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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明尊教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172 2024-03-05 11:28:41

说话的是那师爷模样的中年文士,负手身后,慢条斯理地离开设在回廊的桌子,来到三人身后,先绕着三个人打个转,最后停在寇仲和徐子陵前,斜眼瞧着寇仲,又瞧瞧徐子陵,露出一个阴恻恻不怀好意的笑容,冷哼道:“本人项元化,人称师爷化,专负责北马帮的账目往来,就以两锭足两的金子买下两位兄台的马儿,骚娘子你最好不要干涉我们北马帮的买卖。”

青姑低笑道:“管账的果然好眼光。”

师爷化别头狠狠瞪青姑一眼,却没有发作,再向两人道:“两位兄台不要受人影响,我北马帮真金白银的交易,谁都要给我们点面子。”

他说话时嘴部动作表情特别夸张,两撇胡须随着嘴形上下窜动,颇为滑稽惹笑。

寇仲耸肩道:“多少钱也不卖。”

师爷化双目凶芒大盛,沉声道:“我再说一遍,究竟卖还是不卖?”

吕公子和那清秀少女露出不屑神色,显是不值师爷化所为。

北马帮那桌有人暴喝道:“我们项师爷看上你们的马儿,不知是你们多大的光荣,有我们北马帮照拂你们,在北疆打横来走也不怕。出来行走江湖,不外求财求平安,兄弟得识相点。”

寇仲微笑道:“不卖!”

师爷化点头道:“好!”说罢掉头往自己那桌走回去,但谁都晓得他不会善罢,且必是不但要马,人亦不肯放过。

骚娘子低骂道:“真讨厌!”又堆起媚笑向三人道:“进去再说吧!奴家会为你们想办法。”

任俊低声道:“我留在外面。”

寇仲知他怕北马帮的人强行夺马,点头道:“记着不要害怕。”

任俊点头应是,照拂马儿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在众目注视下,随骚娘子进入主楼,竟是个宽敞可容近三十张大圆桌的饭堂,主楼后院是个大花园,乃著名的饮马温泉所在。不规则的天然温泉池热气腾升,烟雾弥漫,立时把布置简朴的饭堂提升为仙界福地。烟雾里隐见一道人影卓立不动。此人身形修长高瘦,背挂长剑,说不出的孤单高傲,彷似仙境里的人。饭堂只一桌坐有客人,当然是骡道人,伏案大嚼,旁若无人。七名立在一旁无所事事的伙计见老板娘亲领客人进来,懒懒闲闲地过来招呼。

骡道人像此时方晓得有客人到,抬头见到两人,哈哈笑道:“独嚼无味,快过来陪贫道,老板娘的羊肉包子确是不同凡响,还有珍藏的鸿茅酒,理气益肺、滋阴补肾、益气安神、平肝健脾,好处说之不尽。”

骚娘子笑骂道:“谁用你来宣扬奴家的好处?两位公子一试便知。”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直摇头,骚娘子说话总是语带双关,不离男女之事。

一番扰攘后,两人终于在骡道人一桌坐下,骚娘子亲自为三人斟酒,边笑道:“两位公子高姓大名,尚未请教。”

寇仲答道:“我叫傅雄,他叫傅杰,是堂兄弟,外面的小俊是我们的保镖。”举杯试尝一口,皱眉道:“这么苦?”

骡道人捧腹道:“良药苦口嘛!这摆明是药酒来。”

骚娘子风情万种的在骡道人另一边坐下,嗲声嗲气地说道:“骡道人你可要为两位公子想想办法,北马帮的师爷化硬要买他们的骏马,你老人家须为他们出头。”

骡道人兜两人一眼,笑道:“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贫道法眼无差,两位小兄弟自有应付的方法。”

骚娘子一呆道:“原来两位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奴家见你们没有随身兵器,还为你们白操心。”

寇仲道:“我们只习过点三脚猫拳脚,真正的高手是小俊。”

“说谎!”

四人同感愕然,往内院温泉池所在瞧去,那瘦高的剑士从烟雾里走出来,目光闪闪的打量两人,神情严峻而不客气。

此人脸孔似他身形般窄长无肉,脸颊瘦得凹陷下去,鼻长唇薄,眉毛和眼睛间的距离比常人大,容色阴冷,似乎自出娘胎后从未笑过。本该像吊死鬼般模样,不知如何五官配合起来又另有一种丑陋的美感魅力,形成一种孤高冷傲的气概,令人印象深刻。他约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却予人一种饱历沧桑的苍老味道。

两人一眼瞧去,已知现时整个饮马驿,除他两人外,数此人武功最是高明,其次是骡道人。想不到竟遇上高手。

骚娘子皱眉道:“蝶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蝶公子冷冷道:“我说他们在撒谎。”

寇仲摊手苦笑道:“我只是不好意思自认功夫了得,谦虚些难道是罪过吗?”

蝶公子冷然道:“谦虚不是罪过,但说谎却是居心叵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徐子陵微笑道:“我们确是凑巧路过,适逢其会,公子不信也没有办法。”

蝶公子微一沉吟,点头道:“我相信你们。”说罢转身重回烟雾中去。

四人面面相觑,怎都猜不到他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寇仲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他是谁?”

骡道人答道:“‘蝶公子’阴显鹤是东北新近崛起的用剑高手,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性情孤僻,虽没有什么大恶行,声誉却不甚佳,因为没多少人喜欢他。”

骚娘子犹有余悸道:“怪人一个,他来干什么?”

骡道人耸肩道:“他自己不说出来,谁晓得呢?”

徐子陵心中一动,长身而起道:“我去问他。”

骚娘子色变道:“他不惹你,你还要去惹他?”

寇仲心中明白,阴显鹤来此必与安乐惨案有关,从他入手去了解整件事,会比问任何其他人更可靠。笑道:“老板娘放心,我这位兄弟是最优秀的说客,必可令老阴开金口。”

骡道人瞧着徐子陵潇洒飘逸的背影,笑嘻嘻道:“看来三位非是过路人那么简单。”

寇仲坦然道:“我敢指天立誓,确是路经贵境,适逢此事,不过我们对安乐惨案亦有耳闻。且从小娘就教我们见到不平的事,定要替天行道,这么说道长该满意吧!”

他的话自有一股发自心中的真诚,教人不能怀疑。

骚娘子有点不耐烦的起身道:“你们两位聊聊,我去看看许大当家来了没有,没理由的,为何丘大人和舒爷都迟了?”

骚娘子去后,寇仲问道:“丘大人和舒爷是谁?”

骡道人道:“就是总巡捕丘南山和安乐帮的二当家舒丁泰,两个都是贫道不喜欢的人,这些人凭什么为我棋友讨回公道。”

寇仲始知骡道人是被害的安乐帮主陆平的挚友深交,不由好感大增。

骡道人收起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神情,痛饮一杯苦酒后叹道:“什么帮不好叫,却叫作安乐帮,人只有死了始得安乐,想不到一语成谶。罢了!无论横死或寿终正寝,都是死吧!”

寇仲见他真情流露,乘机问道:“外面的是什么人,一盘散沙的能成什么大事?”

骡道人清醒过来似的上下打量他几眼,微笑道:“你算是好管闲事还是别有居心?”

寇仲双目精芒现出,一闪而逝,淡然道:“这算是闲事吗?”

骡道人震骇之色尚未完全消去,他惊懔的固是寇仲双目透出精纯无比的玄功异芒,更震撼是他原先敛去神光,藏而不露的功夫。

好半晌骡道人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你是谁?”

伙计们送来羊肉包子后不知全溜到哪里去,空广的饭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寇仲拉开长度过膝的羊皮外袍,露出右襬内藏挂的井中月,说道:“道长看我是谁呢?”

骡道人剧震道:“这是否表面看来毫不起眼的宝刀井中月。”

寇仲点头道:“道长好眼力。”

骡道人反镇静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道:“难怪你们半点不把外边的人放在眼内,原来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亲临,看不到你的刀,竟给你们骗过。”

寇仲道:“我们能否忠诚合作?”

骡道人点头道:“有你们出手相助,当然是另一回事。外边共有四批人,分别来自北马帮、外联帮、仙霞洞和东北帮。最正派的是仙霞洞洞主陈和派来的得意男女徒弟吕世清和郎婷婷,仙霞洞是东北仅次于长白派的名门正派,陆老弟一个遇害的儿子,就是拜在陈和门下,所以陈和虽不爱卷入江湖纷争,对此事仍不能不理。”

寇仲道:“青姑是否外联帮的人?”

