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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新扎神医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4155 2024-03-05 11:28:41

徐子陵为熟知环境,不依昨夜的路线,改从西市门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只要横切过望仙、启兴和安上四条南北大街,便可抵朱雀大街。甫离兴昌隆的总铺,徐子陵感到有人在身后远吊着他,当然是来者不善。他故意放缓脚步,扮作四处观览。

市内大部分店铺刚开始营业,到市内购物的人纷从四方八道市门入市,逐渐喧闹起来,充满清晨开始新一天的勃勃朝气。市门在望。三名汉子挤在入市的人流中,迎面而来,同一时间,徐子陵感到另两人正在后方加速赶至。徐子陵心知不妥,表面虽装作漫不经意,心中已拟好应付的策略。前后双方迅速接近。前面那三人自顾谈笑,但徐子陵清楚把握到敌人是蓄势以待,准备发难,心中暗笑,倏地立定。形势立改。本来敌人计算精确,依照现时前后两起人马的步伐,当徐子陵和前方敌人擦身而过之际,后方的敌人刚好抵达可以近攻的位置,封死徐子陵的退路,形成合围的局面。徐子陵的停步,却令后来的两名敌人快上一线。前三人愕然朝徐子陵望来时,徐子陵迅速后移,往后方两人间撞进去。变起突然,后方两敌自然而然掣出暗棉袍内便于埋身行刺的短刃,朝往后疾退过来的徐子陵刺去。前三人再顾不得掩饰,纷纷拔出暗藏的匕首,品字形抢前攻向徐子陵。事情发生得迅若电光石火,周围的行人尚未弄清楚是什么事时,成败已见分明。

徐子陵迅疾无伦的疾闪两下,后两人的利刃以毫厘之差刺在空处,而徐子陵却嵌入两人之间,左右开弓,双肘重重撞在两人胸胁的脆弱部位。两人惨呼声中,骨折肉陷地往横抛跌,变作滚地葫芦,若非徐子陵留手,只这一撞包管可要掉他们的小命。徐子陵再闪电前晃,施展埋身搏击的绝技,与三人擦身而过,惨叫声起,三敌打转倒跌开去,骇得行人鸡飞狗走,乱成一片。徐子陵哈哈一笑,头也不回的恢复先前的悠闲步伐,施施然然的离开东市。暗忖自己很快会变成长安的名人,至于如此情况是凶是吉,他已无暇去想,管他的娘!

老爷子沙天南在床沿坐直身体,长长吁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老夫人关切地说道:“老爷觉得怎样呢?”

沙芷菁、三夫人程碧素、沙福和宝儿、小凤两婢等,满怀希望的在期待答案。这是寇仲对沙天南第三回的疗治,这回他可说用尽浑身解数,凭其过人的天份和苦思得来的办法,用足整个时辰,为沙天南驱走体内的寒气,打通他郁结的经脉,更固本培元,令他体内脉气畅行,若仍不能治好他的病,他只好卷铺盖引退,放弃作长安第一神医的梦想。

沙天南又摸摸两边脸颊,目光落在卓立一旁的寇仲道:“莫先生确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现在的感觉像从没生过病般,天下间竟真有这么神奇的医术。”

众人一阵欢呼。寇仲立即浑身松泰,彷似卸下心头的千斤重担,暗忖医好你或医死你的机会其实各占一半。

老夫人热泪盈眶的呼道:“谢天谢地!老爷真的好了啦!”

沙芷菁喜滋滋地叫道:“娘啊!该先谢莫先生才对!”

老夫人语无伦次地说道:“是的!啊!该先谢天地让我们遇上莫神医才对。”

寇仲感到脸颊一阵火热,干咳一声道:“老爷请稍作休息,一心失陪啦!”

几经辛苦,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莫一心”,说出来自己亦感荒谬可笑。

沙芷菁和程碧素恭恭敬敬的送他这神医离房,前者把装有九枝灸针的铜盒双手奉上,含笑道:“这是拜师之礼,师傅万勿推却。”

寇仲心中暗叫苦,自己难道教她练《长生诀》上的内功吗?尴尬笑道:“五小姐说笑了,我只是碰巧治好令尊的病吧!”

话虽那么说,却毫不客气的接过铜盒,这九枚灸针乃将来在长安冒充神医的谋生工具,他当然求之不得。

沙芷菁白他一眼道:“难道昨晚你治好二嫂也是碰巧吗?”

程碧素欣然道:“莫先生就像他叔叔般,是从不肯邀功的谦谦君子,济世救人的大医师。”她对救回儿子一命的徐子陵显是非常感恩,说起他时句句发自肺腑,毫不掩饰。

寇仲招架不来,含糊混过,匆匆溜出走廊,刚好碰上陈来满,后者竖起拇指赞道:“莫先生真是目光如炬,那艘只是途经的船,越过我们迳往关中驶去。船上的人还向我们问好。”

寇仲心道当然如此,难道单琬晶会改行做河盗吗?口上谦让道:“只是凑巧猜中吧!”

陈来满搭上他肩头,笑道:“来!我们到厅中喝酒,毛老师在等待哩!”

大公子、二公子和他们的妻妾闻讯赶来看沙天南的纷乱情况下,两人步入舱厅。毛世昌和三位较有地位的武师正在据桌谈天,见神医驾临,全体起立迎接。寇仲在众人的恭贺赞赏声中,飘飘然的坐下,任人侍候斟酒。船速忽然减缓。

毛世昌如释重负的举杯道:“干杯!终到关中哩!过了河防,再个把时辰工夫,可在长安继续喝酒!兄弟们!干杯!”

