿挫抑扬,圆转不断。不知娇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这才叫懂得胡乐。

玲珑娇不知想起什么心事,似要回答,旋即又摇头道:“晚辈不懂。”

杨公卿乃老江湖,看玲珑娇的神情,知别有内情,非是真不懂得。岔开话题问尚秀芳道:“近百年来,自外域传入的乐器,不知凡几,除夷老刚才所说的外,广为流传者尚有琵琶、五弦、箜篌、笛、胡笳、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认为比之我们的琴、瑟、笙、钟、方响、拍板分别在什么地方呢?”

寇中心想幸好问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立即当场出丑。

尚秀芳谦虚道:“秀芳怎当得大家之称,杨大将军太客气了。大抵一种乐器的产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该民族的生活习惯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因而影响到乐器的形制。首先要携带方便,故形体较小;其次是由于多在荒野旷地吹奏,故响亮清越,音可远传。比之我国形体大而不便、变化较少的乐具,便显得特别新鲜活泼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内,众人瞿然动容。此女识见高超,实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拟。

寇仲此时正绞尽脑汁,想找出与虚行之一道离开又不启王世充疑窦的妙计,尚秀芳觑得众人对乐器各抒己见,议论纷纷的空档,凑近寇仲低声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属,正惦念着别位女子呢?”

这种有点近似打情骂俏的话,对尚秀芳这惯于与各式男人打交道应酬的名妓,实是平常不过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内,却有高度挑逗意味。

坦白说,尚秀芳的风情万种,确是寇仲平生首遇,对他有庞大的诱惑力。不过由于他现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离洛阳的事上,又给她勾起对李秀宁的思忆,想到两女名字中间都嵌有一个“秀”字,给逗得灼热起来的心又冷却下去,答道:“是正想着小姐你哩!”

尚秀芳兴趣盎然地道:“妾身有什么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来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并没有分别。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吗?小姐来此之前,我们还是陌不相识,现在却成了可以交谈的朋友,还可逐渐认识对方,以下我可不知该怎么说了。”

尚秀芳默然不语,显是因他的话惹起感触。

寇仲忽然在众目睽睽下凑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艺声色,我寇仲此生绝不会忘记。”

接着寇仲长身而起,施礼告退。

王世充讶道:“寇先生有什么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则垂下头去,隐隐捕捉到寇仲离去之意,不只是离开宴会场所那么简单,心中竟浮起对她来说罕有为男人而生出的惆怅情绪。

寇仲向王世充打个暧昧的眼色,说道:“王公忘了吗?我约了人哩!”

王世充只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几句,转往另一席打个招呼,乘机到虚行之背后,熟络地搭上他的肩头,暗曲尾指写了个“走”字,虚行之登时会意,立起道:“让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卜天志浅尝一口后,把酒放下,压低声音道:“近年来,我们帮中兄弟大部分人对云帮王很多作为非常不满,其中一项就是做了巴陵帮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贵帮不是一向靠出卖情报赚取金钱吗?但巴陵帮本身已拥有天下间最完善庞大的情报网,哪里用得着你们呢?”

卜天志道:“他是看上我们日益壮大的船队,且在长江沿岸所有城镇均有立足据点。自海沙帮式微,大江会和水龙帮又声势下挫,我们的势力正默默拓展,萧铣怎敢轻视。”

徐子陵仍是不解,问道:“现在天下大小帮会,无不依附各方势力,萧铣的梁国目前隐为南方第一大势力,声势尚在宋阀之上,为何卜兄对依附他们这么反感?”

卜天志冷笑道:“我不信萧铣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说玩弄阴谋手段,确没有多少人比得上他这个伪君子。什么都不说,只看他因惧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图,便知他大业难成。”接着叹道:“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连忙追问,他关心的当然是素素。

卜天志颓然道:“谁愿意和人口贩子同流合污呢?”

徐子陵色变道:“他们仍在干贩卖妇女的勾当吗?”

卜天志冷哼道:“现在当然不会明着来做,可是由于这会带来他们数之不尽的好处,以萧铣那么实际势利的人,怎肯轻易放弃。”顿了顿续道:“开始时,云玉真向我们保证与巴陵帮的合作只是权宜之计,岂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后,便……”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卜天志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后来他们有否往来,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恨不得能胁生双翼,飞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况。

卜天志脸上阴霾密布,叹道:“帮主不知为何自认识了独孤策这小子后,变得非常厉害,若不是我们看在她有大功于本帮,早把她废了。现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间,武功退步不在话下,连帮务都懒得打理,这样下去怎么行。”

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何尝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偏又无法有所作为。徐子陵苦笑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卜天志道:“在乱世之中,谁不希望闯出一番功业来。众兄弟曾多次商议,均认为寇爷和子陵你们最令我们心悦诚服,所以想请你两人领导我们。”

徐子陵吓了一跳,说道:“那云帮主岂非要恨我们入骨,卜兄有否和寇仲说过?”

卜天志正容道:“这是全体兄弟的意思,哪轮到她来左右。我已约了寇爷待会见面,但怕他贵人事忙忘记了,所以特在宋金刚处等他。宋金刚智勇双全,名震北疆,他也对寇爷和子陵你推崇备至,更坚定我们的信心,两位切勿推却。”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卜兄和寇仲从长计议,我们和贵帮主始终曾有过一段情谊。而我则对名利争斗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们要求的人选。”

卜天志笑道:“我们哪会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寇爷这一方的,对吗?”

