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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面楚歌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934 2024-03-05 11:28:41

伏难陀仍是那从容不迫的神态,微笑道:“两位可汗志不在五采石,而在大王。”转向可达志道:“对吗?”

可达志肃容道:“末将不愿揣测大汗的心意。”

徐子陵和寇仲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心中对突利的不满。大家本是兄弟,在决定这么连串的重大决定,先是与颉利修好,现在又挥军来歼灭后天立国的渤海国,竟对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有,累得两人夹在其中,既不忍见龙泉城生灵涂炭,又随时有被拜紫亭加害的危险。

拜紫亭脊骨一挺,露出霸主不可一世的神态,仰天长笑,说道:“既是如此,有请可将军回报大汗,五采石并非在我拜紫亭手上,恐难如大汗所愿。”

可达志轰然应道:“好!末将会将大王之言一字不漏转述与大汗。”转向尚秀芳施礼道:“秀芳大家请立即收拾行装,我们必须立即离开。”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心中叫糟,以尚秀芳憎厌战争暴力的性情,怎肯接纳可达志的提议。

果然尚秀芳幽幽一叹道:“这次到龙泉来,是要为新成立的渤海国献艺,未唱过那台歌舞,秀芳绝不离开。可将军请自便。”

可达志露出错愕神色,他显然不像寇仲和徐子陵般了解尚秀芳,目光扫过在她身旁面有得色的烈瑕,欲言又止,最后再施礼道:“末将必须立即将大王的话回报大汗,稍后再回来听候秀芳大家的差遣。”

拜紫亭似乎一点不把突厥大军压境一事放在心上,漫不经意地说道:“可将军若要回来见秀芳大家,最好选在白天的时间,因为由今晚开始,龙泉将进行宵禁,实时生效。”

宗湘花娇叱一声“领旨”,转身便去。由此刻开始,龙泉将进入战争状态!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剧震,拜紫亭究竟凭什么不惧在大草原纵横无敌的突厥狼军?可达志亦露出疑惑神色,拜紫亭现在的行为,等于公然向颉利和突利的联军宣战,他恃的是什么?

他深深看拜紫亭一眼,点头道:“纵使未来要和大王对阵沙场,但末将对大王的勇气仍非常佩服。”目光掠过寇仲和徐子陵,退至门前,施礼后昂然离开。寇仲糊涂起来,大家不是说好要对付深末桓吗?但现在看可达志的样子,摆明是奉颉利之旨立即离城,这算怎么一码子的事?

徐子陵因不晓得两人关系的最新发展,故没有寇仲的疑惑,遂特别留心其他人的反应。伏难陀仍是一副沉着自然,秘不可测的神态。傅君嫱三人则表情各异,小师姨一对美眸闪闪生辉,似因突厥军的压境心情兴奋。金正宗剑眉锁起,神色凝重。韩朝安则嘴角隐蕴冷笑,令人生出他胸有成竹地感觉。最出奇的是烈瑕,脸色忽晴忽暗,双目精芒烁动,看来比任何人更关心尚未成立的渤海国的存亡。尚秀芳螓首低垂,显是爱好和平的芳心,已被以男人为主的残酷战争现实伤透。

寇仲和徐子陵各有心事时,尚秀芳盈盈起立,仍坐着的各人,包括伏难陀在内,忙陪她站起来,可见这色艺双绝的美女,在各人的心中均有崇高地位。

拜紫亭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投在尚秀芳身上,讶然道:“人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来明日当,天若塌下来就让头顶去挡,我们今晚何不来个不醉无归?”

尚秀芳摇头道:“秀芳忽然有些疲倦,想回房休息。”

转向伏难陀道:“国师所说战场乃说生死之道的最佳场所,现在秀芳终体会到箇中妙谛,领教了!”

缓缓离座,烈瑕忙为她拉开椅子,柔声道:“让愚蒙陪秀芳大家走两步吧!”

尚秀芳目光一瞥寇仲,眼神内包含复杂无比的情绪,摇头拒绝烈瑕的好意,淡淡地说道:“秀芳想独自静静地走回去。”

在众人注视下,她轻移玉步,直抵大门,又回过头来,面上现出令人心碎的伤感神色,语气却非常平静,向寇仲道:“少帅明早若有空,可否入宫与秀芳见个面?”

寇仲连忙答应,心忖只要仍能活命,明早定会来见莲驾。尚秀芳施礼离开,自有侍卫婢女前后护持。

宴不成宴。寇仲和徐子陵趁机告辞。

拜紫亭在两人拒绝他派马车侍卫送回府后,说道:“那就让拜紫亭送两位一程吧!”两人大感愕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拜紫亭向傅君嫱等交代两句,又请伏难陀代他招呼傅君嫱、烈瑕等人,挥退从卫,就那么陪两人朝宫门方向漫步。途经之处模拟长安太极宫的殿台楼阁仍是那么优雅华美,但寇仲和徐子陵却完全换了另一种心情,看到的是眼前一切美景将被人为的狂风暴雨摧毁的背后危机。

拜紫亭走在寇仲之侧,沉默好一会后,忽然道:“若两位处在我拜紫亭的处境,会怎样做?”

寇仲叹道:“在此事上,我和子陵的答案肯定不一致,大王想听哪一个意见?”

拜紫亭哑然失笑道:“两个意见我都想听,少帅请先说你的吧!”

蹄声隐从宫城方向传来,看来是女将宗湘花正调兵遣将,秉宵禁之旨加强城防,可以想象城内人心惶惶。明早城开,只要拜紫亭仍肯开放门禁,可以离开的均会离开避祸,剩下来的便是支持拜紫亭的人。

寇仲淡淡地说道:“大王此次是有备立国,战场讲的是军情第一,若我是大王,如到此刻仍未晓得突厥联军的位置和军力,我会立即弃城逃生。只要青山尚在,自有烧不完的材料。”

拜紫亭停下脚步,深深望寇仲一眼,说道:“三天前,他们的大军仍在花林西三十里处,兵力在五万人间,以黑狼军为主,可是我现在真不知他们在哪里,不过他们只要进入我的警戒线,保证瞒不过我的耳目。”

寇仲道:“幸好这是一座城而非平野旷地,否则他们的大军可能来得比你回报的探子还快。我们在统万便曾领教过突厥人的战术,抵达前无半点先兆,到晓得时,只剩下大半刻的工夫,当得上疾如风,劲如火的赞语。”

徐子陵道:“假若突厥人押后攻城,另以全力封锁所有通往龙泉的道路,截断水陆交通,重重围困,使龙泉变成一座孤城,大王以为可以撑得多久?”

拜紫亭嘴角溢出一丝似是成竹在胸的笑意,说道:“两位对龙泉认识未深,故不知龙泉一向能自给自足,所以不怕围城。我担心的却是突利和颉利近年来为进军你们中土,花了很多工夫研究攻城的战术,而赵德言正是著名的攻城兵法家,有他主持大局,真不易抵挡。”

寇仲道:“大王有否想过以延迟立国来向突厥求和?”

拜紫亭断然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事情能改变我于后天正式立国的决定。”

说罢领路续行,双手负后,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稳定而有力。

拜紫亭又哈哈笑道:“我一生最爱研究古今战役,无论大战小战,著名的或不著名的,都不肯放过。从中理出一个道理,就是没有必胜的仗。战场上有无穷尽的变量,例如我为何要选四月立国,因为四月是我们最多雨的季节,利守不利攻。”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有重新估计此人的必要。心想若像今天般下的那场倾盆大雨,肯定可瘫痪突厥联军的进攻。

寇仲道:“可是大王应没想过颉利和突利会和好如初,联手来攻打龙泉吧。”

三人步出宫门,来到皇城区,只见一队队骑兵队,沿着贯通宫门和皇城朱雀门的宽阔御道,开出朱雀门。尽管蹄声震天,气氛却出奇的平静,显示出拜紫亭手下的兵士无不是训练有素的劲旅,队形完整,丝毫不因突厥军压境躁动不安,又或过分紧张。

拜紫亭止步道:“不是没有想过,所有可能性我们均反复考虑过,只没想过两位会到这里来。我想请两位帮一个忙,希望两位不要拒绝。”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来了”,前者道:“我们正洗耳恭听。”

忽然十多骑驰至,领头的是宗湘花,宫奇亦是其中之一,全是将领级的甲冑军服,队形整齐,奔至离三人丈许处,勒马收缰,各战马人立而起,仰天嘶鸣之际,宗湘花等诸将同时拔出腰刀,斜指天上明月的位置,齐声呼叫,动作划一好看。寇仲和徐子陵虽听不懂他们的靺鞨话,但也可猜到必是为拜紫亭效死的誓言。气氛炽烈,拜紫亭大声回话。马儿立定,众将纷纷下马,然后看也不看寇仲和徐子陵的鱼贯进入宫城的大门,马儿自有御卫牵走,显然是准备与拜紫亭开军事会议。

寇仲最爱看的是宗湘花,此时却不得不把注意力转放在宫奇身上,见他双目射出狂热的光芒,同时想到若甫出朱雀门便遇袭,理该与宫奇无关,因他为开会议将无暇分身。徐子陵想的却是若龙泉城的军民均变成伏难陀的信徒,认为死亡只是另一种提升而非终结,那将人人变成不畏死的勇士,可不是说笑的。

拜紫亭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响起道:“颉利和突利不要输掉这场仗,否则大草原的历史将要改写。”

寇仲从没想过横扫大草原的突厥狼军会败在拜紫亭手上,但在此刻目睹粟末兵如虹的气势和激昂的士气,拜紫亭的精明厉害,高瞻远瞩,首次想到这可能性的存在。

拜紫亭把话题岔远道:“少帅当日以独霸山庄的残兵伤将,凭竟陵的城墙坚拒杜伏威的江淮雄师于城外,此役令少帅崭露头角,亦使杜伏威深感后浪推前浪,种下他日后臣服于李世民之果。”

寇仲大讶道:“大王怎会对中土的事清楚得有如目睹?”