寇仲把手中美酒一饮而尽,暗忖自己发梦也没想过会喝着酒的安然潜到关内。世事之离奇,每每出人意表。

两只茶杯碰到一起。

雷九指低笑道:“这一杯是老哥我贺你安然抵达长安的。”

在这附设于东来客栈的酒楼一角处,两人心情开朗,相见甚欢,唯一的遗憾是仍未见到寇仲。徐子陵把入关前后的情况迅速述说一遍,又问起雷九指方面的情形。

雷九指摇头叹道:“不怕告诉老弟你,我曾在明堂窝‘大仙’胡佛手上吃过大亏,论赌技,我和他只在伯仲之间,但他却占上地头之利,加上赌本雄厚,所以我以一招之差败走。这次重来,除了要把香贵父子引出来,还要向胡佛洗雪前耻。”

徐子陵道:“雷老哥是否准备和‘大仙’胡佛再一较高下。”

雷九指苦笑道:“在赌桌上我对他已泄了信心和锐气,这心理上的阴影,将使我难以再挥洒自如,所以只能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你这青出于蓝的高徒身上。你怎么也要为我出这口鸟气。”

徐子陵骇然道:“我怎么行!雷老哥在说笑吧!”

雷九指正容道:“怎会是说笑。你就当是赴考科举试场,只要你能赢得关中赌界第一名家‘大仙’胡佛,立即声名鹊起,再挟余威斗垮香贵父子在这里开设的另一间与‘明堂窝’齐名的‘六福赌馆’,香贵将不得不现身来会你。若不能把你击败,他会以重金将你收买作手下,那时你可混进他的窝里去。”

徐子陵眉头大皱道:“这怎么行,我根本不是赌钱的料子。”

雷九指俯前微笑道:“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你般在赌桌上仍能保持冰雪般的冷静,论灵活变化,随机应变更是无人能及。加上我传授的技艺,再增添些临场经验,保证明堂窝也要给你赢回来。现在万事具备,只欠赌本。不过若能起出杨公宝藏,还怕没本钱去赌吗?”

徐子陵苦笑道:“你这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照我看能找到宝藏的机会微乎其微,一切待寇仲来到才说吧。”

雷九指见他没再拒绝,心情大佳,笑道:“照我看你气色甚佳,时来运到下,何事不成。不如我们今晚先去明堂窝踩踩场子,长安的达官贵人、公子贵介,谁不到那里凑热闹?”

徐子陵摇头道:“今晚不行!我想先去见李渊。”

雷九指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解释了岳山和李渊的关系,苦恼地说道:“究竟怎样才见得到皇宫内苑里的皇帝呢?登门求见肯定是不成,只是徒给李建成、晁公错等一个布局杀我的机会。”

雷九指苦思半晌,最后放弃道:“这事我真的没法帮你忙,皇宫内岗哨重重,要偷进去根本无此可能,就算你有本领潜入去,偌大的皇宫到哪里去找李渊?”

徐子陵待要说话,肖修明匆匆而来,见到徐子陵大喜道:“幸好莫兄真的在这里喝荼,否则都不知该到哪里找你。”

徐子陵把雷九指介绍他认识后,问道:“有什么急事?”

肖修明道:“封大人要见你啊!”

徐子陵和雷九指面面相觑,暗忖难道被封德彝看穿他的真正身份,否则以一个唐室重臣,怎会有兴趣见他这么一个江湖浪人?

常可与夫人亲自到关防来迎接岳丈沙天南,有他出面,关防官只派人上来打个转,便算查过,便宜了寇仲这身份暖昧的人。两船开出,朝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不一会沙福来找他,说老爷有请。步出走廊,沙福低声道:“要见你的是四姑爷,当他听到莫先生医术如神,立即要把你请来相会。”

寇仲暗吁一口凉气,希望常可真是瞧中自己的医术,而非心生怀疑,否则势将全功尽废,暗渡陈仓变成打草惊蛇。大厅一片喜气洋洋的欢愉气氛,沙家诸人见丑神医寇仲跨步入厅,人人以亲切地招呼和笑容相迎,幸好常可夫妇亦不例外,寇仲立时放下心来。

厅内早摆开三桌酒席,沙天南精神翼翼的起立道:“来!大家坐好再详谈。”又把寇中介绍给常可夫妇认识。

常可的夫人,沙家的四小姐芷嫦长得端庄秀丽,论容貌只稍逊五小姐芷菁半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常可本人长得年轻俊伟,一副奋发有为的样子。不知是否官运亨通,顾盼间神采飞扬,对寇仲却恭敬有礼,并不以他貌寝而有丝毫轻视之意。

寇仲被安排坐在常可和大少爷成就的中间,坐的当然是以沙天南为尊的主席。同席的除老夫人外,其他女眷全集中到另两席去。陈来满、毛世昌和沙福也陪列主席。

酒过三巡,一番闲话后,沙天南欣然对寇仲道:“得少婿告知后,可卜莫先生这次到长安,必能大展悬壶济世的抱负。”

常可接口道:“事情是这样的,皇上的宠妃张娘娘忽罹患怪疾,这个月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群医束手,有关中医神之称的‘活华陀’韦正兴也治不好她的病,使得皇上终日愁眉不展。幸好莫神医来了,只要治好张娘娘的病,不但是我们沙家莫大的荣耀,莫先生更可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呢。”

寇仲心中叫苦,皆因他从未想过医病医进皇宫去,那可不是说笑的。猛下决心,入城后立即开溜,否则进入皇宫,不露出马脚才是怪事。

表面当然装作感激地说道:“多谢常爷给鄙人这天大的良机,鄙人必尽心尽力,治好张娘娘的病,不负常爷之托。”

大少爷沙成就举杯道:“这一杯,祝莫神医妙手回春,治好娘娘的病。”

众人轰然对饮,气氛热烈。只有寇仲差点痛哭流涕,为自己辛苦经营出来的医业悲泣。

徐子陵随肖修明来到街上,天上洒下丝丝飘雪,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八名骑士簇拥下,恭候路旁。白雪纷飞把宽宏规整的朱雀大街统一和净化了,天地一片迷离,徐子陵似若重温在洛阳那清早勇战四大圣僧的旧梦。

肖修明抢前把门拉开,说道:“莫兄请登车,小弟在总店等你。”

徐子陵把心一横,登车而入。

身穿官服的封德彝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淡淡地说道:“莫兄请坐到我身旁。”

徐子陵依言坐下,马车缓缓开出。

封德彝望向窗外雨雪纷飞下的长安第一街,微笑道:“长安有三宝,莫兄可曾听过?”

