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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铁勒飞鹰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7138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盘膝坐在潭旁一方平滑的大石上,凝视着反映着蓝天白云的澄澈湖水,心灵一片清明。对他来说,世上除了寇仲外,只有素素能令他挂在心上,其他人都像离他很远,印象模糊。

寇仲和跋锋寒各有其人生目标,而他徐子陵则只希望能过着一种没有拘束,自由自在,随遇而安的生活。这并非代表他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只是他并没有为自己定下必须达到的目标。对武道或知识的探索,本身已是一种乐趣,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

此时寇仲来到他身旁坐下,正容道:“不是我想瞒你,而是不想老跋知道太多秘密,我始终觉得他不大可靠,随时会翻脸无情。”

徐子陵不大在乎地道:“你其实也不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不会怪你的。”

寇仲苦恼道:“不要和我说这种话行吗?一世人两兄弟,只有你我可以完全信任,更需要你的帮忙。”

徐子陵无奈道:“老跋到哪里去了?”

寇仲说了后,沉声道:“假如没有我,王世充此仗必败无疑,因为他根本不是李密的对手。若被李密夺得洛阳,什么李渊李世民、窦建德、杜老爹,全部要返乡下耕田,这还得祖宗积德,留得住性命才行。”

徐子陵动容道:“你究竟听到什么消息?”

寇仲扼要地说出来后,分析道:“李密最大的长处是一个‘忍’字。当年他明明伤了翟让,但因摸不清他的伤势,于是忍到翟让露出底牌,才发动攻势,一举把翟让踢下大龙头的宝座,取而代之。”

徐子陵点头同意。若李密过早叛变,纵能大获全胜,但因翟让威望仍在,与瓦岗军各派系的头头关系又是柢固根深,必会使瓦岗军四分五裂,如此惨胜,不要也罢。

寇仲低声道:“得到军权后,他本有机会挥军直捣关中,占据西都,那时东都还不是他囊中之物吗?可是他怕入关后,翟让的忠心旧部会自立为王,不听他指挥,于是固守河南,把瓦岗军的领军将士全换上忠于自己的部下,在策略上实属明智之举。”顿了顿又道:“李密又屡开仓库赈民,使他赢得民心,声威大振,各方豪杰无不来归。若换了个鲁莽的人,早就借运河之便,挥军南攻江都,但李密便忍着没这么做,待得宇文化骨造反杀了炀帝,领兵北归,才起军迎击。宇文化骨本非善男信女,手上又有最精锐的禁卫军,但仍输在李密一个‘忍’字上,你还要听吗?”

徐子陵听到宇文化骨之名,虎目闪过令人心寒的杀机,道:“当然要听。”

寇仲赞叹道:“要忍也须讲策略讲诈术,而李密则是此中高手。李密为避王世充与宇文化骨左右夹击,竟厚颜向东都王世充捧出来的傀儡皇帝示好,并表示愿平宇文化骨以赎罪,去其后顾之忧。”

徐子陵皱眉道:“但这么做不会对他的声誉造成严重的损害吗?”

寇仲续道:“在这谣言满天飞的时候,谁弄得清楚哪段消息是真,哪段消息是假。不过王世充的确怕李密任由宇文化骨进攻东都,乐得暂且按兵不动,来个坐山观虎斗,最好李密和宇文化骨两败俱伤,或是坚持不下,那对他就最理想不过。”

徐子陵奇道:“你怎能知得这般清楚呢?”

寇仲道:“一半是听来的,一半是猜出来的,你该知我的联想力有多丰富吧!”

接着拍腿道:“宇文化骨将辎重留在滑台,率军进攻黎阳。李密又忍了他,命守黎阳的徐世勣避其锋锐,西保仓城。但不用说半点粮草都不会留给宇文化骨哩!”

徐子陵听出兴趣来,追问道:“宇文化骨难道不可以乘势追击吗?大军压境下仓城岂能守得住呢?”

寇仲道:“这你就不得不佩服李密了,他亲率二万步骑进驻附近的清淇,与徐世勣遥相呼应,深沟高垒,偏不与宇文化骨正面交锋。如宇文化骨攻仓城,他就扯他后腿,形成对峙不下的僵局。问题是宇文化骨缺粮,李密这老狐狸还诈作与之议和,使宇文化骨这笨蛋以为可暂息干戈,不再限制士兵的口粮。李密即于此时与他大战于童山,宇文化骨粮尽而退,败走魏郡,势力大衰。李密之所以能胜,并非宇文化骨智计不及他,又或军力兵法不足敌,而是输在李密的忍功上。”

接着双目放光道:“所以只要能破去李密的忍字诀,我可使无敌的李密吃到生平第一场大败仗,并使他永远不能翻身。而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让我见到王世充,就有办法令他听我之言,否则天下将是他李密的了。”

徐子陵心中剧震。

寇仲说得不错,他的确把握了李密的长处及优点,只要针对他的长处定计,李密的优点反会成为他的缺点。而寇仲则有足够的才智去布下陷阱,诓李密上当。任李密智深如海,也料想不到会有寇仲这样一个可怕的大敌在旁暗中窥伺,并掌握到他的策略,伺机加以痛击。问题是寇仲如何令王世充听他的话呢?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此时跋锋寒捉了头小獐回来,中断两人的对话。

黄昏时分,三人离开山区,抵达汝水南岸一座密林,已是夜幕低垂。明月尚未现身的夜空,星光点点,壮丽感人。

跋锋寒拔剑劈下一截树干,削去枝叶,道:“我将这截树干抛到河心,再借力渡往对岸,谁先上?”

寇仲笑道:“小陵先上吧!谁先谁后没有分别。”

徐子陵忽地低声道:“似乎有点不妥当,不知为何,离开山区后,我一直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有点像那回在巴陵城外的情况。”

跋锋寒骇然道:“我本身亦是擅长跟踪和反跟踪秘术的人,刚才已利用种种方法,测试有否给人盯着。假若子陵的感觉无误,那这伏在暗中的敌人,至少应是曲傲般级数。”

寇仲吁出一口凉气道:“他为何还不动手呢?说不定是没有把握同时对付我们,故须等待帮手,且很可能就是曲傲本人,又或他计划在我们过河时猝然出手偷袭,先杀我们其中之一,再从容收拾其他两人。”

跋锋寒道:“管他是谁,是曲傲又如何?我们设法把他引出来,再以雷霆万钧的攻势,把他杀死,好去此祸根。”

徐子陵摇头道:“现在绝非强逞勇力的时候,我们的行踪既落在敌人眼中,这到洛阳之路将会是荆棘遍途,若我们只懂以狠斗狠,最后只会落得力战而死之局,多么不值。”

寇仲皱眉道:“你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问道:“襄城是谁的地盘?”

跋锋寒道:“当然是王世充的,否则东都早完蛋了。”

寇仲压低声音道:“若有人在旁窥伺我们,定以为我们欲要渡河,假设我们忽然沿河狂奔,直赴襄城,那对方除了衔尾狂追外,再无他法。”

跋锋寒欣然道:“襄城外全是旷野空地,无法掩蔽形迹,那我们便可知道这人是谁了!”