拜紫亭又领两人穿过王城,避过兵骑往来的御道,绕靠王城东的廊道朝朱雀门走去,边走边道:“每个月初一十五,我会接到从中土送回来有关最新形势的报告,正如少帅所言,军情第一,对吗?”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个眼色,心忖拜紫亭正是颉利外另一个对中土存有野心的枭雄。若让他称霸草原,会对中土造成更深远的伤害!因为在大草原上,没有人比他熟谙中土的政治文化。

徐子陵道:“大王刚才不是有话要说吗?”

朱雀门在望。把门的二十多名御卫肃立致敬,齐呼靺鞨语,想来若不是“我王万岁”,就是“我王必胜”那类的话。两人更在头痛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和平遥商的财货,于现今大战即临的情况下,要一个连突厥狼军也不害怕的人,把那些东西吐出来,只是痴人说梦。

拜紫亭停下脚步,用神的打量两人,微笑道:“明早少帅见过秀芳大家后,可否立即离开龙泉,本人将感激不尽。”

他说得虽客气,却是下了逐客令,且暗示若非要给尚秀芳面子,会立即令他们离开。但两人很难怪他,他们既是突利的兄弟,又是战绩彪炳、天兵神将似的人物,不当场格杀他们可说已是仁至义尽。

寇仲苦笑道:“若我们明天仍活着,当会遵从大王的吩咐,只是秀芳大家她……”

拜紫亭仰天长笑,豪情奋发,接着笑声倏止,面容变得无比冷酷,一字一字缓缓道:“秀芳大家是本人最心仪的女子,就算龙泉给夷为平地,我可保证没人能损她分毫,即使凶残如颉利突利,也只会对她礼敬有加,少帅可以放心。请!”

寇仲和徐子陵虽有千言万言,却没半句能说出来,只好施礼离开。

踏出王城外门的朱雀门,整条朱雀大街静如鬼域,只有一队紧追在他们身后驰出的骑兵队远去的背影和传回来的蹄音,与先前喧闹震天,人来车往的情景,像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世。

寇仲叹道:“我们的反刺杀大计肯定泡汤,老子我以后更要被人唤作仲寇,在这种情况下,刺杀只是个笑话。”

徐子陵点头同意,像目前这般的情况,刺客在全无掩护的情况下,如何进行刺杀?只会招来巡兵的干涉。另一队骑兵从朱雀门驰出,转入左方的大道,还向他们遥施敬礼。谁能预测离宫时是这番情景。

徐子陵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拜紫亭绝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龙泉。”

寇仲一震道:“不是这么严重吧!”

徐子陵道:“今午他到四合院找我们时,已是心存杀机,现在更不会放虎归山,因说不定我们会助突利来攻打龙泉。战争从来不讲仁义道德,不择手段,他要杀我们,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寇仲不解道:“既是如此,刚才在宫内他为何不动手?”

徐子陵道:“因为他仍未有十足把握可收拾突利,所以不愿背上杀死我们的罪名,只要我们不是死在宫内,他大可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由深末桓等人背这黑锅。”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可达志这小子走了,仙子又到城外找祝玉妍,四合院可能有大批高手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城门城墙均守卫森严,我们等于给困在一个大囚笼内,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徐子陵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屋宇瓦面,家家户户乌灯黑火,奇道:“为何不见阴显鹤?”

寇仲头皮发麻道:“我首次感到生死不再由自己操纵,而是决定在别人手上,现在只要任何一方的敌人全力来犯,我们都挨不了多久。”又道:“我们该不该立即逃往城外,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徐子陵断然摇头道:“今晚我们不但要保命,还要杀死深末桓和石之轩,受伤有受伤的打法,这可是阁下的豪言壮语。”

寇仲深吸一口气,双目射出坚毅不屈的神色,说道:“说得对,贪生怕死绝非应敌之道,不如我们先去找越克蓬,他或者是现在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徐子陵点头同意,两人迈开步子,先沿街疾行,然后转入横巷,转瞬消没在龙泉城深黑处。

与其他外宾馆不同处,是别的外宾馆均是灯火通明,人影闪动,显示各国来贺的使节,因拜紫亭突然颁令宵禁一事,生出反应,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独是越克蓬车师王国的外宾馆不见任何人或马儿的活动声息,且只有大堂隐隐透出昏暗的灯火,情景诡异得令人心生寒意。两人伏在靠邻另一座外宾馆大堂顶高处,全神观察目标宾馆的动静。

寇仲目光巡视四方一遍,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仍有人跟踪我们吗?”

徐子陵目光不移的投往车师王国外宾馆唯一透出灯光的厅堂,答道:“初时尚有些感觉,但捉迷藏的兜转一番后,该成功撇下追踪者。”

寇仲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唉!真邪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子陵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感应不到任何人的气息,情况非常不妙。”

寇仲脑海中浮现今天化身为宫奇的崔望守在宾馆对街监视的情景,心中涌起极不舒服的感觉,暗忖难道越克蓬和百多名兄弟已全体遇害,又或被拜紫亭拘禁?道:“会不会是个陷阱?”

徐子陵道:“很难说,不过我却感觉不到里面有任何伏兵。”

寇仲苦笑道:“我现在只想掉头离开,你的感觉该错不到哪里去。唉!下去看看如何?”

要知寇仲和徐子陵均为名震天下的高手,战绩彪炳,任何人想杀死两人,纵使他们负伤,亦必须利用环境、地利,布下绝局,始有成功可能。所以拜紫亭来个宵禁,弄得本是喧闹繁华的朱雀大街空荡无人,深末桓等的刺杀行动立告瓦解,故而寇仲才怕下面等待他们的是个陷阱。

徐子陵道:“有一事相当奇怪,阴显鹤不在宫门外等待我们,还可解释作他发现深末桓的人,跟踪去也,可是杜兴人多势众,做好做歹也该找个人联络我们,或引我们到另一个陷阱去,为何却全无动静?”

寇仲抓头道:“令人不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给你提醒,我忽然明白了一件难解的事,那亦使我们一子错,全盘皆落索。”

徐子陵讶道:“是什么事这般严重?”

寇仲叹道:“就是错估马吉和拜紫亭的关系,事实上管平那家伙早清楚分明的供出来,只是我们没放在心上。”

徐子陵一震道:“说得对。”

寇仲气道:“马吉根本投下重注在拜紫亭身上,所以当颉利逼他取消与拜紫亭的弓矢交易,便立即通知拜紫亭,着他遣人诈作把弓矢抢走,令古纳台兄弟扑空。”

他所谓的一子错,正是指此。如古纳台兄弟仍在附近,得他们之助,他们人强马壮,什么情况应付不了,何致现在般求救无门。

寇仲续道:“所以我向马吉点明晓得他与拜紫亭同流合污,立即吓得这小子屁滚尿流的逃之夭夭;而拜紫亭没有阻止,是因为弓矢已到了他的手里。马吉不是突厥人吗?为何甘心为拜紫亭冒开罪颉利突利之险?”

徐子陵沉声道:“因为马吉认为拜紫亭会赢这场仗。”

寇仲叹道:“横想竖想,也想不通拜紫亭凭什么去击败颉利突利的联军。若颉利仍和突利缠战不休,马吉和拜紫亭大胆的行为尚可了解,可是现今两汗言和,拜紫亭他们好该收手认错了事。”

徐子陵道:“关键处可能在伏难陀,他是个非常有魅力和说服力的人,感染得拜紫亭和他的手下均变成对死亡一无所惧的人,最难搞的是拜紫亭等深信梵天站在他们那一方。”

寇仲摇头道:“我比你更明白拜紫亭和马吉这种人,他们必有所恃,方敢不把颉利突利放在眼里。不过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如能干掉伏难陀,保证粟末大军立即不战自溃,那时哪由得拜紫亭不屈服?”

