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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夜深谈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4797 2024-03-05 11:28:41

纵使倾尽所有的语言,也描述不出石青璇箫音所赋予的感觉和想象空间于万一。此次奏曲比之在王通大宅或蝙蝠洞府又截然有异,若说以前是超凡入圣的箫艺示范,这回则是发自心灵无限深处的陈诉,尤其当徐子陵知晓她以无奈和血恨写成的身世后。

石青璇婉转凄迷的箫音完全不受任何已知乐曲或陈腔滥调所局限,而是近乎本能的联结乎天地间所有感人肺腑的仙音妙韵,鬼斧神工地将你领进她哀迷的音乐世界去。也使聆听者踏足到平常可望不可即,又或不敢踏足的心灵禁地内。变幻丰富的箫音,从她置身的窗台像一朵朵鲜花般绽放开来,神妙地把小楼分间内外的隔阂彻底粉碎。高亢昂扬处,彷如在九天之外,隐隐传来;低回处,则若沉潜渊海,深不可触。

箫音像命运般紧缠徐子陵的心神,每个音符都深烙在他的内在某一处所。音与音间的衔接有如天成,绝无丝亳瑕疵。在她箫音的对比下,所有言语变得空泛乏力。摄人魂魄的乐声令深藏的情愫应召而出,教人难以排抑。徐子陵呆望着她持箫独奏,像拥有了窗外所有夕阳的动人美景,心中涌起绵绵不断的怜惜和爱慕,不由也感叹己身的迷惘和孤寂,翱翔于某一失落的荒原内。

在广壤无边、神秘迂回的音乐净土里,徐子陵的想象被引领得无限延展,一时似如跨越了生命和死亡的局限,一时又若永远也不能从感情的迷宫脱身而出。由传君婥的死亡到素素的辞世,人生似如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一幅接一幅的回忆浮现脑际。他的情绪和箫音似高手过招般密切挈合,并肩前进,勇闯心灵无限深处。感人的旋律节节冒出,剔透得犹如荷叶上滴滴晶莹的露珠,接着天地暗黑下来,最后的一抹斜阳消没在窗外地平远处。箫音像终止了,又似仍可永远继续下去。

石青璇缓缓将玉萧搁在怀里,神色平静,像刚才的箫曲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中秋后的月色透过林木缝隙洒在窗台上,把她向外的一面染得皎洁灿烂,向着徐子陵的一边却没在暗黑里,强调了她优美的轮廓和体态,四方的窗框和娇柔的动人女体对比强烈,形成一幅像与温柔的月色浑融为一的绝美图画。

哀幽感人的箫音仍在脑际萦绕来去,心中填满令他低回不已的奇异情绪,情不自禁地赞叹道:“青璇此曲,我这一生休想忘记!”他心中正想着她的名字,不自觉下冲口而出。

石青璇轻垂螓首,轻轻道:“算你还有点良心吧!人家尚是首次全心全意为另一个人献技,虽然听的并不只是你一个人,但我的心只是想给你听。”

徐子陵微感错愕,旋即想到堡内定有其他人,自然会听到从小楼飘扬全堡的箫音,那会是另一番滋味。

石青璇朝他瞧来,漫不经意地说道:“解晖和解家诸人,一直央奴家为他们吹奏一曲,但青璇一直不肯答应,今日因利乘便,既完成奴家对你的承诺,亦还了他们的心愿,这是否一举两善备呢?你不会介意吧?”

她的声线柔雅温纯,说话间的呼吸声彷如微波拂荡,甜美的声音本身便带有强烈的音乐感,何况在如此温馨的月夜,徐子陵哪还会计较是否一人独享仙曲,且他更非心胸狭窄之徒,脱口而出道:“你的歌声必定同样动听。”

石青璇失笑道:“原来徐子陵是这么贪心的,得陇后更望蜀,来!坐到人家对面好吗?我想仔细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子陵长身而起,洒然笑道:“你是否想以牙还牙,不意给我得窥绝世容色,所以也要看看我?不过请勿看得那么仔细,我这人缺点处处,留心点立可瞧出来。”

说时移往窗台,石青璇仰首,香唇轻启地道:“你用错词语哩!该是以眼还眼。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令人从未感到这般不自然的,差点要从窗台跳下去,就那么一直走回幽林小谷。”

徐子陵卓立窗台旁,只要移前少许可触碰到她的芳体,俯首下视,像糅合了光明和黑暗的玉容更是清丽得不可方物,明亮的眼睛在修长弯曲的眉毛下顾盼生妍,丹唇开合时,两个可人的梨窝天然地现在颊边,长秀洁美的脖颈更是线条诱人,雪肤外露。在这么近的距离听她说话,似是她正对自己吹气耳语,又像遥不可测的远方拂来轻纱般温柔的阵阵清风,徐子陵首次涌起把一位女性拥入怀中,轻吻她香唇的冲动,一时间竟呆了。

石青璇出其不意的探出纤手,在他肚子推一下,带点不耐烦地说道:“快脱掉鞋子,呆头鹅!”

徐子陵心中一荡,回醒过来,笨拙地脱靴,然后盘膝坐在窗台的另一边,背脊挨在窗框时,叹道:“原来是这么舒服。”

明月挂在林梢高处虚茫的夜空间,又大又圆,大自然是那么神秘浩瀚,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在什么时侯终结,又或无始无终?

石青璇天仙般温柔素净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我喜欢夜晚,总不愿睡觉。带着日夜交替那抹黄昏的哀愁,然后进入恒深的寂静,可以是灿烂的星空,也可以是凄风苦雨的暗夜,又或像今晚月照当头,引人驰思的美景,感觉多美。”

徐子陵收回仰观明月的目光,朝她瞧去,只见她正凝望夜空,月色洒在她脸上,心中剧颤道:“你真美!”

石青璇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深深地注视他,浅叹道:“这是你第二次对人家说轻薄话儿哩!”

虽被她指为轻薄,但她的语调神态却没丝毫批判怪责的意味,反令徐子陵感到当日在蝙蝠洞冲口而出的赞美,她正谨记在芳心深处。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石青璇垂下俏脸,盯着横放腿上的玉箫,以微仅可闻的语音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愕然道:“害怕什么?”

石青璇仰脸横他一眼微嗔道:“当然是害怕自己,难道害怕你吗?傻瓜!”

徐子陵虽非像侯希白般对男女间事身经百战,终是敏锐善感的儿郎,怎也听得出石青璇对自己大有情意。心中一热,差点凑过去试探地痛吻一口。不过只要想起这美女的风格独特,行事不可测度,若然自己的感觉竟是一场误会可就尴尬和难过得要命!忙压抑诱人的冲动,目光灼灼地说道:“自己有什么好害怕的?”

石青璇甜甜浅笑,玉颊的小酒窝更深更迷人,有点俏皮地说道:“请恕青璇卖个小关子,先问子陵兄一个问题,若肯给我从实招来,说不定青璇肯把秘密告诉你。”

徐子陵享受着她醉人的风情,同时心中生出警惕,石青璇的机灵刁钻,以前早领教过,表面则不动声色,淡然道:“石小姐请赐教!”

石青璇瞧他好半晌后,看似随意地说道:“你是否因师妃暄而动心呢?”

徐子陵措手不及地失声道:“什么?”

石青璇美目精芒闪闪,秀眉轻蹙地说道:“只看你诈作听不清楚来拖延时间,青璇已知道答案,子陵兄不用说啦!”

徐子陵老脸通红,苦笑道:“石小姐实不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从不把师小姐与人世间的男女之情联想在一起,所以听得慌了手脚。你为何想知道?”

石青璇淡淡地说道:“师妃暄就像当年我的娘亲,愈是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愈令那些自命不凡之辈趋之若鹜,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至高荣耀。正因有娘的前车为鉴,所以师妃暄在这方面分外小心,但不代表她比娘更有自制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坦然道:“若说不动心是矫情作伪,却未必与男女之情有关。在来川的栈道上,途中见到从对崖倾泻而下的一道飞瀑,我也曾驻足观赏,心迷神醉。那只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不须妄求拥有,就像天上的明月,亦不可能独自去拥有。”

石青璇微笑道:“你这么费力解释,究竟是想向人家表明心迹,还是想知道我害怕自己的秘密呢?”

徐子陵给她咄咄逼人的词锋弄得手忙脚乱的招架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唉!小姐究竟想我怎样作答?”

石青璇“噗嗤”娇笑道:“你是否对师妃暄情有独钟,人家根本不会介怀,青璇早立下决心,要终老小谷,长伴娘的坟茔,此外再无所求。”

徐子陵像给冷水兜头浇下般,儆醒过来,苦笑道:“多谢小姐提醒,我差点忘了。”

石青璇垂首轻叹道:“众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无崖,苦海亦无边。子陵兄以为然否?”

徐子陵茫然摇头道:“我不晓得,更不想知道。小姐请谨记我只会留川七日,要诱杀‘天君’席应一事,是否应该及早开始作准备的工夫呢?”

寇仲随卜天志来到船尾处,在他举手指示前,早瞧到在晨光中的帆影,皱眉道:“这是谁的船?”

经过一天一夜的全速航行,一侧是南方的荒山,另一侧是茫茫大海。海洋向东方伸展,直至海天融为一色。

卜天志摇头道:“离开长江出海后个把时辰,这艘船一直吊在我们船后,当时因来往船多,众兄没有留意,现在当然非常碍眼。”

寇仲道:“会不会因大家采同样的航道?”

卜天志道:“原本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吩咐将船驶离陆岸,岂知对方不但变向跟来,还借一种奇特的航术,借改向纳风来加速,追近了很多。”

寇仲望向左方的陆地,在晨雾中仅余下模糊的轮廓,点头道:“这么看此船定是冲着我们而来,志叔有没有办法甩掉它?”

卜天志沉声道:“若我们这艘是巨鲲号,我有办法令对方只有吃风的分儿。可是我们现在坐的是专走内河的中型帆船,比起对方的海船自是大为吃亏;在稳定、纳风和长途航行上都要差上几筹。且对方船上必有善于海航的高手在主持,依目前的速度,可在五个时辰内追上我们。”

寇仲苦思道:“究竟是谁呢?一艘船对一艘船,他们为何如此自信?”