徐子陵茫然摇头。

封德彝徐徐道:“就是丝织、三彩釉陶和铜镜。”接而低吟道:“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为人臣子者,必须像一面明镜,莫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子陵实在弄不清楚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不过他自喻为镜,其中隐含至理,也表示出高洁的操守,非是逢迎吹拍之徒。心中肃然起敬道:“这样才叫尽人臣的责任,福及万民,小人敬服。”

封德彝收回望往窗外的目光,朝他瞧来赞许地说道:“能令莫兄深有同感,可知莫兄亦是心怀大志的忠义之士,莫兄可知本官为何今早要来找你呢?”

徐子陵茫然摇首。

封德彝露出回忆的神色道:“莫兄昨夜表现的武技,有种天马行空挥洒自如,充满创意的味道,这种超凡入圣的剑法,为封某人平生仅见,禁不住大生怜才之意,不忍见你就那么横死长安,空负大好剑术。”

徐子陵恍然大悟,微笑道:“多谢封大人的关心,生死有命,小人若是把生死放在心上,昨晚就会逆来顺受,不会与尔文焕等正面冲突。”

封德彝脸现讶色,欣然道:“原来莫兄并非徒逞勇力之辈,只是不把生死放在眼内,佩服佩服。”

徐子陵怕他要招揽自己作手下,那就什么地方都不用去,失却眼前最需要的自由。先发制人地说道:“小人一向淡泊名利生死,投身卜家,只因卜家是有名的大善人,不类一般谋利的商贾。待天下平定,四海归一,小人便回乡过些耕田种菜的日子,享受平凡中见真趣的生活。”

封德彝微笑道:“莫兄竟是另有怀抱,本官非常欣赏。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莫兄可知已开罪了什么人呢?”

马车此时切入光明大街,若继续往前,将直进皇城的正门朱雀门,封德彝喝出去道:“到东大寺去!”御车扬鞭策马,右转往东。

徐子陵叹道:“现今长安的形势泾渭分明,皇上之下,不附太子,便附秦王,小人明白自己的处境。”

封德彝道:“若莫兄已是秦王府的人,我反不用为你担心,问题是莫兄初来甫到,虽在兴昌隆办事,依然只算外人,若有什么不测,秦王很难为你出头。正因看正此点,你的敌人可肆无忌惮的在这段时间内不择手段务求杀你立威。所以本官大费唇舌,劝莫兄寻求自保之道。”

徐子陵从容道:“他们今早试过一次,在东市西门突袭小人,幸好小人运气不错,得避此劫。”

封德彝细问经过,徐子陵回答后,他沉吟片晌,忽然道:“莫兄在巴蜀家居何处?”

徐子陵怕给他问起“家乡”的情况而哑口无言,只好说出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说道:“小人家住成都狮子桥街。”

封德彝喜道:“那就行了!最近成都发生了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莫兄有否耳闻。”

徐子陵一点不明白他“那就行了”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充满期待的样子,却不能推说不知道,只好说:“大人是否指‘霸刀’岳山击杀‘天君’席应一事呢?”

封德彝一拍椅柄,欣然道:“正是此事,莫兄对此事知得是否详尽?”

徐子陵心中有点明白,答道:“当时刚巧小人返乡探望家父,适逢其会,目睹了整个过程。”

封德彝精神大振的反复询问他“目睹”的过程,徐子陵当然对答如流,到封德彝完全满意,这位李渊的亲信大臣点头道:“本官已想到为莫兄解祸的妙法。”

徐子陵早心知肚明他想说什么,当然装作一无所知地向他请教。

封德彝道:“待会皇上到东大寺为身罹怪疾的贵妃张婕妤许愿,本官会安排莫兄得见皇上一面,只要此事传入长林诸人耳内,保证莫兄以后可稳如泰山,没有人敢动你半根毫毛。”

徐子陵心中大喜,故作讶然的失声道:“参见皇上?小人怎有那个资格?”

封德彝笑道:“本来是没有的,不过皇上正急于知道有关‘霸刀’岳山的消息,而莫兄乃在长安唯一曾目睹两人龙争虎斗的人,资格便有了。”

徐子陵发自真心的感激道:“封大人这么关心小人的祸福,小人来世结草衔环,也不足为报。”

封德彝道:“我和关中剑派的邱文盛有十多年的交情,对你又特别投缘,怎能眼睁睁看你横死。不过莫兄弟须谨记见到皇上时,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不可提及尔文焕等人的事,明白吗?”

徐子陵肯定的答应了。马车刚巧驶进宏伟壮丽的东大寺去,徐子陵已心有定计,知道如何可让岳山见到李渊,但还需寇仲来到长安才成。

沙家的两艘帆船,在两艘唐室战船护送下,经由贯通黄河与唐京长安的广通渠驶抵长安城内,码头处鞭炮大鸣,侍卫肃立敬礼,这般隆重的大阵仗,完全出乎寇仲这冒牌神医意料之外。定神一看,寇仲差点要跳河逃生,来迎者认识的有独孤峰、独孤策、独孤凤等独孤阀的领袖人物,不认识的人更多,看来该都是长安的权贵富商,至此才知沙成功说他沙家是洛阳首富,非是虚言。最吸引他注意的是身穿太子袍服,貌肖李世民的人,不用说是大唐太子李建成。他的身材与李世民相若,只是脸孔较为狭长,亦欠了李世民凛然的正气,但双目神采逼人,绝非等闲之辈。

果然前面的常可低声向沙天南道:“想不到太子殿下会亲来迎接,真是给足我们天大的面子。”

沙天南则笑得合不拢嘴来。

寇仲缩在陈来满、毛世昌等人中间处,事到临头,他反恢复冷静从容,心内重温这些天来拟习的行动坐卧的举止,说话的语调和声音,希望能胡混进城,然后乘机开溜。幸好来迎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沙家诸人身上,连往寇仲瞥半眼的兴趣都没有。人走他便走,人停他也停,李建成迎上登岸的沙天南致欢迎词时,寇仲等仍留在船面上,等候安排。

寇仲暗叫谢天谢地,瞧着沙家诸人逐一登上迎接的马车,与李建成一道在众兵卫拱护下离开,独孤家的人也走得半个不剩,这才如释重负的随一众护院及婢仆登岸。百多人由另一官儿招待,登上另一队马车,在雨雪纷飞中奔往沙家在长安的新宅院。

同车的陈来满欣悦地说道:“建成太子这么礼待老爷,我们沙家必可在关中另创一番局面。”

寇仲正盘算如何开小差溜掉,闻言顺口道:“我们沙家究竟是干什么生意的呢?”