外联帮名列北疆三帮一派,寇仲当然比较留神。

骡道人答道:“青姑名叫苏青,外号‘勾魂夺魄’,是外联帮龙头大贡郎的女人,所以武功虽不怎样,却能坐上外三堂凤堂堂主之位。至于东北帮亦大有来头,帮主贝叔群是高开道的结拜兄弟,高开道得势,他们水涨船高,希冀能盖过北霸帮成为北疆第一大帮。这次率人来的是少帮主贝晨分,此人生性阴沉,刚才一直没说话,只纵容手下胡闹,所以不惹起少帅的注意。”

寇仲正要深入探问安乐惨案的事情,外面忽然响起兵器交击的密集清响,还有叱喝声和推波助澜的喝彩声。

寇仲伸个懒腰道:“打起来了!北马帮的人耐性不错。”

徐子陵来到比他尚要高寸许,像根竹竿多过像人的阴显鹤身后,热气氤氲地从温泉升起,使人想到能浸浴其中,必是人生乐事。

阴显鹤目注温泉,以他一贯不露丝毫感情的声音语调道:“兄台最好回去。”

徐子陵停下脚步,淡淡地说道:“小弟只有一句话,若阴兄不愿回答,小弟立即掉头走。”

阴显鹤默然片晌,缓缓道:“说吧!”

徐子陵沉声道:“阴兄此来,是否要杀许开山?”

阴显鹤旋风般转过来,双目杀机大盛,盯着徐子陵道:“你是谁?”

徐子陵不知如何,打第一眼看到这孤僻高傲的独行剑手,就觉得他是个交得过的朋友,现在见自己所料不差,更巩固这凭空的想法,不愿瞒他,微笑道:“在下徐子陵。”

阴显鹤一震道:“那饭堂内的是寇仲?”

徐子陵点头道:“正是他。我们确是路经此地,往山海关找‘霸王’杜兴算一笔账,途中闻得安乐惨案,撞上这个许开山召开的讨崔望大会,觉得其中事有可疑,故来找阴兄请教。”

阴显鹤不屑地说道:“杜兴!哼!”

徐子陵乘机问道:“杜兴是怎样的一个人?”

阴显鹤眼内再现杀气,语调仍保持清冷平静,说道:“杜兴是个双面人,暗里做尽坏事,控制着一个包赌营娼、走私漏税的罪恶王国,通过暴力、恐吓、贿赂、诛除异己种种手段,逆我者生,顺我者亡,直至所有人都屈服于他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另一方面却摆出主持公义的武林大豪模样,处处排难解纷,为被抢掠欺负者讨回公道,甚至设置义堂免费供贫民饮食。许开山正是他的走狗,为他干伤天害理的事的走狗,好无损他的声望。”

徐子陵恍然道:“原来阴兄有为世除害的心。”

阴显鹤“呸”的一声,不屑地说道:“我才没兴趣去理这种事,这人间世从来就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我要杀许开山,是因为我欠陆大当家一个恩,现在正是报恩的时候。”

徐子陵道:“阴兄凭什么肯定许开山是崔望?”

阴显鹤不答反问,说道:“徐兄又是凭什么猜到我要杀许开山?”

徐子陵坦然道:“只是个初步推测,仍未敢确定,以许开山冒起的迅速,与杜兴的关系,乃至于他干的买卖,应以此人嫌疑最大。且看来阴兄又是绝不会对什么武林聚会生出兴趣的人,故以此相试。”

阴显鹤忽然叹一口气道:“我少有与人说这么多话的,更不习惯和人合作。若非徐兄和寇兄均是我敬服的人,我会把这些话都省掉。徐兄请不要再理会此案,报恩只是我阴显鹤个人的事。”

兵器交击声恰于此时远远传至。

寇仲和骡道人跨出主楼,任俊竟与东北帮的七、八名大汉动起手来,而非一心夺马的北马帮。东北帮其中一名大汉坐倒池旁,肩膊血流如注,正由同伴照拂疗伤。不用猜也晓得东北帮先有一人向任俊挑战动手,不敌受伤后其他人见任俊刀法高明,不顾江湖规矩的群起攻之。仙霞洞的吕世清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心生义愤,要下场干涉。任俊且战且退,左臂染血,因对方人多势众,落在下风。外联帮、北马帮均为东北帮的人喝彩打气,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寇仲目光扫过东北帮为自己同伙叫得声嘶力竭的一群汉子,其中有个脸色惨白二十来岁的年轻哥儿,正神色冷静地将目光朝他射来,心忖这定是东北帮的少帮主贝晨分。

苏青和师爷化朝他瞧来,寇仲分别报以微笑,接着大喝道:“退后三寸!”

任俊刚被人在左背划出一道血痕,心浮气躁,闻言立即精神大振,对寇仲的话更是深信无疑,虽是刀光扑面而来,看不清敌刀来势,仍只往后稍移三寸。刀锋在鼻尖前劈下,就是这毫厘之差,令他转危为安,其他人全摸错他的退势,刀剑攻在空处。任俊刀光一闪,正面劈空的刀手立时胸胁血溅,应刀抛跌。

寇仲再喝道:“无云无雨,万里一空,左侧翻。”

包括吕世清师兄妹在内,苏青、师爷化、贝晨分等人无不露出震骇神色。任俊武功的高明,能力战七人不败,已大出他们意料之外,此时只要不是聋的盲的,都知寇仲是更厉害的高手。

任俊听教听话,一个左侧翻,溢出包围网外。他的心完全平静下来,沿途寇仲和徐子陵对他的严格训练,显出奇效,他感到强大的自信,似能瞧破敌人每一个意图和变化。东北帮的人锐气已泄,一时不知追过去继续动手,还是留在原处发呆。

贝晨分霍然起立道:“住手!”

寇仲仰天大笑道:“你说停就停吗?小俊,给我把他们全宰掉。”

任俊正要扑向敌人,声音从大门传来道:“谁人如此狂妄好斗?”

寇仲往大门瞧去,心想难道是许开山来了。

两个人并骑缓缓驰入环形护墙唯一的正大门,说话者年约三十五、六,文质彬彬,白皙清瘦的脸上挂着笑容,虽出言谴责,说话仍是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表面看似是个文弱书生,但寇仲却从他精芒闪闪的眼神瞧出他是一流的高手,且个性坚毅倔强,不会因别人轻易动摇自己的意志信念。另一人年纪轻上五至六岁,头发眉毛粗浓如铁丝,留着一副短须,活像个刷子,轮廓分明,眼神阴鸷沉着,是个颇具男性阳刚魅力的中年汉子。最引人注目是他额头扎着写有“祭”字的白巾,使寇仲猜到他是安乐帮内坐第二把交椅的舒丁泰,白巾自是要表明为陆平复仇的立场和决心。另一人当然是高开道委任的总巡捕丘南山,事先怎都想不到竟是这么一号人物。

果然在场诸人纷纷起立,抱拳施礼道:“丘总巡!舒二当家!”

丘南山终是此区官方的代表人物,各地帮会无论如何桀骜不驯,仍要给足他面子。

丘南山目光先落在任俊身上,再射往立在台阶的寇仲,高踞马上淡淡地说道:“两位高姓大名?”

骡道人哈哈笑道:“老总爷你好,这两位一叫傅雄,一叫任俊,还有另一位傅杰一行三人,途经此地到山海关去,因不肯卖马给北马帮的诸位哥儿,至触犯众怒,惹得东北帮的大哥们代为出手教训,老总爷来得正好,可为此事评理。”

东北帮和北马帮两批人同时现出怒色,一时却奈骡道人莫何。

师爷化阴恻恻道:“骡道长敢包保他们没有问题吗?我假作买马,只为试探他们的身份。”

苏青娇笑道:“项师爷的道行愈来愈高深呢!若不是你亲口说明,奴家仍不晓得你买马是假,试探为真呢!”

师爷化登时语塞,想不到苏青公然帮“外人”说话。

丘南山明白过来,却仍不放过寇仲和任俊,缓缓道:“两位到山海关有何贵干?”

寇仲从容一笑,说道:“总爷明察,我们三人到山海关去,是要与人谈一宗生意,由于事关贸易的机密,总爷若想了解细节,可否借一步说话,傅某人必详细如实禀上,绝不敢有任何隐瞒。”

这番话可说给足丘南山面子,且不亢不卑,丘南山果然面容解冻,微一点头道:“容后再和傅兄详谈。”

在他左后侧的安乐帮二当家舒丁泰以他雄浑低沉的声音道:“任兄武功高明,不知是何家何派的高徒?”

任俊坦言道:“敝师是榆林‘大刀’关长就。”

舒丁泰显然从未听过关长就这名字,难再出言问难,只好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丘南山终于下马,舒丁泰随之,自有驿馆的伙计来侍候马儿。

丘南山道:“许帮主临时有急事,须明早才到。”

众人一阵起哄,都是不满的怨声。只有师爷化三人不敢作声。

吕世清看看天色,黄昏的天空乌云疾走,问道:“许帮主因何事延误?”