徐子陵苦笑道:“事情虽非常渺茫,但我真希望能化解这次屠城惨剧,若杀死伏难陀可达到目的,我绝对会去做,也可为蓬兄完成他的心愿。”

寇仲默然片晌,口齿艰涩地说道:“你是否认为我们车师国的兄弟已遭杀害?”

徐子陵反问道:“你刚才为何想掉头走,不是怕满馆伏尸的可怕情况吗?”

寇仲忽然问道:“有否感应到邪帝舍利?”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缓缓摇头。

寇仲知他在担心师妃暄,说道:“那就成了。我们下去看个究竟,无论是遍地伏尸还是空无一人,都立即离城,找个地方藏起来,静待石之轩出现。”

寇仲和徐子陵年纪不大,却是老江湖,不会先去碰隐现灯火的宾馆大堂,取道从后院墙摸进去,由寇仲领头探路,徐子陵留在原处居高临下监视。如此若有伏兵,必瞒不过他超人的灵觉。

看着寇仲没入后院暗黑处,徐子陵灵台空旷澄澈,世上似无一物可以避开他的感应,忽然间他感觉到大堂内有一个人。那感觉很奇怪,似有似无。肯定是毕玄那级数的高手,且胜过此刻受伤的寇仲,因为他能清楚感应到寇仲的位置,而那人却像与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结为一体,故如幻似真,梵我如一。

徐子陵心中一寒,井中月的境界立时冰消瓦解,对大堂那人再不生感应。而他惊惶的原因是寇仲正从后院摸往那神秘敌人所在大堂的途中,如若自己发出任何通知寇仲逃走的信号,被此神秘大敌察觉,立即全力对寇仲痛下杀手,他可肯定在自己赶往赴援前,负伤的寇仲必挨不到那刻致一命呜呼。正如他是师妃暄“剑心通明”的破绽,寇仲的生死亦可破掉他的井中月。大堂内的敌人,绝对是毕玄那级数的高手,明明在那里,可是失掉井中月状态的徐子陵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就像那回面对毕玄情况的重演。徐子陵别无选择,长生气迅速在体内运行一遍后,腾身而起,往大堂台阶前的广场投去。

寇仲此时搜遍后方院落各大小厅房,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忽然发觉徐子陵离开隐蔽处,往大门内的广场投去,知道不妙,忙往徐子陵落点抢去,因两人必须并肩作战,始有能力应付强敌。他心中涌起非常不祥的感觉,感到陷于完全的被动和落在下风。徐子陵足踏实地,寇仲赶到他身旁,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向大堂敞开的正门。

灯火倏灭。寇仲虎躯一震,直至此刻,他才晓得内有敌人,差点要拉徐子陵落荒而逃。这样的敌人,实在太可怕。不过想到自己的伤势不宜全速掠行,那只会使他们更难幸免,只好收摄心神,把希望放在两人联手之术上,与敌决一死战。徐子陵和他心意相同,双目射出一往无前的坚定神色,领头踏上台阶,来至大门处。

月色从左方窗透入,温柔色光笼罩半边厅堂,另一边则陷于暗黑中。一人负手背门而立,直有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超然气度。穿的仍是橙杏色的宽阔长袍,头扎重纱,不是天竺来的“魔僧”伏难陀尚有何人?只凭他能在这里恭候两人大驾,已知此人对两人的心意情况了如指掌。

伏难陀缓缓转过身来,枯黑瘦的面容露出一丝令人莫测高深的笑意,悠然道:“大王请本人来为两位说最后一台法事,你们的伤势可瞒过任何人,怎瞒得过达至梵我如一的人,透过梵天,我不但可看清楚你们身体的状况,更可看到你们心内的恐惧。”

“锵!”寇仲掣出井中月,仰天笑道:“到此刻仍要妖言惑众,我敢肯定你这次来杀我们,拜紫亭是绝不知情,你究竟把越克蓬和他的人如何处置?”

伏难陀的枯槁容颜不透露分毫内心的秘密,从容对抗寇仲发出的刀气,淡淡地说道:“你们若能杀死我伏难陀,再问这问题不迟。”

徐子陵皱眉道:“找谁去问?”

伏难陀微笑道:“若你们能把我杀死,龙泉立时军心涣散,再无力抗拒突厥的联军,那时你们要什么,怎到拜紫亭不答应?”

两人暗呼厉害,伏难陀提醒两人此一实情,是要逼两人决一死战,不作逃走的打算。否则两人若分散逃命,必有一人可脱出他的魔掌。

寇仲双目杀机大盛,勉力摧发刀锋透出的杀气,不过由于顾忌体内的伤势,顶多只有平常五成的功力,连自己也晓得不能对伏难陀构成任何威胁。冷笑道:“国师可以开始说法了!”

伏难陀微一颔首,说道:“修行之要,在于内观,那就是所谓禅定或瑜伽,把自我的心作为观察宇宙的支点和通路,脱离现实所有迷障,把自我放在绝对没有拘束的自在境界,实现真实的自我,臻达梵我如一的至境,始能捕捉自我的真相,把握到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寇仲哂道:“你倒说得好听,但假若在现实生活中奸淫劫夺,根本不算是个人,就算说得如何动听亦是废话。看刀!”

他口说“看刀”,实际上全无动作,只是加重催发的刀气,把对方锁牢。

伏难陀像把他看通看透般,不被他言语所惑,继续淡定地缓缓道:“在宇宙仍处于混沌的时代,没有光暗,没有虚无,更没有实体,只有‘独一的彼’,那就是梵天,万有能发生的一个种子。若我们不认识梵天的存在,就像迷途不知返的游子,永远不晓得家乡所在处。”

两人虽对他的人没有好感,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法”非常动听和吸引。寇仲感到斗志正不断被削弱,可是对方依然不露丝毫破绽。尤可惧者是这魔僧真的像与梵天合为一体,令一向悍勇的他,竟无法主动攻出第一刀。如此魔功,确已达毕玄、石之轩的惊人级数。纵使两人没有受伤,一对一恐怕也只能是饮恨收场之局。

徐子陵在这面对生死的时刻,心境逐渐平复下来,精神缓缓提升,微笑道:“国师的梵我如一该仍未臻大成,否则怎会被我察破人在厅内?”

伏难陀面容仍无动静,瞳孔却收缩敛窄,显示徐子陵的话命中他要害。他刚才本打定主意先攻击寇仲,待徐子陵来援前把寇仲击毙,以乱徐子陵的心,然后把他收拾。岂知徐子陵竟高明至看破他的图谋,使他打不响如意算盘。寇仲立生感应,狂喝一声,井中月化作黄芒,划过双方间两丈许距离,照伏难陀面门击去。徐子陵则朝伏难陀左侧抢去,双手法印变化,牵制伏难陀为寇仲助攻。两人均知遇上劲敌,全力出手,毫无保留。

伏难陀一动不动,似是对两人的夹击全不放在眼里。忽然间伏难陀全身袍服无风狂拂,整座厅堂立即陷进一个风暴里,最奇怪所有家具桌椅全不受影响,两人却像逆风艰苦前进,耳际狂风呼啸,全身如被针戳般刺痛。如此魔功,确是骇人听闻。

井中月劈至。伏难陀像一块木板般微往后仰,寇仲一刀登时劈空,心叫不妙时,伏难陀在背脊离地只余尺许之际,忽然把身子扭侧,一足拄地,身子回弹,另一足向寇仲小腹闪电踢来。寇仲因伤势牵累,根本无力变招,更想不到伏难陀的瑜伽法厉害至此,完全超离人体结构的限制,刀势已老下,避无可避,正要硬挨伏难陀可能令他送命的一脚,徐子陵横移过来,硬撞肩头将他送离险境,宝瓶印下封,力挡伏难陀的杀招。岂知伏难陀竟能在徐子陵封挡前不可能地疾缩回去,接着整个人弹起收缩塌陷,双膝屈曲贴胸,双手抱膝,头却塞进两膝间,活像人球。这般的防守招数,肯定尚有厉害后着,以徐子陵作战经验的丰富,应变的灵活,仍失去方寸,不知该选择进击还是后撤。

伏难陀在徐子陵犹豫间“滚”至两人上方处,接着四肢扩张,左右脚分向寇仲右耳侧和徐子陵面门踢来。寇仲心知要糟,徐子陵宝瓶印气欲发无功,必会引发他体内伤势,两人要挡伏难陀这两脚并不困难,问题是必被伏难陀硬将两人分隔,那时只要他全力攻打其中一人,凭他可怕的魔功和难以揣摩的招数,必可重创他们之一,余下另一人亦只有待宰的份儿。寇仲把心一横,闪电疾移,同时矮身避过伏难陀的左脚,井中月往伏难陀胯下刺去。徐子陵见状急忙配合,暗捏内外缚印,表面是双掌齐往伏难陀切去,只要能接触到对方左脚,最理想是把伏难陀硬从空中扯下来,至不济也能将他留在半空原处,让寇仲能对他展开刀势。哪想得到伏难陀冷哼一声,高喧他们听不懂的梵语,接着两脚收起,变成盘膝凝坐半空,两手往上虚抓,接着就那么盘坐翻筋斗,落往厅堂的大门处。两人骇然转身。

