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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错恨难返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095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与石青璇卓立一座小丘之上,后方远处隐见合肥城的灯火。

石青璇微笑道:“我早猜到那妖道不敢动手。因为他只练至神气分离而非神气浑流的境界,绝胜不过你虚张声势的“换日大法”,何况你竟能知他神藏何处,气归何方?你怎会知道的?”

徐子陵洒然耸肩道:“那纯是气机接触后的一种感应,探到他的心力集中在心肾时,罡气却在督脉处澎湃不休,蓄势待发,玄妙异常。若非亲身体会,真不相信有这种奇功,却原来尚欠一点火候才臻达最高境界。”

石青璇露出缅怀回忆的动人神色,美眸深注覆盖大地的夜空边缘处,悠然神往道:“幸好青璇不会忘记娘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否则便不能助你渡此难关。左妖道名列邪派八大高手之七,武功尤胜榜末的尤鸟倦,你的武功虽高,但若和他硬拼,鹿死谁手尚是未知之数。”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是你娘告诉你的,她定非平凡之辈。”

石青璇露出引以为傲的神色,柔声道:“娘当然是非凡之辈,否则尤鸟倦等不致要等到娘过世的消息传出,才敢来夺取“邪帝舍利”。”

徐子陵很想问问关于她爹的事,但因属对方私事,只好压下好奇心,改而问道:“难道祝玉妍也不敢惹你娘吗?”

石青璇傲然道:“这个当然。娘乃祝玉妍深切顾忌的人之一,否则鲁大师绝不会宣称把“邪帝舍利”交给了她啊!”

徐子陵动容道:“这世上除慈航静斋的人和宁道奇外,竟尚有能让祝玉妍害怕的人,真令人意想不到,难怪那天我听到你以箫声破去金环真的魔音,隐隐感到那是克制祝玉妍“天魔音”的一个方法。”

石青璇惊异地瞥他一眼,点头道:“鲁大师确是言不虚发,徐兄悟性之高,使人惊讶。”接着微微笑道:“娘并非静斋和宁道奇以外的任何人,而是她根本出身自静斋,是现任斋主的师姊。”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只是拿眼瞧她。

石青璇向他作出一个罕有顽皮娇俏的小女儿表情,习惯地卖个关子道:“就告诉你那么多。唔!是时候分手了!别前让青璇告诉你寻找幽林小谷的方法,可别忘记啊!”

当焦宏进以为寇仲要重施故技,震碎圆桌的木脚架,掷出桌面以伤敌时,寇仲抓着其中一桌之脚,单手把重达二、三百斤的云石桌斜举半空。而由于云石桌倾斜的角度刚好使两边重量平衡,所以他只需有足够的承托力便成,一派举重若轻的写意样子。同时大喝道:“大当家请听小弟一言,事实上我确是乱说一通,都帮主果然英明神武。”一边说话,一边向从大门看进来瞧不见的角度往大门潜去,焦宏进只好紧追在他身后。

都任不耐烦的声音传来道:“我没时间和你胡缠……”

寇仲暴喝道:“迟了!”这一喝含劲发出,等若不同版本的“天魔音”,虽不能像祝玉妍般使敌幻觉丛生,却可震得人人耳鼓发痛,既收先声慑人之效,又盖过都任指示发射火箭的命令。在门外蓄势待发的数百骆马帮众在闻喝后惊魂未定之际,寇仲抡起云石桌从大门冲下门阶,焦宏进则猛一咬牙,抱着舍命陪君子的心情,追在他后。数以百计的火箭从院墙上的狙击手和扇形布在广场上的敌阵射出。

寇仲哈哈一笑,桌面降下,放在地上,把前方封个滴水难进,然后腾出双手,向焦宏进喝道:“你左我右!”“嗤嗤笃笃”之声不绝如缕,九成以上的火箭不是射空,就是射在桌面上,其他从侧射至的劲箭则给两人分别侍候,刀打手拨,纷纷坠地。挡过第一轮劲箭,寇仲哪敢怠慢,举起云石桌,抡上半空,杀往敌阵去。

敌方来不及抡箭上弓,双方已陷进混战的局面。都任与十多名亲信高手立在外院门处指挥大局,见状色变喝道:“给我杀无赦!”左右十多名高手同时冲出,加进拦截围杀之战。

寇仲愈舞动桌子,愈是得心应手。起始时,他以为凭功力最多只可支持半柱香的时间,便要力竭弃桌。到真正运行起来时,发觉只要趁桌子重量平衡的一刻,再借桌子本身的重量抡攻敌人,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而每一次攻击后,可凭步法令桌子自然而然到达下一个平衡点,使他得到刹那喘息回气的机会。桌子到处,煞是痛快。只见盾裂矛折,刀剑离手甩脱,被桌子边沿砸到的敌人,那怕只是沾上点边儿,无不骨折肉裂的抛掷翻跌,绝无一合之将。焦宏进信心顿增,大刀使得虎虎生威,掩护他的后方。

此时敌方高手到了,一人凌空下扑,另一人趁焦宏进阻截向寇仲右方攻来的两枝长矛,从寇仲左侧闪入,手中双斧一斩寇仲背胁,另一照头颈劈下。寇仲杀得兴起,夷然不惧。桌子先风车般上砸,腾空的手一拳轰向偷袭者面门,拳未到,拳风先到,那人骇然欲退,寇仲底下飞起一脚,靴尖点在对方小腹处。上方和右面两高手同时惨叫。凌空来袭的给桌子扫个正着,骨折肉裂的坠往远处,持双斧者则吐血仰抛,撞跌三个敌人。桌子再度横扫,逼开拥来的十多名刀盾手,但寇仲的真气亦已见底,只有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寇仲扭腰把桌子扯往右后侧,接着狂喝一声,全力把桌子旋往外门的方向。此时两人杀至离外院大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桌子到处,敌人骇然四散躲避,来不及的被撞得横飞仰跌,狼狈不堪。寇仲和焦宏进知这是唯一逃命的机会,两人闪电般追在急旋的桌子后,往外院门抢去。都任等见势不妙,欲赶来拦截,却被己方潮水般涌向两旁避祸的人硬逼开去,坐失良机。

“轰!”桌子猛撞在紧闭的外院大门,桌与门同时破裂粉碎。寇仲来自《长生诀》的真气虽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由于损耗过急过巨,每一下都是全力出手,补充不及,此刻已到油尽灯枯的恶劣境地,只能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冲出门外。焦宏进随后扑出,见他脚步虚浮,大吃一惊,忙掠到他旁,探手扶着。就在这危急存亡,生死一线之际,对街处和屋瓦顶上现出无数箭手。

两人心叫我命休矣时,“嗤嗤”之声响彻无人的长街,劲箭在他们上方和左右擦过,目标却是从院门拥出来的追兵和高踞墙上的敌方箭手。十多名盾牌手扑到街上,把两人团团环护,其中一名大汉喜叫道:“二当家,我们来哩!”焦宏进松一口气,向寇仲道:“是我的人。”

最要都任命的失着,非是与窟哥的结盟,更非欲置焦宏进于死地,而是因寇仲的干预致错失杀死焦宏进的机会。在骆马帮中,焦宏进是比都任更受尊敬和爱戴的人物,都任与窟哥的结盟,更进一步失去帮内的人心。事实上骆马帮正徘徊于分裂的边缘,所以都任先发制人。寇仲散播的“真谣言”,等于替干旱的枯叶和柴枝燃起烈火。骆马帮是趁旧朝崩溃的形势崛起的帮会,会众多来自下层的市井之辈,带有强烈的地方色彩。要他们纵容外人残害乡里同胞,是万不容许的。

都任要与窟哥结盟,亦有他的苦衷。无论他如何夜郎自大,也心知肚明斗不过寇仲,唯一方法是趁寇仲阵脚未稳前,借窟哥的复仇之心,大肆扩展势力,至乎攻陷梁都,把寇仲新兴的势力连根拔起。打的本是如意算盘,只差未想过会反被寇仲动摇他的根基。

第一个知道都任要收拾焦宏进的人是奉寇仲之命在旁监视的“鬼影子”洛其飞。此人颇有智计和眼光,立即通知沈仁福,再由他向其他与焦宏进关系亲密的骆马帮头领通风报讯,登时惹得群情汹涌,赶来反把都任和他的亲卫兵围困在妓院里。此时形势逆转,寇仲和焦宏进被簇拥往对街处,人人欢声雷动,高喊焦宏进之名。

焦宏进不知如何是好时,寇仲凑到他耳旁道:“先数他罪状!”焦宏进抓头道:“什么罪状?”