舒丁泰代答道:“许大当家派人传来口讯,说是与案有关,明早必到。”众人又是一阵起哄。

“轰!”闪电裂破乌云,惊雷在头顶响起,接着豆大的雨点由疏渐密地洒下来。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降临大地。形势登时一片混乱,众人不是走进主楼避雨,就是把马儿牵到有瓦顶遮头的回廊内,有去意的人只好打消念头。骡道人把爱骡安置到千里梦它们旁边时,大雨倾盆而下,天昏地暗,令黑夜提早来临。到所有人均避进饭堂,骚娘子穿花蝴蝶地殷勤招待丘南山和舒丁泰。

徐子陵一人独占远离其他人僻于一角的桌子,神态悠闲。湿着半边身子的寇仲和任俊在他左右坐下,前者问道:“那怪人呢?”

徐子陵道:“外面有座石亭,他该在那里避雨,此人性情孤僻,愤世嫉俗,却非似邪恶之徒,不知因何事对许开山生出怀疑,此来恐怕正是针对许开山。”

寇仲别头瞥一眼,众帮派人物拣另一角分三桌坐下,外联帮、东北帮诸汉子各占一桌;仙霞洞的吕世清、郎婷婷,北马帮的师爷化、东北帮少帮主贝晨分,外联帮凤堂堂主苏青、骡道人、总巡捕丘南山、安乐帮二当家舒丁泰等围坐一桌,密密商议。师爷化的两名手下则挤到东北帮众汉的桌子去,可见北马帮和东北帮是一鼻孔出气的。外面大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骚娘子在入门处指挥伙计冒雨把草料等物收好,关闭窗户,忙个不停。

徐子陵把和阴显鹤的对话交代后,说道:“这座石砌的山寨高据丘顶之上,无论广场和主楼,均只有一个入口,窗户窄细,虽有防御上的优势,但若给人封锁入口,却是谁都逃不掉,许开山选在这里聚会,是否另有目的,心怀不轨?”

寇仲低声道:“若要里应外合,东北帮加上师爷化三人确可办到。但事后如何向人解释?许开山还声称延迟到明早来的原因,是因为可能找到崔望的线索。”

此时“蝶公子”阴显鹤像幽灵般头顶竹笠湿漉漉的出现在后门处,木无表情地以冷漠的眼光扫视众人,然后到一角默默坐下。丘南山等突因他停止说话,气氛转趋凝重,透出敌对和怀疑的意味。

骚娘子和九名伙计忙碌完毕,回来关上饭堂的门窗,又点燃四壁的十多盏风灯,激烈的雨声雷响,似被隔离在另一天地里,当烧起四个壁火炉,堂内更是温暖舒适。

舒丁泰把骚娘子召去,交头接耳一番后,骚娘子风情万种的宣布道:“今晚由舒二当家请客,兄弟们,还不去准备菜肴,拿酒招呼各位贵客。”伙计们立即应命,各忙各地去了。

骚娘子一屁股坐到吕世清身旁的椅子,郎婷婷立时秀眉大皱,却像吕世清般拿她没法。

丘南山的声音响起道:“阴兄未知因何事大驾临此?”

阴显鹤丝毫不买他的账,冷冷道:“我不可以来吗?”

师爷化干笑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让我们怀疑阴兄是为崔望打听消息,而实情阴兄只是想特别到这里享受淋雨的滋味,大家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就太不划算了!”

此人不但声气语调令人生厌,还一副推波助澜,搧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

阴显鹤毫不动气,说道:“我正是要到这里来淋雨。”

幸好此时伙计端上酒点,把紧张的气氛冲淡。骚娘子满场乱飞,亲自为各人斟酒,只不敢去惹阴显鹤。酒菜接着上场,除阴显鹤不沾酒菜,各人大吃大喝起来。

骡道人来到寇仲三人一桌坐下,与三人对饮两杯,压低声音道:“三位对安乐惨案有什么看法?”

那边厢诸人酒酣耳热,纵谈东北武林的江湖风月,加上骚娘子不时传来的浪荡笑声,气氛热烈,令人难以联想到他们是为安乐惨案的事聚在一起。

寇仲答道:“我们猜陆当家是因掌握到可揭破崔望真正身份的人证或物证,致遭杀身大祸,道长可晓得他遇害前曾到过什么地方去,见过什么人?”

骡道人点头道:“你们和贫道的想法不谋而合,因为陆老弟近月来全力追查狼盗的踪迹。在遇难前,他曾到过山海关去,只是据陪他一道去的舒丁泰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们本要去见一批曾被崔望劫掠的胡商,却扑个空,胡商早出关去。”

徐子陵道:“舒丁泰是个怎样的人?”

骡道人愕然道:“他的胆子没那么大吧?”

寇仲道:“道长不是说过不喜欢他吗?”

骡道人神色变得凝重,说道:“我不喜欢他,是因陆老弟曾私底下告诉我舒丁泰和杜兴过从甚密,屡劝不听。”

寇仲拍桌道:“我敢包保崔望是杜兴制造出来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

骡道人露出震骇的神情,说道:“寇兄这话有何根据?杜兴乃东北武林的泰山北斗,人人唯他马首是瞻,且得突厥和契丹人支持,惹上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寇仲正要说话,忽然有人颤声道:“我的头很晕。”

寇仲等愕然瞧去,只见其中一个提着酒罈的伙计脚步不稳的东摇西摆,接着连人带罈倒向地上。“砰!”酒罈碎裂,酒溢遍地。骚娘子和其他几个伙计接连倒下,一时堂内突然鸦雀无声,人人面面相觑,暗中提气,视察体内的情况。不过仍未生出太大恐慌,凡练气之士,均有抗毒驱毒的本领,故未因此而致过分担心。

丘南山首先色变喝道:“我中了毒。”

寇仲和徐子陵朝骡道人和任俊瞧去,发觉两人脸色均变得非常难看,心知两人亦都中招,心中骇然,什么毒如此厉害?

那边厢人人惊呼喝骂,显是无一幸免被毒,形势慌乱。

丘南山长身而起,喝道:“酒菜有毒,不要慌乱。”

闭上眼睛的吕世清猛地睁开俊目,怵然道:“此毒非常阴损厉害,竟令我无法提聚真气把毒逼出来。”

任俊低声向寇仲和徐子陵道:“我也无法提聚真气。”

舒丁泰霍地起立,戟指独坐一隅的阴显鹤厉喝道:“只你一个人没沾过酒菜,还不是你弄的手脚?快把解药拿出来!”

阴显鹤脸容不动,若无其事地说道:“若毒是我下的,现在会先掌你一个嘴巴,再把你们全部碎尸万段。”

寇仲和徐子陵真的大吃一惊,堂内数阴显鹤武功最是高明,若连他也无法提气把毒驱走,此毒的厉害,已达骇人听闻的地步。

舒丁泰忽然雄躯剧震,跌坐回椅内。丘南山缓缓坐下,显示出较舒丁泰深厚的功力,但站起来亦成问题的可怕事实,却令人更为震撼。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帮会强徒,人人像斗败的公鸡般,面如死灰。没有人晓得接踵而来的命运。

师爷化颤声道:“酒和菜都没有毒,我刚以银针探过。”

众人目光往寇仲等人投来,阴显鹤既然同样中招,自以寇仲三个人最有嫌疑。

寇仲和徐子陵是堂内没有受毒素影响的人,他们的长生气是百毒不侵的。当年沈落雁在萦阳想毒害他们,结果无功而还。他们要为任俊或骡道人驱毒只是举手之劳,可是在众目睽睽下,别人将会因此晓得他们没有中毒,而他们不出手的更重要原因,是想把下毒的人引出来,待他自动露出原形。

寇仲苦笑道:“正如阴兄所言,若毒是我们下的,现在既已得手,好该动刀子杀人,免致夜长梦多。”

阴显鹤沉声道:“毒是从油灯或火炉燃放出来的。”

众人恍然大悟,不过悔之已晚,暗恨刚才没有趁能起身行走时,把灯火弄熄,现在却办不到日常这种简单容易的事。这名副其实的毒计确是非常歹毒,在这密封的空间内,众人避无可避,全体中招。

贝晨分颤声色厉的喝道:“究竟是谁下的毒,给我站出来!”

人人你眼望我眼,疑神疑鬼,情势诡异至极点。

炉内的木柴像催命符般“啪啪”燃烧着,每过一刻,众人体内的毒加重一分,这想法像万斤重担般紧压众人心坎。堂内一阵令人颓丧难堪的沉默,就像施行极刑前的肃静。

娇笑声响起,本是风骚治荡的声音在这时刻却变得无比刺耳。众人骇然望去,本倒在吕世清脚下的骚娘子盈盈俏立,还伸手摸吕世清脸颊一把,得意洋洋地说道:“奴家站出来啦!少帮主打算怎样处置奴家?”