三人商量了很完整的计划和应变的方法后,移到河旁。跋锋寒运力把手持的树干抛往河心。“扑通!”水花四溅。三人一声呼啸,沿着河岸朝襄城的方向疾掠而去。

襄城位于汝水北岸,控制着广大的山区与上下游的交通,地理位置非常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对东都洛阳的安危更是关系重大。襄城城墙,四周连环,墙体坚固雄伟,门阙壮观,箭楼高耸,景象肃杀。

他们在离襄城里许远的河段,渡过汝水,掩到引汝水而成的护城河旁,伏在草丛里。回首后望,整片旷野空空荡荡的,不见半只鬼影。高逾十五丈的城墙上灯火通明,照得护城河亮如白昼,就算有苍蝇飞过,也难逃守城兵卫的眼睛。除了硬闯外,实无其他入城方法。

跋锋寒叹道:“若真有人跟踪,那这人真是高明得令人心寒。”

寇仲沉声道:“小陵的感觉屡来屡验,绝错不了。”

徐子陵凝视远方一座小山丘,肯定地道:“敌人在那座山丘之上。”

跋锋寒眉头大皱道:“我们是不是绕道赶往洛阳呢?总好过在这里进不是,退又不是。若让敌人布好天罗地网,我们便有难了。咦!有马蹄声!”

徐子陵和寇仲功聚双耳,立时收听到北面三里许处正有大队军马朝襄城奔来。

寇仲大喜道:“这叫天助我也,有机会混入城了。”

“叮!”三个杯子碰在一起,跋锋寒笑道:“今晚明月当空,大敌即至,让老跋我作个小东道,仲少、子陵,你们定要赏面。”

寇仲右手一抬,杯中烈酒像一枝箭般射进喉咙内,难得他照单全收,没有半滴泄溅出来,开怀大笑道:“你还是头一回自称老跋,又前所未有的客气,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跋锋寒也将手上的土酒一饮而尽,如电的双目先扫视了附近几台的食客一眼,吓得正因他们狂放的言行而对他三人侧目而视的人忙垂下头去,微微一笑道:“我跋锋寒来中土的目的,是要会尽此处的高手,现在竟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心情自然开朗,态度亦因而有异,这个解释仲少满意吗?”

徐子陵略一沾唇,放下酒杯,哑然失笑道:“敌人恐怕要明早方能入城,老跋你莫要欢喜得太早哩!”

寇仲悠然神往道:“明天将是非常有趣的一天,最妙是根本不知谁会来找我们。”

这时菜肴来了,寇仲为三人添酒,道:“老跋你是突厥人,能不能问你些关于突厥的事呢?”

跋锋寒道:“说吧!”

寇仲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们究竟是帮哪一方的呢?当年突厥的始毕可汗曾派出‘双枪将’颜里回和‘悍狮’慕铁雄两人来与李密勾结,布局欲杀翟让。可是?”

跋锋寒截断他道:“你首先要知道突厥有东西之分,始毕是东突厥的大汗,这十多年来南征北讨,东自契丹、室韦,西至吐谷浑、高昌,都臣属东突厥。至于西突厥则以伊犁河流域为基地,整个阿尔泰山以西的土地都是他们的,疆域之广,不逊于东突厥。”

顿了顿续道:“无论是东突厥又或西突厥,其统属编制均与中土皇朝的制度不同,是以部落为主体,例如东突厥的始毕,只是最有实力的酋长,被推举而为最高的领袖。在那个强者称王的地方,没有人敢担保自己明天仍能保持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徐子陵好奇心起,问道:“那毕玄又是什么情况呢?他究竟是东突厥还是西突厥的人?”

跋锋寒听到毕玄之名,冷哼一声道:“我突厥最重勇力,毕玄乃东突厥第一高手,故在当地拥有像神般的超然地位。始毕可汗若没有他的支持,休想坐稳大汗之位。所以我开罪了毕玄,等于开罪了整个东突厥。但我跋锋寒何惧之有,现在还不是活得生龙活虎。”

从跋锋寒身上,两人可清楚感受到突厥人强悍的作风。

在馆子的一角处,坐了一桌男女食客,人人穿劲装,带兵器,似是某一门派的人物。两个女的青春可人,长得颇为标致。她们见到三人出众的体型仪表,有点情不自禁的不断把目光向他们飘送过来。

事实上三人各具奇相,乃万中无一的人物,充满男性的魅力,不要说情窦初开的少女,就是同是男性的其他人亦禁不住要对他们行注目礼。这时她们又以美目瞧过来,跋锋寒迎上她们的目光,露出一个极有风度的笑容,雪白整齐的牙齿更是闪烁生辉,引人之极。两女又惊又喜,忙垂首避开,红透耳根。同桌的三名年轻男子,见状现出嫉怒的不悦神色。

跋锋寒不理他们,却道:“在我们那里,女人的价值是以马牛羊的数目来计算的,她们只是男人的财产。”

寇仲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兴趣,道:“你还未答我的问题呢。”

跋锋寒不知为何心情极佳,道:“边吃边说吧!”

三人举杯起筷,气氛出奇地兴奋。

跋锋寒默默瞧了徐子陵好一会,奇道:“子陵是否有些心事?”

徐子陵点头道:“我忽然想到瑜姨,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跋锋寒苦笑道:“坦白说,我也在担心她,所以很想抓住个阴癸派的人来问问,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两人闻言后对他好感大增,至少知他并非如表面那么冷漠无情。他们这时对跋锋寒已有进一步的认识,但仍有高深难测的感觉,原因在跋锋寒很懂得把内心的感受收藏起来,更由于他异于常人的想法和行事作风,使人难以捉摸。像现在般的真情流露,在他来说实是罕有。

寇仲道:“瑜姨的轻功这么高明,打不过也该逃得掉的。”

跋锋寒点头道:“君瑜曾告诉我她师傅传她的‘逆天遁术’,能在任何情况下脱身远颺,咦!你们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寇仲苦笑道:“那即是说我娘本有机会保命逃生,却因为保护我们,被逼与宇文化骨拼个两败俱伤,”

跋锋寒愕然道:“谁是宇文化骨,我明白了。”

徐子陵沉声道:“我定会杀了他的。”

跋锋寒明白他们难过的心情,岔开话题道:“隋末时中土大乱,更因炀帝三征高丽,弄到北方民不聊生。为了种种原因,例如不堪苛税,又或逃避兵役,躲避奸吏,不少军民越过长城,逃入东突厥去,既使始毕可汗实力大增,也令他清楚把握到贵国的形势。你们听过赵德言这个人吗?”

寇仲摇头道:“从未听过,该是汉人吧!”

跋锋寒道:“这人无论武功智计,均高绝一时,来历却是神秘莫测。武技心法,自辟蹊径,与人不同。你若想知他高明至何等地步,容易得很,因为毕玄曾因见之心动和他比试,到最后使出压箱底的赤炎大法,才把他击败,于此便可知他的厉害。”

两人不禁为之咋舌。

跋锋寒道:“此战令赵德言名动域外武林,也更得始毕宠信。始毕前年病死,传位处罗可汗,奇怪的是处罗忽然无疾而终,由颉利可汗替上,而颉利可汗则与赵德言关系最密切。若说处罗之死与赵德言无关,我第一个不相信,因为处罗一向与颉利和赵德言势成水火的。”

寇仲愕然道:“原来现在当权的是颉利,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跋锋寒冷笑道:“只看他重用赵德言,便知他是个有天大野心的人。对他来说,中土愈乱愈好,最好是四分五裂,攻战不休,那他便有机可乘。赵德言的定计是,凡有人来求援,一律支持,尽量不令任何一方坐大。所以既支持刘武周、梁师都攻李阀,又支持李阀叛隋攻打关中。自己则不断寇边抢掠,以战养战守候时机。”

徐子陵沉声道:“这赵德言最是可杀,哪有这么掉过枪头来对付自己人的呢?”