毛世昌讶道:“莫先生竟不晓得。我们沙家是以矿藏起家,以五金工艺名闻天下,只是分设全国的兵器厂更过百家,只在关中便有十多个矿场。”

寇仲暗忖难怪李建成这么看重沙天南,原来是掌握军工命脉的大商贾。王世充失去这个人,会是重大的打击。

陈来满压低声音道:“洛阳最厉害的守城神弩,是老爷亲自设计和监督打造的呢!”

寇仲心中大喜,因已晓得李建成有亲自督军攻打洛阳之意。正思量时,蹄声迎面而至,常可和另一将领策骑来到,把车马队截停。

寇仲“心如鹿撞”时,常可和那将军策马来到寇仲车旁,唤道:“莫先生!”

寇仲硬起头皮探头出去,回应道:“鄙人在,常爷有何指教?”

另一将军客气地说道:“末将冯立本,见过莫先生。”

常可介绍笑道:“冯将军是太子殿下东宫的统领,大家是好朋友。”

寇仲心知糟糕,果然冯立本道:“殿下不知莫先生大驾光临,有失礼敬,故特命末将来迎接先生大驾,请先生立即到宫内相见。”

寇仲心中唤娘,偏又毫无拒绝良策,只好解下井中月,下车改乘马儿,随两人往皇宫驰去。

徐子陵被安排到东大寺后的待客堂内等候封德彝作进一步的指示。大唐皇帝李渊圣驾未到,大批御卫已做好所有保安的防范功夫,使整座寺院刁斗森严,闲人止步。

陪伴徐子陵是封德彝的家将管孝然,闲着无聊,对正观赏窗外雪景的徐子陵道:“封大爷对莫兄确是另眼相看,昨晚见识过莫兄的剑法后,还问过我们有何意见。”

徐子陵连忙谦让。

管孝然道:“最难得是莫兄有种从容潇洒的气度,举手投足,均是那么完美无瑕,使人永久难忘。”

徐子陵心中大懔,知道若遇上熟人如李世民,会从这些地方对自己生出疑心。反扮成岳山不会出问题,皆因岳山本身正是这般级数的高手。

随口问道:“天下无人不知长安武林是卧虎藏龙之地,有什么人物是特别出色的呢?”

管孝然道:“若论真正高手,竖起十个指头都不够用,不过如数风头最劲者,首推东突厥来的年轻高手可达志,此人的刀法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屡败秦王天策府的高手,令太子东宫声威大盛。听说在前晚宫内的宴游中比试,长孙无忌也吃了亏,当时尚有天下第一名妓尚秀芳在场。秦王这个脸丢得太大了!”

徐子陵心中暗念可达志之名,反没有留意尚秀芳。此时有人来报,着徐子陵到寺院后的贵宾室谒见唐皇。徐子陵收摄心神,在管孝然的引领下,往见李渊去也。

东大寺的贵宾堂外布满御卫,无不是经过精心挑选,人人虎背熊腰,高挺骠悍。指挥的将领是率更丞王晊。管孝然与他非常稔熟,报上徐子陵的姓名后,徐子陵依规矩解下佩剑,在王晊陪伴下跨槛登堂。

堂北有一排窗子,外面是雨雪飘飞的园林。靠窗放置一排十多张太师椅,以茶几相隔,正中坐着的是位身穿赭色便服的男子,肤白如雪,颜容清秀,看上去只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但徐子陵一眼认出他正是大唐国的九五之尊,李阀的最高领袖李渊。不但是因他所坐的位置,更因其他人都穿上官袍,他的便服打扮反突出他尊崇的地位。

李渊的神情有点疲惫,可是浓密的眉毛下,眼神仍是明亮、清澈,且流露出一种颇为难以形容似是对某些美好事物特别憧憬和追求的神色。纵使坐在椅上,他的腰仍是挺直坚定,显得他雄伟的体型更有逼人的气势。正捧起茶盅饮茶的双手纤长稳定,整个人散发着非凡的魅力。一阀之王,确是气概不凡。

徐子陵直觉感到他不喜欢摆皇帝的架子,仍是依礼下跪叩首道:“小民莫为,拜见皇上。”

左右相陪的四名大臣中,除封德彝外,徐子陵认识的尚有裴寂,当年把从东溟号盗得的账簿送予李世民时,与他曾有共膳之缘。也就是那个早上寇仲拒绝李世民的招揽,并下决心要跟他争天下。

李渊神态雍容的放下茶盅,淡然道:“给朕平身!王将军可以退下。”

王晊与两名御卫依令退出堂外,徐子陵徐徐站起,垂手侧立,以表恭敬。

李渊神采过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点头道:“这里并非皇宫,一切随便。看你的举止动静,知你身怀绝学,非是一般等闲武夫。这回莫卿你到朕的关中来,是否有什么心愿呢?”