徐子陵苦笑不语。

卜天志沉声道:“你实不必为云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萧环两人怂恿香玉山,香玉山也未必会追求令姐。”

徐子陵蓦地暴喝道:“什么?”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伙计给吓得惊醒过来,幸好此时铺内没有其他客人,否则更会令人侧目。

卜天志叹道:“当时我们很看不过去。就算要笼络两位爷们,也不须用这种害了人家姑娘终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杀机,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若香玉山有半点薄待素姐,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尚未走出府门,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须立即离开洛阳的理由说出来。

虚行之扯着他来到无人的偏厅处,从容道:“寇爷万不可于此时离开,否则将无望争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岂是临阵退缩的人,只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白白把我们三条小命一起送掉。”

虚行之思索片刻,沉声道:“现在形势相当奇怪,表面上我们似是占尽上风。但看敌人的动静,却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独孤峰和杨侗,凭什么能面对我们优势的军力仍是有恃无恐?”

寇仲一震道:“你说得对,若只凭刺杀,成败尚是未知之数,难道李密的大军已以奇兵姿态秘密潜至,正准备里应外合,杀进城来。”

虚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杨侗和独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呢?”

虚行之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低声道:“所谓推己及人,我们之所以心生惧意,皆因对敌人异乎寻常的情况摸不清看不透。反过来说,敌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该是对我们的虚实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们。”

寇仲色变道:“你是否指我们之中藏有内奸?你提醒过王世充没有呢?”

虚行之摇头道:“这只是凭空猜测,兼之我又是初来甫到,妒忌者众,怎敢在没有证据前鲁莽说出来。”

寇仲有点六神无主地道:“现在该怎办才好?”

虚行之不答反问道:“晁公错来此已多天,为何尚毫无动静呢?”

寇仲皱眉道:“当然是等待时机。”

虚行之摇头道:“不能掌握主动,岂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为?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是敌人已知悉我们明晚的诱敌之计,故准备将计就计,趁机击杀王世充,那时我们将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假设明晚我们仍找不到那内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后全力攻打皇宫,恢复以前与李密对峙的局面;然后我们再施施然离开,以后须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着一震道:“糟了!翟娇的事岂非已被内奸知晓?”

虚行之从容道:“寇爷放心,沈落雁绝不会于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惊蛇,所以只要寇爷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将可保他们无事。”

寇仲断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帮的人帮忙,通知翟娇。你则快回去,否则会令人怀疑。”

虚行之低声道:“寇爷小心。”语后匆匆回厅,寇仲则离府策骑出城。

徐子陵转入天街,颇有人海茫茫,何处寻觅寇仲的颓丧感觉。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铸成大错,现在连儿子也生了,无论他和寇仲如何了得,亦已回天乏力。他对云玉真一向没有好印象,现在更是深恶痛绝,心生卑视。水性杨花的女人始终是水性杨花,不会改变。

他和寇仲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却屡以最卑劣的阴谋来算计他们,还累及无辜的素素。归根究底,仍该从李靖的负情算起。

不知不觉间,来到天津桥顶。徐子陵凭栏俯视洛河,对身后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流,浑然不理。他是否该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状况?可是内心深处却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宣泄抑郁悲痛。为何世上总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人,无论对香玉山或云玉真,他们都是有施恩而无结怨的。

这叫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动出击去争霸天下,亦非全无道理。现在摆明是强权便是一切,根本没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时,身旁忽然多了个人出来,与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声道:“徐兄为何愁思难解,一脸悲愤神情呢?”

只从她仙体散发出的芳香气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师妃暄。这绝世美女仍作男装打扮,说不尽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没有别过来瞧她,苦笑道:“我现在明白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为众生皆苦,一旦给卷进人世内,便纠缠不清,至死方休。惟有斩断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过小弟现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

师妃暄玉容不见半丝波动,淡淡地说道:“徐兄肯听妃暄说个故事吗?”

徐子陵默然无语。

师妃暄悠然道:“寒山惟白云,寂寂绝埃尘。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石床临碧沼,鹿虎每为邻。自羡幽居乐,长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籁的声音,以一种带有音乐般的动人语调,于这闹市之中娓娓诵来,实具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诗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联想,似乎寒山白云,孤灯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义,展现出俗世里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感觉美得令人屏息。两人的目光虽没有接触,但因同是凝注着下方流动不休的河水,又借之微妙地联结起来。此时太阳渐下,余晖染红了城市西方的空际。

徐子陵沉吟道:“这不像一个故事!”

师妃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道:“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养徐兄听故事的情绪气氛。否则对牛弹琴,枉自浪费言词。”

徐子陵忽然岔往别处道:“是否真有来生果报这回事?”

师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计较功利的人,何须像世俗人般要着紧这种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像对我很清楚呢!”

师妃暄没有答他,也没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视着下方的流水。她侧脸的轮廓美得令人呼吸顿止,彷若天地灵秀,尽萃于她脸庞完美的线条上。徐子陵尽管愁肠百结,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战火漫天的悲惨世界中寻找到避开乱世的桃花源。

师妃暄似是一点也不介意被他在不足两尺的近距离欣赏,玉容静如止水,轻轻道:“有人问和尚道:““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问:“如何用功?”和尚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于是问者大奇道:“一切总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当然不同,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接着澄明深邃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声道:“这故事有趣吗?”