伏难陀从容自若地拦着大门出路,说道:“‘自我’以生气为质,以生命为身,以光明为体,以空为性,以梵为本原,遍布一切,贯通一切,其细小处如米黍,大处比天大,比空大,比万有大。但在本性而言则毫无所异,皆因梵我不二。故死前之念最为关键,如能还梵归一,发见真我,将是两位最大的福分。”

虽同是说梵我如一之法。可是在伏难陀显示出绝世魔功后说出来,两人的感受大是不同。事实上两人施尽浑身解数,仍沾不着伏难陀半点边儿,早难受得要命,负伤的身体更是血气翻腾,差点吐血。

寇仲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哈哈笑道:“原来你老哥尚未达到梵我不二的境界,难怪开口梵我如一,闭口梵我如一,分明是聊以自慰。”

徐子陵勉强提气,小心翼翼的不触动创伤,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登时感到压人的劲气是伏难陀经三脉七轮透过小腹发出,形成令他们呼吸困难,似暴风般的气罩,哈哈一笑,肩膊往寇仲撞去,喝道:“小腹!”

寇仲一声长啸,人刀合一,得徐子陵送入真劲下,施出击奇,朝伏难陀攻去。井中月在短短两丈的距离下生出微妙玄奥的变化,把伏难陀完全笼罩在内。伏难陀一对眼亮起来,双袖拂迎。生死胜败,将决定在这一刀,若寇仲和徐子陵仍不能争取主动,他们会陷于挨打的局面,直至落败身亡。

伏难陀天竺魔功的高明奇诡,大出寇仲和徐子陵意料之外,而且战术策略,更是针对两人的伤势,务要两人生出有力难施、白花气力的颓丧无奈感觉,以削弱两人拼死之心,为生命奋发的斗志。高手相争,尤其是寇仲和徐子陵这层次的高手,讲究的是气机交感,气势的对峙,以全心全身的力量把对方锁紧,从中争取主动,抢占上风,决定成王败寇。但受伤的寇仲和徐子陵由于功力大打折扣,无法办到这点。

伏难陀的厉害处,在于看破两人间不怕为对方牺牲的兄弟深情,更明白两人合作无间,故以此消耗战术,牵着两人鼻子走,直至他们力尽不支。寇仲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徐子陵送入真气的支援下,把这令他们必败无疑的形势扭转过来。眼看伏难陀双袖迎上寇仲的井中月,伏难陀又施奇招,身体像变成上下两截,上的一截往左侧拗去,枯黑的两手从袖内滑出,有如能拐弯寻隙的两条毒蛇,十指撮成鹰喙状,从外侧绕击寇仲没有持刀的左手和左胁;下一截则踢出左脚,疾取井中月锋尖。这些本该人体承担不来的怪异动作,他却奇迹似的轻松容易办到。

寇仲胸前的伤口开始迸裂淌血,这最严重伤口传来的痛楚,令其他伤口的疼痛均变成无足轻重。没有多少血可流的他等于同时面对两个敌人,任何一路的进攻,均可要他老命。寇仲抛开一切,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无惊无惧,还哈哈一笑,倏地后退,竟来一招不攻。以往他施展此招,均在开战之始,以之试敌诱敌,但用在交战正酣之际,还是第一次。只见他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却是无隙可寻,全无破绽。变化之精奇奥妙,恰到好处,教旁观的徐子陵亦要叹为观止。徐子陵当然不会闲着,正不断提聚功力,随时接替寇仲,准备以消耗战对消耗战,因为无论他或寇仲,此时都没有持久作战的资格与能力。

在伏难陀眼中,寇仲被徐子陵轻撞一记肩头,立时脱胎换骨地变成另一个人,刀气剧盛,立即将他笼罩紧锁,逼他不得不作全力硬拼。不过这亦正中他下怀,他是天竺数一数二的武学大宗师,精通梵我不二的瑜伽精神奇功,不但清楚感应到徐子陵把真气输入寇仲体内,更知先前不与对方全力作战的高明策略,已成功大幅削弱两人的斗志和信心。所以只要觑机击溃寇仲的攻势,再趁徐子陵尚未完全提聚功力之际,重创寇仲,那时还不胜券在握。可惜徐子陵一句“小腹”,破坏了他的战略计划。首先,伏难陀生出被徐子陵看通看透的可怕感觉,其次是他以为寇仲会以他小腹作为攻击目标,故所用招数亦针对此而发,岂知全不是那回事,落得连番失着,反落下风。奇变迭生,以伏难陀之能,亦禁不住心内犹豫,究竟是变招再攻,抑是后撤重整阵脚。

伏难陀所有动作敛消,钉子般钉在地上,身子却不断摆动,似往前仆,又若要仰后跌,怪异至极点。如此招数,两人尚是首次得睹,心中生出诡奇古怪的感觉。寇仲更感到对方似真的与他所谓的梵天,联成浑然不分的一股力量,若再向他强攻,等于向整个秘不可测的梵天挑战。“不攻”再使不下去,寇仲井中月疾出,劈往伏难陀身前四尺许空处。以人弈剑,以剑弈敌。棋弈。井中月带起的劲风狂飙,波浪般往两旁卷涌,螺旋般的劲气,另从刀锋涌出,朝眼前可怕的敌人涌去。笑道:“这招大概该叫梵我如一吧!”这比诸以前的棋弈,是更上一层楼,不但能惑敌制敌,控制主动,更能在这特殊的情况下破敌。只要能逼得伏难陀只余往后倾之势,他这招“天竺式”的“不攻”,势被破掉。

伏难陀果然立定,单掌直竖胸口作出问讯的姿态,化去寇仲的螺旋刀气,朗声道:“我是梵,你是他;你是梵,我是他。梵即是我,我即是他,他即是梵。如蛛吐丝,如小火星从火跳出,如影出于我,若两位能明白此义,当知何谓梵我如一。”

寇仲双目精芒大盛,胸口的血渍开始渗透衣服显现出来,哈哈笑道:“果然是个坚持在战场一边想杀人一边说法渡人的古怪魔僧,看刀。”

刀化击奇,划过空间,朝对方咽喉弯击而去。若有选择,他绝不会如此仓促出手,问题是他没有坚持下去的本钱,必须愈快愈好的争夺主动权。徐子陵同时配合移动,抢往伏难陀右侧,牵制对方,使他在分神顾忌下难对寇仲全力还击。岂知伏难陀闪电后移,退到大门外两步许处,徐子陵的威胁立即失去作用,只余正面寇仲在气机牵引下穷追不舍的独攻。三方面均为顶尖的高手,除在功力招数方面互争雄长,还在战略、心理各层面上交锋较量,精采处使人目不暇给。

井中月的锋尖变成一点精芒,流星般破空往伏难陀咽喉电射而去,呼啸声贯耳轰鸣,声势凌厉。螺旋真劲贯彻刀梢,锋锐之强,气势之盛,谁敢硬撄其锐。寇仲晓得这一刀是决定他和徐子陵的生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能把伏难陀逼出门外,他将得以放手强攻,加上徐子陵,展开联击之术,始有些微胜望。伏难陀实在太可怕了。

就在徐子陵也以为伏难陀除后撤再无他途之际,奇变突起,伏难陀的身子竟像一根枯黑木柱般往前直挺挺的倾来,变得头顶天灵穴对正寇仲井中月刺来的锋尖。寇仲当然晓得伏难陀不是要借他的宝刀自尽,而是能把脆弱的头顶罩门化为最坚强攻击武器的天竺奇功,不过此时已无法作出任何改变,事实上他多么希望能换气改进为退,再看看伏难陀仆在地上的可笑样子,如若他仍要乘势追击,则让虎视一旁的徐子陵以他的手印好好招呼他。可是身上的伤口和一往无回的刀势绝不让他这般如意。刀尖在刺中伏难陀天灵要穴三寸许的空隙余暇间,伏难陀斜仆的身子双腿忽曲,把与寇仲刀锋的距离扯远少许,然后双腿撑个笔直,才迎上刀锋。就是这精微的变化,使寇仲吐劲拿捏的时间失去准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砰!”真劲交击。无可抗御的力量,像根无形铁柱硬撼刀锋,沿井中月直捣进寇仲经脉内。

这一记头撞,聚集伏难陀全身经穴所有力量,绝非说笑。寇仲手中井中月“嗡嗡”震鸣,全身剧震,往后踉跄跌退,溃不成军,身上大小伤口迸裂,形相惨厉。伏难陀亦浑身一颤,双手却虚按地面,似欲要趁势穷追猛打寇仲,取他小命。伏难陀的天竺魔功,与毕玄的赤炎大法确是所差无几,奇招层出不穷,这样的一记硬拼,清楚说明寇仲即使没有负伤,纯比内力,仍逊此魔僧一筹。徐子陵却知道伏难陀虽成功令寇仲伤上加伤,但并非不用付出代价,本身亦被寇仲反震之力狠创。值此生死关头,他完成进入井中月的至境,既能抽离现场,又对现场一切无有遗漏,万里通明。双脚离地弹起,宝瓶气积满待发,截击伏难陀,时间角度妙若天成,无懈可击。“啪!”