跋锋寒道:“他的作风有点像阴癸派,对人世充满了仇恨,总要弄得天下大乱才称心。东突厥还有个要注意的人是‘龙卷风’突利,此人乃颉利之侄,不但武功高强,还用兵如神,当日颉利就是派他来助李渊用兵关中,据说与李渊次子关系极佳,彼此称兄道弟。”

李渊次子便是李世民。

寇仲听得津津有味,笑道:“老跋你真的很关照我,他日要不要我封你作个什么锋寒可汗呢?”

跋锋寒莞尔道:“我差点要说去你的娘。我跋锋寒若要在突厥求取个高官职位,只是举手之劳。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你若登上天下至尊的宝座,总比其他人来坐这位子较为顺眼,因我们怎都曾共过患难嘛!”

寇仲哈哈笑道:“这几句话最合孤意!”

三人失声大笑时,那台男女结账离开,两个女的仍是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投往他们,怅然离去。

此时桌上菜肴已被他们扫个一干二净,跋锋寒道:“西突厥亦是人强马壮,绝不逊于东突厥,若两国合一,中土必然大难临头。幸而颉利和西突厥的大汗统叶护一向不和,无法形成联手东侵之势。”

徐子陵奇道:“锋寒兄倒很为我们汉人着想呢。”

跋锋寒微笑道:“国家民族只是纷乱的来源。对我来说,国界无非人为的游戏,它也不会恒久存在的。真正值得关心的只有先人遗传下来的文化,更何况我顶多只算半个突厥人,此中情况,请恕我不详说哩。”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若不是和跋锋寒深谈,哪想得到他有这么超脱的思想。

寇仲却意不在此,问道:“东突厥有毕玄和赵德言,西突厥的统叶护手下又有什么能人呢?”

跋锋寒道:“西突厥的国师是来自波斯的武术巨匠云帅,此人用的是一把弯月形的怪刀,使得出神入化,西突厥无人能敌;更擅诡谋诈变之道,否则西突厥早给异族灭了。”顿了顿续道:“云帅有女名莲柔,听说她不但冰雪聪明,权谋武功均得乃父真传,且有倾国倾城之姿,统叶护视之如自己女儿,爱护备至。”

寇仲正要说话,心中忽生警兆,与跋锋寒和徐子陵同时朝入门处瞧去。

事实上馆内十多台食客,此时人人先后把目光投往立在门前的白衣女子身上,像给点了穴道般看得双眼发亮,目瞪口呆,失魂落魄。若有人能读到他们内心的话,则定是“世间竟有如此美女”这句话。

白衣如雪的婠婠幽灵般立在入门处,如梦如幻的凄迷美目落在他们三人身上,俏脸神色静若止水。一对赤着的纤足在裙下露了出来,即使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到任何瑕疵。

婠婠像天上下凡不食任何人间烟火的仙女般袅袅婷婷地移到三人靠角的桌前,就在寇仲和跋锋寒间唯一的空椅子飘然坐下。比任何梦境更惹人遐思的美眸扫了三人一匝,最后目光落在跋锋寒脸上,巧俏的唇角溢出一丝比涟漪更轻柔自然的笑意,以她低沉性感的声音道:“跋锋寒你好吗?”

跋锋寒虎目精芒爆闪,迎往其他食客痴痴迷迷的目光,暴喝道:“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食客的耳鼓无不像被针刺般剧痛,怵然惊醒,垂下目光。本欲上来招呼婠婠的伙计吓得退了回去。

跋锋寒然后瞅着婠婠,哈哈一笑道:“有美光临,我跋锋寒有何不好。只不知婠婠小姐是刚刚进城,还是莲驾早驻于此呢?”

寇仲和徐子陵均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似乎一点不把婠婠寻上门来当作一回事。事实上当然是暗地全神贯注听她如何回答。

要知在目前襄城这种城禁森严,高度戒备的情况下,除非懂得隐身术又或恃强硬闯,否则休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城外偷窜进来。故此假若婠婠的答案是刚进城的话,那她便极可能与襄城主事者有勾结,而她亦有可能是刚才于城外暗中盯着他们的人。如是另一答案,则更令人头痛,就是她为何能未卜先知地先一步在这里等他们呢?

婠婠清丽如仙的玉容静如止水,目光缓缓扫过寇仲和徐子陵,樱唇轻启道:“跋兄的问题真奇怪,先到后到在眼前的情况下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要面对的事实只有一个,就是除非三位能飞天遁地,否则怎都飞不出奴家的手心。你们最该问的事,是奴家为何尚有闲情和你们聊天呢?”

寇仲笑嘻嘻道:“你为何会有这闲情,我们才没闲情要知道。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从来不怕虚言恫吓的,有本事拿点手段给我们看吧!”

婠婠“噗嗤”娇笑,神态迷人至极,横了寇仲千娇百媚的一眼道:“你好像未听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两句话?”

跋锋寒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所有碗碟都跳起来,同时截断她的话。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骇人电芒,暴喝道:“其他人全给我滚出去,我要杀人了!”

那些食客伙计与掌柜的全吓得屁滚尿流,一哄而散,转瞬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菜馆,剩下他们四个人。寇仲和徐子陵心知肚明跋锋寒是故意把事情闹大,由饭馆的人通知襄城官府,令婠婠方面的人难以肆无忌惮地攻击他们。

婠婠显然想不到跋锋寒有此一招,凤目生寒,显是芳心震怒。

跋锋寒一点不让地瞅着她道:“少说废话,让我秤秤祝玉妍的得意弟子有多少斤两。”

寇仲仰天呵呵大笑道:“假若我寇仲所料不差,刚才在城外就是婠妖女你像吊死鬼般跟着我们。现在则是怕我们突然离城溜掉,所以来施缓兵之计,皆因你的帮手尚未及时赶至,对吗?”

婠婠恢复无风无浪的平静神色,晶莹胜玉的皮肤泛起难以形容的奇异光泽,幽幽一叹道:“你们在找死!”

三人立知她出手在即,正要抢先发动,整张桌子已打横向跋锋寒撞去。

徐子陵和寇仲同时感到婠婠台下的赤足,分往他们踢来。

在桌沿撞上跋锋寒胸口那电光石火的眨眼光景中,跋锋寒右掌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高速,劈在桌沿处。坚实的木桌中分而断。分作两半的桌面同时向内塌陷,可是向着婠婠的一边却被跋锋寒以巧劲逼得斜飞往上,切向婠婠的咽喉。

“砰!砰!”两人分别挡了婠婠一脚。对婠婠变幻莫测的天魔功两人深具戒心,故都留上余力,防止不测之变。

婠婠一阵娇笑,娇躯连椅子仰后,半边桌面仅以毫厘之差在她鼻尖上飞过,无损她分毫。本在桌上的碗碟酒杯全往地上倾跌。

啪啪连声,跋锋寒和寇仲同时运功震碎椅子,往后疾退,避过婠婠射来的两缕强劲凌厉的指风。

徐子陵仍稳坐椅内,一拳隔空击出,暗里却趁桌子倒地前,以脚尖踢中其中一个下坠的碟子,螺旋劲发,碟子以惊人的高速旋转着斜割往婠婠双膝处。若给击中,保证婠婠膝骨再没有一块是完整的。