徐子陵给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立时生出感应,才知这一阀之主,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难怪能调教出李世民、李元吉等儿子来。恭敬答道:“莫为只愿能办好家主人卜廷吩咐的事,以报知遇之恩,此外别无奢求。”他一直在留意裴寂的反应,只要他看不破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可算是过了来长安的第一关。

李渊显出阀主的霸气,仰天发出一阵长笑声,说道:“好!朕最喜欢有忠有义的人,听封卿说你曾目睹吾友岳山与席应的一场龙争虎斗,且给朕详细道来,不要漏去任何细节。”

徐子陵暗松一口气,晓得李渊并没有对他生疑,可以依计行事了。

大唐的皇宫,由皇城、宫城两个部分组成。前者是大唐中央政府的一应办公机构所在;后者则为皇室治事起居之处。中间以一道宽达千余步横断东西的广场式大横街分隔,所有改元、大赦、元旦、冬至大朝会、阅兵、受俘等全在这里举行,故有“外朝”之称。

皇城皇宫的主门是位于南北中轴线上的三道门,皇城正南是遥对城南主门明德门的朱雀门,以长安第一大街朱雀大街连贯。宫城正南的主门是承天门,连接承天门和朱雀门的一截街道称为天街。玄武门是宫城正北的大门,门外是宫城的后院“西内苑”。朱雀、承天、玄武三门,形成皇城宫城的主轴,有坚强工事和森严的警卫。玄武门更是宫廷禁卫军司令部所在,兵力雄厚,谁能控制玄武门等于控制皇宫,甚至整个京师。

宫城由三个部分组成:中为太极宫,西为掖庭宫,东为东宫。太极宫是唐皇李渊起居作息的地方,东宫是太子李建成居处,西部掖庭宫为李世民居处,李元吉的武德殿,位于东宫北的西内苑里。

太极宫内共有十六座大殿,最主要的四座大殿为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和延嘉殿,均建在承天门至玄武门的中轴线上。太极殿又称“中朝”,是大唐宫内的主建筑,每月朔望两日,李渊在这里接见群臣,处理政务。太极殿北是两仪殿,为“内朝”,只有少数有资格作决策的亲信大臣才能进出参与,国政大事往往先在此商讨、决定,才轮到在“中朝”提出和讨论执行的人选及方法。

寇仲这神医随着常何和冯立本从皇城南面靠东的安上门进入皇城,两旁宫署林立,左有太常寺、大府寺、尚书省;右有太庙、少府监、都水监、东宫仆寺等等。他特别留意的是都水监,皆因这是掌管长安一切水道交通,对他寻宝的跃马桥有莫大关系。他虽连跃马桥的影子都未见过,心中早认定宝藏的入口最有可能在桥底下水道处,否则宝藏该早给人发现。

当进入分隔皇城宫城的广场横街,以寇仲如此见惯场面的人,也被这横分南北、气贯东西的长街式广场的磅礡气势所震慑,叹为观止。尤其是承天门上建有重楼,只要想象唐室有庆典在外朝举行,帝君登上承天门楼主持的气象,禁不住热血沸腾。他想:终有一天,登楼主持庆典的人会是我寇仲而非李渊或李家的任何人。三人在东宫外重明门下马,步入东宫。由东宫卫士组成的“挟门队”分列两旁,气象森严。过了重明门就是显德门,门内是东宫的正殿显德殿,接着是崇教、丽正、光天和承恩等宫殿,两侧还有宜春院、崇文馆、集贤馆及其他一些殿堂楼阁。显德殿是太子李建成接见文武百官和监国问政的地方,不过这次李建成接待沙天南父子却选在宜春院。沙天南虽富甲一方,终非外国政要人物,故以建在东宫园林内的宜春院较为合宜。寇仲直到这刻仍弄不清楚长林军驻扎的长林门所在位置,估计该是东宫的北大门,等若太极宫的玄武门。在雨雪飘飞中,寇仲在门官大叫“莫一心先生到”的嘹喨唱喏中,步进宜春院去。

李渊用神聆听,又于关键处打断他的叙述细加追问。当徐子陵说罢,李渊大讶道:“人的性情,决定每个人出手的风格,岳山竟然变得这么沉着冷漠,教人难以置信。”

徐子陵感到李渊这番话只是向他左右说的,并非要求自己答话,遂垂首不语。刚才他对战况过程的描述,事前做足准备工夫,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情和角度,去述说自己与“天君”席应的决战。又故意屡在微妙关头表达出自己看不破箇中玄虚,免被李渊瞧出自己的“高明”。

裴寂接过李渊的话道:“这证明岳山真的练成‘换日大法’,脱胎换骨的变成另一个人,否则何以弃刀不用?”

李渊长叹道:“可是朕仍感到无限惆怅!想当年朕和岳大哥并肩作战,历尽生死凶危,方能尽歼肆虐北疆以‘小旋风’马俊为首的马贼群。当时岳兄的霸刀何等威风厉害,只要想到此情难再,朕实深感惋惜。”

徐子陵心中一震,在岳山遗卷中,岳山曾详细描述这马俊的武功和如何把他斩杀的战斗经过,偏是在此事上对李渊却一字不提,其中定有徐子陵不明白的情由。若弄不清楚,以后会在李渊面前露出破绽。

封德彝笑道:“臣以为皇上不用为此介怀,岳公弃刀不用,代表他的武功修为再有惊人突破,否则也不能将席应置诸于死地。”

李渊沉吟道:“还有使朕感到奇怪的,岳兄一向不屑与魔门中人交往,怎会忽然和‘胖贾’安隆、‘倒行逆施’尤鸟倦联起手起来对付席应和边不负两人?”

这个问题谁能回答?厅堂一阵沉默。

李渊忽然问封德彝身旁那位大臣道:“遣人往寻岳山一事,叔达可知有什么进展?”

叫叔达的大臣摇头道:“尚未有消息。像岳公那种高手,如要蓄意隐蔽行踪,恐怕谁都难找到他。”

徐子陵知是时候了,脸上故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瞒不过李渊的锐目,问道:“莫为你是否有话想说?不用害怕,放胆说出来。”

徐子陵毕恭毕敬地说道:“小民在来京途上,曾于恒县见过岳老一面,当时他匆匆而过,转瞬失去影迹,小民心中仍是印象深刻。”

李渊拍几道:“何不早说!”

坐在裴寂旁一直没有说话,身材矮胖,脸上常挂笑容的一个大臣道:“岳老定是也惦记着和皇上当年在北疆快意纵横的日子,所以要到关中来与皇上叙旧。”

李渊脸上现出缅怀的神色,旋即又被伤感取代,摇头道:“他是不会原谅朕的,永远不会。虽然最后我们两个都是失败者。唉!往事如烟,转眼数十年哩!”