此时都任出现在正门处,似要强冲出来,寇仲忙大喝道:“放箭!”众人早跃跃欲试,只欠“上头”的一声命令,且还有点慑于都任的余威,闻言立即千箭齐发,射得都任等抱头鼠窜退回院内。

众人又是一阵震天欢呼,尽情发泄对都任的不满。都任的惊喝声传出来道:“焦宏进欲叛帮自立,你们……”

寇仲大喝道:“闭嘴!都任小儿你可知自己有三大罪状,再不配为本帮帮主。”

都任厉喝道:“你究竟是谁,竟敢混进我帮来扇风点火?”

寇仲暗踢旁边的焦宏进一脚,后者忙大喝道:“都任你不要岔到别处去,你的第一项大罪,是勾结契丹马贼,残害同胞。”在场的过千骆马帮众齐声喝骂,都任连辩驳都办不到。

众人情绪激烈至极点,焦宏进已无以为继,寇仲连忙教路。

焦宏进精神大振,气势如虹的大喝道:“第二项大罪,是不分是非黑白,阴谋杀害本帮兄弟。”众人又是喊杀震天,把都任的叫声全掩盖过去。

焦宏进凑向寇仲道:“第三项大罪是什么?”

这次轮到寇仲抓头,他随口说出三大罪状,只因觉得三大罪状说来口响些儿,当时哪有想过是哪三项罪状。周围的帮众都代他两人紧张着急,感同身受,偏是愈急愈想不到,在呼喊声逐渐歇敛之际,忽然沈仁福的头从人丛里探进来道:“第三项罪将就点便当是损害本帮声誉吧!好吗?”焦宏进觉得这或许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罪行,寇仲脑际灵光一闪,狂叫道:“第三项罪就是为逞一己之私,竟想放火把小春光无辜的姑娘宾客烧死,此事铁证如山,受害者请立即扬声,否则我们便……没什么!”他本想说“否则我们便不来救你们”,幸好悬崖勒马,没有变成见死不救的恶人。小春光主楼上的“受害者”立时高声发喊,纷纷指责都任。

寇仲见时机成熟,大喝道:“兄弟们!从今天开始,焦宏进才是我帮帮主,焦帮主万岁!”一时“焦帮主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寇仲再喝道:“院内的人听着,只要你们弃械投降,焦帮主一律不追究,大家仍是好兄弟。”话声才止,院内街上立即肃然静下,只余火把燃烧和呼吸的声音。不知院内谁人先掷下兵器,接着叮当声不绝,谁都知都任大势已去,地位不保。

寇仲长笑道:“都任小儿!还不滚出来受死!”

都任狂喝一声,持矛冲出,朝焦宏进立身处直扑过来。“嗤嗤”声响个不绝,数以百计的劲箭像雨点般向他射去。都任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在街心颓然倾倒,立毙当场。

日夜赶路两天后,徐子陵终抵久违了的大江。

宽阔的江面上出奇地不见片帆只船,惟见江水滔滔,自西而东,滚流不休。尽管是长江这样的大河,当然难不倒徐子陵,不过他并不急于渡江,遂顺道往上游掠去,希望找到江道较窄处,好省回点气力。日落西山下,夕阳的余晖照得江水霞光泛彩,有种凄艳的美态。拐了一个弯后,上游四、五里许处赫然出现一个渡头,沿岸尚泊有九艘中型的帆船,飘扬书有“长江联”的旗帜。

徐子陵好奇心起,暗忖长江联盟是由郑淑明当家,以清江、苍梧、田东三派和江南会、明阳帮等为骨干的联盟,为何会在此聚集?心念电转间,他脚下跑了两里多路,穿过一片树林野树,登上一个小丘顶,把长江联于渡头方面的活动,尽收眼底。大地逐渐沉黑下去,九艘帆船都没有亮灯,透出鬼祟神秘的味道。忽然上游处有艘大船从河弯处转出来,全速驶至。

徐子陵定神一看,心中登时打个哆嗦,因为这艘船他绝不陌生,是他和寇仲曾度过一段时光,巨鲲帮帮主云玉真的座驾船。他心中涌起很不妥当的感觉。

寇仲挺坐马上,从高处遥望星月下一片荒茫的平原林野、起伏的丘陵。宣永和焦宏进分傍左右,后面则是十多名手下将领,泰半是来自骆马帮的人。小春光事变,都任惨死,消息传出,窟哥闻风慌忙逃往大海的方向,希望凭着马快,能在被寇仲截上前,回到海上。岂知寇仲胸有成竹,以擅于察探的洛其飞沿线放哨,精确地把握他撤军的路向,又任他狂逃两天两夜,然后在这支孤军必经之路上,集中军力,蓄势以待。

蹄声响起,洛其飞策骑穿过坡下的树林,来到寇仲马前,报告道:“敌人终于挨不住,在十里外一处山丘歇息进食,好让战马休息吃水草。”

寇仲双目寒芒电闪,沉声道:“照其飞猜估,这批契丹狗贼是否仍有一战之力?”

洛其飞答道:“契丹狗贼虽成惊弓之鸟,但他们一向刻苦耐劳,纵是仓皇逃命,仍散而不乱,阵势完整,兼之专拣平原旷野赶路,一旦被截,亦可凭马快突围。”

寇仲点头赞道:“其飞所言甚是,这次我们虽仗熟识地形,人数士气均占尽优势,故胜券在握。但如何可攫取最大的战果,把我们的伤亡减至最低,这才划算得来。”

焦宏进以马鞭遥指后方十里许高山连绵处,说道:“飞鹰峡乃到大海必经之路,我们只要在那里布下伏兵,保证可令窟哥全军覆没。”

寇仲笑道:“窟哥虽不算聪明,却绝不愚蠢,且行军经验丰富,当知何处是险地。”

洛其飞点头道:“少帅明察,窟哥一伙本有余力多走十来里,却在这时间歇下来休息,自是要先探清楚地理形势,然后决定究竟应穿峡而过,还是绕道而行。”

宣永皱眉道:“假若他们绕道而走,由于他们马快,可轻易把我们撇在后方,那时沿海一带的乡镇可要遭殃哩。”

寇仲摇头道:“他们是不会绕道的,因为能快点走他们绝不会浪费时间,我们不如来个双管齐下,不在飞鹰峡布下一兵一卒,只在他们后方虚张声势,扮作追兵杀至的情景,令他们在得不到充分休息的劣况下仓皇逃命。”

焦宏进愕然道:“那我们在什么地方截击他们?”

寇仲断然道:“就在峡口之外,那时窟哥的心情刚轻松下来,人马亦均泄气,我们就给他来个迎头痛击兼左右夹攻,只要把他们赶到峡内去,这一仗我们将可大获全胜。”接着微笑道:“不把窟哥生擒活捉,怎显得出我寇仲的本领。”

巨鲲号灯火熄灭,缓缓靠近。

待云玉真的座驾船贴近长江联的其中一艘战船,两船距离缩窄至三丈许,十多人腾身而起,落在云玉真的座驾船上。此时徐子陵刚从水内探出头来,伸手抓住船身,五指硬是嵌进坚固的木壁去,就那么附在那里。

巨鲲号移离江岸,拐弯掉头,其他战船纷纷开航紧随。甲板上戒备森严,即使以徐子陵的身手,亦无把握能瞒过对方的耳目潜进船舱去,也犯不着冒这个险。

他把耳朵贴在船壁,功聚于耳,听觉的灵敏度立时以倍数提升,把船内诸人的足音说话,甚至粗重点的吸气喘息,战般破浪的异响,均一丝不漏地收进耳里。徐子陵闭上眼睛,心神在这个纯粹由声音组成的天地搜索目标,当他听到郑淑明和云玉真熟悉的语声,自然而然地把其他声音过滤排除,等于眼光集中凝注于某一物件,其他景象会变得模糊起来一样。他们该是进入舱厅的位置,由于徐子陵对巨鲲号的熟悉,脑海中毫无困难的勾画出她们在厅内分宾主坐下,而云玉真的心腹俏婢云芝以香茗奉客的情景,有如目睹。

几句场面话说过,云玉真转入正题道:“这回得贵联与我大梁结成盟友,携手合作,朱粲朱媚父女,授首之期将不远矣。”

徐子陵心中恍然,自称“迦楼罗王”的朱粲和其女“毒蛛”朱媚,一向恃势横行,无恶不作,无可避免地威胁到长江联的存在,故不得不向势力渐从长江以南扩展至江北的萧铣投靠依附,以对抗朱粲父女的迦楼罗国。而云玉真正是穿针引线之人,说不定是在洛阳时谈妥的。暗忖这等事不听也罢,正欲离去,郑淑明道:“云帮主说要借敝联的力量清除帮内叛徒,事情当然是非常严重,可否指示清楚,使我们能效犬马之劳。”徐子陵心中剧震,立即把握到卜天志在与云玉真的斗争中正落在下风,陷身险境。