这隔桌近距离之战,比之四人以往任何一场战斗更凶险百倍,既迅疾无伦,更是斗智斗力,瞬息万变。

斩玄剑和井中月离鞘而出。

婠婠冲天而起,足尖点在徐子陵踢来的碟子上,碟子立时改变方向,以更迅快的旋劲割向跋锋寒的脸门。

徐子陵一声长笑,弹离椅子,凌空一个急翻,双腿闪电往似欲破瓦而出的婠婠踢去。

寇仲斜冲而上,井中月化作一道黄芒,笔直朝婠婠射去。

跋锋寒侧头避过破空而来的碟子,但终为此慢了一步,赶不上在半空中龙凤剧斗的盛会。

婠婠冷哼一声,双掌像一对追逐的蝴蝶般在空中化出千百掌影,天魔功全力出手。徐子陵和寇仲同时感到以她为中心方圆丈许内的空间,像骤然塌陷了下去似的令人生出无处着力的感觉。

若换了在山中十日苦修之前的日子,两人此刻必然手足无措,要像上回在竟陵独霸庄花园之战般只求全身而退。可是经过十日与跋锋寒的切磋研究,两人无论在见识和功力上均大有长进,知道此时若退,运聚起天魔功的婠婠将全力扑击跋锋寒。

徐子陵本已踢出的右腿疾收回来,从容自若地画了个小圆圈,动作完美到仿佛依天理而行,无任何斧凿之痕,令正与他以生死相搏的婠婠亦生出玄之又玄的感觉。

螺旋劲像龙卷风般旋卷而出,却旋往相反的方向,似塌陷了的空间忽又充实起来,被徐子陵发出的灼热气旋刺破,直捣向婠婠没有半分多余脂肪的小腹。徐子陵灵光一闪,明白自己凭着这毕生以来最具创意的一招,已试探出天魔神功的一项秘密。空间是不会塌陷的。

因为天魔功有种能吸取对方功力为己用的特性,每当真气遇上婠婠的魔功,都像萎消了似地威力大减,因而生出空间塌陷的错觉。可是当徐子陵突然把全身功力,改以右脚发出,更改变了旋劲的方向,婠婠猝不及防下无法吸取他的劲气,遂给他破开了她的天魔场劲,及身攻至。

跋锋寒见状狂喝了一声“好”!斩玄剑像怒龙般激射而上,往婠婠攻去。

就在徐子陵脚劲撞上婠婠前,寇仲的井中月亦生出变化,改直刺为横斩,劈向婠婠不盈一握的小蛮腰。井中月在空中不住改变角度方向,以至乎极点的速度力道狂砍,就像与一个无形的敌人在虚空间角斗。这一刀也是寇仲生平力作。每一个变化,其目的亦在于要使婠婠无法掌握,因而不能削弱他的旋劲。

婠婠却是夷然无惧,千百掌影重归于二,右掌封上徐子陵的脚劲,左手则缩入袖内,再一袖拂在寇仲劈来的井中月处。“砰!”脚劲撞上婠婠那纤柔得似多用力点也会握碎的玉掌,劲力竟全给卸去,还改变方向,以更高的速度射向正疾冲上来的跋锋寒处。

徐子陵骇然收劲,婠婠乘势推波助澜,加送出一股能摧心裂肺的天魔劲气,像十多根利针般混在徐子陵回收的螺旋劲气中,希望他照单全收。

“霍!”柔软的袖子像钢鞭般抽打在井中月的刀锋上。寇仲立时手臂欲裂,不但自己的劲气被带得往横泄去,最要命是婠婠还慷慨奉送他一股像毒蛇卷缠般的气劲,加重把他扯前和带横了的力道。

婠婠裙底雪白的赤足同时飞出,只要寇仲被她成功地牵扯到那个位置,这一脚可正中他胯下,破了他来自《长生诀》的超凡武功。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长生诀》的奇异功法。因为没有人比她与两人有更“亲密”的接触。亦只有她明白两人的可怕处。假以时日,两人终会变成似宁道奇、毕玄那级数的不世高手,要杀他们,早一日总比晚一日好一点。

“砰!”

跋锋寒首先迎上婠婠借力杀人滑泄下来的螺旋气柱,闷哼一声,往横飞移。

徐子陵右脚点出,本是回收的力道又改为前送,并变更了螺旋的方向。这一招连消带打实是妙至毫巅。

婠婠失算处是忽略了徐子陵对自己的真气,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能立时生出感应,察觉到婠婠的阴毒手段,故悬崖勒马,改收为送。十多道尖刺般的天魔针劲,完封不动地归还美丽的魔女。

寇仲则刀法一变,洒出一球刀光,每一刀都生出一股短而促的旋劲,硬是把婠婠的天魔卸劲化去,既守且攻,刀光雪花般投向婠婠左胁。

此时跋锋寒横飞至婠婠背后那边距离战圈最远的墙壁,双脚一点墙身,炮弹般飞射回来,斩玄剑带出一道芒虹,直刺婠婠的粉背。

婠婠顿时陷进三面同时被攻的危局。

剑气透背而来之际,婠婠旋转起来,两袖缩卷至手肘处,露出赛雪欺霜的一对玉臂,再幻出无数闪现不定的臂影,活像千手观音在作天魔妙舞。她本已是晶莹如玉的纤纤玉臂亮起诡异光亮的色泽,令人目眩神迷。

劲气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刹那间,婠婠分别挡了一脚、一刀、一剑。

最后是跋锋寒的一剑。寇仲和徐子陵先后被婠婠的天魔功震得往后抛跌,跋锋寒无坚不摧的一剑,被婠婠一掌劈在剑锋稍侧处。劲气像山岩碎裂般在掌剑间激溅。

婠婠以左手玉指点散了寇仲的刀球,右掌封挡了徐子陵的脚劲,实已施尽了浑身解数,而跋锋寒论老辣、论功力都稍胜过寇徐两人,这一剑不但是他精气神凝炼而来的巅峰之作,更含有一往无前强横无匹的自信。

婠婠终于明白为何跋锋寒会被誉为突厥继毕玄后最杰出的高手。

纤柔的手掌劈中剑锋之侧的刹那,跋锋寒感到整个人摇晃了一下,虚虚荡荡,难过得像是经脉尽裂,知道厉害,收回了一半功力护体,同时借力飞开。

婠婠则喉头一甜,张开樱唇喷出了一口鲜血,但旋势不止,仍往上升起,撞破瓦顶,没在破口之外。

“砰!”寇仲掉在一张椅子上,椅子四分五裂,使得他坐倒地上。

徐子陵则撞在窗门处,连着破碎框子,跌出了菜馆外的后巷去。

跋锋寒退得最轻松,安然降地,大喝道:“快走!别的麻烦来了。”

爬起来的寇仲亦听到门外大街由远而近的急剧蹄音,知道若再不走,将会出现血战襄城的局面。

三人硬闯城墙,溜出城外,朝北疾驰,一口气奔了十多里路,跋锋寒着他们在一处密林停下,道:“现在我对子陵特异的感觉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子陵现在还有没有先前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呢?”