徐子陵深深瞧着她,感受着她一尘不染的平静心境,点头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过首要条件却需把自身从众人的凄苦中完全抽离,始能达到这类无欲无求的情况,进而探讨人生存在的问题。这也是极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类似庄周老子的自然无为、本来无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断世情,否则谁能无情呢?”

师妃暄秀目闪过讶异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轻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难怪可掌握《长生诀》的窍要,又破解开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刚才的问题,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识真性,本来具足的至道。徐兄想听另一个故事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根本没有听故事的心情,不过小姐的故事实在太动听了,使我也变得难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地洗耳恭听。”

师妃暄移开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着一艘小舟,载着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渐远去。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观望,波动的心情缓缓平复。身后原是频繁的交通人流渐趋稀疏,喧哗稍减。天津桥乃游人到洛阳必访之地,故两人并肩凭栏,乃常见不过的事情,不会惹人注目。徐子陵此时才想到师妃暄今日方见过自己,现在又忽现仙踪,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师妃暄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有位道家的仙长,开炉练丹,万事具备,独欠一个守炉的道僮。”

徐子陵讶道:“我还以为小姐说的会是另一个佛门的故事。”

师妃暄微笑道:“佛门道家有什么分别?正如你和我,只是人罢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个不同的,否则为何你叫师妃暄,而我则唤徐子陵?”

师妃暄从容不迫地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碍,所以会吃饭而不知吃饭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触禅道高人,无论了空又或师妃暄的话,表面虽浅白易明,但内中总深藏令人难解的玄机,只好谦虚地道:“我要仔细想想才行,小姐请继续说故事,我不会再打岔了!”

寇仲把马儿寄在董家酒楼的马厩,朝青蛇帮设在码头的总坛走去。他因怕被人跟踪,致发现他和任恩的关系,故甫离大街,立即展开脚法,忽然奔掠于横巷,忽而串房过屋,又以种种反追踪法肯定没有人吊在身后,才全速朝目的地驰去。在斜阳的眷顾下,连绵的房舍与绿树繁花互为衬托,而随处可见的庙顶塔刹,则争写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视而不见,只在盘算如何让翟娇等避过杀身大祸。

寇仲舍正门而从屋顶翻下去,尚未着地已脸色剧变。

师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说道:“终于有人来应征作守炉的道僮,那道长说:“你若能由现在开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尝试吗?”那人坚定地点头,接着天旋地转,堕进无数世轮回之中,但不论富贵贫贱,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他仍坚持不语,每次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哑巴。”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这故事有着仙道玄奇怪诞的色彩,却不知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师妃暄续道:“最后他在某世变成一妇,嫁夫生子,岂知儿子出世后尚未弥月,贼人来了。”

徐子陵给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办好呢?”

师妃暄道:“贼人在她眼前杀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坚持不作声,到最后贼人要把婴孩也杀掉,她终于忘记了轮回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躯剧震,明白过来。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于是他从轮回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没有改变,只多了一脸热泪。仙长叹道:“罢了!你仍是割舍不下母子之情。””

接着轻轻道:“寇仲来了!妃暄别矣。”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处,位置与今早大致相同,心情却有天渊之别。

寇仲出奇地沉着冷静,低声道:“行凶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帮总坛内二十五人却无一幸免,可见其行事之快、狠、准,至少接近婠婠那个级数。但肯定不是阴癸派的人干的。”

徐子陵心中狂涌起为青蛇帮帮主任恩和其手下复仇的炽热情绪,语气却是非常平静,淡淡地说道:“凭什么你能那么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为从各人的死相和伤势,都不像是天魔功所为。任恩等表面毫无伤痕,但五脏俱碎,显是一种刚中含柔、霸道至极的劈空拳掌之劲。”

徐子陵倒吸一口凉气道:“任恩等人的武功虽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没有人逃出屋外前尽杀坛内之人,恐怕亦办不到。所以此人武功当在我们之上。这样的高手在江湖上屈指可数,究竟会是谁呢?”

这时夜幕刚垂,华灯初上、繁盛升平的气氛,与他们灰暗无光的心情相比,似带着浓重冷嘲的味道。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以宣泄心中的悲苦和痛楚。却知万万不可如此,还要更坚定地去应付反击。我现在满脑子是他们尸横坛内的凄惨景象,你能否替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当然不会比他好,可能还更沉重,深吸一口气,说道:“首先是对方如何知道我们和青蛇帮的关系?毁掉青蛇帮对他又有何好处?且此人为何要单独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点,可推测出是哪一方的人干的。”

寇仲叹道:“最大的嫌疑仍是阴癸派,但我总觉得不是他们干的。”

徐子陵点头道:“应该不是阴癸派。行凶者若和洛阳其中一个地方帮会有联系,很容易就能查出青蛇帮这两日来为我们奔走出力。而阴癸派失去洛阳帮后,等于断去所有眼线。所以最有可能的是独孤阀,但细想却又有点不对。”

接着把沈落雁将独孤霸之死嫁祸给他们一事说出来。

寇仲虽恨得牙痒痒,仍断然摇头道:“独孤阀成竹在胸,绝不会小不忍而乱大谋,因为过了明晚,他们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么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吗?”顺便把疑有内奸的事告诉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给的情报和盘托出,却暂时隐瞒了云玉真出卖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扰寇仲,也没提起师妃暄曾找他说话。

两人苦思半晌,仍是茫无头绪之际,寇仲苦恼道:“怎办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个信给翟娇,让她小心李密,现在谁能助我?”