“轰!”寇仲先压碎一张小几,然后背脊重重撞上另一边的墙壁,力度的狂猛,令整座大堂也似晃动,挂墙毡画松脱,掉了下来,情况的混乱可想而知。“哗!”寇仲眼冒金星,浑身痛楚,喉头一甜,幸好喷出一蓬鲜血,胸口一舒,恢复神智。此时他唯一想的事,就是在伏难陀杀死徐子陵前,恢复出手作战的能力。今天纵使拼掉性命,也要拉这恶毒狡猾的天竺魔僧作陪葬。

腾空而起的伏难陀心中暗叹,计算出绝难避过徐子陵的截击,尤其对方积满而未发的拳劲,使他更不得不全力应付;临急应变,他借力脚撑大门框边,改向凌空而来的徐子陵迎去。徐子陵心平如镜,伏难陀双手虽幻化出虚实难分的漫天爪影,铺天盖地地往他罩来,他却能清楚把握到敌手的真正杀招。最令他安心的是伏难陀因被自己看透心意,再不能保持梵我不二的精神境界,使他非是无机可乘。“砰!”两人在大堂半空错身而过。宝瓶气发,气劲爆炸,粉碎漫天爪影。杀气凝堂。为免触发右胁的伤口,徐子陵只凭左手对双爪,在接触前以精妙的手印变化,着着封死伏难陀轻重急缓的无定魔爪,到最后以拳击中他的右爪,高度集中的宝瓶印气骤发,令伏难陀空有无数连消带打的后着,亦无从施展,被徐子陵以拙破巧,以集中制分散,无法占得半分便宜。如非伏难陀仍未从寇仲的反击力恢复过来,徐子陵恐亦难有此骄人战果。纵是如此,伏难陀攻来的真气确深具妖邪诡异的特性,寒非寒,热非热,似摄似推,无隙不入,阴损至极,令他离痊愈尚远的经脉挨得非常辛苦。

两人分别落在相对的远处,寇仲则位于两人旁边的靠墙处,仍在闭目调息。徐子陵旋风般转过身来,淡然一笑,右手负后,左手半握拳前探,拇指微竖虚按。一指头禅。伏难陀同一时间触地旋身,双手合什,一眨不眨地注视徐子陵的拇指,首次露出凝重神色。使他吃惊的不是徐子陵的一指头禅,而是徐子陵的精神境界。他再感应不到徐子陵的状态。自梵功大成后,他尚是首次遇上这样一个对手,逼得他不得不对两人重新估计。只徐子陵已足可把他缠上好一会,若让寇仲恢复作战的能力,他将再没有杀死两人的把握。在一轮血战后,强横如伏难陀,信心终于受挫。

寇仲此时已成功压下翻腾的气血,缓缓运气提劲,井中月艰难地举起,眼睛睁开,射出拼死力战,一往无前的神色。伏难陀心中大懔,怎也想不到寇仲回气的速度快捷如斯,不过他已陷入势成骑虎之局,拼着损耗真元,冒被杀伤之险,亦要除去两人,否则待他们完全康复后,日子将非常难过。徐子陵生出感应,晓得伏难陀在再找不到自己任何破绽下,会被迫冒险全力出手,因而更是灵台清明,严阵以待,要借此良机,重创眼前可怕的大敌。伏难陀口发尖啸,全身袍服拂动,接着双脚离地,像鬼魂般脚不沾地,朝徐子陵移去,两手隔空虚抓。狂飙倏起。

就在这要命时刻,徐子陵澄明通透的心境浮现出邪帝舍利,接着涌现师妃暄的如花玉容,井中月的境界登时烟消云散。石之轩竟于此千钧一发的要紧时刻,以邪帝舍利引祝玉妍去决战,惨在徐子陵和寇仲此刻自身难保,遑论分身往援,而驰援的师妃暄当然要冒上非常大的危险。这想法顿时使他像被石块投进本来没有波纹的井水,登时激起扰乱心神的涟漪。伏难陀立生感应,加速推进,在气机感应下,右手爪化为拳,往徐子陵轰去。徐子陵像从九霄云端坠下凡尘,伏难陀的拳头立时扩大,变成充塞天地的一拳,从无而来,往无而去,后着变化,他再不能掌握。

高手决战,岂容丝毫分心。徐子陵心知要糟,又不得不应战,勉力收摄心神,一指头禅按出。拳指交击。如果徐子陵能摸清楚伏难陀出拳的所有精微变化,由于一指头禅是更集中的宝瓶印气,专破内家气劲,故不惧对方功力比自己高强。但此刻当然是另一回事,徐子陵只能卸去对方七成真劲,其他的照单全收。闷哼一声,徐子陵应拳断线风筝地往后抛飞,旧伤迸裂,口中鲜血狂喷,重重掉在窗下的墙角处。

寇仲一声不吭的闪电扑至,井中月全面开展,狂风暴雨的朝伏难陀攻去。伏难陀心中叫苦,想不到寇仲丝毫不因徐子陵受重创而失去冷静,兼之徐子陵反震之力令他内伤加重,在没有喘一口气的空隙下,一时只能见招拆招,再次落在下风。寇仲“唰唰唰”连环劈出十多刀,黄芒大盛,刀势逐渐增强,一刀比一刀重,有如电殛雷劈,螺旋气劲忽而左旋,忽而右转,选取的角度弧线刀刀均教人意想不到,刀刀以命搏命,不顾自身安危,水银泻地的朝伏难陀攻去,凛冽的冰寒刀气,裂岸惊涛似的不住冲击敌人。他将徐子陵是生是死的疑问置于思域之外,只知全力以赴,与敌偕亡。可是从伤口渗出的鲜血把他的衣服染得血迹斑斑,所余无几的真元迅速消耗,无论他的死志如何坚决,战意如何昂扬,始终不能突破体能的限制,渐到了由盛转衰的阶段。

伏难陀妙着连出,争回少许主动,心中暗喜,知寇仲成强弩之末,立即展开一套诡异莫名的身形手法,身体作出种种超越正常人体能的古怪动作,以对抗消减寇仲凌厉无匹的刀势。寇仲冷哼一声,井中月在空中画出大小不一的七、八个圈子,每个圈子均生出一个螺旋气涡,铺天压地的完全笼罩突袭对手,以伏难陀之能,亦应付得非常吃力。假设徐子陵在旁目睹,当可猜到这是寇仲“井中八法”最后一式,第八法的“方圆”。寇仲在螺旋气劲助攻下,似退非退,似进非进,倏地一刀刺出,看似简单,却有方中带圆,圆中带方的气机,玄妙至乎极点。伏难陀竟不知该如何招架封格,骇然后撤。刀是直刺,但螺旋气劲却是方圆俱备,既似一堵墙般往敌手压去,核心处仍是圆圆的螺旋劲,刀法至此境界,实尽夺天地的造化,教他如何能挡。此招“方圆”,是给逼出来的,以前寇仲虽想到有此可能,却未练成过,故从未以之应敌,值此生死关头,终成功使出来。

寇仲喷出小口鲜血,无力乘势追击,行云流水的往后飘退,挟起徐子陵,破窗而出,落到房舍和高墙间的侧园处。

伏难陀闪电穿窗追来,大笑道:“少帅想逃到哪里去?”

寇仲左手搂紧徐子陵,感觉到自己这位兄弟仍在活动的血脉,迅速仰首瞥一眼天上夜空,只见星月蔽天,无比迷人,一阵力竭,心忖难道我两兄弟今晚要命丧于此奸人之手?

就在此时,一道刀光从墙头电射而下,笔直迎向正朝寇仲背后杀至的伏难陀击去,带起的凌厉刀气,有若狂沙拂过炎旱的大漠。“砰!”伏难陀早负上不轻的内伤,兼之事出意外,偷袭者又是级数接近的高手,猝不及防下,惨哼一声,给刀势冲击得从窗户倒跌回屋内。

可达志一招得手,却不敢追击,来到寇仲身旁,喝道:“随我来!”

寇仲关心瞧着盘膝床上疗伤的徐子陵,问道:“如何?”