徐子陵少有被跋锋寒如此衷心推许,俊脸微红地摇了摇头。

跋锋寒欣然道:“如此我们该暂时摆脱了婠妖女。此女武功之高,确超越了边不负。”

寇仲犹有余悸道:“刚才胜负之分,实是只差一线,幸好她是孤身一人,否则我们怕已遭殃哩!”

跋锋寒倚树坐下,道:“先坐下休息一会,我们还有好一段路要赶呢。”

待寇仲和徐子陵安坐两旁,跋锋寒道:“魔门之人少有联手出动,皆因互相间缺乏信任,而他们修炼的过程又被视为个人最高机密,故此惯于独自一人闯荡,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寇仲道:“幸好如此,更幸好我们在山中练了十天,使我们间有了默契,否则休想伤她。”

徐子陵道:“不知会否因此把祝玉妍惹出来呢?”

跋锋寒道:“那时我们该已抵达洛阳了。眼前的问题在如何应付‘铁勒飞鹰’曲傲,此人如我般出身马贼,因而长于追踪之术,若我们没有转移之法,早晚会给他追上来。”

寇仲道:“有什么可行之计?”

跋锋寒道:“跟踪之术不外察迹、嗅味、观远和听风四大法门。察迹是找寻被跟踪者路过处所留下的痕迹,例如足印,折断的枝叶,踏践了的花草诸如此类。高明如曲傲者,又或我跋锋寒,不论昼夜,只须一眼看去,可纤毫毕露,所有痕迹无所遁形。”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面面相觑,暗忖难怪那次跋锋寒和傅君瑜能一直追在他们背后。

跋锋寒续道:“次是嗅味,人身的毛孔是开放的,不断送出气味,历久不散,除非在流水之中,否则气味会附在途经处的花草树木上。跟踪之术高强者,嗅觉比狗儿更要灵敏,故一嗅便知。”

寇仲不解道:“为何你不早点告诉我们。只要我们运功收缩毛孔,使体气不外泄,便不用在这方面露出行踪。”

跋锋寒微笑道:“坦白说,非到不必要的时刻,我也不想把这方面的事告诉你们。因为难保有一天,我们会站在对立的位置,那时我若想跟踪你们,将是难之又难。”

寇仲愕然道:“你倒够坦白,为何现在又改变主意呢?”

跋锋寒道:“道理很简单,因为现在太多敌人在找我们,阴癸派和曲傲是一组,李密、大江联则是另一组,还有毕玄派来的徒弟手下又是一组。任何一方皆有歼杀我们的实力,使我们穷于应付。所以绝不能暴露行藏,在这情况下,我焉能藏私。”

徐子陵问道:“望远是否指登上高处,俯瞰远近?”

跋锋寒道:“正是如此,听来简单,却每收奇效,若人数足够的话,只要派人在各处山头放哨,敌人便很难避过追踪者耳目。所以我们若要有命到洛阳去,须针对此三点定计,绝不能不顾一切地只知赶往洛阳去。”

又道:“至于听风,则只在追近时有用,施术者站在下风的位置,武功高强者可听到数里内衣衫拂动的声音,从而精确地把握到目标的位置。马贼不论武功强弱,莫不是听风的能手,只须辨别风势,即知敌人在何处。不过此法较合在平原大漠使用,像现在的情况便不适合。”

寇仲道:“你是这方面的专家,现在该如何办呢?”

跋锋寒微笑道:“照目前的情况,我们可能已成功摆脱了长白双凶那方的人,至少远远把他们抛在后方,可以暂且不理。拓跋玉师兄妹的情况该与他们大同小异。所以目下最可虑的还是曲傲和阴癸派的人,若我所料无误,他们应在全速赶来此地途中。”

徐子陵皱眉道:“我们刚才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枝,踏践了多少花草,敌人岂非随时可循迹追来?我们还停留在这里干嘛?”

跋锋寒笑道:“若他们能这么快赶来,婠妖女刚才不用施缓兵之计,以稳着我们。”

寇仲心切赶往洛阳,催道:“你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快点说出你的对策好吗?”

跋锋寒道:“首先让我们定下两条路线,沿途像刚才般留下蛛丝马迹,令敌人能跟踪前来,却是兵分二路。然后到了某一点后,我们收敛全身毛孔,不让体气外泄,又小心落脚点,专拣石头树梢又或河溪逃走,再在某处会合。那时敌人既实力分散,又骤然失去我们的行踪,必然手足无措。”

寇仲拍腿道:“确是妙计,但敌人明知我们要到洛阳去,只要在沿途高处放哨,我们岂非仍是无所遁形吗?”

跋锋寒笑道:“观远之法只在白昼最有效,晚上则功效大失。且此法需大量人手,而敌人真正能在黑夜视物如同白昼的高手没有多少个。像曲傲、长叔谋那级数的人,绝不会做个像呆头鹅般苦候山头的哨兵吧!所以只要我们昼伏夜出,白天乘机躲起来练功,养精蓄锐后晚上出动,保证敌人摸不到我们的影子。”

再哈哈一笑道:“闲话休提,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一下兵分两路的逃走路线吧!切记你们只可留下一个人的痕迹,那他们更弄不清楚我们如何分路逃走了!”

两人听得拍腿叫绝。

天将破晓。徐子陵和寇仲躺在洛阳东南方少室山脚一座小丘斜坡的树林内,下方远处是奔流而过的颖水支流。这是他们与跋锋寒约好会合的地方。在里许外处插着四枝短竹竿,以方位排列,指示出两人藏身的位置。可是跋锋寒仍未出现。

寇仲仰望天上繁星,叹道:“换了个境况,整个天地都不同了。平时我们哪能这么全心全意去看天的,愈看愈发现以前看天是多么粗心大意。”

徐子陵指着天际一团光芒道:“那是昂宿星团,是由七粒较明亮的主星组成,故又称七姐妹星团。”

寇仲愕然道:“你怎会知晓这么深奥的名称?”

徐子陵耸肩道:“是从鲁先生的书上学来的。多认识两颗星儿不是挺有趣吗?”

寇仲道:“可否传我两下子呢?下次看天,我便可在人前显点威风。”

徐子陵道:“有什么不可以教你呢?一世人两兄弟嘛!”

寇仲喜道:“这句话总是由我来说的。出自你口尚属破题儿第一遭。”

徐子陵叹道:“说不说出来有什么分别呢?事实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言归正传,若要认星,首先要明白三垣二十八宿的分野。三垣是紫薇、太微和天市,二十八宿则是东南西北各有七宿,加起来共二十八宿!”

寇仲干笑道:“先学那么多,下一课才记二十八宿的位置和名称吧。”

接着岔往别处道:“日间和婠妖女一战,胜负只一线之差,稍有一下失手,负伤而逃和不知是否逃得了的是我们而非婠妖女,真是危险。”

徐子陵道:“若功力可以用秤来量度,婠妖女绝不及我们三个人加起来后的总和。但偏偏她能利用种种形势,加上层出不穷的魔功,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若非她错估了我,老跋那一剑未必可以伤她。”

寇仲点头同意,道:“不过老跋那一剑确是不同凡响,婠妖女明明挡住了仍要受创,天快亮了,为何老跋还未到呢?”言罢坐起来。

徐子陵仍在全神观天,看得入迷。寇仲环目四顾,忽然全身一震,指着颖水上游的方向。徐子陵如梦初醒地坐起来,寇仲已弹了起来,冲天而起,流星似地往颖水投去。

徐子陵赶到岸旁,寇仲抱着右手仍握着斩玄剑,脸色苍白如死人的跋锋寒从水里跃上来。徐子陵接过他的长剑,跋锋寒呻吟道:“快走!曲傲来了!”两人大吃一惊,抬着跋锋寒落荒逃去。

寇仲和徐子陵轮流背着跋锋寒,一口气疾跑三十多里路,他们专找密林深处钻进去,一方面可避人耳目,另一方面林中多溪涧,可供他们涉水而行,令敌人难以跟踪。到午后时分,他们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个山洞休息,并输气替跋锋寒疗伤。

《长生诀》的先天真气果是不凡,不到半个时辰,跋锋寒脸上恢复血色,吐出两口瘀血,呼吸畅顺起来,叹道:“这回真侥幸,若非你们及时把我从河里救起来,恐怕我已被淹死。”

徐子陵关心道:“你现在情况如何?”