蹄声轰传峡谷,愈趋响亮,使本已绷紧的气氛更为凝重。

藏在一片长于山坡的密林内的寇仲却是出奇地平静,因整个战场都在他掌握之内,一切依他的摆布进行和发生,无有例外。他以前尽管曾向徐子陵侃侃谈论“战争如游戏”之道,但直至今夜此刻,才确切地体会到那种“游戏”的奇异感受。从将帅的任用到卒伍的征募、选取和编伍,由训练、旗鼓、侦察、通讯、装备至乎阵势、行军、设营、守城、攻城,战术的运用,均令他有与人对弈的感觉。目标就是要作那最后的胜利者。

旁边的洛其飞低呼道:“来啦!”寇仲冷然注视,契丹马贼现身峡口,风驰电掣的策骑奔上峡口外的古道。果如寇仲所料,经过近十里急急有如丧家之犬的飞驰,又穿过险要的峡谷,敌人已是强弩之末,尽泄锐气,速度上明显放缓。

窟哥一向的战术是“来去如风”四字真言。打不过就溜,让人碰不着他的尾巴。而他能纵横山东,实与熟悉地理风土的“狼王”米放有莫大关系。来到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窟哥有如目盲的瞎子,而米放则是引路的盲公竹。米放之死,使窟哥只能循旧路退军,再无他途,正好陷进寇仲的天罗地网去。

此时大半马贼已走出峡谷,忽然前头的十多骑先后失蹄,翻跌地上。埋伏在两边新编入少帅军的骆马帮众同声发喊,在战鼓打得震天巨响中,两边林内的箭手同时发箭,取人不取马,契丹马贼纷纷坠地,乱成一团。接着枪矛手队形整齐的从两边分四组杀出,每组五人,一下子就把敌人冲得支离破碎,断成数截,首尾不能相顾。埋伏在峡口的箭手则朝出口处箭如雨发,把尚未出峡的小部分敌骑硬逼得逃返峡内。

寇仲知是时候,大喝一声,率领二百精骑从密林冲出,正面朝敌人杀去。

无论契丹马贼如何强悍,马术如何高明,在折腾了两日后,兼且是新败之师,士气低落至极点,在这种四面受敌的情况下,终失去反击的能力,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徐子陵倾耳细听,云玉真冷哼道:“成帮立派,讲的是仁义诚信,现在卜天志私通外敌,阴谋叛帮,不顾信义,是死有余辜,绝不足惜。枉我这些年来对他照顾有加,把他提拔作只我一人之下的副手,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这样对不起我,从哪方面说都饶他不过。”

一个低沉的男声道:“云帮主何须为这等奸徒痛心,卜天志伏诛在即,我们已依云帮主之言,以一笔大生意为饵,诱他到菜子湖商议,到时以战船快艇把他重重围困,保证他要尸沉江底,便宜水中的鱼儿。”

郑淑明压低声音道:“卜天志知否云帮主在怀疑他呢?”

云玉真淡淡地说道:“当然不会让他知道,我还故意委以重任,使他仍以为我像以前那么信任他。这回我特意不调动手下亲信,交由贵联出手对付他,更令他全无戒心。至紧要手脚干净,不留任何活口,那我更可趁卜天志的余党全无防备下逐一清除,免留无穷后患。”

郑淑明道:“云帮主放心,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只要给我们赚上船去,卜天志和他的人休想有半个能漏网。”

徐子陵听得暗抹冷汗,又大叫侥幸。若非给他适逢其会碰上此事,卜天志的小命就要危乎殆哉。

船队忽然减速,拐向右边的一道支流,逆水北上。目的地当然是云玉真欲置卜天志于死地的菜子湖。

寇仲在宣永、焦宏进、洛其飞等一众手下将领簇拥中,巡视臣服于他军力之下的战场劫后情景。这股肆虐多年的契丹马贼,终被剿灭。战利品除了近八百匹良种契丹战马,弓箭兵器无数外,尚有一批重达三千两的黄金。只是这批财富,足可重建半个彭城。

寇仲却没有自己预期中的欣悦。尸横遍野的情景他虽非初次目睹,但这次的战况却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现在的反应纯然是一种直接触景生情式的反应,对四周死亡景象有麻木的感觉。

寇仲勒马停定,凝视以极不自然姿势扭曲于地上的三具契丹马贼冰冷僵硬的尸身,不远处尚有一匹马尸。其中之一该是背心中箭后从马背摔下,头部浸在一滩凝结成赭黑色的血液中,在晨光的照射下,本是充满生命的肌肤呈现出恶心的蓝靛色。宣永等见他呆瞪地上的尸骸,只好在旁耐心等待。

寇仲苦笑道:“你们说是否奇怪,刚才我从未想过或当过他们是人,但现在见到他们伏尸荒野,又忽然记起他们像我一样也是人,有他们的家庭、亲属,甚至朝夕盼望他们返回契丹,关心着他们的妻子儿女。”

宣永沉声道:“少帅很快会习惯这一切,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软点也不行!”

寇仲叹道:“我并非心软,就算整件事重头再来一次,我仍会绝不留情地把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杀得半个不剩。只是人非草木,总会有些感触罢了。”

此时手下来报,找不到窟哥的尸身。

寇仲冷哼道:“算他命大!收拾妥当后,我们立即赶返下邳,下一个目标该轮到李子通的老巢东海郡啦!”

众将齐声应命。

寇仲催马便行,忽然间,他只想离得这尸横遍野的战场愈远愈好!

菜子湖远比不上在东面不远处的巢湖的面积,且形状很不规则,但风光之美,却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此时他从云玉真的巨鲲号转移到郑淑明的战船上,躲附在吊于船身其中一艘小艇的船底下,欣赏水清浪白,映碧盈翠的湖上风光。巨鲲号和长江联的战船,分别驶往预定包围截击的藏船地点,只余郑淑明这艘藏满高手的帅船往赴卜天志之约。

湖上帆影翩翩,如行明镜之上。岸边碧油油的山色融入清澄的湖水,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染绿山色,还是山色染绿湖水,再加上荡漾于湖面烟霞般的薄雾,更是疑幻疑真,似是一个错失下闯进了平时无路可入的人间仙界。半个时辰后,船速渐减。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内劲透过艇身,传入吊索。吊索寸寸碎裂。小艇往湖水掉去时,徐子陵翻进艇内。“砰!”小艇降落湖面,只下沉尺许,便在徐子陵脚劲巧控下恢复平衡。

敌船喝喊声起,但一切都迟了。桨橹提起又打进水里,小艇像箭矢般越过母船,超前而去。里许外处卜天志的战船正缓缓来会。徐子陵迎风挺立,一边操舟,一边纵目四顾。恬静的湖面水波不兴,山湖辉映,碧水笼烟,清风徐来,使人心胸开阔,耳目清新,精神畅爽。

郑淑明的惊呼从被抛后二十多丈的战船甲板上传来,娇喝道:“徐子陵!”

徐子陵头也不回地答道:“郑当家走吧!江湖上的杀戮还不够吗?结下解不开的仇怨,卷入别人帮派的斗争,于长江联有何好处?”再不理她,径自催舟,迎向卜天志的帆船。他几可肯定郑淑明必以打退堂鼓作收场,纵使长江联有能力杀死他徐子陵,亦须付出沉重之极的代价,且要结下像寇仲那种近乎没有人敢惹的劲敌,岂是区区长江联承担得起。况且徐子陵的出现,可让她向云玉真作得交代,不是突然反悔。

在失去长江联的支持后,云玉真除了落荒而逃外,再无他法。一场风波,势将就此了结。可是与萧铣和香玉山的斗争,却是刚刚开始。

寇仲返回下邳,尚未坐暖,已开始接见来自附近各城县的头脸人物,投诚者中不乏李子通的离心将领。其中一个叫李星元的,年约三十岁,长得高大威武,不但是李子通的同乡,还是下邳和东海间另一大城沐阳的守城将,他肯把沐阳拱手奉上,等于有半个东海郡落进寇仲的袋子里。

寇仲大讶问故,李星元冷哼道:“李子通刻薄寡恩,用人论亲疏而不论才具,眼光短浅,非是有大志的人。不过坦白说,星元本仍犹豫难决,可是手下诸将和商农领袖,由老至少,均一致赞成投奔少帅麾下,星元这才明白什么叫万众归心。”

寇仲失笑道:“星元倒够坦白,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爽直的汉子,不知东海现况如何呢?”