徐子陵剧震道:“我猜到是谁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这跟送信给翟娇有什么关联?”

徐子陵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沉声道:“告诉我,除了你外,谁还知道翟娇到了哪里去?”

寇仲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会轻易告诉任何人?”

徐子陵点头道:“好了!告诉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内奸的事,现在见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惨被屠杀,会有怎样的反应?”

寇仲开始有点明白,恨得咬牙切齿道:“此计果是毒辣,我当然会提醒所有明里暗里曾帮过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为此人若连任恩与我们的秘密关系都了如指掌,翟娇恐也不能幸免。”

徐子陵拍腿叹道:“这正是关键之处,而顺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请王世充为你派人联络翟娇,那势将泄出她藏身的地点。告诉我,谁会如此处心积虑去杀翟娇呢?”

寇仲呆了半晌,大骂道:“沈落雁那婆娘实是猪狗不如,否则怎会那么巧她到这里来向你警告,而那边却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晁公错那杀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娇这心腹之患,她的老板以后可高枕无忧了。”

旋即又皱眉道:“你这推测该十有九准。不过我若根本不去知会翟娇,沈落雁岂非只会打草惊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我们定因过分关心翟娇的安危,设法示警。沈落雁太明白我们哩。”接着冷然道:“若我们能将计就计,定可把元凶引出来。”

寇仲摇头道:“王世充才是沈落雁的头号目标。但我却可故布疑阵,使她完全摸错翟娇藏身的处所。”

徐子陵点头道:“你可应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明的由王世充去办,暗的则请卜天志弄妥当。”

寇仲失声道:“我全忘了卜天志的约会。咦!你怎会忽然提起他而非云玉真。这女人我始终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着他站起来道:“边走边说吧!你现在去找王世充,并请他代办任帮主等人的后事。而我则联络卜天志,现在不用你说服我,我也会竭尽全力对付李密。”

寇仲低声道:“若找不出内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败无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说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见卜天志,然后再见王世充吧!”

两人与卜天志商议妥当后,卜天志先离开,而两人则留在酒肆内。铺内只有三台客人,但由于正在猜拳或行酒令,输了的还扯开喉咙大叫大嚷,甚至高歌一曲,吵得屋梁颤震起来。这种喧哗的环境,反给他们商议秘密提供了掩护。

寇仲沉吟道:“卜天志和一众巨鲲帮兄弟这么看得起小弟,想随我寇仲打天下,本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只是心中总觉得对不起美人儿师傅。”

徐子陵冷哼道:“你怕我会反对才这么说而已!放心好了,此事我绝不会阻止你的。”

寇仲一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像你陵少的风格。”

徐子陵叹道:“之前卜天志告诉我很多事,包括素姐的婚姻,实是香玉山、萧环和云玉真深谋远虑下的布置,目的是为了我们的杨公宝藏。”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实在太天真了,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现在大错已成,累得素姐把终生幸福断送在奸邪之手。”

寇仲霍地立起,掠往门去。徐子陵大吃一惊,放下酒资,全速追出。

寇仲背着他呆立路旁,街上虽人来人往,他雄伟的身型却显得无比的孤独。徐子陵移到他旁,赫然发觉寇仲满脸泪珠,从虎目滚滚流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也是心中恻然,想起师妃暄说的仙长炼丹的故事,哽咽道:“不要哭了!”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自傅君婥香消玉殒后,素素成了他们唯一的亲人,在某一程度上代替了傅君婥。无论他们如何成为叱咤天下的风云人物,在素素跟前总会变回那对没有机心的大男孩。其中深切真挚的感情,外人是难以明白的。

寇仲以衣袖拭泪,沉声道:“我要把云玉真杀掉,谁都不能阻止我。”

徐子陵胸口剧烈地起伏,摇头道:“此岂是智者所为?现在我们等于有人质落在香玉山手上,必须投鼠忌器,谋定后动,否则素姐的遭遇将更不堪。”

寇仲双目忽晴忽暗,好一会后软弱地道:“小陵!你让我该怎办好呢?我现在不但恨他们,也恨自己。若不是我们要和香玉山那小奸贼合力对付宇文化及,素姐不会这么的被人害了。”

徐子陵道:“现在我们先要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后去把杨公宝藏起出来,诸事妥当后,我将返巴陵,把素姐母子带走。而你则专志于争天下的大业。”

寇仲一呆道:“我怎放心得下,萧铣是老狐狸,香玉山则是小狐狸,兼之那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我……”

徐子陵苦笑道:“你领着千军万马去找他们,又能起什么作用?此事我自有计算,有信心可办得妥贴稳当。”

寇仲颓然道:“此刻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真想放弃一切,然后……”

徐子陵截断他道:“不要胡思乱想了!首先是任恩帮主之仇,我们不能不报。其次是翟娇正等着你的好消息。而你双龙帮的一众兄弟,亦在关中等候你去起出杨公宝藏。此外还有其他人呢!这种事开始了便欲罢不能。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是振奋起来,为己为人勇敢迎敌,再无他途。”

寇仲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好半晌平复了点,说道:“现在我们是否该去见王世充?”

徐子陵抓着他的臂弯沿街缓行,低声道:“若你把内奸的事通知王世充,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寇仲清醒过来,动容道:“想来确是没有什么好处,首先他必不肯以身犯险,然后怀疑身旁每一个人,等于平白向敌人露出形迹。”

徐子陵道:“谁人晓得翟娇的事?”