跋锋寒冷哼道:“曲傲的凝真九变虽然厉害,仍要不了我的命。只要再有三个时辰,又有你们相助,我定可完全恢复过来。”接着苦恼道:“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他为何能赶上我。不过他显然因赶路过急消耗了大量的真元,否则我便不能借跳崖拉远与他的距离,并借水遁走。”

寇仲道:“待会再说吧!现在我们只能求神拜佛,希望曲傲在三个时辰内不要寻到这处来,否则糟糕透了!”

时间逐分逐秒地过去。寇仲和徐子陵轮番为跋锋寒输气疗伤,另一人则到洞外放哨守护。

到黄昏时分,轮到徐子陵到洞外把风,他选了附近一块可监视下方整个山区,又颇为隐蔽的嶙峋巨石,坐了下来。在夕阳西下的美景中,危崖耸峙,颖水在两山之间流过,河中水草茂盛,浓绿的水草把河水映成黛色,尤增青山绿水的强烈对比。三艘帆船刚好进入他的视野,流水潺湲,林木青翠,时间在这刹那似停顿下来。那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动的不是帆船,而是徐子陵和整个险峰罗列的山野,而流水则以另外一种速率运动着。

徐子陵心中无忧无喜,恬静一片。他整个思感的领域扩阔开去,体内真气回旋澎湃,因赶路和为跋锋寒疗伤而来的劳累一扫而空。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太阳早没在西山之下,一阵晚风吹来,夹杂着衣袂破空拂动的声音。徐子陵心中没有丝毫惊惧,缓缓闭上眼睛。来人不断接近,只听其速度,知若非曲傲,就是婠婠那种顶尖儿的高手。

徐子陵一声长啸,腾身而起,落到下方一处野草杂树丛生的斜坡顶处,被誉为铁勒第一高手的“飞鹰”曲傲,刚好抵达斜坡脚处,倏然止步。

曲傲个子又高又瘦,却能予人笔挺硬朗的感觉。他的皮肤有种经长期曝晒而来的黝黑,长了个羊脸,但轮廓分明,像刀削般清楚有力,配上一对鹰隼似的锐目,确有不怒自威的慑人气概。

只是一个照面,徐子陵从他闪烁的眼神感到曲傲是那种既自负又自私成性,阴险狡诈的人,这类人一切以自己作为中心,仿佛认为拥有老天爷给他的特权,可肆意横行。

两人现在相隔了足有三丈的距离,可是不见曲傲如何作势,一股发自他身上的森寒杀气,已向徐子陵潮涌浪翻般卷来。

徐子陵昂然傲立,暗提功力,抗衡着对方有莫之能御之势的气劲,淡然道:“你的儿子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就动手吧!”

曲傲双目爆起精芒,讶然道:“小子你倒有视死如归的硬性子,你以为在我手底可走上多少招?”

本来曲傲打算一上来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击倒生擒,然后从容收拾其他两人,再整治得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泄爱儿被杀之恨。岂知徐子陵拦在上方,自有一股万夫莫敌,又无懈可击的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交手,即使以曲傲之能,亦不得不全力出手,那时生死相搏,杀之容易,要生擒却是休想。曲傲乃一代武学大师,遂从心理上瓦解徐子陵的气势,只要对方盘算究竟能挡自己多少招,自然会生出不能力敌的心态,气势自会随而削减。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曲老这么一把年纪了,想法仍这么天真。我现在是养精蓄锐,又有援手在旁,曲老却是在赶了两天路后,又曾作舍命力战,成了疲兵。可千万不要一时失手,累得辛苦建立的一世英名,尽付东流。”

曲傲心中大懔,首次感到徐子陵的厉害。最令他不解的是对方精满神足,丝毫没有因日间苦战和跋涉奔走而消耗真元,以致力尽身疲的情况,这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他先前虽击伤跋锋寒,却胜之不易,还在跋锋寒的反扑下受了点内伤;又为了追敌而尚未复元,确如徐子陵所言,成了疲兵。

徐子陵那番话最厉害处,是点出了本身因为年纪尚轻,声名又差他一大截,输了不算什么一回事,而他则绝对输不起。

顿时,曲傲对徐子陵泛起莫测高深的感觉。以往每次对敌,他都能把对手看个通透,但这次却是例外。即使换了毕玄、宁道奇之辈,这时设身处地替换了他,亦会生同样烦恼疑惑。

甚至徐子陵本人,也是对眼前情况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皆因《长生诀》乃千古不传之秘,暗合天人之理,一切出乎自然,来自老子所云“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至妙之门”的天道。适才徐子陵妙手偶得,嵌进了不能言传,无刻不在,偏又是常人瞧不见摸不着的天道中,身内精气与天地的精气浑成一体,顿悟般一下子把消耗得七七八八的真元补足,还更有精进。试问这么玄妙地说道理谁能明白。

曲傲本也生出说不过他的感觉,不过他成名数十载,心志刚毅如岩石,绝不会因而生出颓丧气馁之意,冷哼一声,闪电往斜坡顶的徐子陵冲上去。

出乎曲傲意料之外,徐子陵亦斜冲而起,凌空朝曲傲扑去。

曲傲本以为徐子陵会死守斜坡顶上,不让他越过雷池半步,免得他去对付躲起来的跋锋寒和寇仲。

但现在徐子陵豁开一切,毫无顾忌地全力攻来,怎能不使他大感愕然。

但此刻岂容多想,曲傲十指箕张,脚尖用力,斜冲迎上,十指生出的强大气劲,把徐子陵的来势和去路封个密不透风,好逼他力拼。

徐子陵见曲傲的手爪玄奥莫测,伸缩不定,令人难以捉摸,又是封得严密无比,不过却因中途变招,变了以守为主,不由一声长笑,竟凌空翻身,硬是升高半丈,居高临下双拳奋力痛打进曲傲的爪影去。

劲气交击之声不住响起。在眨眼的工夫间,两人交换了十多招。

闷哼声中,徐子陵飘回坡顶,一个跄踉后站稳脚步,左腿侧裤管碎裂,现出两条血痕,鲜血涌出,嘴角亦溢出血丝。

曲傲则笔立斜坡中段处,脸色铁青,双目凶光闪现。

刚才他已是全力出手,岂知徐子陵奇招迭出,屡次化解了他必杀之着,怎不让他脸目无光。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早说曲老你累了呢!还要逞强出手,看招!”