李星元道:“东海郡现在由李子通亲弟李子云主理,绝不会向少帅投降,且粮草充足,一年半载也不会出现问题。”

寇仲皱眉道:“李子云是个怎样的人?”

李星元不屑道:“他除了懂得欺凌弱小,搾取民脂民膏外,还懂得什么?李子通正是知他有勇无谋,所以特派坏鬼书生童叔文作他军师,此人极工心计,不像李子云只是草包一个。”

寇仲饶有兴趣的追问道:“为何星元唤他作坏鬼书生?”

李星元咬牙切齿道:“童叔文最爱自命清高,对人自称他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帝皇之术,终日仁义挂口,骨子里却贪花好色,不知败坏多少妇女名节,连属下的妻妾女儿都不放过,若非本身武功高明,又得李子通兄弟包庇,早给人碎尸万段。”

寇仲心想这该是李星元离心的重要原因,不禁暗幸自己不是好色之徒,点头道:“要得东海,此人该是关键所在;如能将他除去,李子云挺恶也只不过是一只无牙老虎,星元有什么好提议?”

李星元脸露难色道:“东海没有人比童叔文更害怕刺客临身,所以不但出入小心,行藏诡秘,就连睡觉的房间都每晚不同,要刺杀李子云反而容易些。”

寇仲沉吟道:“星元来见我的事,李子云是否知晓?”

李星元道:“童叔文虽在我处布下眼线,但怎瞒得过我,此行更是特别小心,他们理该还不晓得。”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星元立即潜返沐阳,不动声息,待我拟好全盘大计,才与你配合作出行动。”

李星元点头答应,接着眼中射出热切的期望,说道:“星元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少帅俯允。”

寇仲欣然道:“现在大家兄弟,有什么心事话儿,放胆说吧!”

李星元低声道:“我希望少帅手下留情,不要祸及东海郡的平民百姓。”

寇仲哑然笑道:“这岂是不情之请,而是既合人情,又合天理。星元放心,若要杀人盈城才可夺得东海,我寇仲绝不为之,如违此誓,让我寇仲不得好死。”

李星元剧震拜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寇仲忙把他扶起,约下联络的方法后,李星元匆匆离开。

他后脚才去,陈长林的前脚便踏进府门来,寇仲大喜出迎。他现在最渴求的,就是人才。

夕阳下,渔船缓缓泊往巴陵城外的码头。

扮成渔民的卜天志凑到正凝望城门的徐子陵耳旁低声道:“子陵务要小心,萧铣近年声势大盛,兼且财力丰厚,招揽了江南江北一带数不清那么多的高手,香玉山乃他的宠臣,又因曾成杨虚彦刺杀的目标,所以必有高手贴身保护。”

徐子陵在疤脸大侠的面具遮盖下,那忧郁但炽烈的眼神毫无变化,淡然道:“据志叔所知,有什么特别须注意的厉害人物?”

卜天志答道:“算得上是一等一好手的有五个人,首先是“大力神”包让,此人的“横炼罡”在大江流域非常有名,他从铁布衫这种下乘的外家硬功,练至现在别辟蹊径的上乘内家真气,是南方武林津津乐道的一个练功奇谭。此人生性暴戾,仇家遍地,这回肯投靠萧铣,该是为了避祸。”

徐子陵心中暗念包让的名字,没有作声。

卜天志续道:“第二个是“恶犬”屈无惧,此人原是肆虐奥东的马贼,因惹怒宋阀的高手,千里追杀下仅他一人孤身逃出,不知如何会忽然成了萧铣的人。他的凶名直追“大力神”包让,擅长兵器是一对名为“玄雷轰”的大铁锤,非常厉害。唉!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徐子陵冷然道:“谁人阻我接回素姐和她的孩儿,谁便要死!”语气中自然而然透露出一往无回的决心。

卜天志知道劝说不会起任何作用,只好道:“另三个人虽及不上这两者的名气,但在南方均是响当当的人物,分别是“亡命徒”苏绰,用的是锯齿刀;“素衣儒生”解奉哥,三十八招掩月剑法,被誉为南方后起一辈中最佳剑手;至于最后一个“牛郎”祝仲,使的是齐眉棍,自创的牛郎一百零八棍,变化万千,绝不可掉以轻心。”

渔船泊岸。徐子陵一言不发,登岸入城。

陈长林大步趋前,两手探出抓着寇仲的肩头,眼中射出热烈的神色,欣喜道:“当日我听到寇兄和徐兄差点被王世充那忘恩负义的老贼加害的消息,立即赶返东都质问老贼,怎可对两位恩将仇报,和他大吵一场,当然没有结果,只好愤然离去,幸好不久后听到你们在梁都以少胜众,凭乌合之众大败宇文化及的精锐雄师,遂兼程赶来,不巧是寇兄刚离城,要等到今天才见到寇兄,子陵呢?”

寇仲咋舌道:“原来是你自己寻来的,我还四处打锣般找你,长林兄真大胆,竟敢顶撞世充老鬼……”直到此刻,他始知陈长林是个外冷内热的好汉子。平时木讷寡言,但遇上看不过眼的事,绝对义无反顾。更想不到他视自己和徐子陵为好友。

陈长林放开双手,冷哼道:“王世充还不敢杀我,因为推荐我的人是夷老,一天他未真的当上皇帝,他仍没有开罪整个白道武林的胆量,子陵兄呢?”

寇仲搂着他肩头,朝大堂走进去,边行边道:“小陵到巴陵去办点事,长林兄来了真好,便让我们为天下苍生尽点力,长林兄则顺便干掉沈纶那畜牲以报毁家之恨。”

陈长林一对眼睛立时亮起来。

徐子陵沿街不徐不疾地朝香玉山的大宅走去,巴陵风貌如昔,只是人更多了。他的心境出奇地平静,自踏进城门后,他一直以来对素素的担心和渴望重见的期待,均因抵达目的地而搁在一旁,剩下的只有如何去完成目标,清楚而肯定,再不用花费精神到别的方面去。

要把素素母子弄出巴陵并不困难,问题只在如何去说服素素,那需要向她揭露残忍的真相。

长街古朴,楼阁处处,在巴陵城贯通南北的大道上,徐子陵步过重重跨街的牌坊和楼阁,一路回溯当日杨虚彦刺杀香玉山不果的旧事,终于抵达香府的大门外。

书斋内,陈长林听罢寇仲的话,把手中香茗放到椅旁小几处,点头道:“海上贸易绝不困难,只要有利可图,商人会像蚂蚁般来附,困难只是我们必须保证海域河道的安全。那我们必须有一支精良的水师,把领地的水道置于控制之下。”

寇仲同意道:“我也想过这问题,巨鲲帮的卜天志已约好率手下船队依附小弟,据他说只是五牙巨舰便有五艘之多,全是从旧隋抢回来的战利品,其他较小的战船二十多艘,货船更是数以百计。”

陈长林精神大振道:“这就完全不同啦!最难得是忽然多出大批不怕风浪的老到水手,只要再给以水战的训练,改善旧战船,因应水道形势建造新舰,终有一天我们可雄霸江河,一统天下。”

寇仲一呆道:“你似乎比小弟更有信心。”

陈长林微笑道:“那是因为我对寇兄有信心嘛!刻下当务之急,是要征召一批优良的船匠,先对旧船进行改装的工作。待预备妥当时,我们可封锁东海郡的海上交通,断去东海郡与江都的海上连系,那时东海只有挨揍的份儿,绝无还手之力。”

寇仲皱眉道:“哪里去找这么一批船匠呢?”

陈长林拍胸道:“当然是小弟的故乡南海郡,我们陈姓是南海郡的巨族,族人不是曾当旧朝的水师就是惯做海上买卖,且多与沈法兴父子势不两立,只要我偷偷潜回去,必可带回大批这方面的人才,为寇兄建立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那时沈法兴父子的时日将屈指可数。”

寇仲拍台叹道:“得长林兄这几句话,天下有一半落进小弟的袋子啦!”