这是可达志在龙泉一处秘密巢穴,不用他说明两人亦猜到是供突厥探子在此作藏身之所,位于城东里坊内一所毫不起眼的平房。

徐子陵微微颔首,说道:“还死不去。”

他们换上可达志提供的夜行劲装,除脸色难看,表面并没什么异样。

可达志讶道:“子陵的疗伤本领确是不凡,这么快便能运功提气,不过若不好好休息一晚,将来会有很长的后患。唉!”

寇仲道:“为何咳声叹气?”

可达志道:“我怕你老哥以后要任人将名字倒转来写。”

寇仲两眼亮起来道:“找到深末桓在哪里吗?”

可达志道:“仍是未知之数,我之前第一次离宫,先派人通知杜兴,告诉他取消今晚的行动,唉!希望他能醒觉!”

寇仲苦笑道:“好小子!对你的杜大哥,你这小子真是好得没话可说。”

可达志这么做,是有点不想面对现实,害怕杜兴确如寇仲所料,被揭破不但欺骗寇仲,还欺骗他可达志。

可达志拍拍寇仲肩头,接着右手轻搭寇仲宽肩,说道:“然后我找着潜伏一旁的阴显鹤,那家伙比我想象中更易辨认,请他设法跟蹑任何像木玲的人,因她比较容易辨识,而我则负责你们的安全。后来我诈作离城,但离开的只是我的手下,我则折返来跟在你们的背后,看看谁会暗中对付你们。”

寇仲愕然道:“那为何不早点出现?说不定可合我们三人之力,一举宰掉那爱在兵来刀往之际说法的混蛋魔僧。”

可达志苦笑道:“还说呢,你们两位大哥闪个身就把我撇甩,幸好我凭你们伤口的血腥味,终成功跟踪到那里去。真想不到伏难陀的天竺魔功厉害至此,我一刀即试出无法把他留下,否则岂容他活命离去。”

寇仲恨得牙痒痒地说道:“真是可惜,纵使阴显鹤成功寻得深末桓所在,我们却要眼睁睁错过。”

徐子陵睁眼道:“你和可兄放心去吧!我有足够自保的力量,伏难陀短时间内亦无法查出我藏在这里。”

他并没有告诉寇仲感应到邪帝舍利一事,因怕影响他疗伤的效果。

寇仲却没忘记此事,问道:“你究竟有没有感觉?”

可达志虽见他问得奇怪,仍以为他在询问徐子陵的伤势。

徐子陵违心的摇头道:“一切很好,你放心去吧!千万小心点,你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

寇仲犹豫片晌,断然点头道:“我天明前必会回来,你最要紧什么都不想,全神疗伤。”说罢与可达志迅速离开。

徐子陵晓得两人必会彻查远近,直到肯定没有寻到这里来的敌人,始肯放心去办事,所以争取时间疗伤,在一盏热茶的时间后悄悄动身,往邪帝舍利出现的方向赶去。

可达志回到藏在树林边沿的寇仲旁,与他一起卓立凝望月夜下龙泉城北的大草原,说道:“若我没有猜错,深末桓应躲在拜紫亭的卧龙别院内。道理很简单,深末桓既托庇于韩朝安之下,而韩朝安的高丽则全力支持拜紫亭,由此可推知深末桓实为拜紫亭的人,又或是临时结盟。”

寇仲叹道:“是不是找不到阴显鹤留下的暗记?唉!真教人担心,这小子不会那么不济吧?”

可达志微笑道:“敌人愈厉害,就愈刺激,我会倍觉兴奋。要不要试试一探卧龙别院,若阴兄被他们宰了,我两个就血洗该地。”

寇仲听得心中一寒,这么爱冒危险的人,若成为敌人,亦会是危险的敌人。淡淡地说道:“那卧什么别院,是否那座位于龙泉北唯一山谷内的庄园?”

可达志讶道:“你也知有这么一处地方,它三个月前建成,是个易守难攻的谷堡。”

寇仲道:“你可知我和陵少离宫时,给拜紫亭扯着向我们大吹大擂,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对你有什么启示?”

可达志冷哼道:“这种不自量力的家伙,可以有什么启示?”

寇仲沉声道:“见你刚救过小弟一命,我就点出一条明路给你走。拜紫亭绝非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尊大的家伙,而是高瞻远瞩,老谋深算的精明统帅。只看他拣在雨季的日子立国,当知此人见地高明,如此一个人,岂能轻视?”

可达志显然记起今天那场倾盆豪雨,又感受到脚下草原的湿滑,点头道:“拜紫亭确是头狡猾的老狐狸,我会放长眼光去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寇仲摇头道:“你若持此种态度,只能成为冲锋陷阵的勇将,而非运筹帷幄的统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告诉我,在什么情况下无敌大草原的狼军会吃亏呢?”

可达志皱眉道:“小长安终非真长安,城高不过五丈,像我们般刚才突然发难,便可逾墙而出,拜紫亭凭什么令我们吃败仗?”

寇仲微笑道:“凭的就是你们的错估敌情。拜紫亭之所以这么有信心,不惧一战,必有所恃。”

可达志一震道:“你是否指他另有援军?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唯一敢助他的是高丽王高健武,他正处于我们眼线的严密监视下,任何兵员调动,休想瞒过我们。其他靺鞨大酋也是如此,全在我们密切注视下。”

寇仲道:“你忘记杜兴提起过的盖苏文吗?还说韩朝安与他勾结,若我没猜错,盖苏文就是拜紫亭的奇兵。试想当你们全力攻打龙泉的当儿,忽然来场大雨,‘五刀霸’盖苏文亲率精兵冒雨拊背突击,拜紫亭则乘势从城内杀出,猝不及防下你们会怎样?”

可达志道:“这确是使人忧虑的情况,盖苏文若乘船从海路潜来,会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会留意这方面的。”

寇仲摇头道:“不用费神,若我所料无误,盖苏文和他的人早已抵达,藏身的地方正是最近建成的神秘庄院‘卧龙别院’。”

可达志动容道:“我现在开始明白大汗和李世民因何如此忌惮少帅,此事我必须飞报大汗,着他提防。小弟真的非常感激。”

接着叹一口气道:“想起将来说不定要与少帅沙场相见,连小弟也有点心寒。”

寇仲道:“有些话你或者听不入耳,为了秀芳大家,也为龙泉的无辜平民,可否只逼拜紫亭放弃立国,拆掉城墙,交出五采石了事。那和打得他全军覆没,把龙泉夷为平地没什么分别。”

可达志沉默片晌,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事必须大汗点头才成,我自问没有说服他照你意思去办的本领。”

寇仲道:“便由我去说服他。首先我们要多掌握确切的情报,就由卧龙别院开始。”

可达志骇然道:“明知有盖苏文坐镇,我们闯进去跟送死有何分别?你老哥又贵体欠佳,想落荒而逃也办不到。”

寇仲笑道:“不是敌人愈厉害愈刺激吗?你也不想我被人把名字倒转来写。何况阴显鹤正等我们去救他。!我愈来愈相信拜紫亭、深末桓、马吉、盖苏文,你的杜大哥,大明尊教、呼延金等各方人马,结成联盟,要借渤海国的成立扭转大草原的形势。深末桓和呼延金两个混蛋该是后来加入的,因为此两混蛋走投无路,故行险一搏。”

可达志愕然道:“大明尊教理该因信仰关系与伏难陀势不两立,为何肯与拜紫亭合作?”

寇仲道:“道理很简单,首先化身为崔望的宫奇肯定是大明尊教的人,其次是拜紫亭派宫奇劫去大小姐的八万张羊皮,不但是引我和陵少到这里来的陷阱,更是助大明尊教盟友荣凤祥除去生意竞争对手的手段,因为大小姐冒起极快,生意愈做愈大,说不定有一天会取荣凤祥北方商社领袖的地位而代之。有财便有势,招兵买马更在在需财,为了求财立国,拜紫亭只好不择手段。”

可达志摇头道:“这实在教人难以置信,大明尊教支持拜紫亭有什么好处?马吉更是突厥人,杜大哥起码是半个突厥人,拜紫亭若冒起成新的霸主,他们哪还有容身之所?你是否过度将事情二元化?”

寇仲道:“换个角度去看,你客观点的去瞧这件事,贵大汗颉利是否过于霸道?他为何与突利交恶?突厥因何会分裂成东西两个汗国?”