要知寇仲已成天下著名的高手,若没有点斤两,哪个敢来捋他的虎须;反过来说,寇仲的实力,就算未见过他的人亦可大致猜估出来,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敢来的当然自问有足够的实力能收拾寇仲。

卜天志道:“照我看,这艘巨舰多多少少和李子通有点关系,只有他方知我们有船在长江附近,而紧守在长江出海处会有很大机会截击我们。”

寇仲一震道:“志叔所言甚是,他们本要在出海口处突袭我们,当时可能还不止一艘战舰,只不过想不到我们竟不北上返回东海,而是驶往南方,登时阵脚大乱,拟好的计划全派不上用场,只余下这由高手主持的巨舟勉强跟得上我们。唔!这艘船的式样有点古怪,不似中土见惯的船,与扬州城外泊的南洋船亦有分别,会不会是契丹窟哥那混蛋的船?”

卜天志愕然道:“这么远少帅竟能看得清楚吗?”

寇仲正功聚双目,点头道:“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不知如何形容出来给你听。”

卜天志提议道:“可否形容一下船的形状?”

寇仲暗忖若可看到窟哥在船上走来走去就不用多费唇舌,可惜船上的人只是些会走动的小点,只好勉力而为道:“这艘家伙底尖上阔,首昂尾耸,甲板上见三重楼,帆桅却只有三道,照比例该比我们的帆大上一倍。”

卜天志苦笑道:“每艘船的结构都大致像少帅刚才形容的样儿,要破浪行舟,必须如此。唉!有没有别的特征?”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看到他们的旗帜啦!上面写的确非汉字,有点儿像道士写的符咒,三个字有两个里面嵌上圆圈,是不是契丹文呢?”

卜天志哂道:“契丹人哪有这么巨型的海船,我知道哩!”

寇仲朝他瞧去,道:“是谁的船?”

卜天志脸呈凝重神色,一瞬不瞬盯着来舟,沉声道:“若我所料无误,这该是高丽来的楼船飞舰。”

寇仲失声道:“什么?”

午后时分,徐子陵匆匆离城,往东疾行三十多里,在一座小丘上见到师妃暄。

师妃暄欣然道:“妃暄先代大石寺众位大师感谢徐兄肯仗义出手。”

徐子陵道:“师小姐是否胸有成竹?”

师妃暄谦虚答道:“只是有个粗略的计划,其中尚有点风险,所以须与徐兄斟酌一下。”

徐子陵肃然道:“小姐请说。”

师妃暄讶然道:“为何只隔一天,徐兄对妃暄的态度神情,竟似多出几重隔膜,客气见外得令人不安?”

徐子陵心中暗叹,昨夜可说是他真正对一位心仪的女性动真情,岂知却碰了整鼻子灰,俗语有云见过鬼怕黑,现在对着能令他动心的另一绝世佳人,岂敢不步步为营,翼翼小心,免致再行差踏错。

歉然道:“我只是怕冒犯小姐,请小姐见谅。”

师妃暄深深瞧他一眼,道:“现在除我和青璇小姐外,包括解晖在内,莫不以为你离开成都返东方,故此假若你摇身变成岳山,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去。”

徐子陵道:“第一步该是让人知道岳山大驾来了,此事说难不难,但亦非易与,年轻一辈的没多少人知道岳山的存在。而且我前脚刚走,岳山后脚便来,不嫌太巧合吗?”

师妃暄微笑道:“妃暄开始有点明白你和寇仲凭什么能纵横天下啦!事实上这正是第一道难题。岳山的晚年虽在幽林小谷度过,但他十多年来从未离谷半步,加上他成名后从未到过成都,可以说是无人认识。幸好你这假岳山曾在洛阳现身,被尚才女追寻的事这里亦略有所闻,所以可由妃暄做点工夫,让成都的武林晓得岳山大驾光临。”

徐子陵忽然道:“小姐是否信任我徐子陵?”

师妃暄错愕道:“这个当然!徐兄是否另有提议?”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分手后,师小姐请勿为我做任何事,更不要理我,我自有方法把‘天君’席应引出来,将他除掉。”

师妃暄秀眸亮起奇异的亮芒,柔声道:“席应绝非易与之辈,若他真练成‘灭情道’的‘紫气天罗’,功力可能更在安隆之上,徐兄仍有把握吗?”

徐子陵从容笑道:“若我死了,烦小姐告知寇仲,顺便告诉他最好返乡开间糕饼店算啦!这将是小弟的遗言。”哈哈一笑,飘然去了。

师妃暄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丘坡林木之间,幽幽轻叹,朝相反方向离开。

白天时,风不断从陆地吹向海洋,到夜色来临,风又反方向从海洋吹往陆地去。但在这一刻,风向却是变化不定。高丽来的楼船战舰追至里半许处,不住接近。

卜天志神色凝重道:“只要我们能挨到今晚,我有信心可把他们甩掉。”

寇仲讶道:“志叔这么说该另有道理。我还以为近两晚月色这么好,白昼和黑夜分别不大。”

卜天志充满信心道:“只看风势的变化,我敢肯定天气很快变坏,那时海洋将变为暗无星月的世界,波急浪高中,不沉船已很了不起,更遑论追踪敌人。”

寇仲难以置信地望向头顶上的万里晴空,又俯视海上呈条状的波涛无声无息透着安详味儿地你追我逐,浪冠上只有一层细碎的白浪花,道:“希望志叔所料无误,我们不会翻船吧?”

想起那次和徐子陵触礁的意外,犹有余悸。

卜天志道:“当风势转强时,我们唯一可做的只是调整航向,保持着让风从船尾吹来。若让风从两舷吹至,帆会被吹得打转甚至翻船,那时我们这艘较小的船,会占上转动灵活的便宜,不像现在般被人追得透不过气来。”

寇仲望着越过中天,正朝西方陆地缓缓下降的太阳,笑道:“志叔有多少成把握拖到天气变坏的时候?”

卜天志一震道:“没有半成把握。”

寇仲愕然瞧去。表面上楼船战舰似是直线追来,其实却不断拐弯,似要把所有海风全部捕捉无遗;每个微妙的方向变化,都令船速骤增,神乎其技处,令人叹为观止。敌舰终进入一里不到充满威胁性的危险范围内,而他们的反击武器诸如弩箭机、投石机等仍在舱底处封尘。

徐子陵把霸刀和岳山的遗卷,一股脑儿埋在挖空的泥洞里,填平泥土作个记认后,整个人轻松起来。对这把染满血腥的凶物,他有种强烈的排斥和抗拒,他更不愿像扯线木偶般依从师妃暄和石青璇的安排。他要凭自己的方式和办法去诛除“天君”席应,然后他再不会为任何原因留下来。

徐子陵并不怨怪石青璇的无情,只怪自己的不自量力和愚蠢,还以为多才多艺的美女垂青于他。她以真面目为他奏箫吹曲不过是酬谢他的拔刀相助,说到底是误会一场。想想也觉好笑。但无论甫抵成都的初遇,又或昨晚月夜中的小楼上,他均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感觉。情海无涯,苦海无边!就算男女之情是人生乐事,但钟情于师妃暄又或石青璇的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欧阳希夷、王通等便是好的例子。徐子陵暗下决心,以后再不会对师妃暄或石青璇有任何妄念。想到这里,更有解脱出来的感觉;就像从泥淖中拔出深陷的双足,恢复一贯的潇洒豁达,脑筋再度活跃运作。

由昨夜与石青璇告别,回到客栈后彻夜不眠地将岳山遗卷看足至少三遍,刚才又再看一遍,凭其过人的记忆将遗卷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卷内除对岳山生平特别深刻的人事的叙述外,主要是晚年对霸刀刀法的反思和尚未练成的“换日大法”的反复推敲,其中充满令人读之心酸的无奈和伤情。虽志在千里,却时不我予,奈何!

专走偏锋,狠辣无伦的四十九式霸刀,完全不对徐子陵的胃口,可是“换日大法”却深深地打动他,到后来成了在他脑海滚动的奇异功法。据岳山所言,这套奇异的功法是他以霸刀的奥秘向一个天竺苦行僧交换回来,本有个天竺名称,岳山改称其为换日大法。假设岳山能练成,他将脱胎换骨、洗筋易髓地重生过来,不但伤势尽愈,且能在短时期内功力尽复。可惜直至身死,岳山仍是一无所成,致含恨而终!

透过遗卷,徐子陵首次接触到石青璇的生母碧秀心,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见岳山,很多时候会助他推敲研究奇异的换日大法,而岳山则把她部分的看法记录在遗卷里。总言之,换日大法可分为“六部成就修行”,循序渐进地通过修炼“气、脉、轮”,而把生命的潜力发挥出来,与天地合一,夺天地之造化,秘不可测。其中最吸引岳山的是“破而后立,败而后成”两句口诀,可惜他虽既破且败,始终一无所得。此中玄妙,智慧过人的碧秀心亦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却在看第一遍时已隐隐掌握到其关键,皆因他有除寇仲和跋锋寒外再没有人尝试过的来自和氏璧的奇妙经验。他尚要好好思索。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径自离去。

在寇仲的锐目下,敌舰上的情景清晰可见,在望台的窟哥充满仇恨的表情也给他收入眼帘内。窟哥身旁站着身穿像蝴蝶般宽袍大服,头顶高冠的高丽武士,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卜天志注意的却是对方布在船头极具威慑力的两台投石机。唯一可庆幸的是天气在逐渐变坏,本是平静的海面尽化为白沫翻腾飞溅的浪涛,咆哮巨浪似从四方八面袭来,双方的掌舵者均有点束手缚脚,只能办到顺风而航,再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决定船向。西面的陆岸早隐没在浓云中,四周的浪涛尽是碧绿海水涌起的白沫,海风吹来有种冰寒彻骨,咸重气湿、充满险峻意味的感觉。

“轰!”比他们的帆船大上至少一倍的楼船巨舰船首左边的投石机弹出一块重逾百斤的巨石,直射上两船间虚空高处,再滚翻不休地朝他们投来。不巧是石头弹离机体的一刻,刚好一股巨浪涌来,令船身倾侧,拥有强大破坏力的石头登时失去准绳,歪歪斜斜地落在帆船右舷侧三丈外的远处,惹得寇仲方面人人高声欢呼庆幸。卜天志和寇仲则是面面相觑,知道己船已在敌人投石机的投射范围内,只要给对方其中一颗石弹砸中,在这危险的海域上,包保帆船立即报销,全无逃生机会。

“轰!”巨石从另一投石机冲天而上,只差丈许砸中他们船尾,这次再没有引起欢呼声。

最糟是不能以拐弯作躲闪,皆因两船均倚赖船尾迎风来保持平衡,遂变成直线的追逐,问题只在对方的巨石何时箍中他们船身。天色逐渐暗沉。

寇仲大叫道:“可否施放烟雾?”