徐子陵过门不入,绕往宅后去,心中暗叫不妙。凭着近乎通灵的听觉,他把握到香府外驰内张的形势。香府附近的几座房舍,均布有暗哨,监视香府的动静,反是香府本身死气沉沉,像宅内的人早迁往他处,只余几点灯火。徐子陵不禁大惑不解,因为眼前的布局分明是个陷阱,还似是针对他而设的。照道理香玉山和他的关系仍未恶劣至如此地步,就算收到云玉真的飞鸽传书,尚未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蓦地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从墙内传出。徐子陵虎躯剧颤,此时他已寻得如何避过暗哨耳目的路线,从小巷贴地窜出,到达香府后院墙脚处,才贴壁翻入宅内。果然素素虚弱的声音从一座小楼的二楼传来道:“把陵仲抱出去!快!”徐子陵那还按捺得住,迅即扯下面具,腾身疾起,穿窗直入。

素素俯坐床上咳得昏天黑地,每咳一次,手上的巾子便多洒上几点怵目惊心的鲜血。憔悴的病容没有半点血色,本是乌黑精亮的秀眸更失去昔日的辉采。徐子陵扑往榻沿,手掌按到她背心上,真气源源输入,热泪盈眶,哽咽道:“素姐!”素素娇躯一颤,奇迹似的停止咳嗽,刹那间美眸恢复神采,朝他瞧去,不能相信地叫道:“小陵!这不是真的吧?”

徐子陵强忍泪滴,摇头道:“这一切应该都不是真的,我们实不该让素姐离开我们身边。”

素素双目奇光迸射,探手爱怜地抚摸他英俊无匹的脸庞,像完全康复过来般平静温柔地说道:“终于盼到你们回来啦!小仲呢?不过即使他因事未及前来,有你在这里已令素姐心满意足。”

徐子陵的心直往绝望凄苦的无底深渊坠下去,一切都完了,从输进素素的真气,他探知素素生机尽绝,当他的手离开她背心的一刻,就是她玉殒香消之时。所有热切的渴望和期待,都被眼前这残酷和不可接受的命运彻底粉碎,尽成泡影。

素素别转娇躯,无限温柔地边为他拭泪,边道:“好弟弟不要哭,姐姐一直在盼你们来,现在好啦!你知否那乖宝贝唤什么名字?”

徐子陵瞧着她嘴角飘出那丝充盈着母性光辉的笑意,心头却似被尖锥一下一下无情地狂插,勉力收摄心神,轻轻道:“是陵仲吗?”

素素欢喜地道:“这名字改得好吧?每次唤他,我都记起你们一对乖弟弟,将来他必定像你们那么乖的。”

徐子陵差点要仰天悲啸,热泪再控制不住从左右眼角泻下,凄然道:“为什么会这样,香玉山到哪里去了?”

素素玉容沉下去,轻垂螓首低声却肯定地说道:“姐姐本早挨不下去,但为了等待你们来,勉强撑到这一刻,过去发生的事,让它过去算了,姐姐走了后,小陵你给姐姐带走陵仲,把他养育成像你们般英雄了得。姐姐是姓方的,他便叫方陵仲吧!”

徐子陵双目闪过骇人至极的浓烈杀机,沉声道:“香玉山究竟对你做过什么?”

素素凝望着手上的血巾,淡淡地说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姐姐不信你们对他的看法,不懂带眼识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以所能做到最冷静的神态语气道:“他在哪里?”

素素朝他瞧去,摇头叹道:“他要姐姐给你们写一封信,姐姐拒绝后,他对姐姐冷淡下来。唉!这些不提也罢。”

素素伏入他怀里,柔声道:“提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姐姐能遇到你们,已感没有白活。人生难免一死,迟点早点并没有什么分别,姐姐现在很开心,死亦无憾。小陵!给我敲响几上的铜钟好吗?”

徐子陵这才注意到榻旁几上置有一座铜钟,钟旁放着一根敲打的小铜棒。

徐子陵发出一记指风。“当!”铜钟的清音催命符的远传开去。

素素虚弱地道:“扶我坐好!”

徐子陵知她到了油尽灯枯,回光返照的时刻。强忍内心无可抗御的悲痛,扶她坐好,手掌不敢有片刻离开她粉背。

足音拾级而上。

素素向入门处勉力道:“小致不用惊惶,我的好弟弟来探我哩!”

一声惊呼后,战战兢兢的小婢抱着方陵仲出现在房门处,骇然瞧着徐子陵。

徐子陵伸手道:“把陵仲给我,然后回到楼下去,但不可以离开,明白吗?”

小婢给他凌厉的眼神一瞥,立即浑身哆嗦,哪敢不从,忙把婴孩交给徐子陵,自己则脚步不稳地走了。

徐子陵把熟睡中胖嘟嘟的小陵仲送入素素怀抱里,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绪,就像这不知亲娘快要离他而去的婴孩和他的血肉已连接起来。

素素美目深注到怀内的孩子去,俏脸泛起圣洁的光辉,爱怜无限地说道:“你有两个爹,一个叫寇仲,另一个叫徐子陵,娘曾想过嫁给他们,天下间只有他们才配作你的爹。”

徐子陵猛地想起刘黑闼请他转交素素的玉鈪“贺礼”,连忙取出,为她戴在腕上,心中又酸又痛的低声道:“这是刘大哥托我送给姊姊的……唉!”

素素的美目亮起,搂着小陵仲欢喜地说道:“呵!是李大哥送的吗?”

徐子陵知她误“刘”为“李”,欲言无语。

素素呼吸转速,喘着道:“告诉李大哥,素素从没怪过他。”说罢娇躯一软,含笑而逝。

徐子陵出奇地没有表现出任何激动,轻柔地把素素的尸身平放榻上,抱起好梦正酣,茫不知发生了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的小陵仲,撕下布条,把他扎在怀里。

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每一个动作上,竭尽全力不去想素素的死亡。楼外静寂无声,素素的消逝是那么宁谧和令人难以觉察。窗外广袤深邃的天空嵌满星星,似乎这人世间除去黑丝缎般的夜空,他受到打击重创的破碎心,素素的遗孤和她的死亡外,再无他物。接着他以棉被卷起素素的遗体,本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啸,好把所有绝望痛苦的悲怆情绪,尽渲于远近的夜空去,可是为怕惊扰怀内小陵仲的美梦,他只能轻轻悲叹一声,穿窗疾走。

当他把素素和小陵仲交给卜天志安置时,就是他回来的一刻。香玉山必须以死来偿还他欠的债。警告的烟花讯号箭在后方高空爆出朵朵光花,不过已错失良机,本是天衣无缝的陷阱,因不能识破徐子陵的真面目,又因徐子陵的聪明机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宅内,使香玉山的卑鄙诡计终落得棋差一招。否则若徐子陵因素素母子的负累,在众多高手的围攻下,定难侥幸。

寇仲忽然心惊肉跳,坐立不安,送陈长林上路后,回到名为“少帅府”的大宅,召来洛其飞问道:“有没有徐爷的消息?”

洛其飞见他神色有异,摇头道:“徐爷究竟到哪里去呢?属下可派人去打听。”

寇仲站起来在书斋内来回踱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叹道:“他到巴陵去,你知否萧铣那小子的情况?”

洛其飞答道:“目下大江一带,论实力除杜伏威、辅公祏外,便要数他,称帝后萧铣先后攻占郁林、苍梧、番禺等地,并不断招兵买马,兵力增至四十余万之众,雄据南方,两湖之地无人敢攫其锋。”见他皱眉不语,忍不住关心问道:“少帅是否在担心徐爷?”

寇仲心烦意乱地说道:“我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或者是徐爷,又或者是其他。唉!北方有什么新的动静?”

洛其飞如数家珍地答道:“现在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窦建德与徐圆朗之战,刚收到的消息,是徐圆朗的主力大军不敌刘黑闼,损兵折将无数,看来时日无多,若给窦建德尽取徐圆朗的属土,杜伏威和沈法兴的联军又攻陷江都,我们会陷进两面受敌的劣局。”

寇仲闭上虎目,收摄心神,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道:“立即给我唤宣永和焦宏进来,我要在十日内攻下东海,否则我们的少帅军只好解散了事。”

渔舟泊岸,陈老谋和十多名巨鲲帮的精锐好手从隐伏的树林中涌出来,发觉徐子陵捧着素素的遗体,为之愕然。徐子陵像整个麻木似的,面无表情地向陈老谋道:“有没有办法保住素姐的尸身,在不变腐坏前送至梁都?”

卜天志把刚醒过来的小陵仲接过后,交给本是预备沿途侍候素素母子的奶娘和小婢,欲语无言。

陈老谋伸手抓紧徐子陵肩头,恻然道:“小陵要节哀顺变,这事可包在我身上,就算一年半载亦不会出问题。我立即使人去采办需用的药物香料,弄妥后立即出发。”

徐子陵亲自把素素遗体安放在马车上,再和卜天志和陈老谋走到一旁道:“你们在这里弄妥素姐的事后,不用等我,立即依原定计划赶往梁都,若我死不了,自会追上你们。”陈老谋和卜天志是老江湖,只听他的语气,知劝之无用,只好点头答应。徐子陵强忍去瞧小陵仲的欲望,回到渔舟,转瞬远去。

焦宏进道:“现在东海附近怀仁、琅琊、良城、兰陵、沐阳诸城均向我们投诚,东海的陆上交通完全断绝,若换了别的城市,早要弃械投降,可是东海郡一向以海上交通为主,故实质上影响不大。”

寇仲向皱起眉头的宣永道:“我们有多少可用之兵?”