可达志脸色忽晴忽暗,沉吟好半晌颓然道:“你的话不无道理。我们大汗为着扩军,对各小汗和要看他脸色做人者确有很多要求。唉!就算他不高兴,我也要提醒他这方面的问题和后果。”接着冷哼道:“这都是赵德言成为国师后的事,”

寇仲又道:“拜紫亭和伏难陀是两回事。照我看他们已是貌合神离,原因极可能是因拜紫亭与大明尊教勾结。这够复杂了吧!只要多了一个人,就会发展出错综复杂的关系,何况是多方面人马,又牵涉到各自的利益,你的杜大哥可能因许开山而卷进此事内。大明尊教原想借贵大汗的手干掉我们,岂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反促成贵大汗和突利的修好。只从这点看,马吉这个穿针引线的人,肯定与大明尊教和拜紫亭暗中勾结。”

说到这里,寇仲浑身轻松,很多以前想不透猜不通的事,此刻都像有个清楚的大概轮廓。

可达志苦笑道:“我一时仍未能消化你的话,只好暂时不去想,我会安排你与大汗见个面,说个清楚。”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说道:“来吧!我们充当探子,来个夜探卧龙别院,看看里面是否藏着千军万马。若实情如此,只要我们攻破此处,拜紫亭就只余乖乖受教听话的份儿。”

徐子陵翻下城墙,落在墙边暗黑处,幸好龙泉城没有护城河,否则以他目前伤疲力累的状态,又要大费手脚。他凭着过人的灵觉,觑准守兵巡兵交更的空隙,神不知鬼不觉的逾墙而出,否则若让守兵缠上,将不易脱身。此时他再感应不到邪帝舍利所在,不知是因功力减退,还是其他原因。他更不知道赶去能起什么作用,但为了师妃暄,他要不顾一切的这么去做。正如他是师妃暄剑心通明的破绽,师妃暄也是他抛不开的牵挂。他刚才首次向寇仲说谎,因为他不愿拖累寇仲,让他去冒这个险,何况此事不宜让可达志晓得。他也像寇仲和可达志般隐约猜到深末桓已和拜紫亭结盟,正因杀他们的责任落到拜紫亭身上,所以深末桓等人没有出现。

徐子陵调息停当后,朝镜泊湖的方向不疾不徐的驰去。他必须利用这行程好好调息,那至少在见到石之轩时有一拼之力,死也可死得漂亮点。平时在任何情况下,他也不用为师妃暄担心,但对手是石之轩,则成另一回事。谁都不知道祝玉妍的“玉石俱焚”,是否真能如她所言般,与石之轩来个同归于尽。徐子陵心中突感一阵烦躁,大吃一惊,知自己因心神不宁引发内伤,若任这情况发展下去,随时可能倒毙草原上,忙抛开一切杂念,把注意力集中紧守灵台的一点清明,边飞驰边行气疗伤,倚仗以三脉七轮为主的换日大法获取神效。壮丽迷人的夜空下,他的心神缓缓进入井中月的境界。出奇地他仍未感应到邪帝舍利的所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时,他感到有人从后方迅速接近。徐子陵只从对方的速度,立知是武功不在他处于正常状态之下的第一流高手,但心中却无丝毫惊惧。他必须把来者不善的跟踪者撇下,否则不但到不了镜泊湖,且没命知道师妃暄的吉凶。

对方离自己尚有两里许的远距离,没有一盏热茶的工夫,该仍追不上他,这样一段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事。他没有回头去看,没有加速,只偏离原来路线,朝右方一片密林投去。入林后他先往西北走,到出林后再折回来,藏在丛林边缘一棵大树的枝叶浓密处。一道人影迅速来到,赫然是他的“老朋友”烈瑕。抵达树林边缘处,烈瑕双目邪光闪闪的四处扫射,又仰起鼻子搜索徐子陵身体伤口血腥残留的气味,这才匆匆入林,一丝不差的依徐子陵适才经过的路线追进林内去。徐子陵暗呼好险。他不知烈瑕为何追在自己身后,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过若烈瑕发觉受骗,掉头追回来仍有重新赶上自己的可能。想到这可能性,徐子陵勉力提气轻身,腾空跃起,落到三丈外另一棵大树的横梢上。只有在树上高空处,才能令烈瑕这擅长跟踪的高手嗅不到他的气味。在大草原上,出色的猎人均懂得利用鼻子追敌察敌。徐子陵再提一口气,连续飞跃,远离原处近二十多丈时,忽然一阵晕眩,差点从树梢坠落地上,连忙抱着树干。风声响起,不出他所料,烈瑕去而复返。徐子陵再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抱树跌坐横干处,默默运功,大量的失血,使他的长生气亦失去疗伤的快速神效。

破风声起。烈瑕跃上他原先藏身的大树上,当然找不到他,但他心中却无欢喜之情,因为烈瑕随时可找到他这里来,这家伙太厉害了,因此这可能性非常大。徐子陵忽然把心一横,行气三遍后,一个翻腾,横越五丈的距离,落到林外的空地上。逃既逃不掉,唯有面对,还有一线生机。

可达志“咦”的一声,加速前进,并俯身探手从地上捡起像某种动物身上鳞甲似的一块小薄片,这薄片一边尖一边宽。

寇仲追到他旁,问道:“这是什么?”

可达志把甲片递到他眼下,晃动光滑的一面,反映着天上的月光,闪闪生辉,欣然道:“这是我交给阴显鹤那怪人的小玩意,给他在城外之用,撒在草原上,只要爬上高处,隔两三里也可看到它的闪光,以尖的一端指示方向,所以看来阴显鹤并没有被害。但为何他不是依约定把第一片放在城墙附近,而是放在离城近五里的地方来,教人费解。”

寇仲目光扫过草原,前方是一片树林,林内隐传河水流动的声音,神色凝重地说道:“希望不是敌人从他身上搜出来后,丢一个到地上引诱我们就好了!”

可达志双目杀机一闪,说道:“也有可能是阴小子发觉有敌在背后跟踪,到这里才成功撇下敌人,只好在这里丢下第一片。”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我却没你那么乐观,另一个可能是老阴现被深末桓、韩朝安、呼延金等整伙的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可施下,只好丢下甲片,让我们循迹去救他。”

可达志微一错愕,但显然认为寇仲的话不无道理,阴显鹤正是那种非到最后关头,不肯求人的怪胎。

突然一个纵身,借双腿撑地的力道,笔直射上天空,到离地达七、八丈的惊人高处,来个旋身,再轻松降回寇仲身旁,兴奋地指着西北方道:“我找到第二片,果然是依约定的每里一片,尖的一端指示方向,这样看,我手上这一片确是他亲手丢的。”

寇仲道:“那为何还要多说废话,走吧!”

领头朝第二片甲片的方向驰去,可达志怪啸一声,追在他背后。他们再没有隐蔽行藏的必要,当务之急就是循甲片追上敌人,衔尾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徐子陵这次可说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的生命,赌的是烈瑕在没有十成把握下,绝不敢出手杀他,所凭的是刚从伏难陀处领悟回来的“梵我如一”。那是人与大自然合一的境界,天人合一的至境。也是所有坐禅修佛者追求的目标。它可以有不同的名字,例如“梵我不二”、“剑心通明”、“井中月”,说的仍是同一件事,随个人的经验、智慧和修为而有异。大明尊教对他两人采取的策略,是表面和善、暗里阴损,因为不愿被人识破与拜紫亭暗中勾结。再则若拜紫亭失败,大明尊教将遭到突厥人的报复,那时大草原虽大,将再无立足之地。若可杀死徐子陵,当然万事俱了,可是一个不好,让徐子陵逃掉,烈瑕和大明尊教将吃不完兜着走。突利怎肯放过杀自己兄弟的仇人,那并非说笑的一回事。徐子陵正是看准烈瑕的心理,又晓得逃过他鼻子搜索的机会微乎其微,遂行险一搏。

徐子陵双脚触地,烈瑕从林内扑出,落在他身前两丈许处,双目邪光迸射,灼灼打量徐子陵。

徐子陵一手负后,另一手摆出一指头禅的架势,从容微笑道:“烈兄终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想来要小弟的性命,闲话休提,让我看看你是否有此本领?”

烈瑕虎躯一颤,双目凝重,全神评估徐子陵的真实情况,摇首道:“子陵兄误会啦,愚蒙只是想赶上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怎会有相害之意?”

徐子陵心神进入井中月的境界,感到自己与天地合而为一,再没有这个“自我”的存在,故亦无惊怖、无恐惧,对烈瑕的动静更是了如指掌,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完全把握不到自己的虚实,看不破他是不堪一击。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经脉内的真气竟开始自然凝聚,身体的情况大有改善,浑浑融融,伤口虽仍传来痛楚,却与他要升至某一层次的精神意识再无直接的关系。淡淡地说道:“既是如此,烈兄请立即回去,我现在不需任何人跟在身旁。”

烈瑕踏前两步,装作往四处看望,说道:“为何不见少帅与子陵兄同行?”他这两步踏得极有学问,要知徐子陵正严阵以待,对他的进逼自然而然该生出反应,他便可以从徐子陵气场的强弱,从而推知得出徐子陵作战的能力,以决定进退。

烈瑕尽管低垂双手,以示没有恶意。但谁都晓得这位大明尊教文采风流、出类拔萃的人物,随时可发动雷霆万钧的攻击。

徐子陵卓立如山,一对眼睛精芒闪闪,语气却出奇的平静,说道:“我徐子陵虽非好斗的人,却再没兴趣听你的胡言乱语,动手吧!”