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内,人人目瞪口呆,怎都想不到下毒的是骚娘子,她肯定不是会家子,所以没有人对她生出防范的心,因此着她道儿。其他伙计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舒丁泰反吁出一口气,说道:“骚娘子你真棒,还不拿解药来。”

众人闻言,无不愕然。

骚娘子来到他身后,笑道:“解药来了!”

人人眼睁睁瞧着骚娘子从袖内取出一把锋尖蓝汪汪的淬毒匕首,只是舒丁泰看不到。由于相隔太远,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亦来不及阻止事情的发生。

骡道人姜是老的辣,大叫道:“舒丁泰,谁是崔望?快说出来!”

舒丁泰愕然不解时,背心剧痛,发出一下震荡全堂的临死惨呼,未有机会回答,已毒素攻心,扑倒桌面,弄翻酒杯菜肴,当场毙命。

骚娘子脸色如常,若无其事地收起匕首,笑道:“道长太小觑奴家的用毒本领啦。”

师爷化颤声道:“明早我们大当家来时,骚娘子你如何向他解释?”

骚娘子把娇躯移到师爷化身后,搂着他脖子凑在他耳旁道:“奴家昏迷不醒,哪晓得发生什么事?最妙是多了阴公子和傅公子他们,奴家大概会安排你们来一场激烈的火并,几败俱死,想想都觉有趣。”

丘南山沉声道:“谁在背后指使你?”

骚娘子放开吓得差点失禁的师爷化,移到旁边的空桌悠然坐下,俏目盯着闭目运功、不发一言的阴显鹤,没有回答丘南山的质询,柔声道:“蝶公子少费气力,若现在把四个壁炉弄熄,你没有半个时辰,亦休想把奴家的十绝毒逼出来。”

苏青打个眼色,两名手下应命勉力起立,怒喝道:“我们和这臭婆娘拼过。”话犹未已,一步未迈,东歪西倒跌到地上,把椅子撞翻,狼狈至极点,再爬不起来。

骚娘子花枝乱颤地笑道:“这是妄动真气的后果。”

郎婷婷投往吕世清怀内,吕世清露出心如刀割的绝望神色,紧拥怀内自己护花无力的玉人。谁都猜到堂内将无一人能幸免于难。

寇仲终忍不住,哈哈大笑,状极欢畅。包括骚娘子在内,众人讶然朝他望去。徐子陵则摇头哑然失笑。

骚娘子奇道:“傅公子何事如此开怀?”

她变成无人敢惹的煞星瘟神,没人敢引她的注意,更不敢逗她生气。寇仲反其道而行,教人既佩服,更为他担心。

寇仲耸肩道:“若本人所料无误,杜兴利用过你大姐后,会把你灭口,就像大姐杀死舒丁泰那样,因为你晓得些不应晓得的东西。在安乐惨案后再来个饮马惨案,一切会被烧成碎烬残灰,崔望从此消失,两案永成悬案。”

徐子陵接口道:“为何大姐的老板杜兴尚未临门?”

骚娘子敛去笑容,长身而起,朝他们走过去,冷冷道:“你们在胡说什么?”

丘南山是老江湖,知道骚娘子要动手杀人,为分她的心,没办法下想出办法,喝道:“傅兄有何凭据,可肯定杜兴在背后指使此事?”

骚娘子在离寇徐两人十五步许外停步,显然想听寇仲的答案。寇仲和徐子陵心中大定,终把这恶毒女人诱至受控制的范围内。

寇仲笑道:“道理很简单,在北疆除燕王外,就只杜兴有包庇大批狼盗的能力,大师爷不要怪我冒犯,贵当家因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又故意延迟赴会,亦难避嫌疑,何况他更是杜兴的拜把兄弟。看来大师爷成其替死鬼,你们的遇害,令贵当家完全置身嫌疑之外,而所有知情者均命丧阴曹。”

苏青尖叫道:“杜兴为何要害我们?”

徐子陵忽然问道:“阴兄为何晓得饮马驿有这么一个聚会?”

阴显鹤睁开眼睛,沉声道:“是舒丁泰通知我的。”

众人哗然。

骚娘子声寒如水地说道:“说够了吗?”

寇仲微笑道:“还未说够,尚有两个字的证物,大姐想听吗?”

各人虽自叹必死,仍给寇仲引起兴趣,有什么指证是两个字可尽道其详的?

骚娘子恢复风骚冶荡的神态,说道:“死冤家说吧!”

寇仲长身而起,拉开羊皮外袍,仰天长笑道:“就凭寇仲这两个字,够吗?”

骚娘子如受雷击,往后跌退,最后咕咚一声坐倒地上,脸上血色褪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由深藏变成外露的井中月处,耳中被“寇仲”两字轰鸣震动,一时反未完全把握到他没有中毒的事实。

蹄声于此时自远传来,狼盗终于来临。雷雨下个不休。

寇仲朝骚娘子扑去时,已迟一步,只见她脸色转黑,与舒丁泰中的剧毒如出一辙,知她在衣袖内暗以那把淬毒匕首自尽。

寇仲抓着她双肩,喝道:“指使你的是杜兴吗?”

骚娘子目露奇光,念道:“汝等当知,即此世界未立以前,净风、善母二光明使入于暗黑无明境界,拔擢骁健常胜大智甲五分明身……”声音低沉下去,至不可闻,头侧,黑血从七孔流出,毒发身亡。

寇仲听得心中发毛,她临死前念的显是经文一类的东西,秘异诡奇,令他感到事情更不简单。

此时徐子陵把四个壁炉硬以掌风扑灭,蹄声愈是接近,听来有不下过百之众,寇仲放好骚娘子的尸身,跳将起来,往大门冲去道:“陵少负责救人,小弟能挡多久就多久。”拉开大门,忽然这密封的世界又与外面雷雨交加的天地连系在一起。

寇仲消失于门外雷电风雨中,徐子陵刚把所有门窗以拳劲震开。堂内诸人无不在闭目行功,希望能尽早将毒素逼出,以应付狼盗。形势紧张,徐子陵朝阴显鹤掠去,堂内以他武功最高,若能先让他恢复过来,会更有克敌制胜的把握。

蹄声在墙外入口处倏然而止,接着是撞击坚门的声响,一下一下的传进来。徐子陵的长生气从阴显鹤背心输入,值此生死关头,这孤傲的人不再客气自持,迎进徐子陵的真气,一点一滴把侵入脏腑的毒素逼出。“轰!”门关断裂,外门终被破开。

寇仲背挂箭筒,手持灭日弓,卓立台阶之上,严阵以待,任由雨点洒在身上,两旁尚各有两袋后备的箭。箭矢为东北帮徒众所有,他对铁弹的应用还未有把握,仍是用箭较为稳妥。他另一手挟着四支箭,对他来说,利用灵巧的手指连续发射四箭,不用费吹灰之力。雨水无孔不入地朝衣领内钻进去,他就像在狂风雷暴中屹立不倒的雕像,完全不受任何影响,双目射出慑人的精光,借主楼透出的灯火,凝视被猛烈撞击的大门。他立下决心,宁死也要阻止敌人杀进主楼去,否则必有人在无力反抗下遭劫。

“砰!”门闩断折。三骑从暗黑中幽灵般闯进来,挟着风雨,人人以黑头罩掩去面目,只露出眼耳口鼻,状如妖魔,正是肆虐东北,横行无忌的狼盗。寇仲发出震天长笑,“嗤嗤”声中,四枝劲箭连珠射出。

任何人骤从黑暗走到光明,视力多少受到影响,何况灭日弓疾如闪电,越过圆形广场中心的水池,横跨近六百步的远距离,速度丝毫不减的直贯敌胸而过,最后一箭没入门外暗黑处,响起另一声临死前的惨叫。四匹马儿受惊吓四处乱闯,敌势大乱,马嘶人叫,如在梦魇之中。

再有六、七骑杀入门来。寇仲立知自己用对策略,若他守在水池和外门间的任何一点,由于敌人人多势众,他应接不暇下,势将被敌人突破防线,演成混战之局。无论他刀法如何高明,能自保已相当不错,休说阻截敌人。现在他凭灭日弓的远射程,既守住主楼入口,又一眼无遗的监察整座广场,把爱马千里梦和徐子陵的万里斑置于他神弓的保护下,进可攻退可守,实是无懈可击。另四支箭疾射而去。箭无虚发,再有四敌跌下马背,可是另十骑成功冲入门内,高举兵器,绕池朝他杀来。寇仲静如井中之月,一丝不误地计算敌人杀至的时间。此时再有三骑进入大门,马上狼盗俯身弯弓搭箭,朝他瞄准,显示出精湛的骑射功夫。