宣永肃容道:“假设我们真可速战速决,可尽起手上八千之众,其中两千是骑兵,只是我们虽士气昂扬,但在训练和支援上仍是稍欠完善,所以嘛!”

焦宏进接口道:“李子云有勇,童叔文有谋,兼且东海乃李子通的根据地,数年来不断加强城防,以我们的兵力,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把东海攻陷,长时间则又非我们负担得起;当务之急,该是巩固战果,集中精神在招募和训练新兵上。”

寇仲道:“最好的训练,就是战场上的训练,我的功夫就是这么打打杀杀下练出来的。你们大可放心,我绝不会蠢得挥军攻城,我们现在最大的缺点,是兵力薄弱,根基未稳,扩张过速,不过这也正是我们的优点。李子云乃好大喜功的狂妄之辈,而童叔文则自负智计,两个人加起来,恰是最理想的敌人,只要善加处理,胜利可期。”

宣永叹道:“少帅总是能人所不能,听少帅这么分析,虽仍未知究竟,但已令人充满信心。”

寇仲洒然笑道:“关键处在沐阳的李星元,若我没有猜错,他该是童叔文派来的奸细,因为照道理他怎都该先采观望态度,看看我们是否真有前途,才会来归降。要知沐阳与东海唇齿相依,李子通若信不过他,怎肯让他坐镇沐阳,至少李星元的亲属会被留在东海,若他背叛,李子云可把他的家人杀得半个不留,故此事必然有诈。”

焦宏进讶然道:“我还以为少帅对李星元完全信任,原来少帅心中另有打算,表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

寇仲淡然道:“他最大的破绽,是亲自前来见我,从沐阳到这里,来回最少要三天吧?逢此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他怎能随意抽身离开,又怎样向李子云交待解释?竟敢把我寇仲当傻瓜办。”

洛其飞大喜道:“既是如此,我们该如何着手?”

寇仲微笑道:“当然是来一招将计就计,引虎出洞哩。”心中却无法按捺地浮起素素清美善良的玉容。

徐子陵伏在瓦背暗黑处,凝视下方街上刚入城的车马队。云玉真的帅舰刚回来,现在极可能是被接往见香玉山,那他就可循踪找到这忘恩负义的卑鄙之徒。逢此三更半夜的时刻,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车轮与道路摩擦的响音,夹杂在马蹄起落的嗒声中,点缀了这长江大城的深夜。

徐子陵闭上眼睛,注意力全集中到那两辆马车擦地的音量上,迅快分辨出只尾后的一辆载人,另一辆则是空的,音量的轻重虽微,却瞒不过他这特级高手。他之所以会起疑心,皆因他清楚和了解香玉山的为人,其能得到素素芳心,全在他工于心计。如果可以这么容易依从这些线索找到香玉山,是绝对不合理的。卜天志的背叛,应使香玉山和云玉真晓得奸谋败露。现在他和寇仲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谁人与他们结下深仇,都会是睡难安寝,香玉山岂能例外。

不过他也算厉害,看准徐寇两人会不顾一切来找他,向他要人。于是布下天罗地网,又故意留下素素母子在罗网中作饵,使他遽然上钓。只是棋差一招,想不到他会易容而至,更看破他的卑鄙手段。

一计不成另计又生。新的诱饵就是云玉真。徐子陵几可肯定车上坐的是云玉真的俏婢云芝,而云玉真根本没有登车。在数十名巴陵军的护送下,车队逐渐去远。徐子陵深吸一口气,静伏不动。

到蹄声轮声都微不可闻时,两边风声骤响,徐子陵心中大懔,定神瞧去,街心处多出两个人来,身法迅如鬼魅。高的一个背负长剑,腰板笔挺,三十上下,眉清目秀,作儒生打扮,蓄着小胡子,面容冰冷,不用见面介绍都知这必是萧铣新招聘的高手“素衣儒生”解奉哥,以一手掩月剑法,威震南方。矮的那个手持长棍,当是“牛郎”祝仲,他与解奉哥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五短身材,宽额大耳,蒜头鼻子,眉浓肤黑,骤眼瞧去,颇有朴实乡农的感觉,留意下才看到他眼神凌厉,浑身霸气,不是好惹的人。

徐子陵在刹那之间,从对方微妙的动作中,精确地把握到两人的斤两。

此时“牛郎”祝仲冷哼道:“玉山爷这回似乎算错,我早说那家伙不敢到我们这里来撒野的。”

解奉哥微笑道:“只要他听得我们祝大哥在此,还不夹着尾巴有多远逃多远吗?”

祝仲失笑道:“拍我马屁有啥用,省点气力去侍候自以为不可一世的包让吧!”

解奉哥不屑道:“他也配?我们回去吧!”

祝仲点头道:“不回去难道在这里继续喝西北风吗?那小子累得我们真惨,这两晚没一晚好睡的,现在怎都要找个标致的娘儿暖暖被窝。”

浪笑声中,两人展开脚法,迅速远去。

宣永和洛其飞离开后,焦宏进独留下来,陪寇仲来到园子里,这位少帅仰首凝视星光灿烂的夜空时,焦宏进忍不住问道:“原来少帅打开始便看穿李星元的居心。但当时我们真的半点不晓得,还以为少帅对他推心置腹,只需试一试他即可完全信任。”

寇仲木无表情地说道:“若骗不过你们,怎骗得倒他。唉!这也只是吹牛皮,当时我至少信了他九成,这李星元定是个一流的骗子,言词恳切,音容具备。!”

焦宏进方知高估他,愕然道:“那少帅为何忽然又觉得他有问题?”

寇仲苦笑道:“今晚不知如何总有些心惊肉跳的不祥感觉,肯定是在某处出现问题。于是把这两天的事逐一推敲,然后想到问题出在这家伙身上,若误中奸计,我们必无幸免。”

焦宏进佩服道:“少帅果是非常人,故有此异能。”

寇仲岔开话题问道:“还有见秋月那美人儿吗?她的歌喉挺不错的。”

焦宏进不屑道:“不能共患难的女人见来干嘛?”

寇仲点头道:“说得好!贪恋美色的岂是创邦立业的人。夜啦!回去睡吧!明天将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攻下东海后,李子通在北方的据点将尽丧落我们手上,那时我们说什么话,他只有恭听的份儿。”

徐子陵无声无息地从檐下斜掠而下,朝正要进入大宅的解奉哥和祝仲劲箭离弦般投去。启门的数名大汉由于面对徐子陵奔至的方向,首先察觉,可是徐子陵的速度实在太快,在他们脸现骇容,张口欲呼,尚未传出声音前,徐子陵掩至解祝两人身后丈许处,发动攻击。解奉哥和祝仲的反应完全在徐子陵意料之内,在劲风压体下,左右窜开,好争取反击的空间与时间。把门众汉当然是巴陵军中的好手,纷纷掣出兵器,力图阻截。

徐子陵冷哼一声,晃身避过当胸刺至的穿心一剑。“叮!”曲指扣在另一刀处。持刀大汉触电般退开,徐子陵如虎入羊群般杀进敌阵里,在另一剑快砍上他右肩前,起脚踢中敌人下腹,震得那人抛跌远方。在刹那之间,他随着迅快和飘忽的步法,闪左避右,把门的七名汉子无一幸免的不是被拳打,就是应脚飞抛,重伤坠地。纵使在仇恨驱使下,他落手仍是极有分寸,对手只伤不死。

院内一片昏沉,整个广场只靠挂在主宅台阶上大门前的一个巨大灯笼映照,若非有解奉哥和祝仲引路,表面看确难猜到香玉山会躲到这么一所前后只有三进的中等人家的宅舍中。叱喝连声,宅旁左右各奔出十多人,往他扑来。这可说是杀死香玉山的最佳时机,因为巴陵军最厉害的人物,不是守在以云玉真为饵的那个陷阱处,就该是往保护更重要的人物萧铣。只要能解决正从后方追入门来的解祝两大高手,他便有机会对付香玉山。