寇仲道:“能参与王世充机密的人,除了他的儿子和两个皇亲国戚外,亲信手下则有张镇周、杨公卿、郎奉和宋蒙秋四人。另外还有几位贴身保护他的名家高手。照我看,宋蒙秋最靠不住。”

徐子陵道:“你不喜欢他是一件事,他会不会背叛王世充则是另一回事。撇开将来的发展不说,现在的形势显然是王世充较强,宋蒙秋若勾结外人来砸自己的饭碗,对他有何好处?独狐峰和杨侗难道真会重用一名叛将吗?”

寇仲登时语塞,尴尬道:“我此刻心如鹿撞,六神无主,还是你比较清醒点。”

徐子陵露出哭笑难分的表情,说道:“亏你在这种情况下,仍要逗我开心,“心如鹿撞”一般是描述女子对心仪男子心动的情景,哪能用在你身上!告诉我,那些名家高手是何方神圣?”

寇仲道:“吃饭的当然有一大批,但可与闻秘密的只有欧阳希夷,可风道人,还有一个叫“铁钩”陈长林的小子和来自以乐舞名闻天下的龟兹美人儿玲珑娇。此女一向对我不太友善,故反不似是内奸;欧阳希夷更无问题,而可风道人则对我爱护有加,咦!”两人同时四目交投。

因为若照寇仲的推理,对他特别友善的人反更有可能是内奸。

寇仲旋即又摇头道:“我们怕是疑心生暗鬼吧?这人看来仙风道骨,且是方外之人,视名利钱财如粪土,怎会是叛徒?反是那陈长林血气方刚,沈落雁或独孤凤只要略施色诱,他在爬秀榻前恐怕连祖宗出卖了也毫不在乎哩!”

徐子陵哂道:“若论仙风道骨,可风是否及得上辟尘?”

寇仲一震道:“当然尚差一截。不知辟尘练的是什么邪功,邪得竟像仙人下凡的出尘模样。”

徐子陵道:“郎奉或宋蒙秋若投靠敌人,王世充恐怕进不了城门口,所以可肯定他们没有问题。反是张镇周和杨公卿长期镇守外地,说不定因见李密势大,投向他也很合道理。”

寇仲忽然反手拉着徐子陵,转入一道横巷去,低声道:“可风真有可能是奸细。昨晚我们在天津桥被人围攻,他正是力主支援的人。而绝非奸细的欧阳希夷则大力反对。”

徐子陵苦笑道:“问题是我们不能据此作实。他究竟是个什么家伙?为何王世充那么信任他。”

寇仲道:“他好像是来自洛阳附近某一道派的人。欧阳希夷还说这个道派的人罕有插手江湖的事,这回王世充是有天大的面子。所以我看他应该不是奸细。不如集中注意力在陈长林那小子身上,看他会不会忍不住去和沈落雁幽会。”

徐子陵忽地剧震道:“他是不是来自邙山翠云峰之巅的老君观?”

寇仲目瞪口呆道:“你怎么会知道?”

徐子陵断然道:“我们立即去见王世充。可以肯定内奸是可风妖道。时间无多,我们边走边说。”

密室内,王世充听罢色变道:“竟有此事?老君庙的主持避尘仙长乃我多年的朋友,可风怎会害我?”

这回轮到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色变,失声叫道:“辟尘?”

王世充愕然道:“有什么不妥?”

寇仲道:“避尘的真名是辟尘;乃阴癸派外另一邪派的教主,至于怎样邪法我便不清楚。但了空既亲口告诉小陵老君庙为奸人所把持,而我们又知辟尘的底细,可风是奸细一事,再无任何疑问。别忘了昨晚他是一力主战的人呢。”

王世充显是心绪大乱,问道:“了空怎会平白无端地向子陵透露这消息的?”

徐子陵遂把今早往见师妃暄的经过道出。当然瞒起和氏璧曾被他们取到手这一秘密。

王世充终被说服,说道:“现在该怎么办?”

寇仲兴奋起来,说道:“此事现在只可你知、我知和小陵知。然后我们才可巧施计中之计,保证这次沈落雁要阴沟里翻船,吃个大亏。”

两人踏出尚书府门,心情大是不同,至少眼前目标明确,让他们有了奋斗的方向。

侍卫牵来马儿。两人正要上马,可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两位小兄请留步。”

寇仲转身施礼道:“道长是否有什么急事?此刻我正赶着送敝友出城。”

可风来至两人身前,微笑道:“这位定是寇小兄的好拍档子陵小兄了。贫道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吧!”

接着漫不经意地道:“徐小兄要往哪里去?”

徐子陵装作无心下冲口而出道:“是要到淮阳去。”

寇仲脸色立时变得很不自然,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道:“此事连王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长请帮个忙,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可风肃容道:“究竟是什么事这般严重,徐小兄需立即出城,有没有什么需要贫道帮忙之处?”

徐子陵摆出说漏了口的尴尬神情,嗫嚅道:“此事牵涉到一些朋友的安危,道长务要严守秘密,我们便感激不尽。”

可风皱眉道:“那徐小兄明天岂不是不能参与我们的行动?”