这回连曲傲亦对他的豪勇心生敬意,刚才徐子陵可说是死里逃生,若非临危避过胯下要害受袭,改以腿侧挡了他精妙的一爪,此时早躺在地上。

现在鲜血未止,又卷土重来,顿使曲傲对他另眼相看,心中更动杀机。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已迎往徐子陵,笑道:“再接一招试试看!”

徐子陵见他一掌斜斜劈来,身法步法中隐含无数后着变化,一下子把他完全笼罩在像波浪起伏和接踵而来的劲气里,知道曲傲是含怒下全力出手,哪还敢硬架,倏退三步,然后一拳击在空处。以曲傲的修为,亦吃了一惊。这一拳在外人眼中全无道理,却恰好封死了他的招式变化。假设他原封不动地继续依原来路线运掌攻去,势必在变招前被对方的锋锐拳劲挡个正着。如此奇招,他还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若在平时最佳状态下,尽管来不及再生新劲,也有信心凭这一掌震得对方喷血跌退,可是现在身疲力竭,只能用上平时六、七成功力,如此勉强硬击,绝占不了多少便宜。曲傲怒叱一声,往横移开,侧腿向徐子陵右胁空门踢去。

徐子陵见奇招奏效,精神大振,信心倍增,两手幻出千百掌影,往曲傲狂攻过去。

曲傲见这后生小辈竟借此机会,抢得主动强攻之势,差点给气疯了,连忙收摄心神,展开蕴含着凝真神功的“鹰变十三式”。

这“鹰变十三式”实是曲傲自创武功中的精粹,化繁为简,把复杂无比的掌、指、爪多式变化包含在十三式之内,配合着腾跃闪移的身法,变化无方,令人难以测度,如飞鹰在天,下扑猎物的准确精微。

徐子陵眼前一花,曲傲已飞临上方,向他展开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狂猛攻势。

主动权反操在对方手上。

徐子陵自知无论经验、武功、眼光,全差对方一截,只好咬紧牙关,以闪躲为主,封架为辅,再加上奇招突出的奕剑法,苦苦抵着对方有若长江大河,倾泻而来的狂暴攻势。

曲傲弹起又落下,活像飞鹰般向徐子陵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哗!”徐子陵喷血跌地,右脚则踢起,点在曲傲刺来的指尖上,形势危殆之极。

曲傲再升上丈许高空,大喝道:“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双掌全力下按。徐子陵急滚下斜坡,原地立时塌陷下去,现出两个掌印。

曲傲一口真气已尽,落在斜坡上。蓦地刀风、剑风,从后破空而至。

“砰!”勉力站起来的徐子陵再掉在地上,爬不起来。

在电光石火的光景里,曲傲已凭内察之术,知道刚才心切杀死徐子陵,施出了绝不宜在真元损耗的情况下妄用的“鹰变十三式”,现在再无余力应付跋锋寒和寇仲的联手合击。当机立断下,曲傲横移开去,没入山野的黑暗处。

跋锋寒和寇仲似是威风凛凛地现身在坡顶处,瞧着曲傲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望往下方想爬起来的徐子陵,然后对视苦笑,一起跪跌地上,除了喘气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三道人影,先后从一块高达三丈的大石跳下来,无一幸免滚倒在长可及膝的青草堆中,喘着气爬不起来。

徐子陵是全力苦战兼受伤,赶了近两个时辰的路,已接近油尽灯枯的境况。跋锋寒则是重伤初愈,再耗真元,疲不能兴。

寇仲的情况好不了到哪里去,早前为跋锋寒疗伤,听到曲傲的笑声,心急下一鼓作气地加劲为跋锋寒打通闭塞了的经脉,过度损耗下,又赶了这么远的路,自也累得要命。

寇仲勉强从草地仰起脸来,环目扫视,在星光月色下,尽是起伏不尽的山头野岭,苦笑道:“我们是否走错了方向,为何仍见不到洛阳城的影子?”

跋锋寒喘着气道:“我是以天上的星辰来辨别方向的,绝不会迷途,至不济都该抵达大河的南岸。”

徐子陵低喝道:“起来练功!”

寇仲和跋锋寒同时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以身作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艰苦地坐起来,虽是摇摇晃晃,声音却肯定有力地道:“这是老跋说的,练的如是上乘武功,最忌在身疲力竭时放弃一切似的瘫痪下来,所以我们要把握眼前难得的机会,以钢铁意志和疲劳对抗,明白了吗?”

跋锋寒苦笑道:“徐师傅教训得好。”学他般坐起来。

寇仲也爬起身来,却是站直虎躯,昂然道:“站着对我是自然一点。”

两人哪有力气理会他,闭上眼睛,各自修行。他们都明白到,现在唯一求生之法,是尽快使精神体力恢复过来,那时要打要逃可任随尊便。

事实上这是一场功力体能的竞赛。本来是只有婠婠、曲傲等才能赶得上他们,其他人都给抛在后方。不过他们曾多次停下歇息疗伤,情况可能已改变了。

临天明时,寇仲忽地大喝一声,徐子陵和跋锋寒猛睁开眼时,寇仲正跃上半空,井中月朝在上空飞过的一只怪鸟击去。

两人刚从最深沉的调息中醒转过来,一时间意识不到寇仲为何要这样做。

怪鸟“呱”地一声,横掠开去,往左方一片树林顶上投去。寇仲左手发出一股指风,击向怪鸟。鸟儿像长了眼睛似地振翼斜起,但仍被寇仲指风扫中左翼尖处,一声悲鸣,喝醉酒般没进林内。寇仲如临大敌般追进林内去。

徐子陵迎上跋锋寒询问的目光,道:“我记起来了,这是沈落雁养的扁毛畜生,专替她找寻敌踪,非常灵异。”

跋锋寒色变道:“那表示李密的人已大约把握到我们的位置,所以放出怪鸟在这区域搜寻。”

徐子陵默察体内情况,发觉恢复了六、七成功力,劳累一扫而空,问道:“你情况如何?”

跋锋寒哂道:“我在域外不知曾受过多少次伤,比这更严重的至少有十多回,算不了什么!”

这时寇仲一脸怏怏不忿的走回来,狠狠道:“给它溜了,不过它绝飞不远,扁毛畜生靠的就是两翼的平衡,伤了一边就像我们成了跛子般,”

两人为之莞尔。

天亮了起来,三人都精神大振,颇有重获新生命的曼妙感觉。

寇仲回刀鞘内,笑道:“怎么走?”

跋锋寒双目寒芒电闪,望往北方道:“先抵大河,再设法找条船儿省省脚力吧!”

三人展开浑身解数,又以潜踪匿隐之术,往北奔出了数十里,太阳仍未抵中天。

他们为了保留体力真元,缓下脚步,一边打量四周环境。

跋锋寒指着西北方道:“洛阳和偃师该在那个方向,但若我们沿直线奔去,不投进另一批敌人的天罗地网才是怪事。”

寇仲神色一动道:“不如我们先去偃师吧!”

徐子陵当然知他到偃师去是为了找王世充,俾能献计对付李密。跋锋寒却微讶道:“你不是要赶着到洛阳去吗?”

寇仲尴尬地说道:“我到洛阳其中一个目的是找王世充,不过听李密说他率兵到了偃师城,横竖顺路,便去和他谈两句吧!”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不要胡诌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仲少是想借刀杀人吗?争天下的事我像子陵般根本没兴趣去管,但念在一场相识,我又闲着没事,陪你凑凑热闹没有什么大问题。”

寇仲喜道:“想不到你这么够朋友。”

此时三人步上一个小山丘,下方有条数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却没有丝毫生气,竟是一条被废弃了的荒村。

在这天下大乱的年代里,此类荒村随处可见,毫不稀奇。

跋锋寒忽然止步,低声道:“村内有人!”