八箭近乎不中断的发射,像八道闪电般射入敌人体内,箭矢的高速令敌人无从格挡,乖乖地带着一蓬鲜血颓然坠马。两骑左右杀至,骑士腾空而起,往他扑来,寇仲来不及取箭,斜弹而起,恰恰避过冲至水池边缘三骑射来的长箭,名副其实的左右开弓,就以灭日弓把来敌连人带兵器扫得飞跌到台阶下。尚未踏足实地,四支箭来到手上,箭声嗤嗤,那池边三名射手同告完蛋。无人的战马在广场内冒雨左窜右突,跳蹄狂嘶,绑在四周回廊的马儿受到影响,不安地嘶叫踏蹄,加上闪电雷响,滂沱大雨,说有多混乱就有多混乱。“当!”第三批冲进来近二十名狼盗领先者的铁盾给寇仲命中,登时四分五裂,惨叫后抛。

敌人出现在三丈高的外墙顶上,纷纷跳进广场,聪明的更借回廊马儿的掩护,往他立处掩来。寇仲像射出兴头般毫不理会,以他能达到的最高速取箭射箭,射得对方人仰马翻,没法形成有组织的阵势。到终有敌人逼近台阶之下,寇仲左手将灭日弓摺叠收藏,另一手掣出名震天下的井中月,大笑道:“谁人能挡我寇仲三招,老子饶他狼命。”

“当!”一敌给他连人带刀,劈得飞坠台阶,又撞倒另一正要扑来的同伙。寇仲往后退守,拦着大门,刀势开展,来者就算能挡住他的刀,亦无能抵挡他超凡的劲气,硬被震得喷血跌开,瞬那间变得血流成河,尸满台阶的惨烈情景。

在雷电的笼罩下,广场上满是敌人,此时寇仲逐渐气虚力竭,身上又多处负伤,纯靠坚毅过人的意志撑着。悍不畏死的狼盗仍是前仆后继的攻来。蓦地剑光大盛,接去狼盗大部分的攻势,赫然是“蝶公子”阴显鹤。

寇仲压力大减,精神剧振,笑道:“好剑!”

阴显鹤刚划破一敌咽喉,只答一句“刀更好”,又忙于应战。

“我来了!”任俊从寇仲另一边钻出来,接着寇仲右侧的攻势,寇仲登时轻松起来,往前跨出自被围攻后的第一步,劈飞两敌。

骡道人和丘南山的声音同时在后方响起,暴喝道:“不要放走崔望。”

寇仲苦笑道:“你们出来认认看。”

战圈倏地扩阔,在两个生力军的增援下,敌人被逼得撤到台阶下。寇仲一方终于守稳阵脚,形势逆转。徐子陵此时从门内扑出,一个空翻,飞离台阶,落入广场的敌丛中,只见狼盗东跌西倒,立时溃不成军,混乱的情况像波纹般扩展向敌人全阵,有组织的狼盗终于阵脚大乱,变成各自为战。寇仲等以泰山压顶之势,联手杀下台阶,把原本如狼似虎攻上来的敌人,杀得东窜西逃,锐气全消。

号角声起。敌人争先恐后往大门逃去,寇仲等与徐子陵紧跟着敌人尾巴追杀,挡者披靡,留下更多的尸体,落在广场中的雨水给鲜血染个血红,令人触目惊心。杀到大门外时,仅余的四十多名狼盗逃进风雨的暗黑去。

雷雨稍竭,天气仍不稳定,远方天际不时闪亮,隐传雷鸣。包括徐子陵在内,出战狼盗者无不多多少少负伤受创,那种群斗混战的情况,正是个看谁伤得重,谁挨不下去,以命搏命的死亡游戏。

苏青、师爷化、贝晨分和手下们死里逃生,又知两人是寇仲和徐子陵,态度大改,说不尽的感激尊敬。七名伙计和膳房工作的三名师傅中毒太深,返魂乏术,平添冤魂。丘南山在北马帮、外联帮、东北帮一众帮徒协助下清理遗骸,更看看可有活口,以供盘查崔望的秘密。尚有个许时辰就天亮。阴显鹤虽肯与众人围坐,仍是不吭一声,没有半句说话,谁都不晓得他脑内打转的是什么与常人有别的念头。

寇仲徐子陵运功逼干衣服,行气调息,以恢复元气。徐子陵因负起助人驱毒之责,损耗得比寇仲更厉害,疲倦欲死,坐下后学阴显鹤般不言不语。寇仲没有丝毫大胜的感觉,既让崔望溜掉,驿馆的伙计又无辜丧命,使他感到非常窝囊。

师爷化打破难堪的沉默,干咳一声,以严肃的神情换去可厌表情多多的神态,谦恭地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少帅爷和徐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

郎婷婷露出鄙夷之色,显然看不起师爷化前倨后恭的小人嘴脸,由于吕世清到广场助丘南山清理敌人死伤者,只留下她在饭堂内。

寇仲瞥一眼被布盖在一角的伙计遗体,其中尚有骚娘子和舒丁泰。心中暗叹一口气,说道:“大家不用说这种话,曾共过生死的就是战友。”

师爷化嗫嚅道:“先前少帅爷指敝大当家与此事有关,不知是否……嘿……”

寇仲朝阴显鹤瞧去,说道:“阴兄可否瞧在小弟份上,点大师爷一条活路?”

阴显鹤木无表情,惜字如金道:“许开山就是崔望。”

师爷化求助的眼神移向寇仲,他心知肚明由他去追问,只会碰壁。

阴显鹤像不晓得师爷化的存在般,向寇仲续道:“第一个怀疑许开山的是陆帮主他老人家,陆帮主曾到北平找我,着我出手相助对付许开山,本人一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故断然拒绝,唉!”

寇仲知他心生悔意疚歉,说道:“陆帮主说过什么话?”

同桌的苏青、贝晨分、郎婷婷均露出留神倾听的神色。谁都晓得许开山野心极大,只是没想过他是狼盗首领崔望。只有骡道人仍在闭目疗伤。

阴显鹤缓缓道:“陆帮主曾花费庞大人力物力去调查他的出身来历,说他与回纥兴起一个叫大明尊教的邪恶教派有牵连。”

寇仲一震道:“你们听到骚娘子身亡前念的古怪经文吗?”

除徐子陵外,其他人只能茫然摇头。

寇仲道:“她念的是什么世界未立前,净风、善母两个光明使入于无明之界的似经非经、似咒非咒的古怪说话,光明之使不是有个‘明’字吗?可见陆帮主不是无的放矢。”

苏青问师爷化道:“安乐惨案发生时,许开山在什么地方?”

师爷化的面色变得更难看,垂首避开众人目光,低声道:“他刚好孤身一人到关外去,惨案后三天才回来。”

徐子陵道:“这么说,陆帮主得到的证物,该是能证实许开山是大明尊教的人或什么使者,而他可能把此事告诉舒丁泰,而致招满门惨死的大祸。”

师爷化剧震道:“我该怎么办?”

徐子陵没有答他,沉声道:“我和崔望交过手。”

众人精神大振。

徐子陵苦笑道:“却留不下他,即使单对单动手,我也要费一番工夫才能把他留下。”

众人露出失望神色。

丘南山和吕世清联袂而回,看他们神情,便知没有好消息。

果然丘南山甫坐下,长叹道:“没有半个活口,伤者都以淬毒匕首自尽殉战,也没半个熟面孔的人,身上均有奇怪的刺青,吕世兄猜他们是来自回纥的外族人。”

最大反应的是师爷化,颤声道:“吕兄弟敢肯定吗?”

吕世清点头道:“晚辈少时曾随敝师到关外游历观光,在回纥见过这种形式的刺青技术和纹样,据说是属于当地一个神秘教派,但对该教却知之不详。”

贝晨分道:“杜兴却非回纥人。”

苏青冷哼道:“教派是没有种族和国家之分的!”

贝晨分狠瞪苏青一眼,没有反驳,此刻实非斗嘴的时光。

寇仲向听得一头雾水的吕世清和丘南山解释一番后,说道:“丘老总打算怎样处理此事?”

丘南山苦笑道:“这会是非常头痛的问题。不瞒你说,我们燕王名义上虽是东北之主,但很多地方仍不由他主事,像杜兴这种一方霸主,背后又有突厥和契丹人撑腰,虽明知他暗里无恶不作,仍奈他莫何,兼且此人武功盖东北,谁都忌他几分。”

苏青和贝晨分颓然点首。

寇仲微笑道:“这反好办,昨晚发生的事,我们可如实说出去,只把对许开山和杜兴的嫌疑,以及骚娘子临死前的怪经文一字不提,杜兴和许开山交由小弟去对付。”

阴显鹤沉声道:“怎可不算我阴显鹤的一份?”