卜天志迎风回应道:“放出的烟雾会立即消散,兼且我们在风势的下方,无论撒灰放烟,都只会兜头吹回来。”

说话间,敌舰又逼近数丈,离他们不过二十丈许的近距离。敌船甲板上的武士全部弯弓搭上火箭,再接近些时,只要百箭齐发,顺风射来,后果更不堪想象。对方的箭手均是两人一组,不用说没持弓箭的人是负责点燃包在箭头的油布,教人更是担心。

寇仲大喝道:“降帆!”

卜天志坚决摇头道:“船会立即翻沉,必须另想办法。”

寇仲蓦地戟指喝道:“窟哥小儿!够胆靠近一点,看我寇仲把你的鸟头割下来。”

窟哥的大笑声传来道:“寇仲小贼你这话是否多余?难道竟看不出我们正要和你亲热亲热。”

另一个带着高丽口音的男声悠然传来道:“久闻寇兄刀法盖世,高丽金正宗正想讨教。”

寇仲和卜天志同时色变,两人均不知金正宗在高丽武林是何身份地位,但只听他说话虽没像窟哥般叱喝高呼,便穿风透浪般平和地传入他们耳中,立知此人已臻宗师级的境界。

寇仲哈哈笑道:“请问金兄擅长的是什么兵器?”

敌船上窟哥旁那位文质彬彬,身形如参天古松,俊拔不群的中年男子微笑答道:“什么兵器没有半点分别,若要用刀亦无不可。”

寇仲只有对卜天志苦笑道:“原来真是遇上高手。我想闯往对方船上来个大捣乱,现在看来此计已不成功,唯有再来另一计。”

卜天志愕然道:“什么计?”

寇仲微笑道:“就是鲁妙子教下的艇雷。”

斜阳西照下,徐子陵重临大石寺的罗汉堂。堂内仍保持昨晚离去时遍地残砾木碎的模样,完好的罗汉像不足三百尊,但对徐子陵已异常足够。

看过岳山的遗卷后,他对这些罗汉有另一番更深入的看法,也开始有点明白不死印法中关于“印”的意义。

岳山曾引碧秀心对佛家手印的解释。碧秀心指出手印“外则通宇宙,内则贯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只是区区三句话,已无限地扩阔徐子陵对手印的认识。

以往他与人对敌,自然而然会为发挥体内真气而结合出各式各样的手印,当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到得详阅岳山遗卷,始知有所谓“身、口、意”三密秘修法。手印正是“身印”中最重要的一环。手印从小指往拇指数是“地、水、火、空、风”五大,右手为“慧”,左手为“定”。通过双手十指与内外的贯连为经,修炼体内的“气、脉、轮”为纬,进行“六部成就修行”,便是“换日大法”的精义。“日”指的是大日如来,换日就是与大日如来互换之意,暗含即身成佛的深义。

徐子陵当然没有成仙成佛的意图,只是对天竺传来的秘法很有兴趣,最妙是能天衣无缝地切合他自身修习武道的途径。岳山惯用霸刀,学习手印自是困难得似隔山观牛,况且要改变自身内功路子的习惯岂是容易。但在这方面徐子陵是驾轻就熟,优而为之。换日大法中的“气、脉、轮”指的是五气、三脉、七轮,乃天竺的内功修炼系统,与中原武林的奇经八脉异曲同功,亦迥然有别。五气是命根、上行、平、遍行和下行五气,指的是内气外气行经三脉七轮的途径。三脉是中、左、右三脉,中脉由海底至头顶,以脊髓连接,等于中土的督脉。左、右二脉均起自睪丸宫,与中脉平行,贯通七轮。七轮等于中土的窍穴,由上而下是顶轮、眉间轮、喉轮、心轮、脐轮、生殖轮和海底轮,最后的海底轮即中土的会阴穴。这些复杂玄奥的修行方法,徐子陵一看便明,现在只余实践的问题。罗汉堂内的塑像既是依古天竺圣僧鸠摩罗什的画像卷设计,自该与“换日大法”有微妙的契合。

徐子陵负手缓步来到其中一尊罗汉之旁,用心打量。此像共有六手,两手向左右伸展,合掌顶上;另两手握拳交叉胸口处;余下的一对手置于眉眼间,使大拇指触到眉心。面相现出冥想的状态。若在以前,他只会当这是一种佛像的造型,现在当然知道是透过不同的手印,贯通眉间轮、心轮和顶轮的三气。最精彩是清楚明白点出不同手印和不同窍轮的关系。近三百尊罗汉,因其中有十多个是多手罗汉,印结达四百种之多,无一相同,对徐子陵来说,就像贫穷大半生的人,来到一个任他予取予携的宝库,那种兴奋狂喜的感觉,实在怎都说不清楚。

忽然间,换日大法成为一种入门的基本功夫,又或开启某一佛门秘窍的锁匙,这些罗汉才是真正的宝藏。石青璇的表明心迹,师妃暄似有还无的情意,全变得微不足道和无关紧要。不自觉地他把两掌竖合,掌心微虚,如莲花之开放,接着两掌仰上相并,状如掬水,忽又化为两手反合十指相绞,变化出种种不同的手印。万念归一。虚无缥缈,恍惚渺冥之际,内外的分隔彻底崩溃下来,虚极静笃中,身内法轮逐一转动,长生诀、和氏璧和换日大法借着不同手印融合为一,入我我入,人天合一。

船上的快艇载着寇仲一起掉进波涛汹涌的怒海里,眼看要翻侧,立在船尾的寇仲猛一运劲,船首立时高高翘起,且恢复平衡,从浪谷的底部冲上浪峰,再改变方向横掠开去,就像在浪顶飞驰般迎着敌舰斜斜滑行过去。敌我两方的人见此奇景,均为之目瞪口呆。这“艇雷”事实上鲁妙子做梦时或许仍未曾想过,纯是寇仲在无计可施下想出来的解困之法,初时尚没有信心,只自恃曾在巨浪击岸的沙滩摸熟海浪的特性,妙想天开而来的反击方法。此时发觉真能利用小艇破浪滑行,登时勇气剧增,后脚运劲,船首立时改变方向,从浪坑外档滑回来,迅逾奔马地滑到浪谷底部,又再冲上浪峰,斜斜迎向顺风而来的楼船巨舰,循浪锋疾翔,朝其右舷似箭矢般射去。

窟哥等清醒过来,明白到寇仲的不良居心。若给寇仲注满真劲的快艇借浪势硬撞一记,那岂非乖乖不得了。不知谁人大喝一句寇仲听不懂怕该是高丽话的命令,面向寇仲那边的箭手齐声发喊,同时射出搭在弓上的劲箭。

寇仲哈哈大笑,道:“你们一定忘了这是包上火油布的箭哩!”竟不闪不躲,凭着护体真气,任由箭矢射在艇上身上,眉头不皱半下。卜天志那方人人看得为他抹汗,见他夷然无损,方爆起震天采声。

眼看尚差两丈就可狠狠猛撞在敌船船首左舷处,敌舰传来盖过所有风浪声的大喝,那金正宗竟天神般从天而降,手持长矛,似要直接攻击寇仲,实则暗探右足,务要在艇头撞中己舰前,改变来艇疾射的方向。

寇仲大笑道:“太迟啦!”脚下再加把劲,快艇倏再增速,他却离艇弹起,朝凌空掠至的金正宗迎去。

“当!”火星迸射,发出风浪声盖不过的金铁交鸣声。

金正宗虽然万般不情愿,可是寇仲无论在时间、角度的拿捏,均有种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气势,且险奇至极点,令他连消带打的矛招完全派不上用场,还硬生生似要把他逼得翻回楼船上。最令金正宗措手不及处,是当寇仲掣出井中月,气势突地攀升上顶峰之际,他竟奇迹般在空中疾降三尺,不但使他矛招落空,还要仓皇回矛格刀,致先机尽失,更不用说阻截对方撞来的“艇雷”。

寇仲借势急坠,足尖刚好点在船尾处,但他已无力再加一把劲,只是车轮般借力横飞开去,腾空横过海面,往己船投去。金正宗虽被他在瞬那间改向的独门招数所惑,弄得狼狈非常,可是此人在仓促变招下的反击,仍是非同小可,在窄小的战斗距离中矛锋忽左忽右,令寇仲应付得相当吃力,如非寇仲挟着主动之势,又因空中交手只能是一招了事的局面,斗下去他亦没有多大胜算。他握刀的手臂由五指开始直至肩井位置,所有脉穴酸麻难过,到脚点艇尾时才运气把对方侵体的矛劲化掉,由此可知对方的功力如何深厚雄浑。

“轰!”快艇借着浪势和寇仲附加的螺旋劲,无情地撞进敌舰船舷右首离海面五、六尺许处,木屑激溅。那边的卜天志射出长索,笔直延伸五丈,抵达两船中间的位置,正好迎接飞溜回来的寇仲。“哗啦!”劲箭般锐利的豪雨,在酝酿积蓄的乌云中狂射下来,立时海暗天昏,黑暗和茫茫风雨将人舟完全笼罩。

寇仲原本仍怕对方射出火箭,现在当然放下心事,正要伸手抓着卜天志射来的绳头,忽然后方风雨中有千百道精光挟着漫天风雨横空杀至。在瞬那间寇仲已晓得躲无可躲,连忙一个翻身,探足点在本可令他返回安全地点的索头,改变方向,弹往高空,避过对方凌厉无匹的一击。这时长索给他脚尖点成波浪形,使追击而来的金正宗扑个空,但他却不慌不忙,千百矛化作一矛,疾点在像灵蛇般缩回去的索尖处,竟就借那么一点力,腾身斜上,往上空的寇仲继续进击。两边的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能令舟船翻覆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但觉这一场浪峰上的拼斗,奇险诡异,均泛起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寇仲哈哈笑道:“金兄真勇!”