徐子陵暗里捏把冷汗,暗忖若自己依原定计划贸贸然去找李靖,必会被李渊立即识破。他开始有些明白李渊的性格,他优柔寡断的作风,非是因他欠缺胆色魄力,又或意志不够坚定,而是因他太重感情。其中的苦乐,正显出他对美好生命的依恋和追求。徐子陵有此一想法后,对这大唐皇帝登时好感大增。

裴寂再安慰这位对自己内心感情毫不掩饰的大唐皇帝道:“人的年纪愈大,对过去的事情愈是看淡,这么多年啦!岳公该再不把旧事放在心上。假如皇上同意,微臣可在城内广布眼线,只要岳公入城,皇上可立即晓得,到时再请皇上定夺。”

李渊沉吟片晌,龙目朝徐子陵瞧来,说道:“此事不宜张扬,否则恐怕会令霸刀不快。莫为你既见过岳山,可为朕暗中留意,但此事只限你一个人知道并着意进行。赐金一两,退下!”

徐子陵心忖一两黄金虽是不俗的财富,不过比起卜廷十两的大手笔赠金,只是小巫见大巫,可见李渊非是挥霍无度的君主。叩首后离开厅堂。

太子建成从座位起立,欣然直往从宜春院入堂的寇仲迎来,其他人等慌忙追随左右,骇得寇仲心中唤娘,硬着头皮“应忖”李建成的刮目相待。最令他提心吊胆的是独孤峰、独孤策和独孤凤三位“老相好”,若被他们识破身份,任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亦只能以饮恨宜春院收场。

寇仲以过去三天反复练习的姿态步法,又运功收敛眼内神光,改变咽喉的大小,扮作愚鲁野民见到太子殿下时手足失措的畏敬模样,未待李建成来到,往下跪拜道:“小人叩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加速抢前,在他双膝着地前一把将他扶起,呵呵笑道:“天佑我李建成,莫神医来得合时,不必多礼。莫神医是李建成的上宾,免去一切宫廷俗礼。”

寇仲心道这就最好,老子哪有兴趣向你这小儿又跪又拜。表面当然装出受宠若惊,半眼不敢朝其他随李建成拥过来的人望去的战战兢兢模样,颤声道:“小人不敢,嘿……小人……”

李建成挽着他的手臂,欣然道:“坐下再说!坐下再说!”

寇仲在李建成身旁坐好,这位大唐的太子将大厅内诸人向他逐一介绍,除沙家四父子外,他认识的有独孤峰、独孤策和独孤凤、常何、冯立本,首次相见的是魏征、王珪和谢叔方三人。王珪和谢叔方该是李建成的亲信,魏征原是李密的首席谋臣,未知是否因李密与李建成关系密切,所以魏征也因而加入太子党的阵营内。寇仲对此无暇深究,只要独孤峰等没对他起疑,可还神作福,哪还有空去想及其余事。

在众人目光下,寇仲接过宫女奉上的香茗,匆匆喝过后,李建成欣然道:“听沙翁说莫神医的针法医术,乃家传绝学。未知曾否遇过一种病状,患者热而心烦,皮肤麻木,耳鸣乏力,脐下气逆上冲,两足冰寒……。”

寇仲知他最关心张婕妤的怪病,因为如能治好她,不但可讨好李渊,更可进一步加强和这李渊宠妃本已极为密切的关系。而他亦是骑虎难下,不得不面对挑战,装作“惊魂甫定”的用神沉思,才道:“全身烦热而独双足冰寒,确可令一般大夫束手无策,皆因这有两个病源。皮肤麻木,下气上冲,正是两病交侵之象。不过殿下放心,这病可包在小人身上,保证可针到病除。”

他信口胡诌,又把话说满,完全是豁出去尽博一铺,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心想凭自己的《长生诀》疗伤圣气,怎都能令张美人有些儿起色吧?

李建成大喜道:“如此有请莫神医立即为病人施针治病。趁父皇到东大寺去,若能凭神医妙手回春,可令父皇惊喜莫名。”

寇仲硬着头皮随他起立,暗忖在长安混得是龙是蛇,就要看这娘的一铺。

碧水澄潭映远空,紫云香驾驭微风;

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

太极宫与东宫有通训门相通,过门后是太极宫的东园,也是著名的东御池所在处。在雪粉飞扬下,广阔的东御池晶光亮澈,默默地反映着池畔铺上新装的亭台楼阁、老槐垂柳,彷似人间仙境。寇仲在李建成、常何、冯立本三人陪同下,沿着池旁碎石铺筑的园中小道,朝张婕妤所居位于东御池北园林内的凝碧阁缓步前行,在分隔东园和主殿群的隔墙外,远处太极殿的殿顶耸峙于雪白的林木之上,气象万千。

李建成在寇仲耳旁低声道:“张娘娘这次的病起得非常突然,半个月前她在宫内玩球戏时忽然晕倒,此后得此怪疾,一直时好时坏,韦正兴都束手无策。”

寇仲记起韦正兴是关中最有名的医师,有活华陀之称,顺口问道:“韦大夫怎么说呢?”

李建成冷哼道:“他说来说去仍是寒燥虚实那一套,只有秦王硬说他医术了得。照本殿下看他不过医道尔尔,只是凑巧医好几个病症,便声名大噪,遇上真正棘手的奇难杂症,立即束手无策。”

寇仲这才知韦正兴是李世民方面的人,难怪李建成如此紧张和礼待自己。不过假如他寇仲出师不捷,立即会被打落冷宫。再想到李建成的狡猾,趁李渊离宫时让自己去尝试诊治,医不来李渊亦不知道,更不会怪到他这个太子身上。

问道:“娘娘一向的体质如何?”

李建成露出思索的神情,眉头深锁地说道:“张娘娘以前的身子是相当不错的,这次病发事起突然,令我们大感意外。”

说话间,众人穿过蜿蜒于竹林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东御池之北,罗植各种花卉草木,凝碧的池水映照下,凝碧阁坐落其间,台殿亭阁,与四周的环境融浑为一。

李建成领着寇仲等登上台阶,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在两个小太监的陪同下在大门相迎,李建成介绍道:“郑公公,这位就是莫神医哩!”