寇仲苦笑道:“这件事来得非常突然,小陵实在是不得不立即赶往那地方。”

可风点头道:“如此贫道不敢再浪费徐小兄的时间,至紧要事事小心,贵友必能逢凶化吉的。”

两人策骑离开皇城,朝东门急驰而去,到城门时递上由王世充亲发的令牌,加上守城的兵头又认得寇仲,立即放行。出城后两人装模作样地在山野间赶了近十里路,在一处山头歇下来休息,让马儿可松一口气。

两人在丘顶远眺半晌后,寇仲道:“该没有人敢衔尾跟来吧?”

徐子陵迎着清凉的夜风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敌人自会以飞鸽传书一类方法,通知淮阳的同党,张开罗网待我前去。当我和翟娇见面,他们将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我们解决,以绝后患。何须这么辛苦来跟踪我们呢?”

寇仲抓头道:“我的脑筋仍是不太清醒,唉!想起素姐我便想痛哭一场了。”

徐子陵冷然道:“你哭过了,以后不要再哭。现在我们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坚强地面对所有已发生的不幸事,并竭尽全力去应付眼前的危机。可风应该已被我们骗倒。接着轮到沈落雁,然后是李密。时间差不多了!你最好赶快回城,免令人怀疑。”

寇仲道:“你可小心点!”

徐子陵点头道:“你也是!”

门开,把门的宋阀好手愕然道:“原来是寇爷,请问是要找七叔还是三小姐?”

寇仲跨过院门,说道:“三小姐若仍未睡,我想请她出来说两句话。”

那人领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他人过来替他牵马,当然还有人飞报内院的宋玉致,无不是神态恭敬得以能为他服务为荣。

到大厅坐下,那领路叫宋杰的年轻人亲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在后院休息,谁猜得到寇爷会忽然大驾光临呢?”

寇中暗忖宋阀不愧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随便一个看门的小头领,非但武功不错,且说话应对得体。微笑道:“哪里哪里,宋兄无须客气才是。”

接过香茗,呷了一口后,说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杰微笑道:“这不合规矩,寇爷请随便下问。幸好寇爷要见的是三小姐,因为七叔仍赴宴未返。”

寇中再呷一口热茶,动容道:“什么茶这么香?”

宋玉致的声音传来答道:“这是西湖的龙井茶,若能以当地的虎跑泉水冲泡,更是香清味冽,生津止渴,号为双绝。”

寇仲朝她瞧去,登时眼前一亮。她穿的是以真丝织成纯白色的素衣裳,领、胸、袖、裤脚等部位都恰到好处地配以梅花彩绣。花形清丽,色泽悦目,虚实对比,层次分明。加上衣质柔软飘逸,轻盈软滑,穿在这美女身上,真是有多动人就有多动人。宋杰连忙告退。宋玉致没有半丝表情地在他对面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个厅子近两丈半的远距离。

寇仲叹道:“实不相瞒,刚才我见到三小姐,差点立即要开小差逃亡。因为我在三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艳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惭形秽的强烈感觉。”

宋玉致没好气地道:“你最懂哄人,最擅讲些口不对心的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哩?”

寇仲笑嘻嘻道:“这正是我想问的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呢?三小姐为何尚未就寝?”

宋玉致显然拿他没法,气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说出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我不理你了。”

寇仲一本正经地道:“我来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圆睁地失声道:“什么?”

寇仲翘起二郎腿,摆出流氓无赖的样儿,好整以暇地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个,又没有小陵和我睡在街头时轮流守夜。我想睡个好觉,唯有来求三小姐收留。唉!温柔乡是英雄冢,天涯何处是吾家?”

听到他最后两句不伦不类的胡言乱语,虽明知这小子顺便调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只好苦忍着笑道:“快给我滚。找王世充收留你这流浪汉吧!”

寇仲长身而起,伸个懒腰道:“三小姐的闺房在哪里?若没地方过夜,只好将就点借三小姐的香闺一用,三小姐的香闺该是特别香喷喷的。”

就那么朝内走进去。宋玉致吓了一大跳,又气又嗔地追上去,伸指便点往他背脊要穴。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岂知寇仲应指便倒。宋玉致哪想得到他不闪不避,连忙抢前扶着。寇中瘫痪了似地倒进她香怀内,还发出浓浊的鼻鼾声,宋玉致终晓得中了奸人之计。

天阴。城门才启,徐子陵戴上面具,换过蓝色长袍,立即摇身变成盗取和氏璧时那副模样,凭正式的通行证,缓步入城。他并没有故意佝偻起高拔的身躯,带点砰散的苍苍白发,配上清而威严的脸容,他这老人予人的形象颇令人注目。他腰上还挂有长刀,一副仆仆风尘的老江湖形象。

因离开与寇仲约好见面的时间仍有两个时辰之久,遂随意在城内蹓躂,不知不觉间,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桥。桥上人车渐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听师妃暄说故事的情景,心中涌起既动人而又略带惆怅的难言滋味。她为何会忽然离开静修的禅院前来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办其他事时忽然遇上自己。总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机,让人难以测度。

步下天津桥,心神转到跋锋寒处。这位曾与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剑手,并非像他外表摆出来般无情,至少他对芭黛儿心存疚意,须千方百计避而不见。就在此时,他看到两个熟人。而天上乌云疾走,暴雨将至。