出奇地贝晨分道:“我们东北帮绝不会置身事外的。”

苏青亦道:“此事最后当然由敝帮主作主,但无论道义上或实际的利益上,我们也要扳倒杜兴。”

她说得坦白,能除去东北最大的帮会北霸帮,外联帮肯定势力剧增。

吕世清接着道:“敝师和陆帮主有过命的交情,此事不能不管。”

各人表明立场后,丘南山断然道:“我禀明大王后,再找少帅说话。”

骡道人张开眼睛,哈哈笑道:“有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看上杜兴,杜兴肯定是走衰运。”

寇仲问徐子陵道:“陵少有什么意见。”

徐子陵道:“那就我们在明,诸位在暗,到山海关后我们再随机应变,最好在许开山到来前我们离开,不与他碰头,那他就不会思疑我们看穿他和杜兴联成一气。”

师爷化苦着脸近乎哀求地说道:“诸位请指点我一条活路,是否该立即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唉!可怜我还上有高堂,下有妻儿。”

寇仲道:“千万不可如此,大师爷是我们非常有用的一招奇兵,我包保许开山不会动你,当然是看你能否骗得过他。”

徐子陵道:“大师爷要装作若无其事,千万不能在神态上露出害怕他或怀疑他的神色。还要大赞我和少帅,显出感激我们的样子,这样贵当家反不会怀疑你。”

丘南山拍案道:“这一招确是妙绝,想不到徐兄如此明白人的心理。”

众人商议好行事的细节,寇仲、徐子陵和任俊立即上路。

与杜兴的斗争,出现柳暗花明的局面,再非如先前想象般的简单。

“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山海关坐落山海之间的“辽蓟咽喉”,要害之地,是万里长城东的重要军事重镇。战国时为对抗外族寇边入侵,各国先后在本国国界建边墙,秦一统天下后连结各国边墙,加以修葺扩充,形成西起临洮、东至辽东、迤逦万里的长城。以后的汉、南北朝和隋继续增筑加建。至隋为止,山海关尚未建成其最巅峰时期城城相护的格局,但已具雄关规模,在突厥人声势日大的眼前形势下,山海关虽稍失去军事上的意义,但仍是关内外交通要道和物资贸易的集散点。古城依山傍海,东离渤海湾的尽头只十五里,北面万山重叠,气势雄伟,城垣从燕山逶迤而来,沿山脊翻山下海贯穿南北,配合数座望台,连成完整的建筑防御系统。

山海县城顺应地形成南北长西北短的不规则方形格局,以城墙绕护,开四门,再以十字大街贯通相连,十字街中心建高耸于所有建筑物之上的钟鼓楼,与四门形成对衬。商肆集中在十字大街两旁,前店后居,民居多为四合院落。但无论店铺民居,均以青砖灰瓦白石等较耐用的建材筑成,朴实无华,不惧风沙,形成有别于中土其他城市的景观。但最大的特色是汉夷杂处的情况。寇仲、徐子陵和任俊策马缓行半条大街,碰上的外族人比汉人更多。且民风强悍,街上往来者无不有兵器弓矢随身,步行者少骑马者多,所以店铺外均设有马栏,供人系马。

抵山海县城后,三人更深切体会到杜兴为何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称王称霸的原因。在外族势大而本土人势弱的状况下,高开道既管不到这北疆最后一座县城,更不敢管。街上不见半个燕兵,亦不用缴税入城。在这里强者才能称王,也只有最强大的势力,才能维持这里松散而不成文的规矩秩序,一切以江湖规则行事,故杜兴这种在关外关内均深具影响力的地方大豪,始有当家主事的力量。山海县城比渔阳更热闹繁荣。

任俊笑指前方道:“到了!”

两人目光随他指示落在横伸出来写有“义胜隆”三字的金漆招牌,晓得是翟娇在此开设的分店。

任俊忽然色变道:“没理由的,怎会这么早关门?”

寇仲和徐子陵亦看到铺门被木板栅封个密不透风。他们今天一口气赶来,此时离日没尚有小半个时辰。

三人加速来到铺前,只见木板栅上贴有一张黄纸,写上“倒闭封铺”四个出人意外的血红大字。寇仲和徐子陵大感不妥,先不说翟娇在这里的分店不会突然倒闭,即使真的如此,分店的人也会在告示上婉转解释,而不会说出“倒闭”“封铺”这类词语,可知事情极不寻常。

任俊跳下马来,心神大乱地说道:“我到后面找他们。”说罢迅速去了。

寇仲审视半晌,说道:“这张告示是今天贴上的,墨迹仍新。”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杜兴晓得我们来了,遂送我们一个见面礼,立此下马之威。”

寇仲点头同意,沉声道:“杜兴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许开山的崔望,此举实属不智,适足暴露他与狼盗的关系。可见在急怒攻心下,他只好找义胜隆分店的人来泄愤,同时测试我们的反应。陵少认为我们该如何处理此事?”

徐子陵道:“杜兴把分店的人全部掳去作人质,好令我们投鼠忌器。我们若轻举妄动,会正中他下怀。我们应先摸清他在这里的布置,始拟定行动的策略部署。由于表面上杜兴扮的是正义化身主持公道的大侠,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公然动刀动枪的。”

任俊此时气急败坏的回来,说道:“里面的东西全给捣个稀巴烂,且遍地红漆,人则一个不见。让我去问邻近各店的人,看发生过什么事。”

寇仲微笑道:“遇事失去方寸,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蛇,现在我们更应保持井中月的冷静,来吧,找个像样的旅馆先安顿下来再说。”

像一连走过的几间旅馆般,在门外张罗的店伙见三人来到,立即挂出“客满”的牌子,请他们吃闭门羹。任俊气得差点要动刀子杀人放火,寇仲和徐子陵却一笑置之。

任俊愤然道:“我们去找荆抗,他有个分舵设在这里。”

荆抗是三帮一会中的塞漠帮帮主,一向和窦建德有点交情,所以翟娇在这里的地盘,由他照拂。

寇仲叹道:“小俊你仍是入世未深,荆抗绝不会因大小姐的事情招惹像杜兴这种劲敌,我们更无须令老荆左右为难。”

徐子陵带头策马朝南门缓驰,说道:“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杜兴试探我们,我们何不来个反试探,看看他会不会眼睁睁瞧着我们离开县城。”

寇仲微笑道:“就算他有天大的胆子,谅也不敢拦阻我们。我敢肯定由于我们来得突然,他理应没法在这么匆促的情况下集结足以狙杀我们的力量,故掳去义胜隆分店的几个人,是一种拖延的策略。”

任俊道:“若他们因此遇害,大小姐会很伤心。”

徐子陵道:“所以我们要摸清楚杜兴布置的底子,例如他最重视宠信的是什么人,我们把他拿到手里,再来个交换人质,不怕杜兴不屈服。”

寇仲哈哈大笑道:“杜兴要来和我们玩手段,怕要再投胎才有机会。”

这番话既指名道姓,更故意高声张扬,立时惹得街上匆匆往来的行人侧目。

任俊给两人激起豪气,也胆色顿增,大喝道:“杜兴只是胆小如鼠之徒,只能做些缩头畏尾的行为,哪敢来惹两位爷儿。”

往来者听得人人失色,杜兴乃此地名副其实的霸主,谁敢公然来捋他的虎须?

寇仲索性暴喝道:“杜兴若躲在附近,快滚出来见我。”

声音远传开去,盖过长街的蹄声人声,连邻近的街巷亦清晰可闻,立时惹起一阵骚乱。

忽然一个久违了的熟识声音,从左旁一间食馆传出来道:“杜兴算什么劳什子东西,竟惹得名震中外的少帅这么生气?”

寇仲和徐子陵虎躯剧震,露出不能相信的神色,循声望去。一人从食馆油然步出,雄伟如山的躯体笔挺如枪,背负长剑、轮廓分明,完美得一如大理石雕像的狭长脸孔挂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直有君临天下的霸道气概,不是久违了的跋锋寒还有何人?寇仲一个筋斗,翻下马鞍,扑上去和跋锋寒一把抱个结实,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壮怀激烈,欢欣畅快至极点。谁想得到远赴塞外修炼的跋锋寒,竟在此处出现。

徐子陵微笑向任俊道:“这位是跋锋寒!”说罢下马朝相拥的两人走去。任俊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跋锋寒可说是除“武尊”毕玄外在塞外武林声名最盛的高手,隐为继毕玄后最出色的武学宗师,与寇仲和徐子陵同为新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这三个人重新聚在一起,将会掀起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有谁人能够料得?