说话间手中井中月一刀劈出,正中搠腹刺来的长矛。刀矛交接处,在暗黑的海上迸出耀眼欲花的芒光,像烟花般好看,又充盈劲力的强烈感觉。“呛!”两人有若触电。寇仲往上弹起,金正宗却竟仍能借力横移,投往己方楼船,同时脱手射出长矛,疾取仍往上升的寇仲。寇仲心中叫糟,知道这甩手一矛决定了自己暂不能重返卜天志那方的命运。

要知两船均在狂风中高速航行,如若他借矛刀交击之力,投往卜天志长索二度射出的方向,很有机会可再次抓到索头。但金正宗甩手投来的这一矛却不能不挡,就是这么稍一耽搁,船距拉远,使他绝无可能再追上那条救命长索。

当机立断下,寇仲大喝道:“志叔先走,寇仲稍后来会。”刀如电闪,狠狠把可恨的长矛击落入浪涛里,自己则借力斜射,投向正迅速接近,满布敌人的楼船去。金正宗比他早一步回到甲板上,大量海水正从被快艇破开的裂缝处涌进船舱来,艇头仍深嵌在右舷首处,破坏了船身良好的平衡力,无助地在波谷间颠簸抛掷。

首先迎上寇仲的是窟哥的双斧,但寇仲怎会笨得和他硬拼,随手一刀把他劈得掉往甲板去,同时借力横移,避开十多个杀来的高丽男女高手。假若其中一、两人有那金正宗的七、八成功力,他绝挨不得多久。他被迫到此一游,早打定主意,大肆捣乱一番后立即跳入怒海逃生,纵使要游十天十夜返回陆地,也胜过在船上被人乱刀分尸。

脚踏实地,他来到舵室上的望台处。四、五名高丽武士蜂拥而来,寇仲看也不看,井中月刀光闪处,敌人纷纷连人带兵器地给他劈得左倾右跌,溃不成军。船身倾侧,似要翻沉当儿,忽又恢复平衡,寇仲乘势滚倒望台上,撞破围栏,从另一边翻落楼台旁的甲板通道去,好避过在风雨中四面八方赶来的敌人。

此时海面和船上,尽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天地填满大浪滚来震耳欲聋的嘶响,敌人的呼喊在大海的狂涛中显得有神没气的,每个人无助地等待下一个浪头的侵袭。寇仲正要投入海中,剑气罩面逼来。凭感觉寇仲已知来者是劲敌金正宗,此人表面儒雅斯文,岂知打起来比任何人更要悍勇,忙人随刀走,连劈两刀,每刀均有无穷无尽的后着变化。“铮锵!”这才能脱出剑网,往后错开。

寇仲大笑道:“金兄果然没有吹牛皮,用什么兵器都那么了得。”

金正宗一声不吭,长剑洒出数十朵剑花,脚步忽左忽右,狂攻而来。寇仲且战且退,发觉金正宗的剑招又与矛法大不相同,充满柔韧的味道,心中微懔,知道对方怕自己遁入大海,故务要把他缠死。

此时双方只能凭夜眼在暴雨中勉强看到对手身形,其他变化则纯凭感觉猜度。楼船的倾颓更是厉害,船上处处传来物件翻倒和断折的声音,夹杂着惊呼惨叫,混乱得像末日的来临。其他人似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他两人在生死决战。

“砰!”巨浪撞到船舷处,海水照头照脸往两人涌来,大自然无情的巨力,以两人马步之稳,亦立不住足,侧撞舱壁处。寇仲开始明白为何只有金正宗一人来找他的晦气,乘机缘壁而上,重登舵室上的看台处,入目的情景,使他也不由愕然。海浪把船和人征服了。

像一堵堵墙壁般的巨浪从四面八方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由于船舱入水,楼船的望台之下,浪水直接倾泻在甲板上。船上的人像玩偶般给掀倒地上,甩到一旁。浪头有高有低,千变万化,甚或浪上起浪,在暗无星月的狂风暴雨中,把原本坚固威严的楼船摧残得体无完肤。寇仲侧头避过一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木桶后,金正宗又持剑杀来。寇仲此时无心恋战,虚晃一招,往船头方向的甲板跃下去。金正宗如影随形地追来,剑锋直取他背心,活像寇仲成了他的杀父死仇。

寇仲落地后滚倒地上,皆因船往左倾,兼之巨浪打来,立足不稳。整艘楼船像腾云驾雾般直陷往两个巨浪间的谷底,然后上下八方全是海水,寇仲身不由己地打着转时,海水迅速往四方泻退,忽然间楼船又回到海面上,暴雨倾盆洒下,那种晕头转向,不辨东西的感觉,实难以形喻万一。“砰!”寇仲最后撞在船栏处。

此时人人顾着小命,谁都没闲情去理会谁是敌人,谁为伙伴。暗黑中,金正宗在近船楼处弹起来,死心不息地找寻寇仲的踪影。“喀唰”激响,呼叫声中帆桅连着破烂不堪的风帆受到致命伤般在狂风中断折,照着金正宗的方向倒下去。

寇仲跳起来大叫道:“小心啦!”一个倒翻,往咆哮的怒海投去,心叫“诸君珍重”。

徐子陵倏地醒来。

用“醒”来形容实在不大妥贴,因为他一直没有入睡。那是无法形容,与以前练《长生诀》气功有别的一种精神状态,浑体舒泰,静中见动,时间像完全停止推移。他之所以“醒”过来,是因为罗汉堂外传来扫地的沙沙杂响。心中大懔,外面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是“天君”席应,该不会这么好心肠;如是回来打扫的和尚,怎都不应放着满堂碎屑不理,只管扫堂外的落叶。就算他是懵然不知罗汉堂内的灾情,扫地亦该由殿堂内门开始,不会这么懂得“拣选地方”。种种疑问,以电光石火的速度闪过他澄明空澈的脑海。微睁双目,徐子陵立时大吃一惊,原来天已大白。那即是说他在罗汉堂坐足整整一个夜晚,在感觉上却只是弹指的光景,令他难以相信。

徐子陵缓缓长身而起,来到前晚被安隆撞破的墙洞处,朝外瞧去,太阳快升到佛塔顶处,漫天阳光下,一位佝偻背脊的灰袍老僧正背着他专心一志的在打扫庭园。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大师早安!”

老僧背脊猛地挺直,立时变得雄伟挺拔,再没有丝毫龙钟老态,却不转过身来,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说道:“时候不早啦!施主勿怪老衲惊扰。”

徐子陵早知他不是普通和尚,极可能是针对席应而来的佛门高人,若确是如此,则大有可能属“四大圣僧”那个级数,否则便和送死无异。

徐子陵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子定是阻碍了大师去清理罗汉堂,大师勿要怪我。不如里面由我负责吧!”

灰衣和尚缓缓转身,欣然道:“施主有这心意就成!打扫佛堂,乃老衲的职责,怎可假他人之手。”

徐子陵定睛一看,老僧须眉俱白,脸相庄严中透出祥和之气,鼻梁比一般人至少长上寸许,清奇独特。双目半开半闭,眼神内敛,使他直觉感到对方乃极有道行的高人。

微一耸肩,徐子陵洒然道:“大师既如此坚持,那就有劳大师,小子再不敢打扰。”

转身欲去时,耳鼓忽地传来“轰”的一声,就在此一刹那,徐子陵脑际一片空白,除此声外再无他物,更奇怪的是整条脊椎督脉像随着喝音振动起来似的,极为受用,感觉怪异无伦。

徐子陵一震止步,叹道:“大师这招真厉害,究竟是什么功法,恐怕比之祝玉妍的天魔音亦毫不逊色。”

和尚没有直接答他,淡淡地说道:“这是佛家力能降魔伏妖的真言咒,关键处是我手结的大金刚轮印,通过特别的音符真言,振动施主体内相应的气脉,产生不可思议的效力。”

徐子陵仍没有回头,道:“大师忽然对小子施以真言符咒,有什么作用?”

和尚慈祥答道:“因为施主乃大智大慧的人。”

徐子陵从容笑道:“如大师所指是小子与佛有缘,那就错哩!小子虽对佛门心存敬意,却从没有入门或修行之心。”

和尚柔声道:“只要悟得清净,就是修行,岂有入门出门之分。即世是出世,入门是出门,平常心正是佛心。”

徐子陵讶然转身道:“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合十道:“真言。”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是真言大师,难怪精通真言咒法,大师说话暗含禅机,是否想点化我这顽石?”

真言大师微笑道:“施主非但不是顽石,还与佛有缘,与真言有缘。今早老衲早来此打扫,见施主在罗汉佛间闭目禅坐,两手天然结出种种印结,最后归于施无畏印,令老衲有悟于心,老衲尚未多谢施主。”

徐子陵愕然道:“若非得大师相告,我真不知双手曾做过这些动作,施无畏印是怎样的呢?”

真言大师缓缓结迦趺坐,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庄严法相,左手掌打开,手心向上,手背搁在膝盖处。

徐子陵不由学他般盘膝坐下,点头道:“大师说得不错,这确是我醒来时摆出的手势,只是不晓得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施无畏印。”

真言大师微笑道:“别人是以手印触发内心,施主却是从内心触发出手印,这不是慧根是什么?”

徐子陵暗忖若给寇仲听到肯定糟糕透顶,会被他一口咬实自己会去出家当和尚。苦笑道:“这与慧根大概没什么关系,该类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皆因我入静前曾习罗汉佛的诸般印结,打坐时不自觉地摆出来吧!”

真言大师哑然失笑道:“施主不承认作罢好了。但施主却难否认对我佛家的手印感兴趣,佛家有三密之说,施主肯听吗?”

徐子陵不解道:“大师乃世外高人,为何会对我这俗人很有兴趣的样子?不怕我是为非作歹,甚至是破坏堂内佛塑的恶徒吗?”

真言大师不答反问道:“施主可知何为坐禅?何为禅定?”

徐子陵皱眉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有劳大师指点。”

真言大师点头称许,肃容道:“一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外不着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实时豁然,还得本心。”

徐子陵思索片刻,恍然道:“大师是否因刚才曾观察小子坐禅入定,而认为我与佛有缘,遂加点化。唉!我其实只是想练成某种功法,好去把席应诱出来诛杀,此外再无他意。”

真言大师双目射出深邃不可测窥充满智慧的异芒,道:“像施主这么坦白真诚,全无贪嗔痴念的人,纵在空门之中亦属罕有。百多年来,老衲曾先后游历中外名寺古刹五千六百五十二所,最后把所有印结归纳在‘九字真言手印’内,今见施主有缘,竟有不吐不快的俗念尘心,确为异数。”

徐子陵肃然起敬道:“原来大师竟有百岁高龄,呃!小子失敬啦!大师这九字真言手印必是非同小可,何不传与佛门中人。唉!小子是否多管闲事呢?有大师坐镇,‘天君’席应岂敢胡作非为?”