烈瑕忙道:“唉!子陵兄真的误会,我绝没有动手的意思,不阻子陵兄啦!”说罢往后飞退,刹那间变成在月夜下草原上的一个黑点,没入右方一片树林内。

徐子陵心知肚明他仍在暗里隔远观察自己,因为在正常情况下,任何人如此提气凝势,必损耗真元,实非身负内伤的人负担得起。岂知徐子陵的“梵我如一”,只是一种精神境界,不需内力的支援,且对伤势大有裨益。假若烈瑕以气劲和徐子陵作对峙,自是另一回事,徐子陵想不露出马脚也不行。幸好烈瑕在弄不清楚徐子陵伤势深浅下,不敢轻举妄动。

徐子陵利用刚结聚得来的真气,倏地闪身,没进林内,接着一跤跌倒地上,前方是蜿蜒流过树林的一道小河。只是这下横掠近八丈的身法,足可吓得烈瑕不敢再跟来。小小代价,买回小命,怎都是划算吧!

寇仲追在可达志背后全速飞驰,奇异地内伤不但没因提气运劲加深加重,反愈奔愈见好转,气血愈是畅行无阻。就像他初练长生气,须边走边练的情况。早在起步之时,寇仲因一心一意与可达志同往援救阴显鹤,故得而抛开一切,进入无人无我的至境。假若他是独自一人,又或和徐子陵在一起,由于要动脑筋,必因此心神分散,不能如此刻般心凝意聚。最妙是追踪之责全在可达志身上,他只须紧追在可达志背后,一切妥当。可达志数度回头瞧他,怕他不能支持,岂知竟见他能不即不离的追在身后,禁不住露出奇怪神色,不明白因何寇仲竟能丝毫不受伤势牵累。寇仲却是无暇理他,更清楚自己又在长生诀、和氏璧、邪帝舍利合成的先天真气领域中,再作突破。

在伏难陀的生死威胁下,为了徐子陵,他成功使出“井中八法”最后一式“方圆”,使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进一步的了解。于使出“方圆”的一刻,在他心中再无生死胜败或任何扰人的杂念,人、刀和宇宙联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天地精气在他施刀时贯顶而下,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这大概该是伏难陀所说的梵我不二吧!草原在脚下飞退,双脚似能吸收融浑的地气,而先天精气则缓慢实在的贯顶而来,古人所谓“夺天地之精华”,也不外如是。只须少许真气,他便如能永远在草原上滑翔,直至宇宙的尽头。寇仲心灵似像提升上虚空的无限高处,与星月共舞同歌,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和满足。闭塞的经脉逐一被打通,迸裂的伤口迅速愈合,完全是个没有人能相信的神迹。

可达志倏地止步。寇仲像从一个美梦醒来般,回到眼前的现实世界。

可达志一震道:“糟糕!我们中计了!”

寇仲定神一看,两人身处在丘坡之顶,前方横亘着丘陵起伏的山地,被浓密的树林覆盖,蹄声轰天响起,数百战士从林内冲出,潮水般朝他们杀来。在平坦的草原上,没有人能在长途奔跑下快得过马儿的四条腿,这次他们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对方中只要有深末桓、木玲那类高手助阵,他们必死无疑。

“锵!”可达志掣出狂沙刀,双目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语气平静至近乎冷酷地说道:“我死也要找深末桓来陪葬。”

敌骑不住接近,把距离减至不到半里,直有摇山撼岳的惊人威势。

寇仲回头一瞥,见到左后方地平远处有大片树林,一拍可达志肩头道:“随我来!怎也要赌这一场!”

徐子陵躺在岸旁泥泞湿润的草地上,全力行气调息。忽然破风声再起,自远而近,不用说也是烈瑕改变主意,不肯错过这能在神鬼不知下干掉他的天赐良机。这次无论如何吓唬他也起不了作用。徐子陵暗叹一口气,翻身滑进清凉刺骨的河水里,贴着深只八、九尺的河床顺水潜往下游。口鼻呼吸封闭,内呼吸天然替代,徐子陵感到浑身轻松起来,竟暂时把烈瑕忘掉,就那么随水而去。

敌骑愈追愈近,快到箭矢能射及的近距离,两人仍亡命奔驰。目标树林只在两里许外,但这却可能是他们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只要拉近至敌人箭矢可及的距离,他们除了掉头迎战,再无他法。

一个暴烈愤恨的声音在后方以突厥话喝道:“你们这两个没胆鬼也有今天,有种的就停下来!”

寇仲催气加速,向可达志喘着气道:“说话的小子肯定思想幼稚如孩童,这是我儿时在扬州最常听到的两句话。”

可达志回头一瞥,笑道:“这小子该是深末桓,还能挺下去吗?”

“铮!铮!”弓弦声响,两枝劲箭破风而来,落在两人身后五丈许处。两人同时想起一事,骇然色变。射程比普通强弓远上一倍的飞云弓,岂非可把他们当成活靶?

徐子陵在河水中缓缓潜游,不敢弄出任何拨水的声响。超人的灵觉,使他晓得敌人正沿河追来,像烈瑕那级数的高手,虽说在密林内,只要借点月色星光,也肯定可发觉他在河水里。心中叫苦时,忽然发觉河底靠岸壁处有块大石,石下似有空隙,忙朝此游去。果然天无绝他徐子陵之意,石下空隙刚好容身。

才藏好身体,破风声起,倏又停止。徐子陵心叫不妙,难道烈瑕厉害至此,竟晓得他藏在石隙内吗?风声再起,接着是有人从空中降到岸旁草地的声音。

烈瑕的声音道:“有什么发现?”

一个如银铃钟音般好听的女声苦恼道:“完全没有气味和痕迹,难怪这小子每次被人追捕,最后均能脱身。”

她的汉语字正腔圆,是道地的北方汉语,徐子陵虽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却敢肯定她是汉人。且若她是回纥人,应该和烈瑕说自己的言语。她会是谁呢?更醒悟到烈瑕去而复返,是因多了这个帮手。即使自己不受伤势影响,仍逃不出他们的毒手。由此推知,此女武功应与烈瑕非常接近,甚或不在他之下。难道是祝玉妍提过“五类魔”内武功最高的“毒水”辛娜娅?

烈瑕叹道:“我本以为他借水遁,可是追到这里仍不见他的踪影,这么看他的伤势并不严重。他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寇仲那家伙为何不与他在一起?”

徐子陵心忖烈瑕该不晓得伏难陀曾与他们交手,否则当知道他和寇仲伤势加重。

女子沉声道:“就让他们多活一天,有大尊和善母亲自在此主持大局,岂容他们横行无忌,我们走!”

风声远去。徐子陵从石隙浮出来,到水面转身仰躺,呼吸着林木的气息,任由河水把他带往下游,心神进而与万物冥合,务求借此别出心裁的疗伤法,争取最迅快的复原。

“嗤!”破风声至。寇仲勉力往横移,避开第一枝从飞云弓发射的夺命劲箭。身法因而一滞,登时落后可达志近半丈。此时两人离目标树林不到一里,却像永难逾越的鸿沟。只要有十来把弓能直接威胁他们,加上飞云神弓,他们就算改变主意回身迎敌,恐怕仍难逃箭矢穿身的厄运。尚未回气,“嗖”的一声,另一枝飞云箭又电疾射来。

寇仲心想我也有今日了,以前以灭日弓射杀敌人,不知多么痛快,现在深末桓以牙还牙,他却毫无反击之法。可达志倏地退到寇仲身后,狂沙刀反手后劈。“当!”刀锋正中箭锋,硬将劲箭挡飞。可达志一掌拍在寇仲背后,助他加速,自己则箭矢般追上寇仲,与敌人的距离拉远少许。

寇仲再难边走边疗伤运气,登时大为吃力,把心一横道:“可兄得为我报仇。”

正要回头迎敌,岂知可达志一把扯着他衣袖,带得他纵身而起,掠过近丈的距离,怒道:“现在岂是逞英雄的时候,要死就死在一块儿。”

寇仲心中一阵感动,想不到可达志这表面冷酷,处事不择手段的人,如此有情有义。

树林只在前方半里处。可是两人拼命狂奔,又费力躲挡飞云箭,早是强弩之末。敌人又逐渐赶上来。只听一个尖锐的女声厉叱连连,说的是室韦话,虽听不懂,总晓得是催促手下追上他们。可达志一声尖啸,扯着寇仲衣袖,发力加速。寇仲心中叫苦,晓得可达志拼着损耗真元,也要抵达树林,但如此一来,即使他们真能逃入树林,恐怕能否站稳也成问题,遑论继续逃命。

树林只在四十丈外。蓦地树林内杀声震天,数也数不清的奔出大群战士,往他们迎来。两人心叫吾命休矣,哪能想到敌人竟高明至另有伏军藏在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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