寇仲的声音传回来道:“小俊,把马系好,我们痛饮一顿才办其他事。”

任俊清醒过来,忙甩蹬下马,侍候马儿,街上的围观者有增无减,当然只敢躲在远处遥看,谁都晓得寇仲等非是等闲之辈,如今竟直截了当的公然向杜兴宣战,自然有好戏接踵登场。徐子陵和跋锋寒相拥时,食馆内的客人、伙计和老板,全体一致的从后门溜走,免遭池鱼之殃。

跋锋寒移开少许,双手用力抓着徐子陵肩头,又看看一旁的寇仲,双目露出慑人的光芒神采,喝道:“好!两位的修为又再有更大突破,确是可喜可贺。”

寇仲兴奋地说道:“你这小子看来也丝毫不赖。凭你眼前的气度精神,说不定我两个合起来仍要留你不住。”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小弟很久没听过这么风趣的话。”

目光落在任俊身上,微笑道:“这位小兄弟相当不错,前途无可限量。”

得跋锋寒赞赏,任俊浑身血液沸腾起来,一揖到地恭敬道:“全赖仲爷陵爷指点提拔,任俊拜见跋爷。”

跋锋寒放开抓着徐子陵的手,双手搭上两人肩头,朝食店大门走去,欣然道:“那两匹该是高昌的上等战马,你们从哪处骗回来的?若非遇上我,出关后包保会被人偷掉。”

任俊深切体会到三人间的真挚感情,心中一热,再不把旁观者的目光放在眼里,紧随三人身后入店。由于店内负责供应饮食的一众店伙逃个干净,任俊只好身兼伙头与伙计两职,侍候三人,好让他们畅叙离情。

酒过三巡,寇仲早把杜兴忘掉,说道:“好小子,竟来个神出鬼没,之前在长安听到你干掉几个大贼的消息,今天就见到你在这里出现。”

跋锋寒无法在两人前保持一贯冷傲的神态,笑意盈盈道:“我是专诚在这里恭候两位大驾。”

徐子陵奇道:“锋寒兄怎晓得我们到山海关来?”

跋锋寒道:“不出门也能知天下事,何况我这无家可归飘萍四海的人。在一个无意的情况下,我得悉颉利与契丹的窟哥结成联盟,务要把你们引出关外,置你们于死地。小弟横竖有空,又想见识一下杜兴的‘霸王斧’,于是顺道来找你们喝酒聊天,碰不上就干掉杜兴了事。”

寇仲开怀笑道:“好小子!敬你一杯。”

三人轰然举杯对饮,任俊送上一盘热腾腾的牛肉,三人哪会客气,大吃大嚼这意外得来的免费晚膳。

夜幕渐垂,街上的人见杜兴仍未有反应的动静,散去大半。

寇仲忽然石破天惊的以突厥话向跋锋寒道:“你的初恋情人追不着你吗?”

跋锋寒大感愕然,说道:“你在说什么?”

寇仲老脸一红,尴尬道:“我说得语音不正吗?”

跋锋寒捧腹笑道:“我只在作弄你,谁教你说的?发音可算是相当不错,不过仍须大幅改善。”

寇仲喝道:“小俊!你又说你教我们的突厥话可把突厥人骗倒。”

任俊惶恐地说道:“我是夸大点,仲爷别要见怪。”

三人听得差点笑破肚皮,不知如何,重聚后忍笑的功夫立时大幅倒退。

任俊来到桌旁,压低声音道:“可能是杜兴来了,外面行人绝迹,不见半个人影。”

寇仲别头往外看一眼,说道:“你到外面把马儿带进铺里来,再看看里面有没有草料。喂饱马儿比宰杜兴更重要。”任俊领命而去。

跋锋寒根本不把杜兴放在眼里,好整以暇道:“我们突厥话是多音节的,分紧元音和松元音,紧松是指收紧和放松咽肌,要学懂这些紧松元音,说出来始可形神兼备。”

寇仲道:“我们改拜你为师吧!”

跋锋寒道:“坦白说,我这次来山海关,只是顺道,真正的目的地是靺鞨即将立为上京的龙泉府。”

徐子陵道:“锋寒兄是要参加渤海国的立国大典?”

跋锋寒嘴角飘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学寇仲的语调道:“拜紫亭的立国关我跋某人的鸟事!我是看上赴那里参与大典的各方高手,想找几个来祭剑,若毕玄肯赏面,最理想不过。”

寇仲喜道:“我们正想去见识一下。”

跋锋寒大笑道:“能和两位并肩驰骋于塞外大草原上,肯定是人生快事。你们究竟和杜兴有什么嫌隙?”

徐子陵趁机问道:“你听过大明尊教吗?”

跋锋寒一怔道:“杜兴和大明尊教有什么关系?听说这是从波斯传过来的一种神秘教派,传至回纥后兴盛起来,与回纥一个邪恶的门派结合后逐渐变质,教内的人不但武功了得,且精于天文和用毒之术,没多少人敢惹他们。至于教主是什么人,我一概不知。”

寇仲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语声道:“北霸帮帮主杜兴求见,寇兄徐兄可否容杜某人进来说话。”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怎想得到“霸王”杜兴如此谦恭有礼。

杜兴不负霸王之名,身材高挺,有魁伟而令人慑服的体型气魄,超乎常人的高额,显示他并非有勇无谋的人。他是四十刚出头的年纪,虽说不上英俊,却充满阳刚的气概,神采奕奕。粗浓的眉毛下双目尖锐锋利,像没有事情能瞒过他。他空手而来,黄色武士服外加披风氅,脚踏牛皮靴,确是霸气十足。在三人锐利的目光下没有丝毫不安的神色,反留心打量三人,不过他显然不晓得跋锋寒是何方神圣,眼睛在他身上的时间最多。

寇仲从容笑道:“杜当家的霸王斧是否匆忙下遗留在家里?”

杜兴昂然在三人对面坐下,以笑容回报道:“小弟这次来是谈生意,带霸王斧来有啥用?”目光落在跋锋寒身上,问道:“这位是……”

跋锋寒长身而起,傲然哂道:“无名小卒,何足挂齿,三位自便。”说罢径自走到铺子后端,与在那里的任俊一起喂饲三匹马儿。

杜兴收回投在跋锋寒雄伟背影的目光,迎上寇仲的眼神,沉声道:“少帅此次大驾北来,究竟是要寻杜某人晦气还是代翟小姐谈生意?”

寇仲暗叫厉害,杜兴依足江湖规矩来和他们交涉,反令他们落在下风。耸肩道:“杜当家若能对大小姐的分店因何被封铺拉人有个令人心服的解释,我寇仲向你老哥斟酒致敬。”

“砰!”杜兴一掌拍在桌上,发出一下令跋锋寒和任俊愕然瞧来的响声,但台上杯内的酒却不见半滴溅出来,显示出他的武功不但超凡入圣,且是怪异无伦的内家功夫。他露这一手,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同时对他观感大改,使得寇仲的手也学跋锋寒般痒起来。如此对手,岂是易求,适供一试。

杜兴声色俱厉地叱喝道:“封铺拉人关我娘的屁事,你寇仲哪只眼看到是我杜兴做的?你奶奶的熊,杜某人若非看在荆抗份上,哪有闲情管什么翟娇的事?现在我辛辛苦苦地说服对方,令他们肯乖乖地把羊皮交出来,你们却来泼妇骂街的大叫大嚷,吵得全城皆知。我杜兴何等样人,管你们是天王老子或玉皇大帝,看不顺眼就把你们砍开七八块下酒,竟敢诬毁我去找那些小卒出气?”

给他忽然来个气焰冲天的大反击,寇仲和徐子陵听得呆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硬被他骂个狗血淋头。就算明知他是狼盗的幕后指使人,明知是他封铺拉人,又禁止山海关的旅馆接待他们,但全是凭空构想,没有具体的实据。

跋锋寒的声音传过来道:“杜兴你好像真的猜不到我是什么人?竟然当着本人在我兄弟面前睁眼讲大话。”

寇仲和徐子陵心叫不好,他们深明跋锋寒的性格,知他动了杀机,若真个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跋锋寒功力何等强横,剑招何等狠辣,高手相争,岂容留手余地?若杀掉杜兴,追回羊皮一事肯定泡汤,那时如何向翟娇交代。

杜兴的反应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猛地起立,两手抓着桌边,随着他往后稍退,整张大木桌给他抬得四足离地,接着泄愤地往上甩抛,桌子连着杯盘菜点像没有重量般腾升直上,重重撞在屋顶主梁处,桌子杯碟同时炸成碎屑残片,雨点般洒下来,撒在地上和两人身上。

杜兴戟指跋锋寒道:“我操你的十八代祖宗,在这里谁敢向我杜兴颐指气使?我杜兴更是一言九鼎,千金一诺。老子现在再没有兴趣管你们的鸟事,叫翟娇等着倾家荡产,声誉扫地吧!他奶奶的!”掉头便走。

寇仲跳将起来,追着他冲出铺外,蓦地数也数不清的人从四周的房铺顶上现身和从横街小巷冲出来,整齐一致,弯弓搭箭朝他瞄准,只待杜兴一声令下,立可把他寇仲射成满身长刺的刺猬。寇仲像看不到数百瞄准他待发的箭矢,探手衣内拔出井中月,遥指走到街心的杜兴,大喝道:“我才不管你是霸天还是霸地,谁抢去羊皮,老子就有本事要他呕出来,若是你杜兴干的,以后你就不用再在江湖上混。”