寇仲和徐子陵随他停了下来,定神瞧去,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屋宇残破剥落,与以前见过的荒村在外观上没有什么大分别。

徐子陵点头道:“我也感到有点不妥当,老跋你有什么发现呢?”

跋锋寒沉声道:“我刚才看到其中一间屋的窗缝精光一闪,该是眼珠的反光,绝错不了。”

寇仲抓头道:“会是谁呢?”

徐子陵分析道:“可能是与我们完全无关的人也说不定,若是沈落雁又或阴癸派的人,何须这么闪闪缩缩呢?”

寇仲道:“小陵说得有理。怎么样?我们是否该绕道走呢?”

跋锋寒微笑道:“仲少为了争霸天下,却变得胆子小了,但小心一得一失,因绕道反碰上敌人,太不值哩。”

寇仲哈哈一笑道:“这么多废话,走便走吧!”领头奔下小坡。

三人以漫步的悠闲姿态,悠然进入村口。两排屋子左右延伸开去,静如鬼域。

蓦地蹄声在村口另一边响起,且奔行甚速。

跋锋寒倾耳一听,皱眉道:“若我们这般往前走去,刚好与来骑在村口外碰个正着。要不要找间屋子躲起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好奇心,点头同意,三人遂加快脚步,来到村内,透窗看清楚其中一间屋内没有人后,扭断门锁,推门入内。寇仲和跋锋寒各自把向街的两扇窗门推开少许,往外窥看。此时蹄声愈是响亮,听来不出一盏热茶的工夫,骑队将抵达此处。

跋锋寒皱眉道:“听蹄声来人怕有四、五十骑之众,都是精擅骑术的好手,蹄声整齐平匀,可知曾受过训练,又经长期合作,方有如此声势。”

寇仲道:“最奇怪是刚才蹄声骤然响起,似是他们先待在某处,然后忽然发动,笔直朝这方向奔来,真是古怪。不知是否针对我们呢?”

徐子陵此时走到后门处,推门看去,后面是个大天井,接着是后进的寝室,闻言心中一动道:“会不会前面是大河流经处,这批人马刚从船上下来呢?”

跋锋寒和寇仲均觉有理,前者沉声道:“若确是如此,待会若须分散逃走,我们就在大河南岸以标志为记会合,再齐往偃师找老王去。”

两人点头答应。

就在此时,徐子陵听到后进的房子里传来仅可察觉的一下轻微呼吸声,好奇心起,道:“我到后面看看!”

跋锋寒和寇仲正全神留意前面的情况,只是略作点头,徐子陵遂跨过门槛,步进天井去。凭着刚才的印象,徐子陵试推左边厢房的门,木门应手而开。徐子陵朝内看去,登时愕然,只见一个黑色劲装的健美女郎,大剌剌地躺在纱帐低垂的榻子上,双目紧闭,动也不动。透过纱帐的净化,此女皮肤如雪似玉,白得异乎寻常,黑衣白肤,明艳夺目。她如玄丝的双眉飞扬入鬓,乌黑的秀发在顶上结了个美人髻,一撮刘海轻柔地覆在额上,眼角朝上倾斜高挑,最使人印象深刻是她挺直的鼻梁,与稍微高起的颧骨匹配得无可挑剔,傲气十足但又不失风姿清雅。红润的嘴唇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动人神气,像正在梦境里碰上甜蜜的遭遇。

徐子陵首先联想起阴癸派,但旋即肯定认为眼前此姝不似阴癸派的妖女,因为此女与婠婠、旦梅又或白清儿有种迥然有异的开朗气质,绝不是那种令人心寒的诡艳。

徐子陵愕然半晌,跨过门槛,移到榻前,伸手拨开纱帐。以他对女性的定力,亦不由心中赞叹。在劲服的紧裹下,她苗条而玲珑浮凸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惹人遐想。没有纱帐的阻隔,五官的线条更清晰得令人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两片洋溢着贵族气派的香唇紧闭着,呼吸轻柔得像春日朝阳初升下拂过的柔风。纵使她在沉睡中,徐子陵仍直觉感到她是个性格跳脱,活泼妩媚的女郎。她的艳色绝不逊于假寐时的婠婠。一时间,徐子陵连已来到荒村北面入口处的震天蹄音都忘掉了。

美女的睫毛动了一下,接着张开眸子,朝他瞧来,还甜甜浅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美丽牙齿。

外面小屋的跋锋寒和寇仲察觉到徐子陵那方面的异样情况,但既没听到打斗的声音,来骑又已入村,遂仍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

蹄声大作下,四十多骑拥进村来,个个劲装打扮,有兵器。带头是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壮汉,背插双刀,双目闪闪有神,显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其他人无不是强悍之辈,动作整齐划一,很有默契。

带头壮汉勒马停定,其他人则散往四方,扼守村内所有通道。

跋锋寒移到寇仲那边的窗子处,低声道:“此人叫‘双刀’杜干木,我曾在洛阳见过他一面,好像是越王侗心腹大臣元文都的手下大将,乃吕梁派目下最杰出的高手,双刀使得相当不错。”

寇仲暗忖若能被跋锋寒这心高气傲的人评为“相当不错”,那就定有两下子。忽又感到吕梁派相当耳熟,想了想记起秦叔宝暗恋的情人,正是吕梁派主的女儿,心想怎会这么凑巧。越王侗正是名义上坐镇洛阳的皇帝,王世充只是他的臣子。

杜干木打出手势,众骑士纷纷下马,开始搜索全村。

徐子陵接触到一对充满挑战性的漂亮明眸,心神轻颤时,女子向他伸出洁白纤柔的玉手,微笑道:“拉人家起来好吗?”

徐子陵犹豫片晌,抓起她纤巧尖长的玉掌,登时一阵暖腻柔软的感觉直透心坎,心中微荡。

美女被他拉得坐直娇躯,低鬟浅笑地说道了声“谢谢”后,移坐床沿去,拍拍旁边的空位道:“坐下来好吗?我们谈谈吧!”

徐子陵皱眉道:“外面那些人是否来寻你的呢?你还有谈天的闲情吗?”

美女作出侧耳倾听的迷人神态,咋舌道:“恶人又来捉奴家了!你定要救我,人家除了轻功外,其他的功夫都是稀松平常呢。”

她的眸子宛若荡漾在一泓秋水里的两颗明星,极为引人。尤其是说话时眼神随着表情不住变化,似若泛起一个接一个的涟漪,谁能不为之心摇神动。

徐子陵忍不住问道:“姑娘究竟是谁呢?外面那批恶人又是何方神圣?”

美女长身而起,只比高挺的徐子陵矮上两寸许,身形优雅高。她毫不客气地坐入靠角的椅子内,螓首靠往椅背,闭目吁出一口香气道:“可真累死人呢!”

旋即睁开美目,欣然道:“人家只看你们入村时显露出来的英雄气概,便知你们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子,绝不会对我这弱质女子弃而不顾的,对吗?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董淑妮,王世充是我的大舅父。”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眼前此女,正是跋锋寒提过艳盖洛阳的董淑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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