真言大师摇头道:“老衲于尘世已时日无多,再难寻得能受得起九字真言手印的有缘人,此九字真言用之于佛则为佛,用之于武则为武。老衲一心侍佛,生平从未与人过招动手,施主明白吗?”

徐子陵微笑道:“当然明白,只要大师真言出口,即使穷凶极恶之徒,亦要凶念全消,是不是这样呢?”

真言露出一丝充满童真的笑意,祥和地道:“当然不是这样。更何况若对象是席应这类魔功深厚的高手,心志坚刚如不可动摇的岩石,什么真言都派不上用场,就更需施主来为山门护法。”

徐子陵疑惑地道:“九字真言手印既可用之于修行,何故又有受得起受不起的问题?”

真言大师道:“九字真言似简实繁,受不起的人会因锲而不舍致舍本逐末,终生难有所成。坦白说,在看到施主今晨结印禅定之前,老衲从未想过九字真言手印可直接用在武功之上,现在却是尘心大动,若施主拒绝,老衲今晚撒手西归时,极可能因施主的拒绝而功亏一篑。”

徐子陵苦笑道:“大师请说,小子洗耳恭聆。”

寇仲筋疲力尽地爬上沙滩,再支持不住,伏倒沙上。在怒海中游了整夜,勉强挨到这里,无论他的呼吸如何高明,只能助他开始时从水底避过浪涛最狂暴的打击,而不能一个时辰继一个时辰无休无止的支持下去,否则他将变成不必用口鼻呼吸的怪物。在相对平静的海底潜游十多里后,他终到达内呼吸的时间极限,那也正是他体内真气的极限,仓皇冒出海面时,惊觉真元接近油尽灯枯的劣境,而离岸尚有三、四里之遥。那是寇仲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

暴雨虽停止下来,但仍是余波未了,寇仲在浪涛中纯凭仅余的体力挣扎游往陆岸,饱尝到身不由己在海浪中被抛掷冲卷的折磨。若非他心志坚毅,定支持不住,尸沉大海。来到岸上,他第一个念头竟是不忘他日要警告徐子陵,千万别自恃有内呼吸的功夫,而在大海中潜游。他全身如被毒蚁咬噬,肌肤寸寸欲裂,此时即使来个普通高手,也可取他性命。

乌云在半个时辰前散去,秋阳从晴朗的天空洒在他背上,还照射在他差点在海上弃掉的井中月上。他感觉到怀内以防水油布包裹着的面具、秘本等物仍然存在,但几可肯定海水该深透入油布内,纸质的东西势会被浸坏。可怜他尚未看过李秀宁托商秀珣转交给他的“情书”,若说没丝毫悔意,肯定是诓骗自己。唉!

虽记起老跋的警告,真元枯竭时最忌任得劳累把自己征服,偏是连举手的力量也没有,遑论爬起来练功修行。差点昏睡时,忽地锣鼓声喧,喊杀声自远而近。

寇仲骇然仰首瞧去,耀目眩眼的阳光下,一群提着斧头铁锄,衣饰怪异的人正声势汹汹地朝他杀至。寇仲苦笑一下,把脸孔再埋进沙里去。

真言大师宝相庄严,脸泛圣光地悠然道:“佛家三密,是为身、口、意,实践与思维并重。身等于口,口等于意,意等于身,名虽分三,实为一如。”

徐子陵恍然道:“大师果是佛门高人,只寥寥几句话,竟把堂内五百尊罗汉像背后的深义解释得一清二楚。”

真言大师大笑三声,欣然道:“老衲走遍天下,到今天才找到个像施主般一点便明的有缘人。施主可知以往当老衲说与别人知晓,对方虽似听得头头是道,却均非真的明白知道,更不用说用之于修行。往往得其身而失其口,取其意而弃其身。”

徐子陵愕然道:“大师怎知我不是口说明白,实则与其他人无异?”

真言大师目光落到他双手处,微笑道:“适才老衲说出三密之秘时,施主十指不住微微晃动,可知密言入耳,意有所感,若非还不知真言奥义,说不定会喝几声给老衲听听。”

徐子陵尴尬解释道:“自昨晚至今,我的手有点像不听指挥的样子。”

真言大师道:“人的肉身乃度世的宝筏,内中蕴含天地之秘,我的九字真言手印,正是通过三密,通过人体而与宇宙沟通,达致天人合一之境,明心见性,即身成佛。那与出家在家并无半点关系,无论身体是否在袈裟之内,人就是人,不会变成其他东西。”

徐子陵拍腿叫绝道:“大师这番话使小子茅塞顿开。不知是否性格使然,小子对空门教条重重,清规森严的生活方式提不起丝毫兴趣。总想若佛要相信他的人始能得证正果,佛祖不是太过霸道吗?”

真言大师哑然失笑道:“施主想法独特,使老衲茅塞顿开才对。九字真言是,不如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样施主会较易记牢。”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九字真言竟是大师现在随便想出来的九个字吗?”

“砰!”不知是谁先一棍打在寇仲头上,奇怪的虽是剧痛难当,但顶心的天灵穴却像恢复生机,吸入一丝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外气,钻走于枯干的经脉间。

“当!”锄头照背锄下,正中井中月的刀鞘,偷袭者虎口震裂,倒坐往后,累得三个伙伴陪他一起跌得东倒西歪。众人骇然退开。

寇仲辛苦地撑起半身,环目一扫,只见把他重重包围的有男有女,拿的是本该用作农耕的原始武器,身上衣服色彩斑斓,在布麻等质料上加披羊皮褂子,女的穿着像个桶子般长短不一的长裙,有些短不过膝,有些则长可曳地。无论穿裤或裙,皆扎有绑腿,既为保暖,亦能防毒虫恶蚊。女的又头缠结构复杂的彩帕,配以各种流苏状的垂缨,色彩夺目。

寇仲很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仍有闲情去想及这么多枝枝节节的事,顿觉好笑,大喝道:“谁人懂说汉语?”

这批农民土著显非恶人,见他棍锄不入,大生怯意,你眼望我眼的,最后有个怯生生的少女从人堆间走出来,生硬地道:“你不是海贼吗?”

寇仲心中好笑,暗忖自己纵是海贼,在这样的情况下怎肯承认。忙道:“我不但不是海贼,还是海贼的敌人。看!我正是因和海贼搏斗,弄成这个样子的。”

那少女退回族人中,叽哩咕噜地向围拢过来的人说了大串话,连寇仲都不明白为何她可把自己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可加油添醋地翻译成长篇大论。少女虽不算美貌,却长得精灵清秀。她的羊褂更颇为别致,没有半颗纽扣,只从背上伸出条带子在胸前交叉,然后绕回背后从下端把羊皮系紧,尾端自然垂下,活像尾巴,活泼可爱。

寇仲又把脸埋在沙内,耳中响起少女充满渴望的声音道:“你肯助我们打海贼吗?”

寇仲呻吟道:“只要你们肯让我好好睡一觉,就算要去打天皇老子都可以。”

真言大师若无其事道:“不要小看这九个字,乃来自东晋葛洪着的道家宝典《抱朴子》内卷的〈登涉篇〉,原文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徐子陵更是一脸茫然,大愕道:“我不解的非是指九字真言的出处来历,而是奇怪大师竟是临时想出来的,且大师乃佛门中人,为何却借用道家的典籍?”

真言大师凝视他好半晌,柔声道:“老衲正要借此来向施主说明真言重神不重形,窍妙处乃三密地运用,佛道最后还不是一家。”

徐子陵心中涌出敬意,点首道:“小子受教啦!”

真言大师忽然喝了声“临”,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

徐子陵剧震道:“厉害!”

真言大师放下双手,欣然道:“你察觉到什么呢?”

徐子陵道:“小子感到大师变成崇山峻岭,任谁都不能动摇大师分毫。”

真言大师道:“这正是不动根本印,手印虽千门万类,不动却是其中九种基本法式之一,所以今天老衲说的虽只是九种手印,事实上等于把所有手印一并传你,看。”

倏地升起,却仍保持盘膝而坐的禅修姿态,双手却做出连串印结,变化无方,忽然大喝道:“兵!”使人知道他示范完不动根本印的百多种印变后,再展示另一基本手印。

徐子陵应咒顶轮一热,弹起来时,真言大师一个翻腾落往远方,道:“这是大金刚轮印,能为人驱魔治病,至于如何用于降魔卫道,须靠施主自己啦!”

徐子陵看他双手不住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开始明白为何真言大师到今天仍找不到可传法的人。而事实上其中奥妙处,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怎么解说出来也没有用。

接着真言大师把其他各种基本印法逐一展现,依次是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和宝瓶印。每种基本手印均有上百种不同印变,在徐子陵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中,展示出超过千种以上的手印。如非徐子陵有早先于罗汉堂参悟的经验,定会看得晕头转向,不知其所以然。此刻却是心领神会,两手不自觉地随他结出不同印式,连太阳西下,时光转移,亦茫然不觉。

寇仲甦醒过来,一时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四周尽是沸腾的呼喊声,夹杂着牛羊的嘶叫。他猛地坐起,发觉睡在一所简陋窄小的茅寮的土坑上,闪动的火把光从窗外映进来,隐见把他抬回来的农民们正拖男带女,逃难似地朝某一方向争先恐后地奔去。

“砰!”木门推开,那土生少女抢进来,一脸惶然道:“还不快走,海贼真的来哩!”

寇仲愕然以对,暗忖自己不是对付海贼的大英雄吗?为何却叫自己和他们一起逃命?此时他清醒了点,道:“不用怕,万事有我顶着,我的刀子在哪里?”