那郑公公见到寇仲的尊容,鄙屑之色略现即敛,勉强打个招呼,说道:“太子殿下请!”

徐子陵离开东大寺,整个人轻松起来。心想该是留下暗记的时刻,好能与寇仲联络,认准方向,在雪花纷纷中朝朱雀大街走去。

忽然有人从横巷撞出来,哈哈笑道:“弓兄你好!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徐子陵大吃一惊,忙低声道:“我现在叫莫为,希白兄勿要乱嚷。”

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纵使他的帽子遮去上半截脸,但其独特出众的体型风度,仍是非常易认。

侯希白发现他面具上的疤痕浅了许多,尴尬地地说道:“我这叫自作聪明。幸好我肯定没人跟踪莫兄后才现身相见,否则会暴露莫兄的身份。莫为!这名字可圈可点。”

一把扯着徐子陵衣袖,转入横巷去。

徐子陵奇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侯希白耸肩洒然道:“子陵兄……莫兄只是我的意外收获。我真正要跟踪的人是杨虚彦。以为他是随李渊的车马队到东大寺去,岂知竟见到你从东大寺走出来,登时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寒舍喝两杯如何?”

徐子陵讶道:“你在这里有落脚的地方吗?”

侯希白领路而行,潇洒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几年来我专为付得起钱的人作画像,赚了一大笔。虽说长安很难批到户籍,却给我将屋连户籍一应买下来,以作藏身之所。”

两人进入上书“宣平”的坊门,又是另一番情景。长安城内坊与坊间以围墙街道分隔,井然有序,每坊四门,主要街道是以十字形贯通各门的石板路,小巷成方格网状通向坊内主街。坊内民居多为低矮的砖木房,朴素整齐,院落森树时花,窗明几净,一片安详舒适的居住气氛。

侯希白领他直入深巷,来到一所小院落的正门,推门道:“莫兄请进。”

当李建成等一众留在大堂,冒牌神医寇仲却登堂入室,在郑公公领路下,穿廊过户的抵达大唐帝宠妃张婕妤的香闺门外。郑公公着寇仲远候一侧,自己过去轻轻叩门,一副惟恐惊扰张婕妤的模样神态。

寇仲闲着趁机欣赏凝碧阁的内园景色,纵在冬寒雪飘的时节,他仍可轻易想象出在园内繁茂的古槐和苍柏下,春夏时在浓荫遮地,满园碧绿的蔓草衬托中,雪白的梨花和绯红的桃花争香竞艳的迷人情景。这种睹此思彼的想象力,令寇仲心神提升至超乎眼前的物象到达另一层次,感觉新鲜。院内正中处有个大池,池中筑有一座水亭,亭旁有座假石山,近顶处雕凿出龙头,张口喷出一道清泉,射注池内,飞珠溅玉,蔚为奇观,更为清寂的冬园带来一点点的生气,颇有画龙点睛之效。

正欣赏间,宫门张开,一名宫女的声音道:“郑公公安好,是否神医来了?”

郑公公低声道:“正是莫先生来了,方便吗?”

寇仲当然诈作不闻不知,感到那宫女正探出来朝他张望。

宫女显然被他的鄙俗模样吓怕,好一会后道:“就是他?”

郑公公忙低声道:“是太子殿下极力推荐的,我们做奴才的只有听命行事。”

寇仲心中大骂,这太监一下子将所有责任推在李建成身上,确是可恶。

宫女道:“不如公公随小婢进去禀告贵人,由她定夺好了。”

两人足音远去。陪伴寇仲的两个小太监互打眼色,对寇仲这神医似乎不大看好。事实上连寇仲亦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由有点儿紧张。

片晌之后,郑公公回来道:“有请莫先生。”

寇仲深吸一口气,随郑公公进入布置得美轮美焕的内堂去,经过一进厅堂,才是闺闼。在两名太监和数名宫女簇拥下,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揽被坐在一张卧榻上,一副娇慵无力,我见犹怜的抱病样儿。

寇仲不敢饱餐秀色,正要叩首下拜,张婕妤柔声道:“莫大夫不必多礼,只要你治好哀家的顽疾,哀家重重有赏。”

旁边一位该是张婕妤贴身爱婢的俏丽宫女接口道:“我们贵人的意旨是医者须讲求望、闻、问、切;若拘于尊卑俗礼,顾忌多多,反防碍莫大夫的诊断。所以莫大夫可免去这些宫廷礼节。”

寇仲心道这就最好。作个揖后干咳一声,清清经运功改变后的喉咙,开腔道:“娘娘果然是明白人,如此小人先为夫人把脉看看。”

张婕妤点首同意,郑公公忙指点太监搬来椅子,让寇仲在这美丽的娘娘身前坐下。气清兰麝馥,肤润玉肌丰。当寇仲把三指搭上张婕妤无力慵移、滑比凝脂的玉腕上时,差点晕其大浪,忘记来此的目的非是偷香而是治病。在众人目光虎视眈眈下,寇仲暗中送出三注真气,钻进她的气脉内。蓦地张婕妤娇躯剧震,寇仲大吃一惊,慌忙缩手。众宫娥太监齐声惊呼,魂飞魄散。

徐子陵接过侯希白奉上的香茗,轻啜一口,奇道:“这里布置相当不俗,原先的主人当是高雅之士。”

侯希白微笑道:“多谢子陵对他赞赏,小弟这蜗居原来的布置全被小弟换过。唉!小弟的癖好是不能忍受庸俗的东西。”

室雅何需大。侯希白这小厅堂布置简雅,窗明几净,最令整个环境充盈书香气息的是挂在东西壁间两对写得龙飞凤舞、清丽高古的长对联。其中一副的上联是“放明月出山,快携酒于石泉中,把尘心一洗。引薰风入室,好抚琴在藕乡里,觉石骨都清。”另一联是“从曲径穿来,一带雨添杨柳色。好把疏帘卷起,半池风送藕花香。”既相对称,且意境高远,令人读来心怀舒畅。

徐子陵本身对吟诗作对是门外汉,问道:“这对联是否侯兄的作品和手笔呢?”