本是热闹的长街变得空寂如鬼域,只有众店铺外挂的风灯在塞北吹来的凉风中摇晃闪烁,近五百名箭手蓄势以待,却不闻急促的呼吸,可知杜兴的手下绝非一般帮会的乌合之众。这批箭手占大部分是突厥、契丹来的外族人,无不悍勇沉着,如此实力,大大出乎寇仲意料。

杜兴缓缓转身,他是不得不动作迟缓,皆因寇仲的刀势正紧锁着他,任何微细的误会,会惹得寇仲立即向他全力扑击。他在暗里观察,只要寇仲因被众箭所指而气势稍有减弱,他会下令放箭,只恨寇仲刀气不但没有丝毫转弱,且不断增强。两人目光交击,互相看到对方对自己的憎恶、仇恨和杀机。

寇仲似操制主动,其实是心中叫苦。若他挥刀扑击,只要杜兴能硬挡他一刀,由于他把精神全集中在杜兴身上,必避不过近五百枝从四方八面射来枝枝夺命的劲矢。若退回铺内,将陷于完全挨揍的劣势,爱马们更难幸免。杜兴既可在前门满布人手,后门肯定也是重重包围,杜兴确有霸王之风。另一边的杜兴也心中后悔,悔恨没有把霸王斧随身带来,使他没有把握硬挡寇仲的井中月。

十步外的杜兴冷笑道:“少帅是否害怕了?”

寇仲从容笑道:“我不但害怕,且是怕得要命。我这人还最怕黑,所以纵使要上路,亦必找个人来作伴。”

铺内的徐子陵和跋锋寒没有丝毫动作,晓得若稍有异动,引来的变化实难以逆料,故以跋锋寒的强悍,仍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由寇仲独力一人去应付。

杜兴一边抗拒寇仲催逼过来的惊人刀气,仰天长笑道:“好!我杜兴在关内称霸十多年,尚是首次遇上少帅如此胆大包天的人。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是立即动手,另一条就是有多远滚多远,以后都不要让我见到你的嘴脸。”

寇仲暴喝道:“废话!”

正要挥刀痛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个有如仙乐般悦耳的声音,温柔地在长街的一端传过来道:“两位可否给妃暄一点薄面,息止干戈?”

寇仲和杜兴同时一震,朝声音来处瞧过去,身穿男装,淡雅如仙的师妃暄,盈盈而至。众箭手无不分神张望,大大冲淡弓满待发的紧张气氛。寇仲怎想得到师妃暄会忽然出现在北疆这僻处的县城,差点要把徐子陵唤出来看看。杜兴的脸色却是阴晴不定,犹豫难决。他的部署本有足够能力对付寇仲三人,多出个他尚未晓得是何方神圣的跋锋寒,已使他大失预算,再来个师妃暄,变成两条战线,三方对阵,他终失去把握。

师妃暄停步在众箭手阵后,微笑道:“杜当家和少帅意下如何?”

寇仲还刀入鞘,把外袍掩好,笑嘻嘻道:“仙子有命,小弟当然受教听话。”

所有目光全落在杜兴身上,看他如何反应。

杜兴悻悻然道:“看在师仙子份上,你们只许在山海关逗留三天,否则莫要怪我杜兴不客气,仙子届时请勿插手此事。”

他不自觉地随寇仲对师妃暄唤起仙子来。

杜兴大喝道:“走!”说罢拂袖悍然去了,众箭手往后退散,转瞬间走得一个不剩。

师妃暄从容自若地移到寇仲身前,秀眉轻蹙道:“少帅因何事远道而来?”

寇仲压低声音道:“你不再恼我们吗?”

师妃暄轻叹道:“妃暄哪有恼你们的空闲?”

跋锋寒的声音传出来道:“师小姐仙驾既临,何不进来一叙?”

师妃暄横寇仲一眼,步进铺去。

四人在食肆内靠门处另找桌子坐好,由任俊改奉香茗。最兴奋的是任俊,一天内连续碰上英雄了得的跋锋寒和超凡脱俗的仙子师妃暄,就像置身一个梦境。最自然从容的是跋锋寒,皆因不知道寇仲、徐子陵与师妃暄现在是恩怨交缠,处于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复杂关系。师妃暄保持她一贯的冷然自若,寇仲和徐子陵却心知肚明与她之间已多出一道难以弥补的裂缝。徐子陵只好微笑不语,当作若无其事。

跋锋寒打开话匣道:“谁想得到师小姐会在这里乍现芳踪,小姐来了多久?”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妃暄是刚到,跋兄是否约好寇兄和徐兄在这里碰面?”

跋锋寒道:“我是有意到这里来碰他们,他们并不晓得我会在此处。”

寇仲恭敬地说道:“妃暄到这里有何贵干?不是要到塞外历练修行吧?”

听到寇仲亲密的唤她作妃暄,这美女秀额微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道:“妃暄为何要到山海关来,你们该比任何人更清楚。”

寇仲抓头道:“妃暄语气隐含怪责之意,好像你到这里来是为我们所累的,难道……该不会是这样吧?”暗里则踢徐子陵一脚。

徐子陵也猜不到师妃暄到山海关来的理由,但当然不会如寇仲一厢情愿的认为师妃暄是因他徐子陵而不惜长途跋涉的来寻他。

师妃暄漫不经意地说道:“还不是因为石之轩。”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愕然。以石之轩的才智魔功,纵使出动宁道奇,恐亦无法紧蹑着他尾巴直追到山海关来。

师妃暄秀眸射出坚定的神色,缓缓道:“我们决定无论追到天涯海角,绝不让石之轩安定下来修炼邪帝舍利内的魔功。”

跋锋寒听得一脸茫然,但既知事情与一代魔师“邪王”石之轩有关,自是大感兴趣。

师妃暄避过徐子陵,迎上寇仲的目光道:“妃暄不知该骂你们还是谢你们。若非你们自以为是的胡作非为,舍利该不会落入石之轩手上;但如非你们救回金环真,他两夫妇便不会主动找我们合作,凭他们的秘术追蹑石之轩。”

两人恍然大悟。金环真成功救得丈夫,不让周老叹被安隆所害,然后不知他们是诚意改邪归正,还是想利用正道的力量助他们抢回舍利,找得师妃暄愿意与她合作,凭他们能在百里内感应到舍利的奇术,逼得石之轩逃到关外去。石之轩取道北疆出关乃合乎情理的事,因为无论从关中朝西或北走,进入西突厥或东突厥的范围,均属不智。

寇仲低声问道:“散人他老人家,是否与妃暄一道来?”

师妃暄若无其事地说道:“时间紧迫,妃暄没有时间去通知别的人。”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师妃暄剑术肯定已达超凡入圣的境界,但要杀死石之轩,仍是不可能的事。以石之轩的功力与嗜杀成性,反噬一口可不是说着玩的。

师妃暄瞟徐子陵一眼,像在说“你仍关心我吗”的样子,神色微妙。

跋锋寒忍不住道:“你们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寇仲答道:“待会再向你老哥详报。”

转问师妃暄道:“金环真和周老叹在哪儿?”

师妃暄平静地道:“一路上我和他们保持紧密的联系,凭他们留下的标记追踪石之轩,可是到这附近他们竟忽然消失,再没有留下暗记,原因不明。”

寇仲倒抽一口凉气道:“恐怕他们步上老尤的后尘,遭石之轩毒手所害。”

师妃暄没有答他,反问道:“你们到山海关又有何贵干?为何与杜兴闹得这么僵?”

寇仲扼要解释,并说出狼盗和大明尊教的事。跋锋寒这才稍为明白。

师妃暄露出凝重的神色,说道:“对大明尊教,妃暄略有所闻,其教是源自波斯首都泰锡封一贵冑之后,着《娑布罗干》一书,倡说‘二宗三际论’,二宗即光明和黑暗,三际即过去、现在和将来。认为最高的神祇是大明尊神,乃神位、光明、威力和智慧四种德性的最高表现。大明尊神下有善母、原子、五明子和五类魔等,组织诡秘,实力庞大。若杜兴与此教有关,当非似表面只为崇奉信仰那般简单,极可能是部署一场以宗教为名的大举入侵。”

寇仲咋舌道:“中土的魔门正在搅风搅雨,再来个回纥邪教,真令人头痛。”

师妃暄长身而起道:“三位既然在此,当不会对此事坐视。妃暄尚有事要办,有机会再碰头吧!”三人慌忙起立。

徐子陵苦笑道:“师小姐对付石之轩一事,可否让我们稍尽绵力?”

师妃暄迎上他的目光,秀眸透出复杂伤感的神色,轻柔地说道:“你们自顾不暇,哪来时间与闲情去找不知躲到哪里的石之轩?”说罢飘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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