少女一指墙上,道:“你未死过吗?快走!”再不理寇仲,径自溜掉。

寇仲望往墙上,井中月果然安静地挂在该处,暗赞村民的纯朴老实,在这年代,纵使不起眼且破旧如此刀,也可卖个好价钱。

人声远去,外面不闻半点声息。寇仲伸个懒腰,发觉功力不但恢复过来,且尤胜从前,心中奇怪,暗忖难道耗尽真元后,复原时会精进些许?事实若真的如此,那就等于多了一种练功的法门。心中惦着村民的安危,跳下土坑,取下井中月,走到门外,整条由百多间泥屋茅房组成的村落静如鬼域,可知村民对避难习练有素,连鸡犬都不留下来。蓦感有异,朝东北瞧去,只见数里外火光烛天,浓烟蔽日,隐有呼喊声传至。寇仲心中剧震,谁人如此凶残,竟公然放火焚烧附近另一条村落。顿时杀机大起,拍拍背上的井中月,全速赶去。

化身为疤脸大侠的徐子陵,走在成都南市的大街上,朝郑石如留下给他联络的地址寻去。

他虽未真的练过岳山遗卷上的“换日大法”,却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他的武功可说是在这几年间东凑西拼夹杂而成的产品,而每在临危时顿悟般创出新招,过后往往忘掉大半。好处是教人无法捉摸,坏处则是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功法。

真言大师传他的“九字真言手印”,像一个大海般把所有川汉河溪的水流容纳为一,让他把以前所有领悟回来的心得,化为圆满而又创意无穷的体系。他自己并不知道,当他辞别真言大师,步出大石寺门的一刻,他已身兼佛道两家至高无上的心法,奠定他日后在中原除寇仲外再无人可以比拟的大宗师地位。

徐子陵此刻的心情彷如一切重新开始,因石青璇和师妃暄而来的失意已成为遥不可及的陈年旧事,只能占据目前他思域中极小的一部分。他和寇仲的性格有很多不同之处,但两人都不爱被人管束,更不愿在别人安排下行事,所以尽管他答应石青璇和师妃暄把席应诱出来诛除,却只肯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更不愿得到任何助力。坦白说,当时他亦生出少许想伤害师妃暄和石青璇的男女之间微妙心态,但一切均成过去。真言大师是另一个鲁妙子,令他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峰,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和境界。

徐子陵悠然止步,隔街观望郑石如寄住的大宅,表面看只像户富贵人家,但户主既然招呼像郑石如此类武林名人,当然本身多是会家子,至少也和江湖中人有密切的来往。正想办法如何潜进去探察情况之际,一行五、六人从敞开的大门走出来,沿街北行,其中一个赫然是郑石如。

徐子陵心中叫好。他始终不相信郑石如和阴癸派只是他解释的那种关系,现在正是证明郑石如是否说谎的好机会。无论如何,他要透过郑石如这最佳人选把岳山来到成都的事散播出去。

正如师妃暄所猜的,席应如此公然欺压大石寺的和尚,绝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而是想把死敌“天刀”宋缺诱离岭南,加以对付。

而徐子陵更有他自己的想法。若席应真是那么有种,大可直接向宋缺下战书,那么宋缺无论路途如何遥远,必前来应约。可知席应并不敢和宋缺公平决战,换言之其中定有阴谋诡计。

四川乃解晖地头,席应凭什么如此有把握?其中一个可能是席应有阴癸派在背后撑他的腰,所以郑石如和婠婠远道来此。假设他的推想与事实相符,说不定他今晚便可和席应碰头。

徐子陵闪进横巷里,当他从另一道小巷走出来,已化疤脸大侠为“霸刀”岳山,大步迎往朝他走来包括郑石如在内的那群人。

寇仲不但失去时间的观念,更不知身处何地,亦不知这一带住的是哪一族的人,只知踏着夜色,朝火头浓烟冒起的方向全速奔去。初时他还以为只有几里路,当奔过一片草原河溪,登上一座小山,始知起火处足有十里之遥,而他竟听到呼喊声,可知他感到功力增进一事并非一厢情愿的错觉。

一阵喊杀声又隐隐随风送进耳鼓内,寇仲脑海中浮起当隋朝败军撤退时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残酷情景,心中杀机更盛,掠下丘坡,经过大片田野,走上一条穿林过溪的羊肠小道。前方树林的另一边忽然传来女子的惨呼和多人发出的一阵狞笑。怒火“轰”的一声直冲上寇仲的发尖,唰地掣出井中月,掠入树林去,心神恢复澄明清澈,不染半丝杂念。

火把光从树林另一边透过来,人影绰绰。尚未出林,两个手持火把,身穿黑色劲装的大汉沿路入林,其中一人还笑道:“这两个僚娘相当不错,希望在那边再找到几个类似的货色就够众兄弟快活快活哩!”

另一人刚“哈”的一声,寇仲旋风般在两人未及反应前,从两人间穿过,一刻不停的掠往林外。两人来不及发出惨呼前,咽喉被割破,颓然坠地,立毙当场。

林外是大片草原,树丛处处,草原的北端,正是烟火冒起的地方。两条赤裸的女尸伏卧在一处草丛旁,二十多名黑衣大汉,提着亮晃晃的长刀,意犹未尽的陆续沿路悠然走来。

寇仲大喝道:“给本人纳命来!”刹那间扑入猝不及防的大汉群内,挥刀猛劈。首当其冲的大汉举刀欲架,井中月闪电劈中对方面门,应刀倒地。众汉骇然大惊,也被激起凶性,群起反攻,寇仲怒啸一声,以泄出对不能及时救回无辜弱女的愤怒,手中宝刀毫不容情,闪过前方攻来的两把利刀,反手一刀,再次告捷。那人明明感到自己成功格挡,偏偏寇仲的刀锋却似能游走于空隙之间,眼睁睁被这可怕敌人搠刀而入,没入胸膛,就像心甘情愿将胸口送上去喂刀似的。寇仲连杀四人后,真气贯刀,沉腰坐马,以右脚为中心运刀旋飞一匝,攻来的四刀全被砸飞,围攻者不但虎口破裂,还狂喷鲜血,往后抛跌,硬是被他以刚劲震毙。

寇仲杀得兴起,刀势疾转,鬼魅般在众汉中穿插,所到处人人应刀溅血倒跌,手下竟无一合之将。当只剩下一个活人时,寇仲一刀劈掉他手上兵器,探手抓着他胸口,把他整个人离地提起,劲气侵脉,痛得那人面容扭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

寇仲冷喝道:“想活命的给老子有问有答,否则我把你的卵蛋剐出来,明白吗?”

那人痛苦地点头。

寇仲双目神光闪闪,沉声问道:“你们是哪条在线的人,坦白告诉你,我对你们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现在只是试探你的真诚。”

那人呻吟道:“大爷饶命,我们是海沙帮的人。”

寇仲哈哈笑道:“你是不想保留你的卵蛋哩!让我先帮你脱裤子,我只割你的卵蛋,绝不割其他地方。”

那人骇然道:“大爷饶命,我确是海沙帮的人。”

寇仲冷笑道:“还要骗我,你知老子是谁吗?‘美人鱼’游秋雁是我亲过嘴的老相好;‘胖刺客’尤贵和‘闯将’凌志高都被我踢过屁股,海沙帮由上至下都认识我,你还敢乱说一通?最后机会啦!本大爷再没时间浪费在你的卵蛋上。”

那人脸上再没半点人色,颤声道:“小人说啦!是林爷派我们来的。”

寇仲喝道:“林爷是哪个混蛋?”

那人忙道:“是林士宏大爷!”

寇仲心中一震,终于明白海贼是怎么一回事。

郑石如见到徐子陵扮的岳山,脸色微变,停下脚步,其他人愕然瞧他之际,徐子陵拦在路心,冷然道:“郑石如留下,其他人给老夫滚。”

那几个人同时现出怒容,正要发作,郑石如连忙制止道:“各位请给小弟点面子,这是小弟的长辈,各位先行一步,小弟稍后会到散花楼与诸位赔罪。”

那几个公子装扮的武林世家子弟,半信半疑地看了徐子陵几眼,在郑石如的催促下怏怏离去。

郑石如施礼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请恕石如怠慢之罪。”

徐子陵从鼻孔喷出一声闷哼,沉声道:“随我来!”

郑石如无奈地一耸肩膊,跟在他身后,来到一道无人的横巷里。

徐子陵怕他认得自己的背影,转过身来,淡然道:“小子你在阴癸派究竟是何级数职份,所授何色?”

郑石如仅有的疑心尽去,叹道:“不瞒前辈,严格来说,石如并非阴癸派的弟子。”

原来阴癸派极重尊卑之分,派内以“天、地、人”分为三个级别,所传武功亦截然不同,天白、地黑、人黄,是为白、黑、黄三色。只有获授白巾的弟子始有机会进窥天魔秘技,在阴癸派内除祝玉妍的亲传弟子,就只有像边不负、闻采婷等元老级高手才获此殊荣。人数规定不可超过九个人,九正天数之极。像艳尼、恶僧等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地系”的级别。这些都是从岳山的遗卷瞧回来的,说出来自是似模似样。

徐子陵冷笑道:“废话!如你是外人,祝玉妍怎会信任你?”

郑石如苦笑道:“其中一言难尽,不过前辈若要我代为传话,绝无问题。”

徐子陵点头道:“小子倒相当机灵,你怎知我要你代为传话?”

郑石如从容道:“前辈此次重出江湖,不用说是冲着宋缺和席应两人而来,前辈这刻突然现身成都,当是收到有关席应的风声,晚辈有说错吗?”

徐子陵道:“席应在哪里?”

郑石如皱眉道:“前辈该比晚辈更清楚席应的性格,他是绝不会把行踪透露给任何人知道的。”

徐子陵胸有成竹地笑道:“边不负怕是唯一的例外吧?”

从岳山的遗卷,他晓得席应曾有一段时间与边不负往来甚密,一起在青楼花丛中胡天胡地,狼狈为奸,故有此言。

郑石如一呆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前辈可知我乃郑汉堂的儿子?”

徐子陵心叫糟糕,岳山总不能把所有曾和他接触过的人尽书于卷内,可是听郑石如的口气,他过世的老爹显然和真岳山有些瓜葛,只好硬着头皮道:“汉堂仍在生吗?”

郑石如暗然道:“家父在十年前去世,前辈当然明白他老人家为何难得善终。”

徐子陵记起香玉山父亲香贵的遭遇,只因无意从阴癸派某一长老的酒后闲聊中晓得些许阴癸派的事,因而差点给害死,心中一动道:“汉堂定是想退出啦!对吗?”

郑石如颓然道:“正是如此,否则爹怎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不瞒前辈说,现在小侄只是虚与委蛇,静候时机。这番心底的想法,小侄尚是首次向人透露,皆因前辈当年曾帮过爹的大忙,小侄实不忍眼看前辈中计饮恨成都,望岳老体谅!”

徐子陵虽终于试探出郑石如真正身份,却是心中叫苦。若郑石如坚持不为他传话,他难道四处大叫大嚷“岳山来了”,又或在墙头街角写下这四字真言?