侯希白谦虚答道:“正是小弟劣作,请子陵赐教。”

徐子陵苦笑道:“在这方面你至少可做我的师公,我哪有资格去指教你?”

侯希白对徐子陵的坦诚大为欣赏,笑道:“换过是其他人,无论是如何外行,也必胡诌一番,以附庸风雅,由此更显子陵君子之风。”又岔开话题道:“子陵刚才为何会从东大寺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徐子陵扼要解释后,反问道:“侯兄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侯希白叹道:“当然是为了要从杨虚彦手上抢回另半截的印卷,现在我对不死印法是一知半解,练得差点走火入魔。”

徐子陵大惑难解道:“令师究竟是什么心态,见到你们两个斗生斗死的,竟也不置一词吗?他现在究竟站在哪一方?”

侯希白脸色一沉,缓缓道:“这情况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坦白说,我对不死印法并非那么热心,因为世上尚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可让小弟去沉醉追求。只是知道杨虚彦必不肯放过我手上的另一截印卷。一旦让他练成不死印法,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侯希白。”

徐子陵皱眉道:“照情形推测,令师刻下的关系应与杨虚彦较为密切,对侯兄大大不利。”

侯希白摇头道:“这只是一种假象,杨虚彦该像小弟般,只能凭自己的本领去混出事业和成就来。当我和杨虚彦任何一人练成不死印法,首先须应付魔门两派六道的挑战。石师正是要通过种种考验和斗争,要我们两人之一能脱颖而出,成为统一魔道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令师为何不自己去完成这心头大愿,却要把责任放在你们身上?”

侯希白沉声道:“道理很简单,皆因他的不死印法因碧秀心而出现破绽,所以躲起来暗中操纵;否则若惹得宁道奇或慈航静斋的斋主出手,他很有可能吃败仗。”

徐子陵心中一震,暗忖杨公宝藏内的“邪帝舍利”,极可能就是弥补不死印法破失的一个关键。

侯希白颓然苦笑道:“有时小弟亦对石师和杨虚彦的关系感到迷惘失落。子陵可否助我从杨虚彦手上把印卷抢回来?”

徐子陵苦笑回报,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小弟怎能坐视。”

侯希白大喜道:“子陵确是我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我侯希白也助子陵去起出杨公宝藏,以作回报。”

徐子陵暗忖此事须得寇仲同意才成,点头道:“此事迟些再说,眼前你对杨虚彦有什么眉目呢?”

侯希白沉吟片刻,冷笑道:“愈清楚我这位不同门师兄弟的行事作风,愈知道他是个手段卑鄙的人。”

徐子陵讶道:“侯兄何有此言?”

侯希白双目杀机乍闪,沉声道:“我来关中足有半个月,凭着对魔门的熟悉,摸清了杨虚彦的行藏居处,又曾数次趁杨虚彦离家时偷进去搜寻印卷,虽一无所获,却无意中发现他的其他勾当。”

徐子陵大感兴趣,问道:“是什么勾当?”

侯希白狠狠道:“我发现了他炼制石师所传‘焚经散’的痕迹,他可瞒过任何人,如何瞒得过我侯希白?”

当寇仲送出真气,张婕妤娇躯内的全身气血经脉,像张一览无遗的图卷般尽展其脑海之内。就在此刻,他倏地发觉这高贵的夫人体内经脉欲断,像经不起任何微弱力道冲激似的,骇然知机下立即收回真气,并抬起搭腕的右手。由于眼见张婕妤娇躯剧震,众太监宫娥同时飞扑过来。张婕妤痛得冷汗直冒,娇躯打颤,众人一时间连寇仲都忘掉。寇仲心中叫苦,若张婕妤就这么香消玉殒,他跳落黄河都洗不清那令她致死的嫌疑。幸好张婕妤半晌后恢复过来,睁眼“啊”一声呼叫。

郑公公怒道:“莫大夫!这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这时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晓得张娘娘的怪病是他能力以外的事,他唯一当神医的本钱,就是靠“疗伤圣气”,但因张娘娘的“虚不受补”,当然派不上用场,也只能学“活华陀”韦正兴般束手无策。

眼前的头等大事,乃如何安然脱身开溜,忙肃容道:“公公切勿惊急,此乃应有之象,对娘娘的病小人已成竹在胸,眼下须先往采集草药,解去娘娘体内寒热交侵之毒,才能用针把恶疾根治,公公明察。”

郑公公听得半信半疑,双目乱转之际,张婕妤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莫大夫断脉之法与别不同,显是有真材实学,刚才一下子令哀家全身气血似欲翻转过来似的。”

郑公公乃精通武学的高手,闻言起疑道:“听说莫大夫乃内家高手,不是想妄自为夫人输气吧!”

寇仲为之哑口无言,心中叫糟,幸好张婕妤亲自为他解围道:“圣上也曾多次以真气送入哀家体内,却无任何异样情况,与大夫此回切脉截然不同。”

郑公公欲言又止,张婕妤俏目往寇仲瞧来,问道:“大夫真的胸有成竹吗?哀家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寇仲硬着头皮胡诌道:“这是一种罕有的寒热交侵症,病发时寒热并作,不发时……唔!就像娘娘现在这情况。放心吧!只要我弄一剂对症的草药出来,保证娘娘会大有改善。”

张婕妤就像沉溺在大海的人遇到浮木般,生出希望和信心,皆因从没有大夫敢夸口可治好她的病,秀眸亮起来道:“麻烦莫大夫立即为哀家开出药方。”

寇仲心想这岂非立即要他出糗吗?忙道:“这帖药必须小人亲自上山采药选料炮制,马虎不得,娘娘请给小人一两天时间,听说终南山最多名药呢!”

张婕妤的贴身宫娥皱眉道:“刚下过几场大雪,草树都给冷死了!”

寇仲倒没想及这破绽,急中生智道:“小人需要的一味主药是一种叫长春花的根茎,绝不受风雪影响,姐姐请放心。”

张婕妤对她这个唯一希望所寄的莫神医道:“如此有劳莫大夫。”

寇仲暗里抹一把冷汗,心想总算把小命捡回来,离宫后他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让人认为他畏医潜逃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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