徐子陵一声悲啸,不进反退,刹那间嵌进解奉哥和祝仲两人间的空隙去。解祝两人立时魂飞魄散。

他们重整阵脚,穿门追来,已想过几个会面临的可能性,但都估不到他会改进为退。那绝非他们蠢至想不及此,而是因对自己的眼力和判断过于自信。任何人在疾冲的高速中,若要反向后退,必须经过换气、减速、止冲三个阶段,纵使是第一流高手,可使所有步骤发生在眨数下眼之间,但仍会有迹象可寻,那时解祝可立即作出应变。岂知徐子陵源自《长生诀》与和氏璧的真气,完全不依常理,顺逆随意,要退便退。

两人的反应已是一等一的快捷,掩月剑和齐眉棍迎势攻去,希望可凭联手之力,把徐子陵拒于剑棍圈外,再部署攻势。

徐子陵的背脊似是长了眼睛般,仅以毫厘之差前晃一下,避过祝仲的齐眉棍,待他招式使老,背脊硬撞在棍子中央处,螺旋劲沿棍涌攻,震得祝仲惨哼一声,横跌两步,露出足够的空间,使徐子陵闪过直刺背心的掩月剑,嵌到两人间稍后少许的死角位置。

看似简单轻易的一个动作,其中实包含极高明的战略、智计和玄妙的绝艺,也决定了解奉哥和祝仲两人的命运。“砰!”“砰!”徐子陵在解奉哥骇然避闪前,身子往他挨去,左肘重重击在他胁下。解奉哥掩月剑脱手甩飞,胁骨断折,断线风筝的横抛一旁,重伤倒地。

徐子陵另一手闪电探出,抓着祝仲试图为解奉哥解围匆急下扫来力道不足的一棍,扭身起脚,在拖得祝仲失去平衡时,左脚撑在他的小腹处。祝仲被徐子陵以巧妙绝伦的手法抓到棍身时,已知大事不好,待要弃棍逃命,徐子陵的螺旋劲却像只随棍而来的魔手般把他抓个结实,骇绝欲死下,小腹像给个万斤重锤击中,全身经脉似裂,鲜血狂喷下轻飘飘的离地倒飞,直跌出院门外去,再爬不起来。

徐子陵暗叫侥幸,只看自己全力出手,两人仍是只伤不死,便知他们功底如何深厚,之所以有此骄人战果,全因早先曾对他们有深入的观察,又肯以命搏命,否则若缠斗下去,胜败仍是未知之数。一声长啸,徐子陵再次前冲,把拦截的二十多名大汉杀得左仆右跌,手下竟无一合之将。虽在盛怒之下,但徐子陵在动手时,心灵自然而然晋入井中月的境界,在刀光剑影中飘闪进退,敌人的兵器总是以厘毫之差而沾不上他半点边儿,使他如入无人之境。

“砰!”“砰!”两名敌人应拳飞掷,抛在台阶处。他此时杀至台阶下,四名本守在宅门外台阶上的劲装大汉猛扑下来,刀剑斧矛,四种兵器声势汹汹的杀至。

“砰!”宅院上方夜空处爆响烟花火箭,显是香玉山知情势危急,发讯求援。

这四人身手高明,远胜其他守卫,且精通联击之术,若给他们硬拒于门外,那时不要说杀不了香玉山,连逃命都怕有问题。

对于应付群战,徐子陵是经验丰富,狂喝一声,竟冲天而起。那四人兵器刺空,尚未弄清楚徐子陵到了上方何处,“卜”的一声,大门处挂着那唯一照明的灯笼倏地熄灭,由明变暗,四人刹那间睁目如盲,徐子陵已落在四人身后。惨叫连起,四人纷纷倒在台阶上。

“轰!”大门破裂,灯光透出。守在大门后是香玉山武功最高强的八名近卫,待要一拥而出,一名晕倒的大汉已给徐子陵以重手法掷进来,顿时撞得他们滚作一团,溃不成军。

徐子陵旋风般冲入宅堂里,在击飞两人后,大喝道:“香玉山何在?”

“砰砰!”两个悍不畏死,从大门追进来的大汉,硬给徐子陵以凌厉无匹的隔空拳,震得旋转抛飞,直跌出门阶外去。此时门内门外遍地死伤,徐子陵挺立如山,确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脸色苍白如死的香玉山退至后进入口处,十多名手下挡在他身前,人人面露惊容,竟没有人敢冲前动手。

徐子陵双目杀机森森,遥瞪着人墙内的香玉山,一步一步逼过去。“砰!”他看也不看,飞起后脚,撑中朝他掷来的长矛尖上,长矛闪电般倒飞而回,插入偷袭者心脏要害,狂猛的冲力,带得那人尸身仰后抛掷,撞倒另一个想冲进来的敌人身上,两人同时滚往石阶下,情况惨烈至极点。

香玉山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一声发喊,掉头便走。

“轰!”徐子陵腾冲直上,破瓦而出,一个空翻,疾电般投到两进间的天井去。“砰砰!”徐子陵发出连续几记劈空掌,击倒香玉山左右护卫,落到香玉山之旁,长笑道:“香玉山你可想到有今天一日吗?”

香玉山大骇横移,手上短剑电疾急刺,又狠又毒。

徐子陵猛一旋身,衣袂飘飞下生出一股强大的气旋,迫得其他人踉跄跌退,这才从容不迫的一指点出,正中刃锋。所有的愤怒不满,尽泄于指劲之内。

香玉山短剑甩手坠地,人则抛跌开去,背脊猛撞在天井的西壁处,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

徐子陵如影附形,劈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提得离地数寸,压贴墙上,众手下见主子被制,都不敢攻来。

“子陵不要!”云玉真的尖叫声从后传至。

徐子陵状若天神,双目威稜四射,直望进香玉山的眼睛里,头也不回地喝道:“闭嘴!”

香玉山全身经脉受制,幸好尚有说话能力,忙道:“徐大哥请听小弟一言,这纯是……”

徐子陵内劲透入,香玉山顿时说不出话,脸上一片死灰色。徐子陵一对虎目射出深刻的仇恨,一字一字缓缓道:“枉我们还当你是兄弟,你却打开始便居心不良。要对付我们,放马过来好了,为何却以卑鄙手段去害无辜善良的素姐。”

云玉真在他身后丈许处颤声道:“素素是自己染上恶疾,与玉山没有关系。”

徐子陵发出一阵充满悲怆的笑声,然后冷冷道:“素姐的病是怎样来的呢?放心吧!今天我只报一半的仇,先取他半条命,另半条人命,会留给寇仲。云帮主最好找远一点的地方躲起来,因为寇仲绝不肯放过任何害死素姐的人。”说罢腾身而起,香玉山则浑身剧震,贴墙颓然滑坐地上。

叱喝四起,刚闻讯赶来包括萧铣在内的巴陵军高手纷纷追截,却是迟了一步,给徐子陵凌空换气,横移往空虚处,消没不见。

云玉真抢前扶起仍不住抖颤的香玉山,急切问道:“你怎样啦?”

香玉山惨然道:“他好狠!竟把我打回原形,变回他两人治好我伤势前的恶劣情况。”

云玉真立时头皮发麻,首次认识到徐子陵的真正实力,这种手段比之当年治好香玉山的伤势,更要加倍困难。

商议好攻打东海后的三天,汇集在下邳的少帅军紧锣密鼓,整军备战。

这天早上,寇仲在宣永和焦宏进的陪同下,巡视只有五艘较大战船的薄弱水师,登上其中一舰时,寇仲指着船帆道:“水战以火烧为主,不过火箭力强,射上帆蓆时一迳透穿,往往烧不起来,但只要在箭身处用竹枝扎他一个十字交叉,可留附帆上,烧片帆不留。”众皆称善。

焦宏进心悦诚服地说道:“这么简单的方法,我们偏是想不到,少帅的脑筋实超乎常人。”

寇仲暗忖这只是鲁妙子的脑筋超乎常人吧!当然不会说破,欣然笑道:“还有更厉害的玩意儿,比火箭更厉害,是一种凭手力掷出的引火暗器,就叫“火飞抓”吧!”

宣永对水战并不在行,讶然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寇仲道:“那等于一个木制的大爆竹,作棒锤形,自顶上用刀将内中挖空,装满爆竹烟花的火药,周围共雕七八个孔用以出火,加以倒须钉钉之,外糊油纸以防水湿,临敌时点燃药引,用手掷去,或高钉帆上,或钉在舱板,保证可烧得敌人只懂喊救命。”

宣永和焦宏进同时动容。

此时三人登上船楼望台处,寇仲朝东望去,深吸一口气道:“东海郡乃临海大郡,守军必长于水战,其人数规模更非我们能望其项背,所以如果我们似是蠢得以水师全力进犯,李子云和童叔文必会倾巢以迎,那时我们这些把戏就可派上用场!”