寇仲借野草树木的掩护,从靠海的一面潜往烈燄冲天的俚僚村庄去。海边泊有三艘两桅船,照估计这批由林士宏手下扮成的海贼,以每艘船载百人计,人数该在三百至四百之间。

寇仲虽相当有自信,却非是不自量力的人,如若正面交锋,加上对方必有高手带领,逃命或没有问题,但绝对不能讨得什么大便宜。只有采取以暗算明,且打且逃的方式,始是上策,所以行动非常小心。

林士宏这一招显然是嫁祸东吴,一石二鸟之计。既可抢掠南粤沿海民族的粮食牛羊马匹等战略品,又可破坏沈法兴和附近俚僚各族的关系,说不定还可惹得宋阀和沈法兴正面冲突,因为海沙帮为沈法兴爪牙之事,已是天下皆知。大祸临头的俚村比寇仲睡了一大觉那条村子要大上一倍,此时全村数百所房子大部分变成灰烬,仍在焚烧的是村子周边的山林,火势猎猎作响。寇仲完全没法了解行凶者的心态,怎能眼睁睁做出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

当他进入村庄的范围,立感情况有异,在一所仍算完整的土屋后探头外望,只见村心空地处正有两批各为数达百多二百的武装大汉在互相对峙。一边是林士宏假扮海贼的黑衣劲装大汉,领头者正是在刺杀“青蛟”任少名时有一面之缘,林士宏的国师崔纪秀,他身后高高矮矮站着十多个一看便知是高手的人物,其他手下则扇形散在僚村的北端位置。地上遍布俚僚村人被害者的尸体,情况令人惨不忍睹。崔纪秀等必是来得非常突然,致使可怜的无辜村民来不及避祸。

另一方人数较少,只在百许间,穿的是俚僚色彩鲜艳的武服,最惹人注目是带头的竟是位窈窕纤细,秀发垂肩的美丽僚女,披在身上的赫然是虎皮,使她在柔弱中透出凛凛英气。俚僚武士人人露出悲愤神色,大战一触即发。

寇仲顿然轻松起来,暗忖崔纪秀这叫上得山多终遇虎,被俚僚测到行踪,赶来作出反击。同时心中奇怪,崔纪秀说什么也是林士宏的国师,怎会这么纡尊降贵地来扮奸淫掳掠的小海贼?

长笑传来,只听崔纪秀笑罢从容道:“竟是‘虎衣红粉’欧阳倩大小姐芳驾光临,区区幸何如之?”

寇仲心想欧阳倩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旋即记起她是不知陈长林还是卜天志提过的三大俚帅之一,其他两人分别是王仲宣和陈智佛。想不到会在这里凑巧碰上,对方又长得这么标致。

欧阳倩显是刚抵此地,目光缓缓巡视生灵涂炭的灾场,秀目射出悲愤的神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给我报上名来!”

字正腔圆,丝毫没有像先前俚僚少女的土音。

寇仲回刀入鞘,大笑声中离开躲藏处,往人堆走去,代崔纪秀答道:“本人崔纪秀,在林士宏座下居国师要职,这次到这里杀人放火,除因天生凶残成性外,更为要嫁祸沈法兴。崔兄!小弟这番代答有说错吗?”

全场数百对眼睛全集中到他身上去,崔纪秀见是寇仲,脸上立时血色尽褪眼露惊惶。

徐子陵心念电转,忙扮作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席应的手段,怎瞒得过老夫?自听到席应这狗贼的消息,老夫知道别有内情,贤侄不用为老夫担忧,究竟贤侄是否晓得席应落脚的地点?”

郑石如关心地说道:“岳老万勿等闲视之。他们要对付的不单是宋缺,还有你老人家。如非祝玉妍不愿亲自下手杀死女儿的亲爹,那天岳老怎能这么容易脱身。事后他们曾搜遍洛阳,只是找不着岳老罢了!”

徐子陵心想岳山根本不存在,当然没法子找到。

双目厉芒电闪,沉声道:“当日初遇时,贤侄的话隐有招揽之意,究竟是什么意思?”经过多年来遇尽各色各样骗人的伎俩,他已学乖。

郑石如低声道:“岳老出现得太突然,直至祝玉妍证实岳老的身份,小侄才肯相信,但已找不到岳老。”

徐子陵漫不经意道:“阴癸派一向不许外人参与他们的秘密,为何你能知道这么多事?”

郑石如叹道:“换了我是岳老,也会有同样的疑惑。问题是我虽非阴癸派弟子,却不是外人,十年来我一直对家父的横死丝毫不露怀疑,又故意装出迷恋祝玉妍的徒弟白清儿的样子,兼之他们要借助小侄在政治经济的才能,为他们管治襄阳这重要的城寨,所以能得祝玉妍重用。”

徐子陵终于开始相信郑石如,沉吟道:“贤侄此次到成都,所为何事?”

郑石如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简单地说,是我终于找到心头之爱,又因父仇无望得报,故生出退隐江湖之心,恰巧遇上席应的事。岳老最好立即远避他方,将来再设法找席应算账。我会如实把岳老现身此处的事报上去,说的当然是另一番话。”

徐子陵摇头道:“贤侄放心,老夫若没有把握,绝不会涉险来此,贤侄什么都不用理,只须告诉他们今晚三更时分我会在大石寺等待席应便成。”

郑石如大吃一惊道:“岳老万不可如此,阴癸派四大元老高手现在全在成都,还有祝玉妍的得意弟子婠婠,岳老绝难讨好。”

徐子陵大感头痛,郑石如的话无论对徐子陵或岳山都是忠告,只恨他无论要冒多大的险都要把席应从隐藏处诱出来,顶多到时在暗处监视,看看可否远吊着席应,先找出他藏身的处所,再想办法对付。

探手抓着郑石如肩头,凑近他加强语气道:“老夫自有分寸,贤侄你至紧要把老夫的话如实告诉边不负,否则必将误事。”

郑石如目光掠过他的手掌,剧震道:“岳老果然练成‘换日大法’,难怪如此有自信。”

徐子陵循他目光瞧去,亦吓得心中一震,他一向皙白修长的手,像脱胎换骨,剔筋洗髓般变得晶莹通透,明润似玉,正挥散着某种超乎尘俗的光泽。

郑石如低声道:“但岳老必须小心,据说席应集西域诸家大成,创出名为‘紫气天罗’的霸道魔功,祝玉妍试招后亦赞不绝口,推许为石之轩‘不死印’外魔门最精彩的自创功法。”

徐子陵大力一拍他肩头,道:“快去依计行事,千万勿要误事。”

郑石如欲语还休,见他神情坚决,劝说无从,无奈轻叹后,举步维艰的离开。

崔纪秀见到寇仲,立知形势不妙,暗忖先下手为强,大喝道:“弟兄们上!”又抖手射出烟花火箭,在夜空爆响,成一朵光花。一触即发的恶战,终由这句话全面展开。

对峙的双方齐声发喊,像卷过大地的洪流,在浓烟火头的掩映下,搏击冲突,一时喊杀震天,情况惨烈。寇仲的猎物是崔纪秀,若能生擒此人,将可得到有关林士宏最珍贵的情报。他和徐子陵曾推测林士宏极可能是阴癸派的人,说不定可从崔纪秀身上得到答案。岂知崔纪秀狡猾无比,指挥身旁高手全力对付寇仲,自己却往后退开。寇仲闪电掠前时,敌方最强的十多名好手,把他截个正着。当先两人身法极快,左边那人用的是长枪,幻起十多道枪芒,威势十足地往他照脸刺来,另一人则提刀疾劈,带起呼啸刀风,斜削寇仲颈侧,不但功力深厚,且刀法歹毒。同一时间敌舰泊岸的一边呐喊震天,只听声音便知崔纪秀方面尚有一批援军埋伏该处,见到火箭讯号冲杀入村。欧阳倩那边亦不弱,数百名埋伏好的俚僚武士纷纷在村子另一边现身,加入激烈的战斗去。

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涌出阵阵森寒杀气,看似随便的挑开长枪,又“当”的一声架着敌刀,一个旋身,间不容发地闪到两人中间,接着拔身而起,刚好见到崔纪秀在二十多名手下保护中,且战且退,却非是退往海岸的方向。截击寇仲的敌人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又喜出望外。惊的是寇仲身法精妙绝伦,竟能快到令人在一瞬间无法捉摸,闪身使他们落在有力难施的位置;喜的却是寇仲直拔丈许,变成最容易和最明确的攻击对象,落下时哪还会有命。登时刀枪并举,人人蓄势迎候。

寇仲心中则矛盾得要命。他上拔时留有余力,凭其迅速换气改向的本领,几可肯定可追上开溜的崔纪秀,却让下方这十多名敌人最强横的高手可放手对付欧阳倩的俚僚武士。那时他或能擒下崔纪秀,但欧阳倩说不定会输掉这一仗。确是鱼与熊掌难以得兼。

寇仲大喝一声,作出决定,抛开崔纪秀对他的诱惑,往下落去。“嗖!”他身下其中一名敌人抖手发出十多粒铁弹子,以满天花雨的手法往他撒去,用心阴损至极。寇仲哪会放在心上,体内真气互换,硬是横移半丈,不但避过暗器,还一个翻身,长刀往其中一个强敌当头砍下去。那人也是了得,虽事起突然,仍是临危不乱,仰腰坐步左右手两斧上迎,亦是杀气腾腾,威猛异常。寇仲哈哈大笑,螺旋劲发,连续两刀,全力重劈对方左右大斧。那人这一生都未尝过螺旋劲的独特滋味,不但虎口扭裂,经脉翻腾,还当场喷血,“咕咚”一声天旋地转,跌坐地下。这两刀立时震慑其他敌人,本来如虹的气势,顿时云散烟消。

寇仲着地后,大喝道:“崔纪秀逃啦!你们都是替死鬼!”