雨点洒在屋檐窗际,由稀转密,眨眼间房子外整个天地充满淅沥的雨声,彷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乐章。拥着香洁的被铺正作元龙高卧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着是尚秀芳令人百听不厌的动人歌声,然后是倚在宋玉致怀内那温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里似仍充盈着她如兰的体香。这对自己又爱又恨的美人儿出乎意料地没有把他摔在地上,竟还把他抱起“掷”到长椅处,接着命手下将他抬进这客房来,真让他受宠若惊。若说自己对她没有好感和爱意,便是自己骗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他从不感到寂寞,时间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自竟陵战败后,他从未有过睡得如此香甜的滋味。外面的雨声,尤使他感到房内的安全和写意。李秀宁的印象忽地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动人风姿。

足音响起。“砰”的一声,房门洞开。接着是关上窗子的声音。寇仲不用看也嗅出来者是宋玉致,心中讶然。这种该由婢仆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劳烦她三小姐的一对娇贵玉手。这个意念仍在脑海中盘旋,宋玉致来到帐外,娇喝道:“睡够了吗?还不滚起来!”

寇仲伸个懒腰,把手探出帐外,说道:“三小姐拉我起来好吗?”

“啪!”宋玉致狠狠朝他摊开的手掌重重赏了一记,气道:“你若再胡闹,我把你掷到门外去。”

寇仲雪雪呼痛地坐了起来,抱怨道:“轻点打不行吗?”

宋玉致气得背转娇躯,怒道:“无赖!”

寇仲把双脚探出帐外,离床而起,刚好站在她粉背后,笑嘻嘻道:“三小姐昨夜仗义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点永志不忘。”

宋玉致一呆道:“什么差点?”

寇仲凑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声道:“若三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闺招待我,那就真的永志不忘。”

宋玉致移前一步,转身挥掌。“啪!”寇仲脸上立时呈现五道血痕,瞬又散去。

宋玉致愕然道:“你为何不避?”

寇仲捧脸涎笑道:“我令三小姐这么气恼,理该受罚的。”

宋玉致眼中射出复杂的神色,叹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寇仲颓然坐倒床沿处,素素的事涌上心头,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声道:“三小姐除非是心甘情愿嫁我,否则我绝不会逼你。”

宋玉致玉容平静下来,缓缓移往靠园的窗旁,轻轻道:“既是如此,你以后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现好了。”

寇仲一呆道:“三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从。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个好笑!”

宋玉致玉旋风般转过身来,狠狠盯着他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还说什么自作多情,再说我便杀了你。”

寇仲愕然道:“我心里怎会没有你?昨晚我还梦见在三小姐的香闺内和三小姐,那真是个令小弟毕生难忘的美梦。”

宋玉致俏脸飞红,差点拔出佩剑,失去了平静地跺足大嗔道:“狗嘴长不出象牙的大无赖,占人家的便宜还占得不够吗?”

寇仲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昨晚确是占了三小姐颇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间最香甜的美事。”

宋玉致拿他没法,生气地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寇仲赤脚来到她椅旁,单膝跪地,两手抓着椅柄,仰头打量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声道:“我敢向苍天打报告,寇仲心里绝对有宋玉致。”

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当然有啦!因为我是你去争天下的其中一块踏脚石嘛。”

寇仲摇头道:“开始时我确是带点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发觉自己难以自拔地想着玉致你。”

昨晚他回城后,因任恩等被惨杀和听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难堪,不知如何竟忽然很想见宋玉致,故登门找她。

宋玉致玉容出奇得静若无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须谨记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刚才答应了以后再不会来烦玉致,现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我的心无法容你,言尽于此,你走吧!”

寇仲的心像给万斤大铁锤重击一下,疼痛得差点翻倒地上。忽然间,他清楚知道由于自己开始时摆出的不当姿态,已深深触怒了宋玉致,令她无法接受自己。她肯定对他寇仲有深切爱意,但恨意亦是同样深切。现在已是错恨难返。

他除了脸色转白外,表面的神态并没有显露出内心的感受。他长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后,颓然道:“玉致珍重!”就那么赤足地回到风雨漫天的户外去。

徐子陵打着刚买的伞子,蹑在郑淑明和白清儿两女的身后。

郑淑明乃长江联的女当家,由于丈夫死在跋锋寒手上,于竟陵外率联盟旗下的清江派、苍梧派、江南会、明阳帮、田东派等组成的联军,围攻跋锋寒,却给自己和寇仲凑巧碰上,破坏其事。后来郑淑明含恨之下和钱独关、恶僧、艳尼等联手,在城内伏击他们。两人脱身突围,撇下了郑淑明。想不到她此时会到洛阳来。这新寡文君美艳如昔,与白清儿共撑一伞,说说笑笑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铺流连出入,似乎浑忘了丧夫之痛。

徐子陵横竖闲来无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儿身上得到点阴癸派的线索,遂随她们走了一个街口。在滂沱大雨掩护下,跟踪起来也易于隐蔽形迹。就在此时,有人来到他身旁,低声道:“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子陵可以肯定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没有朝来人瞧去,沙哑着嗓子冷笑道:“老夫没有兴趣和任何人说话,给我滚开。”

那人怒哼道:“这叫敬酒不喝喝罚酒,让郑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指风袭至。

徐子陵移形换位,闪身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袭者隔了两堆共七、八个其他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那人咦了一声,显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

徐子陵猜到对方应是“河南狂士”郑石如,心知自己跟踪两女的事已被发觉,遂打着伞子快步转入一条横巷去。地上的低洼处此时积满雨水,雨点仍不住洒下,屋檐上水花激溅,各具奇姿异态,织出这伟大城市的雨景。

郑石如在后方追上来,狂喝道:“止步!”