宣永和焦宏进恍然大悟,至此方明白为何寇仲要检阅根本不足一观的水师舰队。

寇仲苦笑道:“我们的水师船是用来作壮烈牺牲用的,该是找李星元那家伙的时刻啦。”

追上卜天志和陈老谋等人后,徐子陵没说过半句话,终日坐在灵车内陪伴素素用药泡浸过的遗体,只是间中去看望另一车内由婢子和奶娘侍候的小陵仲。每次看到这失去母亲的孩子,他的心都在滴血。

素素凄惨的结局,他和寇仲要负上全责。伤心、绝望、自责、悔恨的情绪,像潮水般冲激蚕食他心灵的礁岸,使他痛苦之极。极度的失落和痛苦,使他很想借酒消愁暂作逃避,但又知必须振作,以应付等在前途的任何危险。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他如何悲愤,始终不能改变铁般的现实。到抵达淮水,登上接应的三艘巨鲲帮战船后,他的心才安静下来。

起航后的翌日黄昏,他首次离开停放素素灵柩的舱房,来到船尾处,迎风默思。黑沉沉的浓云垂在低空,几只寒鸦在岸旁林上盘旋哀鸣,更增添他的忧思。卜天志大着胆子来到他身后,关切地说道:“人生谁不是难逃一死!子陵最紧要节哀顺变,不要郁伤过度,坏了身体,影响得之不易的修为。”

徐子陵艰难地哑声道:“我很想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域去,什么都不去想,忘记一切已发生的事。”

卜天志恻然道:“我明白子陵的心情,但逃避并非办法,每一个人都会有难以避免的凄酸经历,或者可以因日久而淡忘,但总会多多少少留下不能磨灭的痕迹,人生就是这样的啊!”

徐子陵记起师妃暄所说炼丹僮的故事,苦笑道:“我不是逃避,而是在追求一种理想,跋锋寒曾告诉我:西域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大漠,至热至寒的天气,长年冰封的山川,闪烁无垠的沙海,当你孑然一身踏足那些世间最奇怪的地方时,你会感到舍自己外世上再无他物,大自然会令你忘掉一切,包括自己在内。”顿了顿,叹道:“人的最大负担就是自己,是这个“我”!”凉飕飕带着水气的河风从船首方向吹来,刮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

卜天志怎想到他因忆起炼丹僮的故事有感而发,他的思考远及不上徐子陵的深刻和透彻,一时间再不知该说什么话。

幸好徐子陵岔开道:“副帮主是否准备正式和云玉真决裂?”

卜天志冷哼道:“如此不顾仁义的人,怎有资格当我们帮主,以后我们随寇爷去打天下,干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徐子陵皱眉道:“我始终觉得云玉真的本质不是如此不堪。所以那天我明明有杀她的机会,最后都无法狠下心来,不过我看寇仲绝不肯饶过她。”

卜天志叹道:“这两年她变得很厉害,否则我们不会生出离意。”

徐子陵不解道:“她是否受到香玉山的影响?”

卜天志眼中射出古怪的神色,不答反问道:“子陵觉得“多情公子”侯希白此人如何?”

徐子陵愕然反问道:“难道你觉得问题出在他身上吗?”

卜天志叹道:“这个我只是怀疑,却不敢肯定。自云玉真与他凑巧地碰上后,云玉真便失魂落魄,性情大变。江湖上像侯希白那样在花月丛中打滚,游手好闲的人比比皆是,但似他般守身如玉,又以护花使者自居;武功高明至那种地步,偏又出身来历秘而不宣,却是只他独家一号。你说我是否该怀疑他呢?”

徐子陵心中大懔。他心知肚明自己有个很大的缺点,是凡事总向好处中去想,对侯希白亦然。

卜天志沉吟道:“能练成上乘武技者,都是心志坚毅,百折不挠,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侯希白能有今天的成就,绝非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行为性格可以追求得到,表里不一,实是非常诡秘危险。”

徐子陵点头道:“志叔的看法非常独到,我记起来哩,跋锋寒亦曾心中生疑,追问他美人扇制成的质料。我当时听过便算,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况,确有点问题。”

卜天志道:“陈公曾猜测他要对付的是师妃暄,但再想又觉不是,因为他到处留情,任何女人也会觉得这类男人难以偕老。”

陈公就是陈老谋。

徐子陵皱眉道:“志叔所说的“对付”,是否指夺取师妃暄的芳心,那不大可能吧?”

卜天志沉声道:“此人邪门之极,我们绝不可轻忽视之。且迄今为止,侯希白仍是唯一得到与师妃暄相偕共游这份荣幸的年轻男子。假设侯希白确被我们不幸言中,那他定是出身魔门,是婠婠外魔门中新一代出类拔萃的高手。”

徐子陵苦恼道:“我真不明白世上怎会有专门做坏事的人,就算穷凶极恶的大盗,也总有诸般理由为自己开脱,不会当自己在做坏事的。”

卜天志道:“我想魔门的人也从不会觉得自己在干伤天害理的事。这很可能是练功的法门问题,又或与其信奉的教条或事物有关,才会出现慈航静斋和阴癸派的分歧。”

徐子陵双目精光烁烁,点头道:“不管侯希白是正是邪,我也要提醒师妃暄,着她留神。”

一阵劲风吹至,雨点随之洒下,淮水一片昏蒙。徐子陵叹一口气后,低声道:“志叔回去休息吧!我还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七艘战船,开离下邳,沿沐水朝沐阳的方向起航。

寇仲傲立帅舰的看台上,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概,旁边的“小吕布”焦宏进虽亦是高大威武,体型骠悍,不过并肩相比,只能是衬托牡丹的绿叶。这不单是寇仲特别的形象气质,更因为他稳立如山、渊亭岳峙的姿态和有如闪电而长驻于眼内的锐利眼神,及其传递出来的强大信心。对手下诸将兵来说,他既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统帅领袖,更是所向无敌的绝代刀手,这两个看法加起来,使他这少帅像天神一般的受到尊敬和崇拜。

骤眼看去,船上满载兵员,事实上每船不过百人,合起来也未达一千之数。自三天前洛其飞联络上沐阳的李星元,告知进军东海的大计后,驻在下邳的少帅军便作出弄虚作假的动员,以骗过敌人的耳目。真正的作战主力是由宣永率领的一千轻骑兵和洛其飞的探子队,其他人只是摆出佯攻的姿态,包括寇仲这支不堪一击的水师在内。

朝阳在前方缓缓升高,大地充满朝气和生机。两岸田畴处处,绿野油油。

寇仲的心神似是飞越往眼前景象外的某一遥远处时,忽然问道:“你说童叔文是否会中计?”

焦宏进苦思片刻,答道:“若论实力,东海郡既有达三十艘大战船的水师,总兵力又比我们多上数千人,兼之我们是劳师远征,更不熟当地形势,全赖李星元这根不可靠的盲公竹引路,假若我是童叔文,就算明知我们使诈,也乐于迎头痛击。”

寇仲点头道:“说得好!所以这回我们制胜之道,全在险中求胜。除了奇兵和侦骑的完美配合外,最重要是选择伏击的位置,屈时再以秘密武器应敌。只要能破去东海郡的水师船队,就可把东海郡李军的灵活性完全瘫痪,不但不能从水路迅速支援沐阳,还令他们的海防崩溃,使我们能在水陆两路封锁东海城,那时李子云和童叔文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

焦宏进暗中舒一口气,庆幸自己不是寇仲的敌人。任何超卓的统帅,即使是李密、李世民、杜伏威、窦建德之辈,其作战方式总是有迹可寻。例如李密爱使诈用伏;李世民则是软硬兼施,擅于把握形势,以守为攻;杜伏威的江淮军来去如风,以战养战。可是寇仲的作战方式却全无成法,彷如天马行空,让人全无方法测度,既集众家之长,又别出枢机,胆大包天得叫人吃惊兼叫绝。如此敌手,谁不生畏?

寇仲摇头笑道:“假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敌人该待我们过沐阳后出海之前的河段迎击我们,那时李星元断去我军后路,我们便只有全军覆没的结局。不过我也正想到最好是李童倾巢而来,在两岸伏下重兵,那我们不但可轻易侦知他们截击的正确位置,还可一举摧毁敌人的主力,那是多么理想!”

焦宏进点头应是。

表面上,他们的计划是分水陆两路进逼东海,以沐阳作支援。水师在出海后,会配合陆路来的少帅军和李星元的沐阳军,把东海重重围困。但骨子里当然是另一回事。

寇仲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伸手搂着焦宏进的肩头,叹道:“说不定后天晚上我们便可在东海城喝祝捷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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