这两句话含劲喝出,传遍全个战场。正围攻寇仲的十多名敌方高手,人人露出疑惑神色,攻势顿挫。

寇仲见机不可失,井中月幻起一蓬刀芒,往其中一敌罩去,冷喝道:“谁人能挡我‘少帅’寇仲三刀,我寇仲饶他一命。”

众敌乍闻寇仲之名,无不色变。首当寇仲锋芒的敌人更是心胆俱寒,只觉全身在刀气中如入冰窖,肌肤刺痛欲裂,双目难睁,最糟是进退不得,无处可避,无路可逃,逼得只好挥剑格挡。“当!”强横无伦的刀气透剑而入,此人就那么连人带剑,给寇仲劈得横飞开去,竟活生生被震得七孔喷血,气绝毙命。寇仲因他们令人发指的暴行,心中当然没有丝毫歉意,还杀机盈胸,刀化长虹,卷向敌人。

此时战场的形势已因寇仲的心理战术,变成一面倒的局面。崔军既见崔纪秀走得无影无踪,又闻寇仲之名而丧胆,人人无心恋战,四散逃命。寇仲再杀两人后,发觉本是声势汹汹的敌人已逃得一干二净,心叫好险,假若这十多人同心合力,不顾生死的联手与他拼命,他纵能取胜,恐怕怎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环目一扫,局面全落在俚僚美女欧阳倩的控制下,心念一转,腾身而起,朝崔纪秀溜走的方向追去。

由岳山变为疤脸大侠的徐子陵,远吊在“河南狂士”郑石如身后,沿着有若不夜天的南市大街缓步而行。街上行人虽远及不上中秋那晚的热闹,仍是非常拥挤,大部分看来该是从别处前来凑兴的人,还意犹未尽。

徐子陵此际心中另有盘算。只要能知道郑石如向谁作报告,再一重一重的跟蹑下去,说不定不到三更便可找到“天君”席应,免去陷身敌众我寡的劣局。如若一个对一个也奈何不到席应,只好怨自己技低运滞。否则不要说碰上婠婠或什么元老级高手,只要多加个边不负,他就吃不完兜着走。别的本领他不敢自夸,但对潜踪匿迹,追蹑暗随偷窥之道,却蛮有信心。至少以安隆这级数的魔门宗主,亦着他的道儿。想到这里,步子轻快起来。

前方的郑石如消失不见,徐子陵忙加快脚步,“散花楼”三字赫然出现上方门匾处,往门内瞧去,只见花树掩映中,辉煌灯火里,郑石如在迎宾的大汉殷勤招待下,正步上一座富丽堂皇,门面非常讲究的建筑物的登堂石阶。登时记起郑石如曾向他提起过这所成都最著名的青楼,还说与长安的上林苑齐名,并称于世。把门的壮汉都上上下下打量他,使他更是浑身不自在。散花楼显是生意兴隆,一辆辆华丽的马车接踵而来,逼得徐子陵忙避到一旁让路,同时心中叫苦。

每回到青楼去,从未有什么好事发生,坏的却层出不穷。更大问题是跟进去恐怕也不会有作用,郑石如理当是来会他的朋友,自己这么摸进去,总不会那么巧给迎到他的邻房去。不过这样半途而废又心有不甘,横竖没什么地方好去,就试试这一回的青楼运吧!想起寇仲,猛一咬牙,踏入院门。

把门的其中一名大汉伸手拦着,神态却是客气有礼,问道:“请问大爷有没有预订厢房?”

徐子陵愕然道:“没订厢房就不能来吗?”

另一大汉歉然道:“大爷见谅,佳节前后贵客最多,这几天所有厢房均被预订一空,客官可试试街西的另一间醉香窝,那里的姑娘相当不错。”

徐子陵大感尴尬,心想这回的青楼运比之以往更是不如,在门口已倒足霉头。

此时迎郑石如入楼的大汉回转头来,见到徐子陵,竟堆起满脸笑容作老朋友状亲切嚷道:“这位大爷不是侯公子的朋友吗?中秋晚小人曾见到大爷和侯公子被采棋小姐围着来打鼓跳舞呢!”

侯希白可能是在青楼最有地位的人,另两人立即变得无比热情,其中之一还抱怨道:“大爷早该说是侯公子的朋友嘛!侯公子连订十天的厢房,到现在尚未见人来。我们的清秀姑娘盼得心儿都焦枯哩!”

另一人道:“侯公子是否稍后才来?”

徐子陵啼笑皆非,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的!他快来了。”

接待郑石如的汉子道:“小人杨基,大爷高姓大名?”

徐子陵记起侯希白提过的“刀疤客”弓辰春,顺口答道:“在下姓弓,名辰春。”连自己都觉得这名字怪不顺耳的。

杨基似乎没有他的感觉,欣然道:“大爷请随小人来。”

既来之则安之,青楼运道也可以否极泰来的,自我安慰一番后,徐子陵随他举步。

假设崔纪秀是孤身一人逃走,那追上他的机会将微乎其微,幸好从沿途枝叶折断、路上足印等痕迹推断,最后随他离开的至少有十五至二十人。寇仲一口气赶近两里路,到达一道小溪,所有一路借之追寻至此的线索完全失去。这是合乎情理的。崔纪秀等初时是慌不择路,务求迅速离开险地,至抵达一个安全的距离时,为避过敌人的追蹑,自须动脑筋消除痕迹。

寇仲功聚双目,仔细观察。小溪在疏落有致的树木间潺潺流过,由南而北,不问可知敌人改为涉水而行,所以对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问题是对方究竟是往溪左还是溪右。这好似跋锋寒教下追踪之法后的一次考验,能成功追到崔纪秀,他可算是出师了。

仔细察看入水前的足印,大部分清晰而明显地均有朝左的现象。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如果领头者下水后往左行,后面的跟随者自然往左望又或改为往左走,好紧跟在领路者之后。寇仲欣然一笑,对自己的推断大感满意,正要往左追去,忽感有些儿不对劲,凝神沉思,接着心中一震,暗叫好险。再研究岸旁遗痕,只见所有足印都落在岸旁泥地上,不但清楚,脚步还重得过了头,像怕别人看不见脚印的样子。寇仲试着走上两步,只能留下几个浅得很多的足印。至此哪还不知是崔纪秀这坏鬼书生故布疑阵的狡计,立改朝右行,沿岸疾追。

杨基把徐子陵这“刀疤客”弓辰春在大堂处交给知客,还卖力地叮嘱说徐子陵是侯希白的好朋友,累得徐子陵在不好意思下,也要学寇仲般充阔,随手打赏。身为知客的半老徐娘文姑领徐子陵穿过一道花径,抵达散花楼著名的主建筑物,那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构楼房,规模宏大,雕梁画栋,非常讲究。

拾级登上三楼时,徐子陵装作随口问道:“郑石如兄不是刚来吗?是否文姑招呼他呢?”

文姑娇笑道:“弓爷原来亦是郑狂士的朋友,虽非奴家带引,但陈公子和白公子他们订的是风景最佳的东厢甲房,只和侯公子的东丙隔一间房,弓爷要不要先去打个招呼,到侯公子来时奴家才来唤弓爷。”

徐子陵暗呼够运,稍感“不虚此行”,随便找个理由推掉文姑的好意。

文姑笑道:“难怪弓爷能成为侯公子的知交。侯公子是从来不和其他公子哥儿打交道的,但对这里的姑娘却好得没有话说,又为她们作曲谱词,只要侯公子大驾在,谁不争着来伺候他,这三天盼得她们苦透哩。”

徐子陵吓了一跳,加重语气道:“我不知侯兄会不会爽约,在他来到前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免致令侯兄的红颜知己白欢喜一场。”

文姑推开房门,花香扑面而来,只见对门的窗台摆满香桂花,宽广的厢房内左右靠墙处梅花间竹的排满以杞梓木造的套几和太师椅,不但精雕细作,部件衔接得紧密无缝,有如独木雕成,椅背几面还嵌以大理石,线条清晰圆润,典雅秀丽,难怪能与上林苑并称当世,只是摆设的家具便见讲究。墙上角落处均有字画摆设作装饰,没有半丝俗气。

徐子陵来到窗台旁放有一张古筝的长几处,望向窗外,在月色灯火中,城景尽收眼底,只见神祠佛寺、道里亭馆、阊闾巷市、楼观馆室、圃榭池沼,在高楼外纵横交错,心中不由浮起若有美妓对窗弹唱时,那旖旎动人、醉生梦死的青楼美景。楼内楼外隐约传来丝竹弦乐之音,不但不觉喧闹,还似更添散花楼的深远宁和。

文姑来到他身后,低声道:“清秀小姐今晚虽难分身,但既是侯公子的朋友,奴家怎都有办法安排她来为弓爷唱上一曲,其他时间教秋红侍侯弓爷吧!”

徐子陵暗中唤娘,忙道:“文姑不须如此周章,在下只为见侯兄才来此,一切待他来后再作安排,现在只需给在下美酒鲜果便成。”

文姑奇怪地瞪他两眼,答应着退出房外,顺手为他掩上房门。

徐子陵松一口气,同时功聚双耳,窃听郑石如那边的动静。

寇仲沿溪追近里许,再在溪岸找到敌踪,不但可肯定先前的推测正确,更多了几分追上敌人的把握。

崔纪秀溯溪北行这么远的距离,目的当然是针对他寇仲而设,纵使寇仲追对方向,在追出如此远的距离仍寻不到敌人上岸的痕迹,自然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出错误的抉择。不过敌人涉水而行,速度当然远比不上走陆路,所以寇仲更有把握追上敌人。在月色的洒照下,崔纪秀等人上岸时洒落的水珠在石面和树叶上闪闪生辉,幸好今夜没有雨雾,否则将失去这唯一的跟踪线索,皆因敌人纵跃上岸,只以石头这些不会留下痕迹的物体落脚。

寇仲在找到三处敌人穿林而过弄折的树枝后,来到一片草原上,不远处山丘起伏,地势荒凉。他把功力精神全集中到鼻子处,立即嗅到残留在长草处衣服汗水一类的气味,心中大喜,暗忖猎狗追捕目标时当如自己现在的情况。更奇怪是残留的气味里隐带一丝香气,不由浮起崔纪秀带点娘儿味的外型,心想这坏鬼书生定有例如把衣服薰香一类的习惯。心中叫好,脚下毫不停留的横过草原,来到一座小丘的山脚下。坡上竟出现两组微仅可察的脚印,往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这处的沙泥质地松软,又无硬石可供踏脚借力,故敌人要采取分散逃走之计,这样崔纪秀只有一半机会被寇仲追上。寇仲心中好笑,毫不犹豫地循香气追去,绕过山坡,登上另一山丘时,隐见登丘山路,虽因少人践踏致杂草滋蔓,但道路仍清晰可辨。传入寇仲鼻内的气味更浓了,敌人显在不久前经此路登丘。

寇仲脚步不停的直奔上山,到可望见山另一边的情况时,见到山下远远有条废弃的无人荒村,十多间破屋藏在林木之内。就在此时,一声急促的惨呼从荒村处传来,惊碎了月夜的宁洽。寇仲为之愕然,忙全速赶去。

《大唐双龙传》第八册 终

大唐双龙传·第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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