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数十年没动刀子杀人,你最好不要逼老夫破戒。”

郑石如沉声道:“老丈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会说出姓名,仍要出口相问,岂非多余之极。”

戴上这个连发的假面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个身份中,变成个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

郑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说出来,我郑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当年名震陕北的“霸刀”岳山,何时变得如此藏头露尾了?”

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机会定要查查“霸刀”岳山是什么人,闷哼一声,朝前续行。

郑石如竟不敢追来,只叫道:“岳老师此次出山,当是要一雪前耻,但现在时势已变,个人之力实难展抱负,岳老师请三思,石如稍后再拜会。”

徐子陵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段路,肯定没有人跟踪后,闪到一角,换上“刀疤大侠”的面具。心想这“霸刀”岳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后因某种挫折,归隐不出。只看以郑石如这级数的一流高手,仍对他心存敬畏,又大力招揽,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但这时已无暇多想,匆匆往会寇仲。

寇仲湿淋淋地跨过福成绸缎庄的防水闸,踏进这洛阳最著名店子广阔的前进大堂,老板李福成正向郑淑明和白清儿推介手上的货式道:“这是正宗的鲁锦,特别在织造前须预先染色,故色泽多而鲜艳,图案变化万端。由打棉、捻布芯、纺线、染色、上浆、络线、经纱、穿综、上机织布、整理,到最后的严格检验,所有工序一丝不苟。我现在手上这幅唤作万人迷,若……咦!”

到这刻,他才发觉白清儿和郑淑明的两对美目望到了别处去。

事实上店内的五名伙计和其他三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从他身上泻滴而下沾湿了大片地板的水渍上。寇仲似丝毫不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而若非他体型剽悍,兼背负长刀,早给人轰出门外。

他一边从怀里掏出以防水绢包好的秘本、钱袋等物,边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万人迷,只要一套现成的男装,另加一对马靴,这里若没有就给我到别处弄回来,我当照付双倍价钱。唉!真难受!”

郑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杀机,声如冰雪地从玉齿缝处吐出来轻叱道:“寇仲是你!”

“寇仲”两字甫出,李福成和众伙计立时露出敬畏之色。

李福成随手抛下给他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鲁锦,躬身道:“原来是寇爷,失敬失敬,尚书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请到里面坐下先喝口热茶,一切自会为寇爷办得妥妥贴贴。”

寇仲暗忖洛阳不但是天下交通总汇,还是消息传递得最快的大都会,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代两句,老板要不要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较喜欢较宽松的衣裳。”

李福成像忘记了两女似的,连忙接过伙计递来的软尺,又不顾寇仲湿透的身子,在他身前团团转忙碌起来。

寇仲向正对他怒目而视的郑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并非跋锋寒,那样瞪着我干嘛?淑女和君子同级,所以君子动口时,淑女也不可动手。迟些我订桌酒席向女当家赔罪好吗?”

白清儿“噗嗤”娇笑,挽着郑淑明的臂弯道:“姐姐不要睬他,我们到别处玩儿,眼不见为净。”

寇仲怎肯放过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别忘了通知婠妖女,早晚我定会旧恨新仇一并跟她算账。”

白清儿嘟起红彤彤的美丽小嘴,若无其事地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走。”

郑淑明却疑惑地道:“什么婠妖女?”话尚未完,已被白清儿拉得朝街外走去。

寇仲高呼道:“除了阴癸派的妖女外,哪里还有妖女呢?唉!”想起宋玉致,他高兴的心情立刻消失。

徐子陵的疤脸大侠撑着伞在街上徐徐漫步。脱掉外袍后变成一身劲装疾服,再没有先前“霸刀”岳山的影子。

即使没有郑石如的事发生,他也准备好改装换面,好令进城的老人家彻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寻的痕迹。行人道与车马道间的渠道变成两条小溪河,加上从两旁瓦顶屋檐像帘幕般倾泻而下的雨水,似生力军般不断注往街上,颇有冲奔之势。幸好洛阳的排水系统发挥功能,否则势成泽国。地上雨花处处,远近视野模糊,街上人车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间独我一人的奇异感觉。假若师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听她娓娓动人的故事,嗅着她身体传来的芳香,会是怎样的一番感受。他记起了这淡雅如仙的美女从桥栏处凝视洛水的侧面,表情是如此地专注,似完全感觉不到他瞥视的目光,只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维空间里,与他像活在两个不同的天地间。

师妃暄出人意表的相会,不但令他难忘,且令他寻味无穷。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像师妃暄般般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犹如一股无名的力量把他带进一个从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此刻也难以相信其确实发生了梦幻般的境界去。这令人倾倒的美女,她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情况。假若他徐子陵以强而有力的双臂把她拥入怀内,她那对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深邃美眸,会生出怎样的变化呢?

徐子陵嘴角飘出一丝苦笑。自修炼《长生诀》后,他对男女之情日渐淡薄。过去亦从来没有这种渴望,但不知是否这场突来的豪雨,却使他生出使人暗然神伤的驰想。说到底她终是方外之人,且修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男女情欲,任何对她的痴心妄想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空留残怨。徐子陵深吸一口气,万念化作一念,一念转作无念。所有恼人的思想立时一去成空,心平气和地朝目的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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